抵达生活的旅游者

作者:费尔南多·佩索阿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23:05

|

本章字节:7462字

仲春季节清晨的薄雾色贝克萨区(里斯本的商业区,亦即作者笔下索阿雷斯就职的地方译者注)懒洋洋地苏醒过来,连太阳也爬升得慢慢腾腾。清凉的空气中充满着一种静静的欢欣,一阵微风轻柔的呼吸几乎让人难以察觉。生命在寒气中轻轻地哆咦,但此时微风已过。生命与其说是在寒冷中哆嗑,不如说是在对于寒冷的记忆中哆嚷;与其说是哆佩于现场的天气,不如说是哆嗑于这种天气与即将到来的夏天@对比。


除了咖啡馆和奶品房,其他店铺还都没有开门。但这种寂静不是星期天早晨的那种疏懒性的安定,而是纯粹的寂静。空中有一圈淡黄色的边沿,而透过薄雾的蓝天微微发红。少许路人显现出街头生活最初的匆忙不宁,在一家不常打开但碰巧一早就居然露出了人面的窗子前更热闹了几分。电车在雾气中沿着一线节节编号的黄色车撤等人组织“国际战犯审判法庭”。1970年抗议以色列发动中东,一节节驶过去了。随着时间分分秒秒地消逝,街上开始有了更多的人影和人气。


我没有任何思想和情绪,只是在自己的感觉中漂流。我早早就醒来了,出门后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达。我审视着这一切,用思想来观看这一切。奇怪的是,一片情绪的薄雾在我心中升起。外部世界浮游的雾流似乎慢慢地渗入了我的体内。


我不无震惊地认识到,我一直在思考着自己的生活。我不曾知道自己是什么,这居然是真的。我想,我只是在看着和听着,在无所事事的闲逛中我什么也不是,不过是一个接受影像的税物,是一块现实物件在上面投注光彩以取代暗影的白色屏幕。但是,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甚至比这种情况更糟糕。我一直在心灵中白我否定一,我自,已关于街道的玄想武破明募就。是对街道的一种否定。


当雾气升高的时候,雾流多少有些混浊,披上乳白色的光泽。我突然注意到有了更多的喧闹,来自更多的人。很多路人的步子看来少了一些匆促。与其他所有人悠闲步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卖鱼女人的快步,还有面包师们提着古怪篮子的大步,给街市另添新的景观。其他产品的兜售贩子们也形色各异,他们货篮里的花色比内容更加多样、企图在此起彼伏协叫卖中能胜人一筹。一些送奶人的金属罐子,在曲曲折折的营销路线上发出混杂的咋咋声,好像他们是一串发出怪异声音的破琴键。警察则呆呆地立在交叉路口,对难以察觉的一天来临,代表着文明统一的否定。


我现在感到,如果我仅仅是一个能够看见这一切的人,而这个人除了观赏以外与周围的一切毫无关系,如果我是一个能够细察这一切的人,就像一个成年旅游者今天刚刚抵达生活的表层,那该多么好!如果一个人生来一直疏于学习,不曾把诸多学舌而得地盘义础0万物、他只能看到各种事物内在的意义而不在乎人们凭空外加的意义,那该多么好。如果一个人仅仅能够知道卖鱼女人的人性现实,无须去给她一个卖鱼妇的标签,无须知道她的存在和贩卖着鱼品的事实,那该多么好。如果一个人仅仅能够以上帝之眼来打量眼前的警察,那该多么好。如果一个人能够弃绝神学式的深研细究,只是像初次相逢时那样来注意一切事物,把它们视为神秘的显现,而且规之为现实之花的直接开放,那该多么好。


我听到钟楼或者时钟敲钟点的声音虽然我没有计数,但可以肯定是八点钟了。时间存在的乏味事实,将社会生活强加于持续时间的种种界定一片抽象思考的边地,一种确定本知事物的限界将我的思绪引回自己。


我看着调围俏一切。眼下充游着活气和沓通人性的一切,除了天空中一部分残缺不全的蓝色碎片依然增俄若现,我看见天上的大雾正在完全散去,正在渗入我的心灵和人间一切,正在渗入万物中能够令我心动的部分。我失去了我目睹的视界。我被眼前的所见遮蔽如盲。


我现在的感觉属于知识的乏味王国。这不再是现实:仅仅只是生活。…··金的,我所从属的生活也从属于我这不是仅仅从属于上帝或者从属于现实本身的现实,既不包含神秘也不包含真理,却给我一种真实之感或者打扮亩可能为真及垠汗武官以一种一固定的形式存在于什么地方,超越了昙花一现或者永垂不朽的需要,给我一种绝对的图像,还有使一颗心灵得以显现形貌的理想形式。


我慢慢地(虽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慢)择路返回,意欲重返我楼上的房间。但是,我没有走进大门,犹疑着继续走下去。街市被各形各色的货物所充斥,挤满了顾客和行人,一眼看去全是各类小贩。我缓缓前行,如一个死人,一个视而不见的人,一个眼下什么也不是的人:他不过是一个人形动物,继承着希腊文化、罗马法规、基督教道德以及所有其他的幻象,那些足以制造出我正在生活其中和感受其中的文明。


而生活将会是什么模样?太阳为谁而升我持久的偏执之一,就是力图理解其他人的存在方式,以及他们的灵魂是组何不同于我,他们似乎独一无二的意识如何不同于我。我完全理解,以前的人们说出我熟悉的词语,做出我做过的或能够做出的相同手势,与我同类的方式无异。还有我梦中幻境里的人,我在里读到的人,那些在台上通过代表他们的演员来说出台词的剧中人,也仍然使我感到雷同。


我猜测,没有人会真正接纳他人的存在。一个人可以承认,其他人也是生类,也能够像他一详奋书球皤激着但是总有动点不订的因首饰巴;总有一点可以感觉得到但又没法明确指出的差别吧。时光流逝,一些猪奇志怪的书籍,留下了一些人物,似乎比同类骨肉所制作出来的人更使我们感到真实。这些用同类骨肉制作出来的人正在酒吧里隔着柜台对我们说话,或者在电车里弓俄们注目,或者在大街上萍水相逢地擦肩而过。对于我们来说,这些他人只不过是景观的一部分,通常是熟悉大街上隐匿莫见的景观。


也许,我更为感到紧密相联和息息相关的人,是我从书本里读来的,是我在雕刻作品中看到的,而不是现实中的人,不是“血肉之躯”这种形而上意义上的荒诞所指。就实而论,用“血肉之躯”来描述他们其实不错:他们像屠夫石头案板上的肉堆,虽然还像活物一样流着血,却已经是死去的造物,是命运的肉排和肉片。


我知道,所有人都是这样感觉的,所以我不会为这种感觉方式羞愧。人际之间尊重的缺乏,还有冷漠,使他们互相残杀而无须内疚(如凶手所为),无须对残杀有所思考(如战士所为)。这一切都源于这样一件事实,人们从来没有关注过这样一个明明白白的深奥道理:其他人也有灵魂。


在某些日子,在某些时刻,莫名的感觉之风l向我袭来,神秘之门向我洞开,我突然意识到墙角落里的杂货商是一个精神的生命,在门口弯腰跨过一袋土豆的他那个帮手,是一颗确凿无疑能够受到伤害的灵魂。


昨天,他们告诉我,烟草店的帮手自杀了。我简直不能相信。可怜的小伙子,这么说他也是存在过的!我们,我们所有的人已经忘记了这一点。我们对他的了解,同那些完全不了解他的人的了解相差无几。我们明天会更加容易地忘记他。但确定无疑的一点,是他有一颗灵魂,一颗足以结束自己生命的灵魂。激情?忧伤?当然如此。但是,对于我们来说,对于所有还活着的人类来说,他留下的一切,是人们记忆中他傻乎乎的微笑,还有下面一件不合身的脏兮兮的毛皮茄克。这就是一个人给我留下的一切,而这个人内心如此之深以致足以结束自己,毕竟没有其他理由足以使一个人这样做……我回想到有一次,我从他那里买烟,发现他可能要过早地秃顶。事到如今,他根本还来不及秃顶。然而。这就是我好他的记忆。


如果我好记忆十非事实而是我的玄想,那么他可曾给我留下其他什么样的记忆?


我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幻象:他的尸体,装着他的棺木,人们最终将把他送达的那个生冷洞穴。我的目光完全剥除他那件茄克,于是我看见那位探身的烟草店帮手代表着所有人类。


幻象仅仅只是一瞬间。今天,当然啦,身为凡胎,我只能想到他死了。如此而已。


不,他人并不存在……太阳扬起沉重的光翼,泛出刺目而斑斓的色彩,只是为了我一个人而升起。太阳下面光波闪闪的江流,尽管在我的视野之外,也只是为了我一个人而涌动。让人们得以放目江河及其滚滚波涛的空阔广场,也是为我一个人而建立。烟草店的帮手葬入一个普普通通的墓穴,不就是在今天吗?今天的太阳,不是为他而升起的。然而,不管我自己如何不愿意,我也不得不突然想到:太阳同样不是为我升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