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然录访惶

作者:费尔南多·佩索阿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23:05

|

本章字节:6974字


我们睡得很死的时候,没有人喜欢我们。我们遗漏了成功对付睡眠这件事,而这件事无论如何是我们人类的大事。熟睡之时,似乎有一种恼怒潜藏于我们的内心,潜藏在环绕我们的空气当中。说穿了,那是我们与自己争执不休,我们自己内心中的秘密的外交战争正在爆发。


整整一天我拖着b己的双腿在大街上疲惫不堪。我的心灵已经缩成一个有形的棉花球那样大小我是什么,我曾经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有一个明天么?我不知道。我仅仅知道自己没有睡觉,一阵阵犯困的迷糊横插进来,在我与自己保持的交谈中填入长长的空白。


呵,我是别人来享乐的大公园,是被这么多人理所当然来游玩的大花园,是永不知我的人们脚下那美妙的纵横大道!我处在两个无眠的夜晚之间,迟钝如从不敢多事的人,我所周旋之事是在一个关闭的梦境里苏醒和惊醒。


我是一所开着窗的房子,隐居于自身,畏怯而鬼鬼祟祟的幽灵使我堕入黑暗。我总是在隔壁的房间里,或者幽灵总是在隔壁的房间里,四周全是沙沙作响的大树。我访惶不定并且寻找,而我寻找是因为我访惶。我儿时的岁月挂着一件童用的诞裙站在我的面前。


在这一切过程当中,访但使我昏昏欲睡,像~片树叶飘入街头。最轻柔的风把我从大地吹起,就像近在眼前的黎明,我访惶着穿越各种各样迎面而来的景观。我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我的双腿摇晃无力。因为我正在行走,所以我想要睡觉。我一直紧紧咬住嘴巴如同要在密封双唇。我是自己一次次访惶的残骸。


不,我没有睡觉。但是,没有睡觉和不能睡觉的时候更好。我在这长久的随意之中是一个更为真实的自己,象征着灵魂的半醒状态,我身处其中并哄慰着自己。一些人看着我、似乎他们知道我,或者以为他们知道我。带着眼睛和眼皮的隐隐作痛,我感到自己也回看了他们一眼。但我并不想知道外部的世界。


我所有的感觉都是疲倦,疲倦,完全的疲


开始的时候像一种噪音,在黑暗的深渊里声声相应。然后,成为一种含混不清的呼啸,间或汇人大街上的商店招牌摇摇晃晃的刺耳声音里。再后来,空中清清楚楚的声音突然落人寂静。一切都在哆啸而且静止,恐惧中只有静溢,一种被压抑的恐惧i……」此时,声音已经完全消失。


只有风声,仅仅是风。我昏昏欲睡地注意到,门在怎样拉紧铰链,窗上的玻璃是怎样呻吟着作出抗拒。


我没有入睡,有一半的存在。


意识的沙沙声升浮到了表面。我睡意沉沉,但是无意识仍在纠缠着我。我没有睡。风声……我醒来又滑回睡眠,似乎还没有睡着。有一种大声和可怕喧嚣的图景在我对自己的知解之外。我小心翼翼地享用着入睡的可能性。我事实上在入睡,只是不知道我在那样做。在一切我们判定为噪音的东西之外,总还有另外一种声音预告一切声音的终结。当我勉强听到自己胃和心脏的声音时,黑暗在呼啸。运动是沉睡的形式如果我别无所长,我起码还存有自由感觉中无穷无尽的新奇。


今天,走在阿尔玛达大街上,我突然注意到前面一个行人的背影:一个普通人的普通背影,这位仍然的·过路青红刻k素茄复援,左手提着一个陈旧的手提箱,右手里的雨伞尖,随着他的步子在人行道上一顿一顿。


我突然对此人若有所感,侧然心动。我的侧然事关人类的普通性,事关一个正在上班途中的一家之长的庸常日子,事关他幸福而驯良的家庭,事关他毫无疑义地靠悲哀和愉悦来成就的生活,事关某种无思无虑生活状态的单纯,事关那一个衣冠背影的动物性自然。


我再一次打量那个人的背影,那个呈现我如上思绪的窗口。


当你看到某个人在眼前沉睡,极其相同的感觉也会油然而生。人们睡着了,便成为了孩子,也许这是因为沉睡者无法作恶,甚至无法感知自己的存在。靠着自然的魔法,最罪恶的、最根深蒂固的自大狂也可以在睡眠中露出圣洁之容。杀死一个孩子,与杀死一个熟睡中的人,在我看来没有任何可以体察到的差别。


这是一个人沉睡了的背影。与我保持着同等速度并且走在前面的这个人,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沉睡。他无意识地移动。他无意识地活着。他像我们所有的人一样沉睡不醒。生活的一切不过是一个梦,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所为,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所愿,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所知。作为命运永远的孩子,我们把自己的生活都睡掉了。就因为这样,当我带着这种感觉进入思考,我对一切人,对一切事,对一切处于幼儿期的人类,对过着梦游一般生活的人们,体验到一片巨大无边的恻隐。


就在此刻,一种无法确定结论而且远虑闻如的纯粹博爱主义席卷而来,使我困于恻隐,如同以上帝之眼俯瞰众生。以一种仅仅对于意识性活物的同情,我关注着每一个人。可怜的人,可怜的人类。这里正在进行的一切到底是什么?


从我们肺部的一次简单呼吸,到城市的建立,到帝国疆域的确定,我把生活中的一切运动、一切能动之力都视为沉睡的一种形式,视为一些梦,或者是一些不期而至的周期性短暂停歇,介乎现实和下一种现实之间,介乎绝对意义中的一个日子和下一个日子之间。我像抽象的母性市包,夜里偷务宣巡所有好孩子都坏孩子的床,对沉睡中的我这些孩子一视同仁。


在我对他们的恻隐里,有一种对无限存在性的宽厚。


我的打量匆匆从前面那个背影移开,转向其他的人,那些大街上的行人。这些我跟随着的背影,同样属于一些无意识的存在,同样在我的意识里激起荒诞而寒冷的恻隐。上班路上闲谈的工厂姑娘们,上班途中大笑的青年职员们,来买归来的负重女仆们,跑开了当天第一超差事的小伙子们所有这些人都像他:只不过是一些玩偶,被同一个隐形存在物手中的拉线所操纵,只不过是被挂着不同面孔和不同肢体的一种无意识。他们做出了意识的所有外表,但它们不是意识性存在物的意识,因此不是意识。无论他们聪明还是愚蠢,事实上他们同样愚蠢。无论他们年轻还是衰老,他们都共有着同样的年龄。无论他们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都同属于非存在的性别。偷窥很有些日子了,我遇见的每一个人,特别是在某一个老地方我天天不得不与之混在一起的人,取得了象征的意义,无论他们与我疏远还是交往,他们都会一起来构成隐秘的或预言式的书写,构成我生活虚幻的描摹。办公室成了一片纸页,人们是纸上的词语。街道是一本书,相识者之间的寒暄,陌生者之间的遭遇,都是一些从不出现在字典上的言说,然而我的理解勉强可以将其破译。


他们说话,他们交际,但这既不是他们自己在说话,也不是他们自己在交际,如同我说的,他们是一些没有直接泄露出任何意思的词语,更确切地说,是让词义通过他们来泄露。


然而,以一种贫乏而模糊的视力,我仅仅能够大致弄明白他们是什么。那些窗户玻璃突然出现在事物的表面,对于他们同时守护和泄露的内在之物,显示起来将有所选择。


我像一个听别人在谈论着色彩的盲人,在知觉之外来理解这一切。


有时候,走在大街上,我听到一些私下里谈话的片断,他们差不多总是关于另一个女人,另一个男人,某个第三者的儿子,或者别的什么人的情人卜…··单凭听到这些人类话语的只鳞片爪,即便它们是最具意识的生命体所为,我也会被一种徒生厌恶的乏味以及一种在假象中放逐的恐怖气昏脑袋,而且会突然认识到,自己是如何被别人狠狠地擦伤。我被地主和其他佃户咒骂。因为我也是一个众多佃户中的一个,竟然可恶地透过仓库后面的窗子,从窗栏中偷看了一下别人在雨中堆积于内院的垃圾,而那就是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