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说服

作者:十四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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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古代·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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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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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3210字

众人尽皆回头,方见一匹快马奔入林中,浓雾中尚未看清马匹颜色,便有一个须发皆白,身量瘦小的褐衣老者飞身而下,顿时便至眼前。除万俟勃言外,周围柔然族死士皆躬身行礼,此人手持乌木长杖,发箍金纹垂饰,正是柔然族地位仅次于族长的两位长老之一谷浑乌黎,乃是勃言王子身边举足轻重的智囊人物。


谷浑乌黎看了看四周整装待命的黑衣死士,上前对勃言王子见礼,问道:“王子突然召集我族死士,所为何事?”


万俟勃言沉声道:“临行前我曾和长老商量过,趁目前姬沧防卫消减,将他击杀于楚国,姬沧一死,宣国必乱,这是柔然族复国的绝好机会,长老难道忘了?”


乌黎长老早料得如此,急道:“王子不可莽撞,姬沧虽在他国,身边护卫不及平时,但要杀他谈何容易?王子难道忘了当年赤峰山之战?”


赤峰山!乍听这三个字,万俟勃言眼中精光骤闪。


襄帝十二年赤峰山一战,姬沧以夺色琴大破柔然铁骑,万俟勃言的绝焰枪亦败在血鸾剑下,被迫立誓只要世上血鸾剑在,绝焰枪便永锁囊中,不见天日。柔然臣服宣国近十载,至今岁岁朝贡,子民为奴,比昔日归附王族更加不如。万俟勃言心志非浅,不甘受制于人,但姬沧雄才大略,宣国亦国力强盛,柔然始终毫无翻身机会,铤而走险,亦在常理之中。


万俟勃言倏地抬眸,“原本同为九族之一,如今却举族为奴,非但我绝焰枪折辱下尘,父王战死已近十年,更是连灵位都无处供奉,连新王都不能自立,长老还想我柔然屈居人下到什么时候?”


“王子!”谷浑乌黎拦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此非万全之计!一个不慎,我柔然便是万劫不复啊!”


万俟勃言显然曾经深思熟虑,此时一字一句道:“险中求胜,未尝不可。长老可有想过,一旦宣楚联盟,柔然才真正是万劫不复!”


谷浑乌黎道:“皇非与姬沧未必就能达成一致,今日大典之上,分明有高人相助楚国对付姬沧,王子何不静观其变?”


万俟勃言皱眉道:“我看倒未必,典礼上吹箫之人究竟是何方势力尚未可知……”话音未落,忽地侧耳倾听,便觉若有若无一阵清悠的箫声自林中传来,雾气浮绕,一辆双辕马车不知自何方出现在眼前,箫音便自车中隐然飘出。


典雅的马车,安静地停在众人之前,没有人发现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也没有人看得到车中是何人,甚至连驾车的御者亦隐身在薄帷垂纱之后,只能隐约感觉,是个轮廓俊美的男子。


有风拂过,车角上精致的垂铃叮咚作响,如那清雅的箫声,无比悦耳。


万俟勃言猛地醒悟,这马车出现在近前,设于林外的暗哨居然没有丝毫反应,当下厉喝道:“来者何人!”


他这一声运足真气,几如平地惊雷贯耳,震人肺腑,柔然族众人当此一喝,都似如梦初醒,周身一震。而那箫声,便如被疾风吹破,袅袅转散,终至寂然。


车中轻轻传来一声低咳,一个男子清哑的声音徐缓响起,“勃言王子欲刺宣王,只挑了这几个不堪一击的人吗?连我的玉箫都听不得,恐怕有去无回,有死无生。”


柔然族众人色变,万俟勃言与谷浑乌黎对视一眼,皆想到大典之上凭空震毁夺色琴的箫音,不由凛然。半晌,还是谷浑乌黎开口道:“尊驾意欲何为?”


车中那人似是笑了一笑,道:“柔然族也不称称自己的斤两,宣王姬沧的性命,是那么好取的吗?”


谷浑乌黎方才虽极力阻拦万俟勃言截杀宣王,此时却一字不提。柔然族今天此举倘若泄露出去,必定惹出大祸,此时他与万俟勃言皆已起了杀心,但务必要先弄清对方身份,免留后患,“我族中事务,何劳外人多言,尊驾未免也管得太宽了吧!”


便听那人淡淡冷哼,忽然一道玄光自车中射出,擦过万俟勃言耳边,悄无声息地撞上树干。万俟勃言一惊回头,但见一块乌金令牌嵌入身边树上,牌身整整齐齐与树面平行,几如天然生成一般,其上一个古篆体“冥”字赫然在目,竟是威震江湖的冥衣楼令。


万俟勃言脸上蓦然变色,且不说这掷出令牌的力道拿捏巧妙,令人心惊,冥衣楼与宣王的渊源非同小可,无人比他更加清楚。


当年宣国老王宾天,遗命由小儿子姬沧继承王位,新王登位,正逢柔然举兵来犯,姬沧亲自率军出征,宣国几位大王子却暗中勾结一气,串通他身边宠妃设下陷阱,趁机在庆功宴上发动政变,意图夺取王位。


姬沧那时年少气盛,赤峰山完胜而归,一战名动天下,难免目中无人,大意之下竟误中圈套,饮下美妃所奉的毒酒,功力丧失大半,继而被重兵围困,陷入了死战的局面。在此生死之际,冥衣楼漠北、赤陵两大分舵突然出动精英,助姬沧杀兄复位,平息了宣国这一场叛乱。


当初柔然新败于姬沧之手,一直伺机复仇,曾和宣国几位王子合谋,暗中推波助澜,欲除姬沧而后快,事败之后一直对冥衣楼耿耿于怀,此时视之为敌亦属当然。却听车中人淡声道:“这天底下,还没有我冥衣楼管不得的事。”


万俟朔风见那令牌,心头分外生恨,喝道:“冥衣楼既要多管闲事,便莫怪我不客气!”反手一拍,震烁漠北的绝焰枪弹上半空,落入手中枪身一振,火色长缨划破薄雾,指向马车,一股排山倒海的气势沿枪尖散出,竟迫得林中雾气不断翻滚。


车角小小的紫铜金铛频频轻响,忽然叮地停住,所有人都在这时听到一声低低咳嗽,但见车帘徐徐一掀,一支晶莹的玉箫向外轻轻一点。


这一切动作都是那样的慢,仿佛是微风中次第绽放的梅枝,无比清晰优雅。然而帘侧一点白光,倏地射出,于交睫一瞬飞向万俟勃言手中的绝焰枪。


万俟勃言蓦地大喝,在撞上那白光的瞬间枪尖一闪,化作万道枪影漫空洒开,先前隐蓄待发的一势竟被后发者先至,攻个措手不及。


枪身上传来一阵奇异的寒气,震得手臂发麻,他断然借势拧腰,身形拔地而起,半空中如龙逆身,绝焰枪以万马千军之势迎空射向浮雾中若隐若现的马车。


其旁二十余名柔然族死士,自然明白不能放这车中之人生离此地,亦随谷浑乌黎从左右两方攻向马车。那坐在车前的御者也不见起身,手中马鞭嗖地穿出垂帘,以难以形容的速度点向众人,一边笑道:“莫要碍事!”


一条乌丝长鞭夭矫闪绕,但听“啪啪”数声轻响,飞雾盘旋,被鞭梢扫中的死士无不跌飞出去,皆被点中穴道,滚翻在地。


此时车旁一声贯耳的闷响,却是绝焰枪以下冲之势与那柄玉箫对个正着。万俟勃言只觉那玉箫中心像是突然塌陷成一个无比深邃的空间,绝焰枪不由向下一沉,刚觉不妙,便被一股强横的真气反震了出去。车前垂帘受劲气影响,一霎扬起,驾车的人恰巧扭头看来,修眉英目,形容倜傥,儒雅笑容令人一见难忘。


万俟勃言几疑自己看花了眼,落地时枪身一顿停住,“苏公子!”


这车前御者,竟是名满天下的昔国储君苏陵。


苏陵手中长鞭一振,两名柔然族死士毫发无伤地向侧让开,长刀脱手飞出,呆立在那里。下一刻,马鞭回手,他已从容而至车下,对万俟勃言抱拳一笑,“方才宫中喧闹,未得机会与王子把盏同饮,十分遗憾,不料这么快又见面了!”


谷浑乌黎挥手,及时止住了其余死士,若非情不得已,柔然族绝不愿得罪这位昔国实权人物。此时他看得清楚,苏陵站立车前,看似随意,实际上却封死了所有可能针对马车的进攻,薄雾缭绕,伴着那一袭温润蓝衫轻轻飘扬,静悬腰畔的长剑若隐若现,虽未出鞘,却已令众人心慑。


苏陵的剑,不似逐日剑一般光芒耀射,亦不似血鸾剑一般狂肆邪魅,但天底下没有一人敢小觑这柄普通的长剑。


万俟勃言神色数变,终冷脸说道:“哼,不知苏公子何时也和冥衣楼一样,竟然效命于宣王了?”


苏陵从容笑道:“苏陵与冥衣楼渊源颇深,但与宣王却只是点头之交,冥衣楼亦绝非受命于他,王子莫要误会了。”


万俟勃言将枪尖一横,“冥衣楼当年助姬沧平乱,尽出帮中精英,可谓不遗余力,此话着实叫人难以相信。”


苏陵尚未答话,便听车中一声嘲弄的轻笑,“当年在血鸾剑下,绝焰枪一败涂地,自誓绝迹江湖,不知今日何以自毁誓言,就凭这一柄枪,王子自问可是姬沧的对手?”


听得那人发话,苏陵即刻侧身一让,退到一旁。柔然众人更是吃惊,不知车中究竟是何方人物,竟令得昔国储君如此恭敬,甚至亲自驾车随侍?


万俟勃言脸上阵红阵白,怒道:“我柔然族纵为宣国所迫,屈身为奴,却也轮不到冥衣楼指手画脚!”


车中再次传来低声的咳嗽,停了片刻,那人才冷冷笑道:“王子当初挑唆宣国叛乱,虽说谨慎小心,却也留下了不少蛛丝马迹,若非我冥衣楼从中相护,你以为柔然凭什么逃得过姬沧事后追查?”


万俟勃言闻言,不由浑身一震,目光混杂了惊骇、震动、疑问、探究等等情绪,几欲刺破那静垂的车帘,直透车中。此时苏陵温言笑道:“王子想必也知道,当年宣国兵变之后,冥衣楼助姬沧清洗叛逆,三个月内尽戮众王余党,若非存心相护,柔然族如何隐瞒得过?冥衣楼与柔然是敌是友,王子难道还不明白吗?”


万俟勃言目光猛闪,迅速与谷浑乌黎对望一眼,两人皆是疑虑重重。半晌,谷浑乌黎抬手向前一拱,语气略微客气了几分,“我柔然欲反姬沧,两位今天既然已经知道,那咱们便明人面前说明话,免得麻烦了。敢问冥衣楼究竟是何用意?当年既然扶持姬沧即位,何以又暗中与宣国作对?”


苏陵微笑道:“长老此言差矣。柔然针对宣王,乃是雪耻复国,何来‘反’字之说?至于当年……”他向车内看了看,笑中有些感慨的意味,“冥衣楼之所以扶立姬沧为王,不过是因为他便于控制罢了。”


万俟勃言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宣王之桀骜不驯举世皆知,诸王之中说谁容易控制都可,却怎么也轮不到宣王姬沧。他却不知东帝当年暗中扶助姬沧,原本就是要尽快造就一个强横的宣王,用来制约那时关系趋于良好、开始觊觎帝都的楚、穆两国。这一步棋,使三国相互牵制而成鼎立之势,谁也不敢贸然动作,为他赢得了数年的时间,才能和凤后从容周旋,最终取而代之。


过了好一会儿,万俟勃言才蹙眉问道:“你们……冥衣楼如此算计宣国,对我柔然有何好处?”


苏陵含笑答道:“王子复国,赤峰山之北千里沃土尽归柔然所有。另外,柔然原本乃是趁乱自立,只要王族不曾降诏承认,任何一国都有借口兴兵讨伐,事成之后,我以整个昔国保证,柔然可得王族诏书,明正立国。”


昔国苏陵一诺千金,万俟勃言瞳孔骤然收缩,显然这条件极为诱人。他垂眸思忖,稍后似是有所决断,问道:“你要我柔然做什么?”


苏陵向侧一瞥,见主上并无其他示意,便继续道:“今日刺杀之事,还请王子暂时作罢,一旦宣王在楚国遇刺,无论成功与否,少原君定会追查到底,柔然难免麻烦缠身。而且,即便姬沧身死,宣国大乱,楚穆两国必将乘机瓜分漠北,得此大好机会,他们又岂会放过柔然?所以,还请王子从长计议。这些年王子聚集兵马三万有余,暗中在尧云山操练布置,也已小有成就,王子回去之后,不妨加紧训练,欲灭宣国,必要以雷霆之兵一击而中,等到合适的时机,我们自会派人联系。”


柔然族最大的秘密,在他人春风般无害的笑容下轻描淡写地道出,万俟勃言耳中若闻惊雷,一刹那间,像是整个人浸入万丈冰潭,连呼吸都停顿了一刻,强压下震荡的情绪,他才哑声道:“好……那冥衣楼要的又是什么?”


苏陵微微一笑,说出最后的条件,“我们只要王子手中的幽灵石。”


楚江东岸少原君府的一处别院,小楼之上两盏青纱风灯光影沉沉,照见纹枰静暗,玉盏空置。庭外花木扶疏,华月半掩浮云,偶有丝缕微光映上棋盘间纷纷密密的棋子,幽然闪亮,现出整盘纷杂的布局。


皇非几近完美的侧颜隐在身后似明似暗的灯影下,俊眸深敛,看着面前玄机迭现的迷局,一手闲执棋子,轻叩桌案,抬头时,笑容中多了几分平日难见的郑重,“没想到以玉箫震断我琴弦的竟是东帝,师父今晚所言,着实让徒儿有些意外。”


仲晏子起身步到朱栏之侧,自今日在宫中见过东帝,此间独思,多少往事纷纭心头。即便并不完全赞同他的一些做法,甚至对他不假辞色,但那些话却无可避免地,在心中翻滚不休。


长痛不如短痛。天下既已分崩离析,已是无法挽回的乱局,那就不如让它乱到极致。


盛极必衰,乱极而治。


以柔水之心行宽仁明政,如今已只能暂缓子民困苦,想要彻底靖乱,则必以相刑之火,祭锋芒之剑——用最强大的力量,彻底破灭争雄者的妄想与野心。


三两年征战百姓苦,却也胜过五年、十年、几十年甚至可能无尽延续下去的对峙攻伐。


以杀止杀,是锋利的双刃之剑,以此剑平正宇内,需要强者与强者的联盟。


如若不然,便是另一个百年乱世,烽火连天、涂炭苍生的争逐。


乱由王族起,便由王族止。仲晏子一声长叹:“为师自收你为徒,便一直教你与王族为敌,我也知道,突然转变这个想法,并非易事。”


皇非笑,抬手将棋子掷回盒中,侧身道:“今天还是第一次听师父说起昔年往事,当初的恩怨,若师父已不再介意,我又岂会执意于此,何况师父从来教我的,都不是一味囿于人情私怨。”


他站起身来,走向楼台尽头,负手望向深沉遥远的夜空,语气之中并未见如何作态,却有一种极度的自信和狂傲刹那流溢开来,“徒儿尝闻师父言教,‘天下有粟,强者食之,天下有民,强者牧之’,观今日之天下,群雄并起,逐战九域,乃有万顷之粟,待强者食,万众之民,待强者牧,我楚国坐拥南域三千里江山,甲兵雄盛,凌越诸侯,当此天赐之良机,岂可偏守一隅,安图享乐?‘千夫所指、逆臣枭雄’也好,‘救苍生于水火,解万民于倒悬’也好,凭我手中剑、麾下军、胸中智,必当正此乱世天下,使九族俯首我脚下,诸国顺从我手中,万民拜叩我面前,如此方不负此生为人,不负天地春秋,男儿所怀!”


夜空风云流荡,一轮皓月自散开的云雾之后徐徐现出冽目的光华,尽数敛入那双精光隐隐的黑眸,毫不掩饰地,折射出无与伦比的霸气。


此时的皇非,不是染香湖上风流多情的贵公子,不是跃马仗剑称侠江湖的少原君,他比金殿之上的国君更像一个王者,挥手三军,江山为棋,再不掩男儿叱咤纵横的锋芒。


仲晏子对这个徒儿向来极为自豪,听他如此直抒胸臆,心潮震动,原本欲像儿时样伸手拍他肩膀,忽又停在半空。那一瞬间,被他周身散发的凛然霸气所慑,竟觉这样的动作再不能够。


岁月急急,江山兴亡,乱世更替,英雄辈出。流年十载去,物是人非如流水,如今的天下,已然属于这些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年轻男儿。


今日再见那人,见那帝子风华、万丈君心,原以为璃阳宫火海烧天,一腔雄心壮志早已燃尽成灰,谁知还是有着一点不甘,一点执念,被一个后辈安静看透。


此时皇非转身望向恩师,忽然肃容,长身一拜。


仲晏子微微怔愕,随即释然,伸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道:“为师能教你的,这些年已然倾囊相授,今日所言,你当仔细思量,这一局棋你究竟要怎么走,又有几分胜算。”


皇非面现微笑,挑眉道:“不瞒师父,若依如今这般走下去,胜负之数五五。我虽一向自视甚高,但这盘棋,却不敢说有完胜的把握。”


仲晏子语重心长,“借不能用者而用之,则非我求蒙童,蒙童求我,此可免两败俱伤,为人所乘之险。”


皇非点头,但目中光芒沉敛,深有思忖之色,“如师父所言,东帝今天的话,已说得十分明白。但我始终有一事不解,自九夷之战到渐芳台箫琴相对,我和他其实已有过数次较量。论兵法谋略、文治武功,我不得不承认他确是我生平罕见之对手,以他之能,既已夺权亲政,想要稳固帝都绝非难事,如今天下虽乱,但若他有心动手收拾,至少也可保个四域平衡、同尊王族的局面,却何以竟要拱手江山,为他人作嫁?若说只是为了笼络于我,令楚国不得轻举妄动,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


仲晏子心中亦有此疑虑,徐徐踱步,低头沉思,却也不得其解,“他说只要带话给你,你自会明白,这其中缘由……”


“这其中缘由,以少原君之心智难道竟不明白吗?”忽然间,一个清冶如云水,流媚如暗夜的声音袅然响起。


高楼外,明月下,玄衣清颜的女子翩跹入画,广袖云飞若曳风月,水眸流照漫夺星光。


玉步轻移,幽幽墨色绽开莲华清娆,暗香肆魅,万芳庭中百花齐晏。


“子娆,见过叔父。”长者面前委婉偏拜,清眸流转,却淡淡挑了一眼皇非,浅笑。


月色似在眼前一暗,男子眸中烁起惊艳的光,亦欠身以礼,“公主别来无恙?”


子娆笑吟吟道:“别来无恙,却不及公子风光,今天偶然想起些许旧约,特来找公子议上一议。叔父,他欠我一笔债没还,您老人家管是不管呢?”


仲晏子抬眼,楼外皓月当空流照,面前这一双玉人凭栏而立,男儿丰仪俊然,卓尔不凡,女子玉致冰姿,婉华若仙,心头一动,“我这把老骨头哪还管得了你们年轻人的事?”说罢扫了皇非一眼,竟就这么转身,径自负手去了。


子娆一怔,不由嗔道:“怪不得哥哥说,叔父只疼徒儿不疼侄儿,真真是没错!”


皇非目送师父离开,微微侧身,含笑道:“公主找我何事?”


子娆清眸流闪,斜漾过去,“之前托你的事,莫非忘了?”


皇非道:“公主所托,非自然不敢相忘,事情已经言妥,公主随时可以要歧师兑现承诺。”


子娆道:“他答应了?可有什么条件?”


皇非笑道:“他不敢。”


“哦?”子娆奇道,“歧师肯无条件为人医病?”


皇非点头,“没错,我既然开口,他自当从命,但是……歧师毕竟是歧师,公主当真信他?”话音落,心头若有电念轻闪,似是想到什么事情,目光在子娆脸上一停。


子娆伴了清风莞尔展眉,柔声别蕴幽致,“我不信他,难道还不信你?无论如何,先要多谢你才是。”


“公主何必见外。”皇非目视于她,突然问道,“东帝今日所言,叫人不得甚解,不知公主可否指点一二?”


深俊的眸子,幽然暗锁其中,牢牢固住女子冰澈的瞳心。子娆眼底似有波光重影,清芒晶透,粼粼点点,漾入那无底的深夜,暗色丛生,“口口声声公主,你不知我名字吗?”


皇非倾身一笑,靠近她耳畔,呼吸间柔丝轻呵,尽是她如水的气息,“子娆,可解我心中惑否?”


一人心中之惑,一人心头之痛。子娆笑得无声,却魅人。


那个人,他心高志远,诸国同尊王族看在眼里,他要这四海归一,九域同心。那个人,他淡然知命,生死祸福都无谓,令天下动容的承诺,就这般轻松掷于他人。那个人,他怎生得铁石心肠,靠在灯火深处帘下,脸色苍白得遥远,虚弱得连声音都似缥缈,却淡淡对她微笑,用那样柔软而冷静的语气,轻言两个与她毫不相干的男子。


一寸一寸,一颗心剖得片片分明。


一步一步,一局棋算尽天下风云。


夜玄殇,还有……皇非!待他服了药倦极入睡,她便转而寻来,一路急奔,却在踏月而入时,忽然平淡了心境。


江山宗族,他是当真看得比性命还重吗?那么为了他,她又有何不能不可?


子娆的眼中,天下无事不可为,子娆的心中,天下男儿都一样。


羽睫一颤,细眉微挑,抹抹流光轻染眸色,玉指纤纤,点上男子的心口,“你,心底早知答案,却明知故问。”


皇非沉声道:“我只是有些感慨,即便我想到原因,也有更彻底的法子达到目的,但却偏偏无从选择,要为一己红颜效尽犬马之劳。”


子娆轻声笑语,“因为你是聪明人,一个聪明人,总不会让人失望的。”


皇非将目一合,深吸口气,漫于暗夜的幽香缠绵肺腑,柔沁心脾,“子娆,子娆……我不得不承认,你真是让我有些着迷了,如此险棋,我纵然可以选择更稳妥的做法,却不愿去拒绝。”


子娆缈然转眸,“公子的选择定然得偿所愿。”


皇非目光熠熠锁视于她,低声问道:“当真?子娆可知道我想要什么?”


子娆语色清潋,如水流波,“公子这般人物,还能想要什么呢?”


“哈哈!”皇非扬声而笑,“和公主说话真是一件乐事!”潇洒后退半步,翩然礼道,“可惜,今晚还有些俗务缠身,不能与公主月下畅聊了。还请公主代臣,向东帝问安。”


“公子请。”


明月高台,风满楼,华衣暗影矜持交叠,袖袂飘荡,错身而过,暗香隐隐沉浮,人去楼空。


染香湖,精致艳丽的画舫掩荡于迷烟深处,一舟独泛,冷月照不尽湖心,暗波如流。


华灯半残,在女子妖艳的媚容间投下明暗不定的光,玉指笔下飞书不停:书呈太子殿下亲启,楚都事生变故,少原君只手通天,赫连侯府恐难自保……


一缕纱幕曳过长案,灯影幢幢,将本就微不可察的脚步声淹没在光照不及的深沉中,纯白的衣袖,上织精美云纹,出其不意地拂落面前,强劲的手臂环住女子削肩,低沉的声音带着惊人的暗惑响起在耳边,“这么晚了,姝儿在写什么?”


猛然间娇躯一震,白姝儿僵在男子温柔的怀抱中,一滴浓墨溅坠丝帛,心头,仿佛有冰冷感觉骤然攫遍全身,一动也不能动。


修长有力的手握住执笔的柔荑,柔软而冰冷的唇轻轻滑过耳畔,男子爱怜地一声低叹,仿若每一日花前月下,呼吸轻抚她如雪凝香的玉颈,激起肌肤间阵阵战栗,“怎么不说话?”


白姝儿勉强侧首,发间珠钿颤颤如丝,“公……公子……”


“嗯?”灯烛明绰,皇非俊美的笑容迷人依旧,目光如温柔的刀刃,寸寸割过女子惊悸闪烁的艳眸,“姝儿今天想我了吗?”


白姝儿呼吸频促,眼角余光扫过舫室,发现趁夜赶来通报消息的召玉早已不见了踪影,画舫内外静如死域,不闻半点儿人声,唯有浪击船身,发出低微的、悸动的轻响。


一时间无暇思量皇非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心乱如麻想了几番脱身之计,然而被他拥在怀中,清楚感觉到那只紧握大楚命脉、今日刚将赫连侯府无情玩弄的手,此时恰好覆在自己心口,只要掌力一吐,便可轻松震断她心脉,饶是平日计谋百出,眼下却连一根指头都不敢妄动。


眼见美人花容失色,皇非轻冷一笑,抬眼看向那案上密信,左右她手中笔锋,转腕随书,染没那字里行间的杀机,“太子殿下。唉……姝儿啊姝儿,枉本君如此宠你,难道在你心中,竟比不上远在穆国的区区一个太子御?”


迷夜若水,浮香温存,男子若有若无的叹息带着说不出的蛊惑,辨不清的暧昧。白姝儿唇角一颤,软腰柔折,娇容微侧,眼中哀色楚楚,数点清泪破颜而落,“公子,姝儿……姝儿也不想,只是为太子御所迫,幸而公子无恙,不然……不然姝儿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丽眸水波,涟荡轻坠,转眼间已是簌簌难禁。皇非似满是怜惜,将怀中人儿紧了一紧,贴着绢衣下玲珑起伏的艳骨,柔声问道:“哦?谁敢迫我们姝儿,是用了断肠的毒,还是关了姝儿至亲至爱,要不然,难道掳了姝儿的心去?”


手底尤物颤颤低泣,凝噎不语,皇非眼中泛起暗魅的趣味,“姝儿从来最会猜我心思,何不猜一猜我现在正在想什么?”


白姝儿转抬泪眼,原本甜腻的嗓音低然凄楚,竟是千般柔媚,万般娇怜,“姝儿还能见得公子,早已心满意足,公子便是此刻要姝儿以死赎罪,姝儿亦情愿为之。”


皇非终于笑出声来,手指一勾,捏住她小巧的下巴,令那唱作俱佳的一张美颜面对自己,“其实本君只是好奇一件事——凭我逐日剑,几招之后,才能让避过宣王杀招而面不改色,在归离剑下也能从容逃得性命,随便直视通幽棋亦毫无半点儿异样的自在堂堂主,殒命当场?”


白姝儿面上诸般颜色骤然落尽,一双美目异芒飘闪,冷冷看住眼前这似魔非人的男子,半晌,开口道:“公子若想试一试,何不放开姝儿,也好尽兴?”声音再不复之前娇柔迷人,反而透出几分诡艳的冰冷。


皇非仍笑,摇头叹说:“唉,女人……真是叫人捉摸不透,何苦这么快便翻脸,姝儿若是再落几滴眼泪,说不定本君心一软,就放你去了呢。”


白姝儿面无表情地道:“堂堂少原君岂是真以美色便能打动的,姝儿从一开始便错了,何必一错再错,自取其辱?”


“聪明,本君一直便喜欢聪明的女人。”皇非扬声笑赞,“只可惜,卿本佳人,奈何从贼!”抬手一送,将怀中香躯直抛起来,白姝儿娇叱一声,足尖点上长案,借势飞起,手中一柄短刃寒光骤现,身形回旋,直刺皇非面门!


剑光绕身,千影飞夺,整个船舱之中光练纵生,化作长幅白缎漫天铺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皇非席卷而去,令人全然无法分辨短刃来势。


流光惊破夜色!


但听哧的一声轻响,忽然间,白缎从中撕裂!


一点金光,电掣星流,在那寒光之上骤然暴涨,仿若日盛长空,流金烁火,绞散万千光雨,洒向四周。


金芒飞落,散入灯火俱灭的黑暗。


船舱中似乎还留着那耀目的光亮,帷帐暗处,白姝儿轻不可闻的呼吸起伏隐现,在那光亮消失的瞬间,看见皇非衣袖飘落,峻拔的身姿几如暗夜魔君,逐日剑上散发出可怕的气势。


“一招。”低沉如旧的淡笑。


白姝儿靠在柱上调息,肩头缓缓渗出血痕,逐渐淋漓而下,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嗒!”血迹落上地板,剑气,如影迫面!


白姝儿旋身急退,于意想不到的角度贴着柱身滑出三尺,身畔木屑飞溅,凌厉的剑光照亮空帷,将整根船柱粉碎大半,飞屑之中夹杂着绡纱扬落,白姝儿臂间披帛碎成片雪,露出凝脂般的香肩。


“两招!”


白姝儿情知如此退避下去,任由皇非剑势达到巅峰,便等于对逐日剑献上自己的性命。当即飘身急射,自在逍遥法发挥到极致,一双长袂扬上半空,化出万千袖影,四面卷向剑光。


劲气破空,眨眼之间,白姝儿以袖中短刃连挡皇非七剑!血光迸现,白姝儿失声娇哼,身如落红,急速坠下,直撞向后面船舱。就在即将撞上墙壁的刹那,柔软的身躯忽然奇异地向上弯去,倏地翻折,便已穿出窗外。


一点剑光急追而至,轰然破开船壁,下一刻,皇非俊逸的身影出现在船头,淡淡冷笑,向暗夜中迅速消失的白点追去。


染香湖两岸碧树成林,花灯错落,由画舫而至红楼,处处绣馆通幽,风月曲折,白姝儿仗着熟悉地形和大自在四时法之绝妙,几次避过皇非追杀,但肩头、肋下两处受伤匪浅,血迹不断滴下,在一路浮香媚影间泛留淡淡腥艳血气。


皇非偶尔停下略作看察,不急不忙地迫着逃命的女子,却又不将她逼得太紧,如同猫儿玩弄手心里濒死反抗的猎物,不怕她逃出生天。


追逐于死亡的游戏,在湖岸旖旎的夜色下,泛出诡谲的杀机。月光骤寒,一刃白芒乍现,白姝儿终于寻得空隙,借地利反击偷袭。双刃相交,逐日剑上强势的真气将已然重伤的对手震出数丈,一道纤影如鸟投林,坠向不远处点缀在万花丛中的馆阁深处。


皇非随后而至,几个起落登上最高的一栋小楼,环目四顾,微挑眉梢。


这处是染香湖规模最大的建筑群,楼阁连绵,玉户香闺不知其数,此时正值良宵夜半,莺莺燕燕轻歌娇舞,纵酒饮笑,白姝儿躲入此中,便如滴水入海,完全失去了踪迹。


但皇非是常年带兵征战的人,在他统帅下的烈风骑能于大漠荒原之中据敌军一点蛛丝马迹逐战千里,寻敌追踪自不在话下,闭目轻辨风中气息,身形一动,往东首一片水阁处落去。踏入阁中,逐日剑入鞘,广袖飘然,一身风流从容,对门前两个娇俏的小鬟含笑摆手,倒像是闻香止步,夜访佳人,哪有半分辣手摧花的杀气在身。


这一处,是半月阁那绝色舞姬绿颐的住处,再往外紧邻湖畔,尚泊着画舫悠悠荡漾,显然主人刚刚游湖归来不久,灯火未熄。


足下微停,目光掠过廊前花架之侧隐约一道血痕,那是沾了血的纱衣留下的痕迹。近旁房门紧闭,内中有女子轻微的喘息之声,皇非唇角冷冷一勾,举手按上雕花双门。


门开,精致的绣房,锦帐低垂,罗帷深闭。


帐中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