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美人计

作者:十四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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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古代·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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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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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2640字

一角轻纱随了艳艳指尖挑起,内中绝色果未让人失望,单是那双美目便有着勾魂的滋味,叫人一见之下,不免意动心驰。虞峥似是松了戒心,唇边露出笑容,“虞某只是未想到等来的是这般人物。”


那女子转眸一笑,“统领真会说话。”玉手轻搭上他手臂,似是不禁这斜风密雨,眼波往寂寂的神祠飘去。


虞峥自了然,携了佳人移步。从阶前到殿内也不过数步距离,两人却似乎走得极慢,亦似越靠越紧,背后看去竟是如胶似漆的亲密。


待迈入殿门,两人忽然双双一顿。一阵劲风扫得虞峥衣摆急飞,便听他骤然低喝,入耳中却似惊雷乍起,单手探出,亦以迅雷之势猛地扣向那女子手腕。


一声媚笑,那女子拧腰扬袖击出,却被他掌风震得翩飞。绯光于墨袖下一闪,虞峥身子猛旋,同时手底如电扣锁,绯光骤现而灭,那女子已被他紧紧抵在盘云绕雾的殿柱之上。


手下罗衫半落,露出腻光胜雪的玉颈,丰挺起伏的妙乳在亵衣下若隐若现,那女子毫不见惊慌,只隔着缈缈烟纱目视于他,曼笑如波。


殿外云电流闪,殿内浮光昏暗。高大的云柱盘旋着五色修罗图,金、玉、碧、紫、赤,欲孽乱舞里似妖非仙的胴体妙曼缠绕、迷荡……女子的腰肢亦在掌中微挣,如蛇,如蔓,一丝一寸,紧贴着男子结实精壮的身体。


“统领何必这么着急呢?难道你慢一些,人家就不答应了吗?”轻细的低喘,软语夹着香腻的气息呼入耳畔,虞峥脸上却是冷的,只是呼吸微促,指间一点艳红的色泽,闪着媚毒的光,“若慢一点,虞某只怕消受不起。”


那女子笑得愈发媚人,勾着人的魂魄不放,“那你现在……便消受得起了吗?”


虞峥脸色遽然一变,暗叫不妙,松手欲退,已觉浑身绵软。那女子扬声娇笑,挥手一掌印向他胸膛!


轻纱飞落,黑云飘旋若舞。虞峥惨哼一声飞退出去,一口鲜血喷出,手中剑已离鞘,身子却猛地前晃,单膝跪倒在地。


美人莲步,款款生姿,那女子悠然走到他近前,俯身,乌发倾泻身前,柔声道:“这魅吟散的滋味,统领可觉销魂?”


虞峥猛地抬头,怒视她双目,“果然是你!”


那女子媚视于他,似嗔似恼,“还以为统领当真忘了奴家,那样可是会令奴家伤心呢!”


虞峥此时周身无力,经络空荡荡半丝内息也提不起来,却偏有阵阵燥热自丹田冲撞而上,在那空虚处不断流窜翻涌,狂躁难当,撑在剑上的手忍不住隐隐发抖。那女子轻叹一声,伸手探到肋下扶他靠在近旁殿柱上,细心地替他擦去额头冷汗,“莫要担心,这魅吟散不过让人一时失了内力,歇息一会儿也就习惯了。不过统领若觉难以忍耐,奴家也有办法让你舒服一点儿。”


虞峥咬牙强撑,冷道:“你对我用这等手段偷袭,意欲何为?”


“没什么嘛,”那女子轻轻俯向他耳边,媚语如丝,“你可不要胡思乱想。我不过是想问上一问,连虞统领你都亲自派来了,那边对三公子是否另有什么打算?”


虞峥索性扭头,闭目不语,暗中返神自视,发现这魅吟散果然非同寻常,照这般情形,即便稍后能够活动,没有三两日也无法恢复内力。耳边复又传来糯软娇语,“统领若不愿说,那我只好用些小小手段了,却不知统领你,喜欢什么样的呢?”


水蛇玉臂绕颈而上,艳香勾得那燥热翻窜不安,虞峥脸上汗滴渐密,霍地睁眼,目光锋利,“以你目前处境,不速速避身自保,竟还敢寻我探听秘事,届时惹来白虎秘卫,当心后悔莫及!”


那女子烟眉微颦,眼中却有一点冷芒飘过,徐声道:“奴家只是想助统领一臂之力,也好将功赎罪,重回太子身边。那夜玄殇岂是那么好应付的,统领难道都不给奴家一个机会吗?”


含笑倾身,丝袂流香,冉冉轻烟漫开于诡雕金画,暗域里开出赤娆之花,丝丝泛着艳毒的气息。虞峥细目打量眼前这副绝色皮相,方要开口,耳旁忽闻器物破风之声。


未及转头,漫空酒香扑鼻,不知何处飞来只青瓷酒坛,穿裂暗殿飞烟,照面砸向那张艳若桃李的脸庞。虞峥此时无法动弹,黑衣女子却蓦地折腰飞退,岂料半空中酒坛骤然炸裂,一片冽酒活物般化作莹白流光凌空卷向她身躯,迫得她一直退到殿外雨中,急急挥袖阻挡方顿住脚步。


殿外雨势似缓,却有更暗的云层厚积长空,道道金芒银闪不时流烁于重云深处,聚绕不散,照得天地幽异诡幻。


虞峥诧异向侧看去,恍然只见神台上一道修魅的身影徐徐步来。


流墨长发,玄纱罗服,衣带凌虚飞绕,广袂无风若舞,袖底缕缕炫若莹玉的丝华,映着飞幔间烁金暗紫的微光如水般夭矫流溢,隐衬出来人如仙眉目、如妖魅颜。如此神容,如此冷煞风华,几若玄女天魂入世,踏这幽冥之路,摄去天地声息、万物神魄。


仿佛未见虞峥在旁,她引袖曼步直走出殿外,立在那云阶高处睨一眼其下之人,冷冷语声如天池冰水,倾流寒彻,“你是何人,胆敢假我容貌施毒伤人,可知该死?”


先前那黑衣女子与她双面相对,眼神由惊而异,似是颇出意料。隔了云间雨飘雾绕,这两人竟如一对神女双生,眉眼形容无不似到极处,只是细看下一者冷魅一者妖艳,仿若同样的肉身化出两个不同的灵魂,仙姿狐媚各风神,也不知是谁似了谁,谁犯了谁。


如许绝色得见其一已属不易,此处竟现一双,虞峥怔住神色,连体内媚毒的滋味都似不觉。但他毕竟知晓那黑衣女子来历,不过片刻失神便已如常,且看她如何收场。


此时那黑衣女子水袖一拂,眼梢流媚,瞥上阶前,“这世上容貌万千,人人生得,便是神佛也未必能管,还没听说有该死不该死了。”


阶上女子容色不动,天空异闪之下,清肆凤眸却见寒戾,“神佛管不得,我却管得,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妖孽,竟敢来此作祟!”最后一字飘出,微风中漫天雨丝仿佛倏然一静,随即,万千针晶银芒暴涨,化作雪漩冰潮,凛冽飘绽,霎时天地只余一片寒白,再无半分杂色!


“冽冰”之术性水,在这般急雨中便如万物皆化利器,幻出层层天罗地网。


黑衣女子眼看便要没入这雨漩中心,娇躯若风急旋,一缕袂影飘转,四周雨光纷溅,盛开不绝之花。


子娆出手的一刻,玄阴真气光华漫散,广袖御风破云,人已至她近处!


黑衣女子袖刃入手,飞身一旋,迎她攻势。


风雨中两道人影飘展若舞,一转一折一退一进,云衣莲步激起片片轻烟,风中迷冉四散,美不胜收。


烟雨下隐有薄光利亮,疾闪疾逝,招招诡毒凌厉,连绵不尽。如此缠斗,子娆似渐不耐,指尖千丝飞绽,逼退对方数步,眸心一星幽芒骤亮,忽而凌空冲起,一声清啸。


清声入云,仿若牵动雷霆之势,九天为之失色。


啸声将殿内潜心逼毒的虞峥亦震得霍然睁眼,目露惊异,同时察觉附近有个黑衣男子现身雨中,心中微微一凛。


子娆周身隐然出现一片冰清玉洁的光华,通明扩散,充盈天地,其中,似有妖曼莲色若血纵生。


妙瓣清华,赤色如玉,一生即灭,入灭再生。眼前以那玄魅身影为中心渐渐陷入一个虚冥的空间,仿佛被某种邪异的力量牵扯,云雷风雨沦寂而灭,静止如水。幽幽墨睫徐开,清眸深处异彩涟涟,映出无瑕幻境,无尽异美,却偏又透出肆没万物的冰冷,纵灭千年的漠然。


黑衣女子被她目光慑住,顿知不妙,神色蓦转凝重,低叱一声,双袖抢先射出!


轻红迷雾荡开催魂暗香,随风卷向光华中心,雨光破雾,幻出噬血莲色。


两道纤影眼见错身而过,不远处那黑衣男子身形忽动,一道强势无匹的剑气,似惊电从天而降,于电光石火一瞬强行破入二人之间,阻向极寒极柔两道真气!


轰然巨响声中,剑光袂影飘散,暴雨飞溅如花。半空中剑气一盛,玄衣男子潇洒飞退。


自方才三人交手之处,地面上无数裂纹急遽延伸,泥浆随即渗入其中,天空云翻电驰,急雨如注,大地仿佛徐缓沦陷,透出诡谲沉厉的肃杀。


风雨里子娆轻飘飘展袖落下,冷然玉容隐有霜雪之气,眼中异芒一瞬转幽。黑衣女子旋舞而撤,妩媚面容如被浅水,丛生变化。似不敢再撄“莲华”之锋,她借势足尖一点,以无比柔美的姿势斜飞出去,瞬间没入漫天雨影之中。


玄衣男子凌空落至子娆身边,长剑“呛啷”归鞘。子娆星眸一转,意外见是夜玄殇,却只看他一眼,抽身欲追。夜玄殇拦住她道:“不过是自在堂余党,怎惹得你如此大动干戈?”


长发迎风肆舞,子娆眸光漫然一盛,冷冷道:“哼!你没见到她的模样吗?”


夜玄殇闻言略怔,即刻醒悟到什么,往那女子消失的方向看了看,摇头笑道:“我只一眼见到了你。”


子娆冷睨于他,“若非你阻我,我早已揭下她的皮面,看是什么妖魔鬼怪!”


夜玄殇眉峰稍蹙,隔着急急雨丝,深眸淡眯看她。他虽对巫族武功了解不深,但自身修为精湛,对战经验更是丰富无比,眼力何其锋利。方才骤见那“赤影莲华”,便知这异术乃是以真元血气催发,纵然一击毙敌,亦必反伤自身。说来她武功本在白姝儿之上,即便真要取其性命,也无须动用这般手段。目光研判,心思却不稍露,信手拖了子娆移步避雨,随意笑说:“我向来懒得麻烦,挡你一剑和助你补回折损的真元,好像还是前者容易些。”


子娆凤眸轻侧,扫过他笑谑俊颜,忽而问道:“你怎会在此?”


夜玄殇挑了挑眉,“寻人而来。”


子娆想起玄女神祠中听到的对话与他有关,转身道:“那殿中还有一人……”夜玄殇唇锋略勾,“没料错的话,应是我穆国白虎禁卫统领虞峥。”


子娆眸光漾过,淡露问询之意。夜玄殇却凝视她寒色清滟的眸心,突然低头,柔声问道:“子娆,你怎么了?”


一句如此温柔的话语,一双如此深邃的眼睛,漫天微雨轻光,纷纷坠没其中,暗墨深处一丝一缕折出朗日如金的光芒,明明晃晃洒照心头,有些出其不意,却又那样自然而然。子娆羽睫微微一挑,复又一落,“没什么。”


夜玄殇笑,低声再问:“是谁招惹了你,要不要我陪你去出气?”


子娆静默片刻,微启丹唇,“你陪我?”


夜玄殇漫不经心地搭剑在肩,“我说过的话向来不必重复吧?”


子娆往殿中一瞥,“你不管里面那位了?”


夜玄殇随意耸了耸肩,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雨斜风骤,衣飞如染,眸心骤映一笑,如同沣水渡畔抬头初见,他的笑容永远那么洒脱明亮,仿佛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又仿佛一切都在眼底心中。


子娆乌墨般的眼线向上微掠,一丝冷肆染上眉梢,唇边却隐见了浅淡笑痕。


雷霆云雨易散,方才还是沉暗遍宇,不过半日,便已微云碧现,千里清阔。


楚江雨收,云带远峰无尽,两岸潮波茫茫,江边码头船只排泊,乌樯风缆成簇,其中跃马帮高张的徽旗迎风飘荡,连作一片飞扬之色,众船之中显得格外醒目。


不远处一片岸石耸峙,江雾微锁,若隐若散,高处现出两个玄衣身影。夜玄殇懒洋洋地靠着块岩石,沿子娆目光遥看向江边风帆成林的景象,挑眉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跃马帮招惹了咱们九公主,怎么,如今是要杀人还是越货,公主不妨颁下令来?”


子娆收回目光,正对上身边男子半是戏谑的神情,忍了一忍,终究露出笑意,但开口时语气仍是淡若冰霜,“杀人越货都便宜了他们,今天我定要跃马帮在江湖上丢尽颜面。”话音落时身形已动,夜玄殇含笑摇头,也不见如何动作,凌空腾身而起,伴她落往前方江滩。


刚刚落足岸边,夜玄殇忽然伸手将子娆一把揽到礁石之后,在她耳畔低声问道:“喂,你不是要直接这样上去挑了人家场子吧?”


江风烈烈牵衣,子娆目光漫然一扫,“那又怎样?”


纵以夜玄殇行事之率性,亦不由高挑了剑眉,但脸上笑意却添兴味,手臂固住她纤腰,“那边至少泊有三十多艘重型商船,另有八艘战舰相护,加起来近千人有余,你总得告诉我先拿哪个开刀才好动手吧?”


子娆凤眸微细,一刃媚肆隐现,“谁有心情去和他们纠缠?擒贼擒王,速战速决,我只要弄沉那一艘船,取那一面旗。”


望向停泊于众船之前,楚穆第一大帮高楼金甲的帮主座舟,再看看那现在还飘飞风中,再一刻却不知是什么下场的赤色大旗,夜玄殇故作夸张地叹了口气,“据我所知,跃马帮战船素以坚利著称,这艘金牙座舟的船身是用阴干数年的巨木整体固造而成,外面以桐油和剑麻涂壁捻缝,并铸双层铜甲封护,从防护性上来说可谓固若金汤,若想自水底将它凿沉,那几乎不可能。”


子娆道:“天地之数,无有独行,生则必有相克。凡船皆以木制,不畏水势,难道也不畏火吗?自外无法攻破,难道我不会从里面下手?”


夜玄殇好整以暇地看看天空,“用火攻的话,今日风起东南,最理想莫过于从外围商船动手,一是那船上货物众多容易引燃,二呢,火借风势一起,船阵必生混乱,主舰上坐镇的高手亦会分散四处指挥扑救,到时候跃马帮主营空虚,要杀人、折旗还是沉船的,岂不方便许多?”


子娆眼波轻曳,“声东击西,调虎离山?”


“唔……”夜玄殇一脸散漫,甚至连那笑容都有点儿坏坏的意味,“不备而战,只能用点儿计策了,早知你要来烧船,便该先弄几枚火雷之类的东西备用,那就可以隔岸观火,更加轻松些。”


子娆袖底真气飘转,墨蝶飞炫,绕袂翩舞而起,问向他道:“这个如何?”


焰蝶流金,乘风四散,穿过阵阵轻云淡雾,如影如幻的清光三三两两、丛丛簇簇停落船舷,飘至货舱,沾上风旗,阳光下轻轻闪动,化作雨后江畔绝美的点缀。蝶翼微颤,灿灿亮光随着那美妙的节奏不断飘溅、抖动,仿佛什么东西即将破茧而出。玄袖下妩媚优雅的手,纤扣如兰,细小的气旋在指尖疾速飞转,只待轻轻一弹便是一番华然壮丽的风景。


子娆正准备牵发“焰蝶”之术,忽然遥见金牙座舟上有人步出船舱,紧接着后面便是跃马帮帮主殷夕语。


阵阵江风吹得殷夕语发丝飘扬,亦吹动那人如水蓝衫。两人寒暄几句过后,殷夕语转身召来部属,不知吩咐了些什么,但见座舟望台上旗帜变化,号令传出,四面三十余艘随行船只先后作出回应,继而有条不紊地拔锚离岸,迎风掉动船头。


附近不相干的船只纷纷驶开,以便能让这庞大的船队调整方向。


不过片刻,所有跃马帮商船以及八艘双层铁甲战舰旗帜更张,整齐于江心待命,片片风帆将起,前后首尾相接,浩大阵势令人咂舌不已。


从眼下船身吃水的深度可以判断,江中船上应该都载满了谷物粮米,甚至可能还有一部分是在楚国政权默许下的“私盐”。这些乃是跃马帮从楚都发往各地的重要商货,论其价值可谓不菲,否则跃马帮亦不会出动战舰沿路保护。但是此刻,所有商船显然将同时出发,而且似乎要驶往同样的目的地,实在颇违常理。


船只动时,星星点点的焰光并未如预料的那样引火焚船,微微迎风翩散,似乎很快便要隐入淡缈的江雾之中,又似流连忘返,飘舞不绝。


此时殷夕语已亲自送那蓝衣人离船登岸,率了亲信部属与其拱手作别。


码头上停着辆装饰简单,却隐透清贵之气的马车,车上不见任何标志,唯有门前并不起眼的白蛟纹饰,显示出主人不同寻常的身份。蓝衣人辞别跃马帮众上车,不知为何突然停住脚步,转头往江上看去。车前侍从拂帘以待,却见他凝神伫立片刻,脸色似乎微微一变。


流墨般的蝶影自几艘商船上飘然隐没,唯余数只墨蝶一路翩飞而回。夜玄殇抱臂在侧,笑看身边女子,不问不催不说话,只是目中略泛兴味,亦如她一般若有所待。


果然不过片刻,耳畔破风声起,一道蓝影轻鸿般落至近旁,温文尔雅,玉质翩然,正是方才备受跃马帮礼遇,昔国嫡公子苏陵。目光往夜玄殇身上一落,苏陵显然略有意外,随即对子娆欠身道:“公主!”


面前男子躬身的姿势,永远带着清雅的沉稳,仿佛长江潮起潮落,纵历风雨亦不改变的坚持。


曾经在大雪中跪受鞭笞,被逐出宫的天子侍读,如今周旋各国,身份超然的昔国储君,蓄马练兵,逢迎诸侯,振剑江湖,陈策朝堂……无论何时何地,他始终保持着这样无懈可击的风度,以及对于那个人,无懈可击的忠诚。


轻淡墨痕,飘逝于湛湛蓝衫的底色之上。子娆在苏陵抬头时触到一丝隐忧,便这样不言不语,她静静看着苏陵,眸中依稀漫上了江雾的色泽,一片清幽莫测。


苏陵眉峰微锁,瞥一眼她袖畔,复又缓声道:“公主。”


清朗稳定的话语,若不细细分辨,根本无法听出那分明存在的、些许的紧张。子娆垂眸,数点蝶影在袖袂丝丝飞凤云纹间若即若离,淡声问道:“船上是什么?”


苏陵正容道:“二十四船粳米,两船原盐,另有十船草药。”


子娆未抬眸,再问:“运往何处?”


苏陵答道:“扶川。”


子娆闻言默然,回首遥望江心,但见白帆劲桅,乘风破浪,已徐徐没入渐浓的江雾之中。


由此起航,沿江北上,转沩河,入沫水,最多不过数日便可抵达扶川,回程之时,船上怕亦将载满无家难民,将他们疏散至王域边城相对安全的地方。


扶川之地,七城重灾,战祸将迫,天将无日。


三界神魔不问之城,人间诸侯弃戮之地,无人救得,唯他能救,无人管得,而他要管。


巍峨帝都,万里王域,终是这天下苍生依托之所;而被称作东帝的那个人,不止是她的亲人,她的王兄,他生来便将为这九域天下庇佑之神。子娆微微地笑,那笑也无声,笑也无痕,轻逝在丹艳如朱的唇畔。一时间四周唯余江水潮声,起起落落,不断冲刷着曾经棱角分明的岸石,冲刷着苍茫大地,千年不变的传承。


风轻雾漫,迷蒙了明魅清颜,亦将那眼中如潮风波化作沉寂无垠的幽凉。子娆转身回来,只对着苏陵一笑,淡道:“很好。”言罢拂袖,最后一缕墨蝶的光影绽灭于指尖,随风而逝,人亦举步离开。


“公主……”苏陵刚刚开口,却见一直未曾作声的夜玄殇摆了摆手,对他做个放心的手势,随后跟了上去。


快行几步,夜玄殇与子娆并肩走了会儿,也不问她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微笑道:“请你喝酒,怎样?”


子娆淡淡道:“楚都坊间酿酒,皆是淡而无味,有什么好喝的?”


夜玄殇道:“要寻好酒总是有的,只要你说得出。”


似是对他的提议亦生出几分兴趣,子娆停了脚步,挑眸看向华宇连绵的楚都东城。


一个时辰后。


山间微风拂面若薰,阳光轻暖,将干净的枝叶清香点点洒上脸庞,夜玄殇抬手,一个玉瓷酒瓶半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坠入空山,遥遥传来几不可闻的脆响,回荡不休。随着抬手的动作,修长树枝轻微起伏,半躺其上的人看起来几乎摇摇欲坠,却又偏偏纹丝不动,神情亦无比惬意。


方才若有人半路接了酒瓶仔细去看,便会发现,那晶莹剔透的云耳嵌金丝玉瓷瓶底其实刻着几个古式楚文——敕造少原君府存。


八百里山海十三城,不及云湖方寸地。当年楚宣两国瓜分后风之战,因谁也没有得到九转灵石冰蓝晶,一直被认为是不胜不负的平局。如今看来,就冲得了这玉髓酒泉,也该算是楚国胜了一筹才对。夜玄殇呼一口气,将覆在脸上的树叶吹开,眼见近旁一只酒瓶同时丢落山涧,不禁笑说:“这么能喝酒的女人,以后不知谁人敢娶……”


话犹未落,沉甸甸一个酒瓶劈面掷来。夜玄殇身子倏地下沉,堪堪避开这毫不客气的突袭,当然同时猿臂微伸,将那费了不少周折才弄来的美酒接在手中,免得浪费。


“架没打够是吗?”玄衣飘飘,发袂迎风,子娆倚在另一边树枝上寐然开眸,斜掠了他一眼。


艳阳光照,修眸横波,冰肌玉容飞酒色,一身幽香流风,更添几分妩媚。夜玄殇眉梢一扬,毫不掩饰地欣赏这绝美的画面,子娆仰头喝酒,再看他时,眼中又流出几分挑衅的意味。


夜玄殇活动了下现在还有些发麻的手臂,抹了抹被飞石擦出的血痕,暗叹口气。


两人所在的树下一片碎石散沙,落叶断枝,间或有玉瓷残片,琼浆横流,好端端的云野山头清静地,如今算是够了凌乱。知道她今天心情不似往日,先前借着拼酒,引她动手痛快打了场架,终于见得几分笑意如常。但方才一刻闹得累了,她独自坐在这山崖古树之巅,就那么静静遥望着天边极远的地方,酒不停,话却不再说。


天际浮云微缈,山野空荡,偶有清风掠过衣襟,掠过发梢,掠过平静如历千年的眉眼。阳光似乎太亮,她的神情无悲无喜,淡淡一片寂然,只是淡到极致,却生出红尘劫世最深的缱绻,最浓的温柔——如同虚空里大千世界,幻境如水。


一声叹息……


身下树枝偶尔摇晃,一起一伏间两人错身而过,光阴落下的刹那,他听见她唇边逸出极淡极淡的叹息,未及清晰,便轻轻流散在空旷的风中。


夜玄殇觉得如果他也一直不说话,子娆会在这样明亮的阳光下静静坐着喝酒,看浮云如幻,听风过长天,任那花落满襟风满袖,空山日月换流年。于是扔了手中酒,他故意开口逗她,此时亦是转身掠起,轻飘飘落在她身侧,坐下来,“若真有什么不痛快的事,说出来或许会好些。”


子娆细了眉目,侧头看向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微微笑了,“心里不痛快,你常常会说出来吗?”


夜玄殇一怔,随即笑着摇头,“不会。”


不会说,亦无人可说,纵有人可说,亦不必说,甚至,不能说。人生本就孤独,并没有太多的人值得倾诉,也并没有太多的人会真正理解你的心思,或者不能,或者,不愿。


浪迹江湖去国离家,玄塔之下一人一身,习惯了独自面对,也无非如此,若有能够相伴的人,便也不在乎多说些什么吧。


隔着淡淡光影淡淡风,与眼前女子相对相视,两人双双笑了一下,就这么各自转过头去。


风过树梢,花落肩头,玄衣飘然,背对而坐,一人仍遥望远山苍穹,一人半阖双眸任阳光轻洒。手中酒,心中事,他不再劝,她也不会说。


过了一会儿,子娆迎着天日眯起眼睛,突然淡声问道:“夜玄殇,终有一日归国,你会做什么呢?”


夜玄殇眼睫微微一动,似有阳光倏然拂过,声音却懒洋洋的,似乎快要在这样的阳光中睡去,“做该做的事。”


子娆话语淡淡,仿佛只是随口发问,“若有一天你成为穆王呢?”


夜玄殇亦是随口便答,“那就做穆王该做的事。”


在此之前,他们似乎从未坐下来认真讨论过与此相关的话题,纵然当时促成楚、穆、帝都三方合作,也不过是她自半月阁的脂粉绣堆里拎他出来,惊走了一群莺莺燕燕,笑问了一句:“找人麻烦的事,你有没有兴趣?”


他那时半醉半醒,也只笑着答了一句,“若是有美相伴,玄殇自然乐往。”


她似是早知他会如此回答,亦料到他这里必然备得美酒。那酒极烈,不似玉髓悠醇,亦无冽泉之清寒,只一番荡气回肠,入口难忘,她陪他整整干了七坛,仍是意犹未尽。


后来两人趁酒兴挑了跃马帮一处暗舵,因为心情不错,所以行事还算低调,只不过临走前夜玄殇随手振剑,龙飞凤舞地在墙上留了“南楚劫余门敬赠”几个大字,以至于那本便不和的两派闹得越发不可收拾,好一番江湖大乱。


踏波临风,纵酒啸月,他那晚曾对她说过一句话,“子娆,若有一日我离开楚国,必要带你同行。”


他说那话时兴致极浓,语气极霸道,眼神极明亮。子娆至今还记得脚下惊涛拍岸,浪涌如雪的激荡,兴之所至,竟与他击掌打赌,这一掌的赌注,倾国倾城倾风云。


而后数日,他便于楚都公然斩杀赫连齐,一跃而成九域瞩目之中心,再不掩烈烈锋芒。


子娆听到那消息时正陪子昊品茶,意外见得子昊抬眸远视,微似神往,然后,含笑轻轻赞了一声,“好气魄。”


当得东帝亲口一赞,今世除少原君皇非外,唯此三公子一人。


或许便是这长街之战,令得子昊完全下定决心,传令商容截杀太子御,操纵楚国大典,真正插手穆国政局。而子娆亦十分清楚,那一战即便皇非并不在场,夜玄殇也不会给赫连侯府留下任何情面。想他那肆无忌惮的行事作风,如今再听这答话只觉奇怪,子娆提起手中酒瓶,端详了一会儿,问道:“该做的事就那么重要,你一定要去做?”


阳光之下,夜玄殇唇边绽开一缕微笑,滋味莫测,“倒也未必,只是该做的事情不做,那可能便永远没有机会做想做的事。”


子娆喝一口酒,“那你又想做什么?”


夜玄殇懒懒道:“唔……想做的事情是做不完的,这世上一切存在的,值得做的事我都愿尝试一下,说起来那就太多了。”他突然睁开眼睛,返身对她笑道,“就像你,子娆,我遇到你,喜欢你,便陪你做我们想做的事,喝酒打架都无所谓,这样不是很好?我想做的事情未必就不该做,我该做的事未必就不想做。”


子娆不料他这样回答,诧异扭头。夜玄殇却一笑重新闭上眼睛,继续享受那极暖极明亮的阳光,和身边美人如水如幻的幽香,悠然而道:“想做之事,该做之事,只要做就放手去做,这样再简单不过。”


子娆静默片刻,低声道:“放手去做……如果对于一个人来说,在做的事情要用生命去完成,那这一定是他很想做的事吧。”


夜玄殇脸上朗朗展开个笑容,“那很好啊,倘若此生能遇上一件值得用生命去完成的事情,换成是我,我会觉得很幸运,也必定会放手去做。”


子娆眸光一凝,微澜轻波。放手去做吗?不希望束缚,不存在羁绊,不必去担忧,亦不需要太多的牵挂。如此男儿,如此一世,不负天下,亦不负此心。


弹指一生十年百年,若有那么一件事,值得你用生命去完成,若有那么一个人,值得你用心血去守护,那的确,便是一种莫大的幸运吧!


悲欢苦痛、忧喜哀愁,无论是什么,只问自己的心,要不要去,值不值得?


一心在此,而此身无畏。


人生执念,无非如此。


人生之幸,无非如此。


子娆突然轻轻地笑了,淡淡明净浅影,悄然漫开在了幽澈的眸心,如天宇无际的阳光,平静、纯粹、悠远、无垠……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夜玄殇顺势又躺在了树枝上,一晃一晃,花落下,仿佛有阳光的味道,风吹过,自在而逍遥。就这样一个坐着,一个躺着,旷宇远山,流云清风,手中有楚都最好的美酒,身边有愿意陪伴的朋友,怎不值得痛饮一场,一醉方休?


远处风吹林涛,澎湃如潮,幽谷鸟鸣,深涧猿啸,天地间却如此清静安宁。直到金乌西坠后,月上东山时,最后一瓶酒喝得尽了,子娆睁开眼睛,一天明月如玉,清辉满山。


终于一掠而起,她站在飘飘摇摇的树梢之上,对着似已经醉倒月下的人,轻声笑道:“喂,我走了。”


夜玄殇眼也未睁,就那么躺着摆了摆手,月华下的微笑,俊美如斯。


子娆回到山庄,朗月在宇,风落竹林,一天一地,都是淡淡月华淡淡光,有他的地方,总是这样安静,而清宁。


信步走上回廊,一转一折,不过数步,前面便是那竹影掩映的四进精舍。不远处迷雾氤氲,轻云出岫,幽幽带来竹枝的清香。当初一得知歧师隐匿楚国,她便派人寻了这处山庄,悉心整理,一山一石一草一木,都依着他的心思布置,想他必然喜欢,或者便能安心多住些时日。


他终是来了,识破她的小小伎俩,却不眠不休赶了千里之路。微微细雨里,青竹碧檐下,见着了他的笑容,听着了他的声音,那一刻,心里无限欢喜,只觉他说什么都是好的,若真天长地久困在这里,也是好的。


他要做的事,总是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