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生日

作者:十四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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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古代·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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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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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2600字

歧师眯着眼算计,“照这般下去,即便借那蛇胆的神效,能熬到今年冬天便算奇迹。”


一语断生死,巫医歧师虽无恶不作,但论医蛊之术,他若认了第二,天下恐怕无人能做第一。歧师暗中观察东帝神色,原想他再定的心性,面对生死之期也要流露惊恐忧怖,谁知抬眼间竟见一缕淡笑自他唇边闪过,几疑自己看花了眼,再加一句,“我若不出手救治,王上你就只有这几个月的时间了。”


子昊侧首,微微挑眸,“脉已经诊完了,状况你也弄清楚了,何必还要装模作样,不如说说你现在已经想了多少阴毒的法子出来,慢慢折磨我泄愤?”


歧师额前青筋突跳,终忍无可忍,“王上难道不想多活几天吗?”


子昊看戏一样,轻笑一声,“看在子娆的面子上,我给你一次机会。在药中暗弄手脚这种事,想必你是驾轻就熟,蛊毒也好,血咒也好,手法都放高明些,可别平白辱了巫医的名声。还有,我没那么多闲空再来你这鬼宅子,若想替我诊治,你便自己搬入楚都去,至于这鬼宅……”眼风一扫,“我看着极不顺眼,你还是趁早一把火烧了干净,否则,我便亲自派人动手。”话已言尽,无须多留,起身扬长而去。没等走出大门,身后真气狂涌,一阵坚石碎裂的声音遥遥传出,几乎连整座宅子都震了一震。


施施然负手前行,歧师砸桌震地的动静听在耳中,子昊唇畔那丝若有若无的痕迹渐渐扩大,迈出大门看到迎面俏立的子娆,不由扬眉一笑。


雪衣当风,雪样容华,一笑明朗飞扬,照亮天地人间,一笑恣意纵横,倾折俗世红尘。


车旁两人,生生愣在那里,竟被这灿然笑容逼得不能直视。阶前一人,凝眸相视,忘了前世今生,痴了心魄神魂。


这才是他的笑容,如此男儿,如此风华,如此放纵,如此不羁的笑容。


子娆轻轻地、轻轻地弯起唇角,无限欢喜,化作温柔,化作千丝万缕倾情似水……


马车不疾不徐地向前驶去,车厢中不断传出阵阵笑语,女子柔声清媚,男子淡笑低沉,可以想见车内是怎样的轻松,怎样的温暖。微风吹得轻衣飞扬,十娘唇角含笑,转头和聂七对望一眼,聂七腾出一只手来环住她肩膀,这一刻,一双情人,心里眼底都是柔和。


靠着聂七的肩膀,十娘忍不住轻声道:“你说,主上身上的毒到底怎样了?公主也真是奇怪,怎么一句不问,倒像没事人似的。”


聂七道:“主上心里定了的事,问不问有什么区别吗?”


十娘道:“自是有区别,你忘了,咱们先前都以为主上不会去见歧师,现在公主不也劝他进了宅子,见了大夫?”


聂七笑道:“既然进都进了,见都见了,你什么时候又见过主上想做的事做不成?”


十娘凝眉细想,便也笑了,是啊,只要是主上想做的事,哪里还有不成的,只要主上肯做,哪里有什么人能难得住?听刚才那宅子里的动静,怕不是有人吃足了亏敢怒不敢言,窝了一肚子火,却拿石桌来泄愤?不由又是一笑,神情艳艳,看得聂七一瞬失神。


如许黄昏,如许晚风,前方有路,不知通向何处,车中两人不说不管,车前两人放马向前,这一日有人相伴,这一刻并肩同行,天大地大,光阴寸金,何必管它去哪儿,何必计较太多?


离了野岭荒村,穿过一方小镇,街道上人声往来,热热闹闹的叫卖,熙熙攘攘的行人,有人讨价还价,有人脚步匆匆,多数人脸上挂着笑意,温暖而真实。在足够强大的楚国护佑之下,战火未曾波及的地方,人们的生活如此安宁,红尘一隅,平凡一刻,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左右没什么急事,聂七和十娘特意放缓马速,私心里都想着车中两人能多享受一下这样的闲暇。便在这时,长街前端突然传来一阵疾风般的马蹄声。


这种小城镇,街道并不像上郢城中那般宽阔,两面摆了不少买卖的摊子,容一辆马车驶过已经有些勉强。十余骑快马瞬间奔至近前,眼见撞上马车,当先一名劲装女子低声轻斥,座下骏马四蹄腾空,飞越旁边茶摊桌椅,速度竟丝毫未减,落地疾驰而去。身后众人如法炮制,无一受阻,急尘滚滚,一行人转眼消失在街道尽头。


这一群人鲜衣怒马,骑术又如此精湛,惹得整条街的人纷纷侧目。车帘微动,被一只纤纤玉手挑起,“是跃马帮的人,这么急匆匆地干什么?”子娆向外瞥去,突然间羽睫微扬,魅影之下便流出几分别有意味的清光,对子昊道,“我们去看看如何?”


子昊头枕手臂,正躺着闭目养神,听这说辞便知她心里打什么主意,“人家赶人家的路,又没招你惹你,你倒去惹是生非。”


子娆眼梢一挑,“谁说没有招惹我?上次沣水渡的事可没少了跃马帮一份。”


子昊这才睁开眼睛,看了看她,笑了一笑,“沣水渡,他们是得罪了你,还是夜玄殇?”


子娆漫然转眸,“那还不是一样,反正我小心眼,就记了这份仇。”


子昊眉间淡淡蕴笑,点了点头,拉了她的手顺势起身,懒懒道:“既然如此,那就算他们今天不走运。”下一刻,两人已在车外。十娘和聂七急忙勒马停下,子昊向后摆了摆手,笑道:“不必跟着,我们去去就回。”


此番墨烆和商容手下的影奴都没有跟来,聂七自然不放心,“主上!”十娘一拉他手臂,低声道:“就这一天,随他们吧,反正两人一起也出不了什么事,咱们远远照应着就是。”


聂七道:“你没听公主说要去跃马帮寻事,万一出什么岔子,回去怎么交代?”


十娘笑着抬头示意,“怕什么,你看这样子,什么时候追得上?”


晚风之中,且走且行且说笑,子娆笑吟吟地拖着身边人,虽往快马离开的方向去,倒也不急着追踪。街上各色行当应有尽有,往前走了也没多远,却停下几次,不是看那脂粉绣摊,就是看那当街求卖的字画,不亦乐乎。拐角处一个普通的摊子,围着三五个小孩,摆摊的老者正给孩子们做着什么东西,四周飘着香甜的味道。刚刚还要去管跃马帮闲事的人,现在饶有兴趣地在摊子前驻足,子昊也不催,站在她身旁闲闲相看,满眼笑意深深如许。


片刻之后,几个孩子每人拿了个小人嬉笑而去,子娆俯身问道:“老人家,这个是……可以吃的蜜糖吗?”


“唔。”老者手中蜜色晶莹,女子笑眸剔透,神情却如刚刚雀跃离开的孩童,满是新奇满是笑,半是探寻半是疑。


“蜜糖塑人,既能吃得也能玩得,现做现卖,两文钱一个,两位可是感兴趣?”


“老人家手底功夫精彩独到,真是难得一见。”


“客官过奖了,讨喜取巧的小玩意儿,平常得紧,有什么独到不独到。”


“以指为笔,以蜜为画,方寸之间绘人作物,行云流水有如神助,如此画功已然非同寻常。钵中蜜糖不需熬制,出时稠浓厚重,落时温烫薄软,落案之后凉若脆冰,凝而不融,‘火寒掌’阴阳变幻,真气拿捏出神入化,当世间有这般造诣的大概找得出三两人,但能身处市井之间,做孩童之戏而悠然自得者,恐怕唯有一人。”白衣男子含笑开口,温文尔雅。


“莒山樵枯、虚岭仲晏、江海天游,武林前辈有三隐,前两人半隐山野半在朝,唯天游子前辈游戏江湖,无踪可寻,今日有幸得见真颜。”玄衣女子微微欠身,话语清灵。


斜阳光远风飒飒,眼前一对神仙样的人物,男子迎风翩立,一身雍容清静出尘,女子风华媚肆,一笑生艳绝世脱俗。那老者伸手捋须,忽然哈哈大笑,目里精光隐现,一扫老迈之气,“不得了,这两个小娃娃难缠,莫不是那两个老家伙的徒儿来了?”


子昊随口道:“先前曾听长辈提起,当初帝都生变,幸得旧友相助……”


他话才说一半,天游子神情大变,急忙掩耳,“慢慢慢!莫要再说!两个老家伙遭了这么多年的白眼还不死心,居然叫小娃娃来游说我。老酸儒千挑万选收了你这徒儿,兴兵伐国、运筹天下的大道理想必没少教你,这番话什么时候听都浑身不自在,早知道当年不管那档子闲事,他一把火烧成了灰我还耳根清净。回去告诉你们师父,我这小隐之人,比不得他们那般境界,大隐于朝的事做不来,他们自己要去蹚这天下浑水,莫来害我!”


不由分说,一通话劈面掷来,教人连半分插嘴的余地都没有,看那样子恨不得弃了摊子扭头便走。子昊和子娆诧异对视,听这话中有话,定是闹了误会,目光一触,两人眼中不约而同闪过丝戏谑的光芒,竟有那么一点点狡黠的味道。


子昊看着那糖摊淡淡笑道,“前辈此言差矣。退而隐者,处江湖之远,居庙堂之高,行市井之乐,享山野之闲,岂能以大小论之?真隐隐于心,无事不可为,前辈何必因此同老友生分?”


天游子白眉微掀,“小娃娃绕着圈子替你师父骂我呢?你这意思是我若无意助他,便是心性不定,只能借山野江湖隐身避俗,自充高人装模作样?”


子昊唇畔含笑,“前辈心底分明,他人纵然议论是非,又算得什么?难道,还怕和我们这晚辈闲聊几句?”


“小娃娃好利的口舌!”天游子轻哼了一声,“你师父认识我几十年了,至今也未能说动我帮他半分,教出个徒儿来又能强到哪儿去,我倒要听听你有些什么说辞?”


子昊俊眉轻扬,笑意从容,“前辈要做的事,何需我来游说。昔年后风国破,前辈一人独入三十万楚军大营,劝得楚王放弃屠城之举,保全五城百姓性命;穆伐欷国,前辈与其大将城下谈兵,口舌攻伐,迫得穆军一将未发,直接退兵而去;前辈之隐,隐于天下,率性随心,俯仰无愧,岂任世人指点,我又为何要劝?”


冥衣楼散布天下滴水不漏的线报,九域诸国多少秘事都瞒不过东帝耳目。这两件事天游子当时乘兴而为,功成而去,从未对任何人提起,突然被人当面道出,胡子一动,目光灼灼向他扫来,忽道:“你不是仲晏子的徒儿,那老酸儒教不出这样的徒儿。”说着看向子娆,仔细打量,“不对,不对!”


子娆在旁笑得妩媚,“我们可从没说是谁的徒儿,也懒得管那天下闲事。”将手向子昊一指,“我只是路过糖摊,看得有趣,想请前辈按我哥哥的模样,做个小糖人来玩。”


天游子愣愕,子昊唇角微抿,子娆调皮心起,伸出两根指头向前晃了晃,“两文钱一个小人,前辈既然认识我们家长辈,总不好意思原价照收吧,三文钱两个行不行?”


见她一本正经地讨价还价,子昊闷咳一声,再忍不住笑。天游子在仲晏子还是洛王的时候便与其交情匪浅,彼此知根知底,这时仔细一想,隐约便猜得了两人身份。他生性豁达洒脱,浑不在意刚刚闹了一通乌龙,弄明白他们不是来当说客的,顿时心情大好,听子娆这般玩笑,便将双目一瞪,“三文钱两个?我被那两个老家伙没完没了烦了十几年,这笔账还不知找谁算呢?看在他们面子上,一两楚金一个卖你。”


时下诸国以楚金为贵,一两楚金几乎可供一户普通人家小半年生活,买个糖人更是天价,子娆却拍手道:“哎呀!前辈若这么说的话,一两楚金可太便宜了。我们家那位长辈啊,好好的逍遥日子不知享受,偏要去操天下的心,劳自家的神,从楚国闹到九夷,从九夷闹到帝都,害得大家都不安生。有这一个便罢了,竟还有个老道士肯帮他,有个老道士还不够,居然还来搅前辈的清闲,真真是大不应该!”张扬放肆的九公主,可没东帝面上那份清淡平和,非议长辈这种事情做得那叫一个顺理成章,恐怕私心里早将九夷之战、王族之难、楚国之图谋、九域之变乱等等等等所有麻烦事都算在了当年栽在凤后手里,如今扶助皇非的洛王头上。


天游子蓦地仰首长笑,大声道:“有趣有趣,你这女娃娃有趣,好久没听人说话这么顺耳了!今天这番话若让那老酸儒听见才叫痛快!”


子娆抿唇笑道:“还是前辈眼明心亮,不去自找麻烦,如今这番逍遥岂不羡煞旁人?”


这一老一少你一言我一语,倒似成了知己。子昊在旁听着,忽然间,极轻极轻地笑了一笑。那笑中意味并不十分明朗,黄昏的街道之上行人渐稀,他一身白衫随着暮风轻轻飞扬,透出几分潇洒,几分清寂,望向远处的目光却又平静得仿若融入了茫茫天地之间。


一句话多少恩怨,十余年多少艰难,他似乎从未想过该怨恨何人。虽说洛王愤于当年之事一意复仇,利用楚国推动九夷之战,险些覆亡帝都,如今他培养出的皇非依旧是一切布局中最大的变数,但若非这些年他借助皇非稳固强楚,一直牢牢牵制着宣、穆两国,帝都怕也早已岌岌可危。


九死一生的恨,刻骨铭心的仇,洛王子程,却根本自始至终就对这场倾国而至的复仇有所保留。


这人世间,其实谁也没有资格随便品评别人的选择,只因为无论如何,你不会是那个人,不会知道他担负着什么,经历过什么,爱着什么,又恨着什么。


谁也不是谁,谁也别说谁,谁也莫笑谁。倾国血战,天下杀伐,都在一笑间淡淡消泯,此时的东帝远离那高高在上的九华殿,远离那纷争中心的楚都,白衣翩然的男子,安静地微笑,安静地陪伴着他想陪伴的人,眉目温柔。


子娆在旁和天游子聊得兴起,非但哄了几个活灵活现的小糖人来,天游子还收了摊子一路同往家中去,置了酒菜,燃了灯烛,大有彻夜长谈之势。


夜幕终于降临,满天星月,满院微风。窗子上透出明亮的灯光,屋里不断传出豪爽的、清艳的、低雅的笑声。


杯盏空了又满,满了又空,子昊知道子娆能喝点酒,却第一次发现她居然这么好酒量,第一次见她纵酒欢谑笑容如此美丽。席间论古谈今,品评武林天下,子娆知道子昊能言善辩,却从来没见过他也有得理不饶人的时候,从来没想到他也会为一式剑招和人争论打赌。


天游子对子昊一直不沾酒杯觉得十分不满,和他连赌了三次,连输了三次,连罚了三杯,第四次终于赢了他一招,酒却被子娆劈面抢去。


天游子好不容易得了这机会,当然不肯让人替子昊罚酒。子娆正和他胡搅蛮缠,那酒杯却又一闪,被子昊抬手抢了回去,笑说堂堂男儿愿赌服输,岂可令女子代饮?


一饮而尽杯中酒,再倾琼浆论输赢,子娆轻嗔薄恼,天游子笑呼痛快,子昊侧身帮子娆斟满酒,低声和她赌方才那是今晚唯一一杯酒。于是这一晚,天游子再没逮着机会罚酒,却陪子娆将两坛美酒喝了个底朝天。


随遇而去,一夕相交,忘年之人,把酒畅谈,人生值得一醉的事,无非如此,人生一刻的开怀,无非如此。


许多年以后,子娆常常想起这一天,这一夜,这个普通的小镇,这时候只属于一个人的子昊。


这一天他放下一切,陪她做她想做的事情,这一天他无所顾忌,未曾吝啬分毫的笑容,这一天他挥洒言笑,纵谈天下风云,这一天他却不再是担负了所有、隐藏了所有的东帝……


然而这一天过得那样快,灯焰残,酒色寒,长夜尽。


天色微明时,漫漫星隐时,马车扬起轻尘,驶出小镇,沿着既定的道路,笔直前行。


入了楚都地界,水路四通八达,远比陆路要平稳舒适得多,聂七请示过主上后,传令部属前来接应,一行人弃车登船,南入楚江,直往上郢方向而去。


舟船迎风鼓帆,行程异常轻快,很快上郢城遥遥在望。聂七登上船头,深吸一口江上清爽的空气,对随船而来的商容道:“还是商公公想得周到,有你带了影奴来,我和十娘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商容白眉淡垂,微笑道:“楚国毕竟不是帝都,我早说多派人跟着,万一遇上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偏生两位主子都任性,这两天着实辛苦你和十娘。”


聂七搭剑在肩,神情爽朗,“一路都还顺利,只是万幸公主没招惹跃马帮,否则便会有点儿头疼了……”话音未落,忽然举目前望,“咦”了一声,皱了眉头。


迎面江上,正有一艘双头巨舟乘风破浪,向他们这个方向急速驶来。


巨舟之上风帆全部张满,显得极具气势,一面绘有跃马帮标志的大旗当空飘扬,甲板中心建有三层宽阔的楼舱,并设有女墙防护,一眼望去,颇有几分战船的味道。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望台之上有人发出号令,旁边随护的数艘赤马舟全速前进,凭借船身轻巧的优势抢先赶向冥衣楼座船。


巨舟速度稍缓,望台处再次号令,船上五面风帆迅速放落,与此同时,船腹两边齐刷刷探出两排船桨,整齐划一地向后打入水中。在离冥衣楼座船不远处,巨舟徐徐停泊在江面之上,庞大的船身仿若一幢高耸的楼台,令人不容小觑。


十娘在巨舟出现的时候便已赶来最上层甲板,只见那高台之上站着十余名锦衣人,当中一名身着劲装的年轻女子,面若桃花眉若柳,一袭鹅黄色披风迎着江风翻飞飘扬,衬得佳人娇美之中不失英气,十分惹人瞩目。她和聂七交换一个眼神,认出这一群人正是先前在小镇中匆匆赶路的跃马帮帮众。


这时商容早已消失在船头,手下影奴亦随之悄无声息地隐入各处。场面上的应对自有聂七他们处理,除非对方威胁到上层船舱,否则他们不会轻易暴露实力。


巨舟停靠之后,船上众人先后自高台掠至船头,所处位置和站在上层甲板的聂七他们正好平视。那劲装女子抱拳扬声问道:“敢问船上可是冥衣楼能说得话的人?跃马帮殷夕语有礼!”


来人正是跃马帮帮主殷夕语。隔着如此江风,她的声音亦能清清楚楚送到对面船舱,聚而不散,悦耳动听,可见内力修为不差,身旁跃马帮上郢分舵的精英,也无不是百里挑一的高手级人物。跃马帮如此阵势,显然是针对冥衣楼而来,除了面前这艘楼船之外,约有二十余艘快舟四下分散在江面之上,害得过路船只全部远远绕开方能前行。


“我不去惹她,她倒自己找上门来。”


舱中帘下,泠泠微光照落几分浅影,白玉般的手,轻轻放下了玉盏,倚案而坐的女子凤眸一挑,温柔不再,冷笑清利。对面男子,面色淡淡,深眸似海沉静,似是对外面一切无动于衷,却极轻地牵了一下眉梢。


“冥衣楼与跃马帮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却三番两次挑衅生事,可是觉得我冥衣楼太好说话?”船舱中传出女子淡淡话语,分明清柔媚人,却如一川冰水徐徐流淌,无比清晰地溅入每个人的心间,连这初升的阳光也多了几分凉意。


聂七转身恭声道:“楼主,区区小事何需劳您费神,交给属下处理就是。”


那柔媚的声音清清冽冽,依稀含笑,“没见人家帮主来了,咱们总不好太过怠慢,免得传了出去,叫人说咱们冥衣楼和那些不入流的小帮小派一样,不知江湖规矩。”


殷夕语闻言略蹙了下眉,但听这船上之人竟是从未有人见过真颜的冥衣楼楼主,不免又有几分诧异,放缓语气道:“冒昧阻拦楼主座舟,我们在这儿先行赔罪,只是有件急事想要请问,听说贵帮前些日子得了烛九阴的蛇胆,不知楼主肯不肯将其出让?”


殷夕语为救弟弟性命以重金请彦翎代为寻找蛇胆,却因夜玄殇暗中阻挠,一时查不到究竟。少帮主命在旦夕,跃马帮上下想尽办法延医求药,最后找上了巫医歧师。昨日殷夕语快马飞骑赶去鬼宅,亲自上门,歧师自不会有那份好心肠救人性命,却别有用心地将蛇胆的下落透露给了跃马帮。


殷夕语得到这消息,即刻调动附近分舵所有部属全力寻找。子娆他们兴之所至,在小镇中耽搁了一晚,殷夕语却是快马加鞭,一夜未曾合眼,结果竟赶在了他们之前。待回到楚都,收到其他部属传来的消息,得知要找的人已经改走水路,便立刻出动舟船沿楚江一路迎来。


子娆虽不知是歧师从中挑拨,更不知跃马帮这一夜如何辛苦折腾,但那蛇胆既是为了子昊医病,自是绝无出让的可能。何况一趟魍魉谷欠了夜玄殇极大的人情,对这曾助太子御追杀夜玄殇的跃马帮,着实只有生事的心,没有客气的道理,“蛇胆是在我手里不错,但可惜,我对帮主的提议没什么兴趣。”


殷夕语听说蛇胆果真在冥衣楼,心中大喜,即刻道:“只要冥衣楼肯出让蛇胆,价钱请随便开,跃马帮可以接受一切条件,绝不讨价还价!”


船舱中蓦地传出一声轻笑,“好大的口气呢,跃马帮富可敌国,想必是钱多得花不完了。好啊,殷帮主既然这么大方,我也没有放着金山银山不赚的道理,你拿十万楚金来,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如何?”


听得对方这般漫天要价,巨舟上人人面露怒色。殷夕语将手一抬,示意属下不要妄动,隐忍道:“舍弟身中剧毒,急等这蛇胆救命,我们是诚心诚意前来相商,确实情愿以高价购药,楼主若肯成全,跃马帮上下定然感激不尽!”


“你弟弟等蛇胆救命,难道我千辛万苦取那蛇胆是用来玩的?我若用十万楚金买你性命,敢问殷帮主,你卖还是不卖?”船舱中那冷淡的声音如冰似雪,殷夕语脸色一变,身旁上郢分舵舵主解还天忍不住怒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帮主以礼相商,你如何这般出口伤人?”


怒斥之声未落,众人耳畔轻轻响起低柔的笑声,那样动听的一声笑,仿佛在每个人心底深处渺渺回荡,柔柔流连,舱中女子的声音随之魅然飘出,“恼了吗?商量不成,是不是想强取豪夺了,怎么还不动手?”


话声笑声如风拂卷,四面荡漾而来,解还天首当其冲,只觉心头气血直冲,一股激愤难以抑制,竟恨不得立刻摧毁对方的座船才得痛快。他心知不妙,当下低喝一声,想要强稳心神,殷夕语离得最近,猛见他半边脸上狰狞可怖,另外半边脸却苦苦挣扎,似是人陡然分裂成两半,心头不由一惊,未及有所反应,解还天已忽地腾空而起,身如鹰隼扑下,手底不受控制地挟了十成功力向对面船头击去!


殷夕语见状不妙,手中一道银鞭嗖地射出,拦向他身前,急喝道:“解舵主,不得无礼!”


解还天得她一阻,手掌顺势斜引,轰然巨响声中,聚了平生功力的一掌击向江中,一道水柱冲天而起,激得那大船都是一晃,四周小船纷纷急避。


“好掌法!”聂七劲喝一声,撮掌迎往落向船头的对手!


漫天水花之中,两人砰地硬对一掌,都被对方浑厚的掌力震得向后退去。


聂七后挫半步,随即稳住身形。解还天却借反震之力凌空一个鹞子翻身,眼见落回己方船上,身前忽见玄影飘闪,一道掌风无声无息,袭面而至。


解还天大惊失色,匆忙之下回掌相迎,身处险境,体内真气自然流转,这一掌凌厉无匹,直追先前一击!


漫漫幽香,流风飘散,忽然之间,那玄衣女子在与他错身的刹那,轻轻笑了一笑。


一笑魅色绝尘,众生万象仿佛都在那如水似墨的眸中流漾,于极清中生出极致的妩媚,极致的妖娆。那一刻的念头,只觉这一掌若是击下,定要痛悔终生,掌力将吐,手下几乎已触到那温软的娇躯,解还天竟然在瞬间强行撤去掌力。


如此做法,无异于将这一掌凝聚的功力悉数击向自身,经脉剧痛之下,解还天口中鲜血疾喷而出,人便带着一蓬血雨重重坠向甲板。


玄衣女子轻声低笑,原本攻向他心口的一掌向侧斜飘,电光石火之间,已和殷夕语连对三掌!


一掌三重玄阴真气,三掌连绵不绝,如潮飞涌,殷夕语武功本不弱,但猝然迎上这样诡异的掌势,一时也吃了暗亏,顾不得去想对方何时从对面船舱到了眼前,厉声娇叱,银鞭抖出万点寒星。


玄衣魅影半空飞转,点点水光溅作碎冰,挟了锋锐真气直袭殷夕语周身要穴。殷夕语被迫急退,就这一刹,那玄影已飘入扑上前来的跃马帮众人之间,纤指仿如繁花变幻,长袂行云流水扫过,一只只墨蝶迎风绽现,溅落丝缕金光银芒,在每个人身旁若隐若现。


天光如金,蝶舞如幻。


足踏船首当风而立,玄衣女子在那纷纭金芒中冷冽一笑,指尖无数真气炫出,有若实质一般当空四射!


万缕冰丝交织出一片空灵冷澈的光华,凌空投向跃马帮诸人。“不好!”殷夕语脸色遽变,但已不及提醒众人退开,手中银鞭凌厉无匹直袭子娆后心,情急之下倾尽全力,不惜两败俱伤迫她回身自救。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冥衣楼船上忽有白光电射而出,疾奔两人之间。


殷夕语银鞭一滞,人在半空中被一股柔和的劲道送出战圈,而那白光去势不衰,径直破入那片夺命的丝网之中。


万千冷光好似江河入海,不约而同地向那细微的光点涌泻而去,炫目光华消隐退散,瞬间涓滴无存。殷夕语匆忙中只见白光轻闪,倏地没入对面船舱帘后,依稀竟是一个小小茶盏。


那船舱中隐约传出一声低咳,有个温雅的声音淡淡道:“子娆,莫要胡闹。”


云光缥缈,江风朔朔。船头之上玄衣女子发如云墨飘扬纵肆,一双凤眸斜斜挑视众人,惊心的冷,夺魄的魅,幽艳杀气迫人窒息。


满船跃马帮众似被慑住,无不僵立当地,多数人尚不知方才已是死里逃生,更不明白自己怎会莫名其妙便和对方动起手来。


玄衣女子微微转眸,看向身后座舟,似是幽幽轻叹了一声,却又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忽地漫然一笑。


仿若天日破云出,明媚阳光遍洒长江,清波耀目,便见她随意将袖一扬,身畔旋绕的墨蝶消失不见,泠泠开口,“跃马帮这两日运气好,既然有人护着你们,那今天暂且作罢,若下次再这般仗着人多就上来打打杀杀,我可没那么好耐性了。”


正被两名属下扶着,刚刚缓过气来的解还天怒视于她,“分明是你以妖术乱人心神,我们何曾先动过手!”


子娆挑眸,唇畔隐隐含笑,“奇怪了,我以妖术蛊惑你们来杀我吗?这话听起来好没道理。倘若当真如此,你方才一掌便可将我重伤,干吗自己又生生停住?想必是知道错了。不过,你即便觉得理亏,也不用这样自残谢罪啊。”


这一番强词夺理偏偏叫人无从反驳,直堵得解还天真气逆冲,险些又一口鲜血喷将出来。殷夕语及时渡入一道真气助他压下伤势,目光一扫,制止复被激怒的部属,沉声道:“冥衣楼与我跃马帮虽无深交,却也并无旧怨,我们今日前来本无意生事,敢问楼主何以下重手伤我部属,又如此咄咄逼人?”


子娆将眉一扬,曼声淡道:“我也没闲情四处招惹仇家,但是你们动手在先,此时反倒怪起我来,好不讲理。”


殷夕语纵不欲和冥衣楼结怨,此时也有些恼怒,方要说话,忽听对面舱中有人淡声道:“既然大家都无冒犯之意,今日之事不过一场误会,殷帮主,你我两帮又何必因这点小事伤了和气?”


那声音冲淡平和,随着江风徐徐传来耳畔,如云悠远,如水沉静,令人闻之戾气全消,这边跃跃欲试的冥衣楼部属们固然心清神宁,跃马帮众人神情亦渐渐缓和下来,先前紧张的气氛便在这清淡话语之中消弭于无形。殷夕语忽地向那船舱看去,发觉这声音之中隐含了极其柔和的真气,已不露痕迹地将众人所受的摄魂之术全然化解,同时却又以更高明的手法压制了所有人心神。


子娆没好气地瞪向船舱,袖袂一拂,身子凌空后退,飘然落回座舟之上。


“殷帮主,舍妹行事任性,多有得罪。贵帮之事我也略有耳闻,烛九阴蛇胆现在我处,明日帮主可带令弟到千衣巷衍香坊,或许我有办法解他身上之毒。”


殷夕语耳边突然响起男子温润低雅的声音,却是那舱内之人以传音之术暗中相告。她略微一怔,不知对方究竟是何用意,自问隔着如此距离,再透过船舱,要这样用传音之术清晰对话尚有些吃力,便直接道:“舍弟命悬一线,生死全在这蛇胆之上,此事我们全帮上下必将不惜一切代价,若当真不慎开罪贵帮,也是迫不得已。我们自然不想在江湖上树敌,尤其是贵帮这样的敌人。”


那声音微微含笑,带着一股令人心安的清静意味,“帮主少安毋躁,相信少帮主吉人天相,自会无恙。”


殷夕语心中衡量,今天虽说己方人数居多,但那玄衣女子武功源自巫族一脉,诡异难当,而那舱中之人仅凭一个薄瓷茶盏便轻描淡写化解了两面杀招,若和他们硬碰硬,恐怕并无把握占得上风。现在这人说话显然颇具分量,身份竟似还在冥衣楼主之上,态度也十分友好,虽对方的意图还不甚明朗,但静观其变却也不失为有效的办法,不如先看他们意欲何为。殷夕语审情度势,当即做出决定,顺着话头客气几句,便抬手向后一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