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四夜
|类型:古代·奇缘
|更新时间:2019-10-06 23:05
|本章字节:23200字
殷夕语暗暗吃惊,顿时全然明白了东帝曾在七城的布局,夜玄殇与彦翎曾对形势的推测,亦同时得到证明。诸人中白姝儿对宣王动向最为了解,俏步轻移,行至夜玄殇身边,“但据我所知,宣国进兵恐怕会比预期略迟,只因近日连降暴雨,造成大非川三谷冲流,水势急涨,阻碍了宣王行军速度。倘若如此,相差一日,可能失之千里。”
她道出重要情报相助帝都,颇是出人意料,子娆眼梢略略一挑。白姝儿妩媚一笑,柔声说道:“九公主不必多疑,姝儿一切谋算只为除掉皇非,并非想与帝都为敌,先前冒犯得罪,还请公主见谅。现在只要是皇非的敌人,便是姝儿的盟友,想要打破烈风骑九域无敌的神话,唯有王师与赤焰军联手,想必公主亦乐见其成。日后公主若有需要,还请尽管吩咐,自在堂的势力会像服从三公子一样,尽为公主所用。”
彦翎在旁听得咋舌,心中暗叫厉害,这几句话转换立场结盟王族,虽是词锋暗藏,却又无可挑剔,纵然受制于人,这美女重重心计仍是令人侧目。
殷夕语此时传下讯号,帮中战船已陆续开始调集部署。夜玄殇与子娆踏上最高一层甲板,船头江风拂面,吹起两人衣袂如飞。
“皇非不会轻易放弃追捕,楚都目前仍是凶险万分,你确定要回去?”
子娆远望沣水渡方向,轻轻一笑,“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只要想做之事,便该放手去做。”
一江明月,半沉波涛,层层叠叠的浪光仿佛扑面而来,冲入那深黑的眸中是看不清光色的微笑。夜玄殇依稀叹了口气,那笑容却有明朗的潇洒,“不错,能够放手而为,便是最大的自由。”他英挺的剑眉微微一掠,“我亦有自己该做之事,那么子娆,我们后会有期。”
子娆眸波一漾,似是被那笑容刹那照亮,方要说话,突然感觉胸间如遭重锤猛击,一阵强烈的剧痛毫无预兆地袭来,心脏仿佛在体内生生破碎,瞬间化为尖锐的粉末冲向血脉,身子猛地一颤,手按心口向前栽去。
雪战惊跳出子娆怀中,夜玄殇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扶住,听她依稀叫了声“子昊”,唇畔便涌出鲜血。
事情来得意外,数步之外白姝儿同时脸色一白,感到经脉中六道寒气流窜,竟是难以控制。殷夕语见她神色有异,抬手连封她几处要穴,及时助她运功压制。
她两人突发状况,彦翎想起子娆方才控制白姝儿的六脉锁穴,不由惊道:“这下糟糕,九公主若出事,搞不好美人堂主也要陪葬!”
夜玄殇无暇他顾,单掌按上子娆背心,急急输入真气。
子娆意识一片模糊,唯有直坠深渊的剧痛铺天盖地,那种心无所依的疼痛幻作整片无底无光的黑暗,一重重塌陷下去,似有焦急的呼唤来自空茫的地方,越来越远,越来越轻,直至一切光影声息尽皆消无。
“子娆,子娆!”夜玄殇脸上色变,发现子娆真元迅速流失,生机渐灭,渡入她体内的真气竟如石沉大海,全无反应。彦翎见状不对,俯身探查子娆脉息,一试之下险些跳起来,“不好,人好像没气了!”
这时白姝儿得殷夕语之助,勉强压下真气乱冲,低声道:“她……她……真元俱散,怎会如此……”
夜玄殇不能置信地抬手,发现子娆的脉息、心跳、呼吸竟已全部消失,在他怀中的身体亦渐渐冰冷下去,再无任何存活的迹象。
佛殿,清辉。
月色盈空,朵朵雪昙奇花幽放,一片清寒冥美。
子昊缓步徐行,待到殿前,轻微侧眸,仿是驻足欣赏这灵花妙姿,忽然之间扬袖一转,玉箫落入手中,月光如水流开,泠泠箫音霎时飘盈,充斥四方。
音律流转,白玉渐被鲜血染红,他却恍若未觉。便听殿中一声惨哼,紧接着似有器物裂碎,月下白衣轻闪,子昊现身殿内,箫音迷幻般回绕不休,对面灵台之上,一尊罗汉金像随之咯咯作响,周身裂痕不断扩大,忽然轰地向四面爆开!
泥尘满天,子昊袖中掌风一侧,嗡嗡一片激响声中,无数微若发雨的细丝被他掌力逼回,丝丝幽蓝细密的异芒在半空飘忽穿梭,诡如妖灵,将原本清静的夜色笼入一片诡异阴森。
“你……你……”丝华之后现出人影,盘坐在地,身形不断颤抖。
子昊手中玉箫倒负,神情极冷,但眼底却浮动着一丝森凉的悒色,“千丝之术本是这世上极美的武功,却被你这般糟蹋,若是子娆见了,定然不喜。”万千幽光凌空穿梭,仿若张开了一张无际无垠的丝网,无数淬毒的蓝芒流水般敛向他的掌心,一点一滴,千丝万缕尽化澄莹,于刹那之后纷然四散,恍如霰雪般自他袖底漫向虚空,最终消逝在月华深处。
周遭玄光急闪,席地运功的歧师猛地向前栽去,连喷两口鲜血,面无人色地道:“不可能,这绝不可能!你怎会不受心蛊影响,还能破我巫术?”
剧毒入体,子昊的脸色更添苍白,眸中光泽却愈发森然,“二十年了,你仍旧不自量力,丝毫长进都没有。九幽玄通总领巫典,区区蛊毒,也妄想与之抗衡。”
歧师在先前医毒时暗中施下毒蛊,原本想要借此控制东帝,使之从此听任摆布。今夜趁他真元损耗驱动邪术,却谁知临近功成,竟遭玄通之力反噬自身,想起当初皇域死前惨状,不由心胆俱寒,颤声道:“纵然是九幽玄通,也不可能抵抗我下在你药中的心蛊,我以四域奇花为引,早应将你功体封锁,若你没服药,又怎能像现在这般轻易压制剧毒……呃……啊……”他一边说着,脸上忽而狰狞可怖,忽而笑意满足,两相交替,忽又手舞足蹈,情景怪异至极。
巫蛊反噬,心若刀戮,身似火焚,要比正常发作惨厉百倍,只要再过片刻,这天下第一巫医便会六感俱废,心智齐丧,变成一具任人操控的活尸。子昊冷眼相看,脸上毫不掩厌恶之情,低咳声中玉箫入手,一缕凄迷清音悠悠流淌,悲摧动肠。
歧师眼神顿时一滞,接着手掌上移,慢慢压向自己天灵,半边脸上却现出挣扎之色,眼中频频闪过异样,显然正在和九幽玄通极力抗衡。
子昊素来厌恶此人,当日若非子娆相求,早已下令影奴动手处置,此时更无留他的理由,轻微合目,方要催动心法取他性命,忽听他怪声惨笑,“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那丫头竟真以血影莲华替你渡药,心血,哈哈……心血……她莫非疯了,毒蛊对你无效,却必应在她身上……哈哈……”
子昊眸光骤变,扬袖便是一掌,箫音倏停,歧师口喷鲜血跌向殿外。
少了他玉箫牵动,歧师毒蛊发作稍缓,竭力挣扎道:“心血入药……你杀了我,她也必死无疑……”
子昊清冷的面色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冰寒慑人,“你是在要挟朕吗?可惜子娆已再不可能替你求情了。”
歧师纵然撑得一会儿,却无法阻止毒蛊噬心,神志渐呈疯狂之态,滚倒在地,嘶声叫道:“她神识受制,毒蛊……呃……呃……我和你们同归于尽!就算人死了我亦能救活……啊……”
这凌乱的话语忽令子昊神情震动,他心中一个念头闪过,抬手射出指风,点向歧师周身要穴。玄通真气透体而入,暂时阻住蛊毒之势,歧师双目慢慢恢复清明,只是瘫伏在地,七窍渗血,样子甚是恐怖。
月光如晦,蔓延成夜。
面前男子眸底一片无垠深黑,却似乎有什么在那无声无光的暗处冲激翻涌,无人见得的背后,单手紧握了玉箫,一字一句冰火交流,“你方才说什么?”
歧师挣扎喘息道:“心蛊巫术,夺魂灭魄,她以心血替你渡药,四域奇花不断摧损她真元,亦将蛊术的大半后果转移到她身上,当你蛊毒发作的时候,她便将心神遭噬,七魄俱散。嗬……你现在若见到她,必与死人无异,如今我虽无法驱蛊操控于她,但除我之外,也无人可以化解她身上的蛊毒。”
子昊不知为何一言不发,夜光幽暗莫名,谁也看不清他究竟是什么样的神色,只是身后飘垂的衣袖却在微微颤抖。歧师知道现在唯有九幽玄通能克制反噬的蛊毒,生怕他翻脸无情,断送自己性命,继续道:“你若肯为我驱除蛊毒,便等于救那丫头一命,心血渡药,她肯这般为你,难道你忍心看她送死不成?”
子昊双眸忽抬,凌厉的目光看得歧师心下一颤,倏然噤声。子昊冷冷盯了他片刻,飞袖一扬,九幽玄通幽亮的真气破空而去,将那毒蛊困于歧师气海穴中。歧师身子一阵抽搐,虽是经脉受封,武功禁废,脸色却见回转,坐起来嘿嘿笑了两声,“王上对那丫头果然与众不同。”
子昊早已拂袖离去,脚步微微一停,冷道:“莫要挑战朕的耐性。”一声清啸召来影奴,头也不回地去了。
目送那清绝背影消失在月光深处,歧师脸色刹那阴沉下来,森然道:“哼!你可知那丫头究竟是何人,现在不杀我,总有你后悔莫及的一天!”
月色入室,被囚于佛寺后院的善歧闭目凝神,再次运功冲击被封闭的穴道,两股真气在体内冲撞造成痉挛般的剧痛,额上逐渐滴下冷汗。
门响之声突然传来,善歧心中暗恨,只得放弃努力,便听有人对隐于暗处的影奴道:“你们暂且出去,我奉王上之命,有话要和善将军谈。”
两道鬼魅似的身影自黑暗中现身,向来人点头致意,瞬间消失无踪。
一阵优雅的清香,伴着雪色战袍出现在面前。善歧抬头一看,冷哼一声垂下双目,却不料肩头微麻,来人已将他穴道解开。
善歧自地上一跃而起,“你这是什么意思?”
且兰微笑道:“我方才已经说了有话要和你谈,仍旧封着你穴道,岂不别扭?”
善歧目视她道:“哼,若是来为东帝做说客的,殿下还是免了吧,善歧纵使技不如人,可杀却不可辱!”
“唉,”且兰轻声叹气,“君府四将中,善歧排名其首,亦对师兄最是忠心,此点别人不知,我岂不知?若要劝你背叛君府,今日来的便不会是我。再说,你投降与否,对帝都来说很有意义吗?”
善歧被这软硬兼施的话语噎得一怔,“你既然与君上作对,便是整个楚国的敌人,和我又有什么好谈的?”
且兰将手中的提盒放下,落座席上,“你以为我这么希望与师兄为敌吗?”一边说着,一边取出酒壶递给他,见他目露犹疑,笑道,“放心好了,酒中无毒。”
善歧着实摸不清她来此的目的,接过酒来,皱眉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且兰手指轻轻一挑,破开另一壶酒封口,“我来放你走。”
善歧意外道:“你放我走?”
且兰缓缓啜了口酒,“没错,我要你回楚都,替我转告师兄几件事。第一,帝都已着手调军,欲解西山之围,估计兵力在三万左右;第二,含夕现在西山寺,我会保她安全;第三,东帝旧疾再发,仅靠非常手段维持支撑,已经时日无多。”
这几件事对善歧来说,一件比一件震惊,但看且兰冷静饮酒的模样,微微清利的眼神,不由冒出个念头,“难道……你要反助君上对付帝都?”
且兰侧头一笑,“烈风骑十年不败的神话,并不那么容易打破,拿九夷族的存亡冒险,我也并不乐见。更何况师父若得到消息,岂会坐看我与师兄反目?我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麻烦。”
善歧在她对面坐下,仰首大口饮酒,直到半壶酒尽,方扭头看她,“我不明白你现在的打算。”
月光斜照席间,且兰一尘不染的白袍仿佛浸入半边暗影,浅斟慢饮下不见一丝波澜,“很简单,此番九夷族已完全获得东帝的信任,进入帝都中枢,现在九公主已死,帝都失去了唯一的王位继承人,东帝为保王族传承,与九夷族之联姻势在必行。如此最多半年,我便可全然控制帝都,师兄又何必损兵折将,大费周折?”
这番话听得善歧惊心动魄,“苦肉计!殿下真真好手段、好心机,竟连君上都瞒过。却不知眼前又待如何?”
且兰抬眸道出二字,“和谈。”
“和谈?”
且兰道:“不错,含夕现在落在东帝手里,这对师兄极其不利,但东帝也很清楚王族现在的困境,与楚国为敌对他来说绝无益处,我已说服他用含夕换回九公主遗体,并承认师兄摄政之位。师兄最大的对手乃是宣王,决战在即,再树强敌是为不智,而帝都权力的转移,也不宜用过激的手法,否则引起诸国战乱,得不偿失。和谈之事,东帝会遣使正式传达,但我要你先回去提醒师兄,西山之阴,沅水之畔,要尽快把握时机扫除赫连余孽,莫要给帝都任何选择的可能。”
善歧沉吟道:“你虽解开我穴道,但外面四处都有影奴把守,我要离开此地,并非易事。”
且兰笑了笑,举起手中酒壶,“我岂会无备而来,你还没有感觉到吗?你喝的酒虽然无毒,却混了离心奈何草的汁液。”
“你……”善歧方要站起来,只觉眼前天旋地转,身子晃了一晃,人便软软向前倒下。
酒壶哐啷落地,冷光四溅。
且兰低头,借着月光看了他良久,沉沉叹了口气,起身向外走去。
月华流淌脚下,一步步清晰如许。
前方殿堂,一人独立月下,正负手看着毁于战火的佛像,听到脚步声回头,微笑道:“我等候殿下多时了。”
江浪叠起,拍击船身。
跃马帮座舟有别于往日,四处布置暗桩,一片戒备森严。灯火微微跳动,夜玄殇自子娆身上收回手掌,闭目凝思,始终眉头不展。
雪战跳到子娆身旁,凑近去蹭她脸颊,轻轻舔了一舔,呜呜低叫,见子娆双目紧闭,气息全无,复又抬头去看夜玄殇。
白姝儿与殷夕语皆是沉默不语,前者有些慵懒地低阖双眸,双颊带有一种病态的苍白,显然气血未复,情况不太乐观。彦翎在旁走来走去,终于忍不住问道:“喂,到底怎样,人就这么死了?都不说话,好歹拿个主意出来。”
殷夕语望向灯影深处,只见夜玄殇睁开眼睛,“我立刻带她回落峰山。”
彦翎瞪大双眼,“吓!你回去送死不成?天宗和太子御现在一个鼻孔出气,若非宗主点头,夜玄涧也不会出现在楚国,你这么回去,恐怕还没踏入落峰山总坛,小命便要危险,莫不是脑袋出了什么问题?”
夜玄殇伸手再试子娆脉搏,仍是毫无反应,口气隐含忧虑,“子娆的情况十分棘手,眼下她体内生机断绝,真元尽消,但却并非因为伤重,而似周身经脉都被某种怪异的真气封锁,这些真气毫无来由,不似任何一派武学,倒如活物一般,我几次尝试运功冲破,但每次冲击都被其吸收,根本不起作用,若不设法尽快解开这禁锢,那最多七日,她便当真无药可医了。”
殷夕语秀眉一拢,吃惊道:“这情形,难道是巫蛊?”
夜玄殇道:“极有可能,师尊对巫蛊知之甚深,定有办法可想。至于天宗与太子御的协定,我既然回国,便早晚要面对此事,你以为躲得开吗?”
最后一句却是对彦翎说的,彦翎颇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闭口不言。白姝儿却抬头道:“公子言之有理,公子归国本也是势在必行,让我先设法替公子探路,确定天宗的动向再说。”
夜玄殇道:“你眼下的情况并不比子娆乐观多少,莫要逞强妄动。”
白姝儿丹唇轻挑,“倒也无妨,凭我的修为还不至于送了性命。何况救她便是自救,这一趟落峰山,我是必要陪公子同去的,她不能出事,公子更不能。”
夜玄殇略一沉吟,便也不再反对,转身道:“殷帮主。”
殷夕语闻声知意,微一点头,“容我稍作安排,最多明日,我保证公子踏上穆国领土。东帝方面,我也会立刻派人传信,九公主的安危事关重大,落峰山之行,请让跃马帮略尽绵薄之力。”
翩翩英姿倜傥,湛湛春水蓝衫,无论是局势险变,抑或是诸事压身,苏陵总一副温雅笑容,仿佛有他在的地方永远是清风朗月,烦恼尽消。
且兰踏上石阶,驻足问道:“公子在看什么?”
“看佛像。”
“佛像有什么好看的?”
“在神佛眼中,世上愚者多,智者少,我想看看神佛究竟有什么智慧,能在这世间战火中拯救万物苍生。”
且兰抬头,面对那一尊尊残破的佛像、败落的金身,“记得母亲曾对我说过,世上最终的神是我们自己,只不过这样的道理并非每个人都能明白,所以九族王室的宿命便是做别人心中的神灵,替他们守护,亦替他们选择。”
苏陵道:“宿命似乎总有些无奈的滋味,殿下可曾想过,真正的守护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且兰沉默了一瞬,忽而露出笑容,“公子之言,总能一语道破人心。的确,九夷族的安乐对我来说,也是最为宝贵的幸福。”
“最为宝贵之物,殿下可以为此付出多少?”
“公子能够为昔国与王族付出多少?”
苏陵微微抬眸,蓝衣映月澄静清澈,微笑仿若叹息,“苏陵此身,生死无畏。更加希望以后的帝都,一样能够成为殿下心中认可的幸福。”
且兰心思剔透,自然清楚苏陵言下之意。帝都多年来后位虚悬,储君无主,若说之前是私议猜测,那么这次九公主事件之后,众臣必将此事提上议程。
天下九族,红颜万千,没有哪个女子比眼前的九夷女王更加适合王后之位。
且兰转头迎上苏陵温润的注视,月临空,眸色清,明晃晃照上心头,仿佛漓汶殿中一剑之光,挑破心间思意万缕。
一人掌间江山如画,一人眼底悲喜云生。
烽烟铁血,何处当是归路?那人永远捉摸不透的双眸,永远若即若离的温存,是否是她宿命的等待?
明眸之下迷离的光影仿若一泓湖波沉淀的微光,浮浮沉沉照上人的眉目,“这是他心中所愿,或是东帝给予九夷的王旨?”
那一刹那,似有月色清辉自苏陵眼中掠过,在那泓清波之中微微一停,瞬间沉入波心。片刻之后,他优雅欠身,淡淡微笑,“帝都君臣皆如此心,愿与九夷永结同好。”
且兰摇头一笑,举步前行。在即将与他擦肩而过时她忽然停下,侧首相问,“久听公子剑术闻名天下,却始终无缘一见,公子愿否用一套剑法,换我一个答案?”
夜色下女子秀发飞扬,雪衣轻袍在微微的风中划出鲜明的痕迹,若一道深冬寒雪中映了阳光的冰流。
苏陵突然想起数年前初见时,那白衣少女眼中晶莹冷丽的目光。
他依稀一叹,笑道:“殿下有兴,苏陵敢不从命。”说话间随风振袖,一抹星光绽现掌心。
凛冽秋水,照映月色天光。且兰扬眉赞道:“好剑!”
苏陵道:“剑名风寻,还请殿下赐教。”
且兰道声“得罪”,娇躯一侧,剑逐月华,雪光如凤翾舞。苏陵随身移步,袖中精芒电掣,化作风色光痕。
剑无杀意,却是招招精妙。
一转一折,若翔九天破霄月,一退一进,剑挽星华夺琼光。
两道身影开映明月,白衣飘逸翩飞,蓝衫快意洒脱,剑啸,光驰,仿若电转星飞,浮翾剑连绵不绝,攻至第九十九招,苏陵手中风寻亦守了九十九招。
没有一招抢攻,亦无一招失手。
且兰御剑旋身,忽然催动真元,长剑一声清鸣,划破月色,划破夜华,迎那一缕风色激射而去。
苏陵眉梢微微一动,脚下步法倏然轻退。
两个人,两柄剑,当空交击,光芒四射!
飞旋的战袍,如雪飘落,“呛啷”轻响,且兰飘然落地。
风寻剑早已消失无痕,苏陵含笑立于月下。
月如水,衣如水,剑如水,人如水,仿佛从来不曾出手,九十九剑,剑剑御敌在先。
且兰道:“只守不攻,你不肯全力施为吗?”
苏陵道:“最好的进攻便是防守。”
且兰微微一叹,“风寻之剑,名不虚传,我在想倘若尽力一搏,能不能逼你抢攻?”
苏陵微笑道:“若真如此,为了得到殿下的答案,苏陵或可勉强一试。”
且兰看住他片刻,抬手微振,浮翾剑敛入鞘中,秋水明眸,一片浮光掠影,“且兰愿如公子之言,但却不是现在,请公子转告东帝,当他真正需要一个王后、一个妻子时,且兰可以为王族付出一切。”
言罢转身,白袍英姿,飒爽飘飞,随着苏陵感慨无声的目光消失于月夜深处。
注视且兰离去的身影,这样的答案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苏陵不由轻声叹息,方要离开,忽闻前殿传来啸声,听出是主人召唤影奴,心下一惊,当即展动身形,赶往前殿。
子昊与歧师以箫音斗法动用玄通巫术,他人哪怕近在咫尺亦无法察觉,直到清啸声起方知这边出事。此时殿内殿外一片断瓦狼藉,除了先一步赶到的影奴外,东帝早已离开,紧接着两道人影匆匆掠至,却是墨烆和商容。
两人来到近前,同时望向被人封了穴道,重伤在地的歧师。商容低声道:“主上下令出动冥衣楼所有人手,不惜一切代价寻找九公主,究竟出了何事?”
苏陵目露诧色,“主上人呢?”
商容蹙眉道:“独自出寺去了。”
大非川。
五百里惊峰险壑,自东而西横贯山脉,三道深谷纵横交错,飞鸟走兽望而却步。
千丈飞流、百里绝谷,大非川之险,从未有哪支军队能够越此天堑威胁楚都,但此时深谷之上却有两道特殊设计的浮桥,烈风骑之宿敌,宣王赤焰军精锐仿如天降之兵,横扫北域的玄武战旗出现在楚国边境。
“回禀王使,第三道浮桥至少还需三天方能完工……”迎面瀑布飞珠溅玉,一阵阵水汽激得衣衫尽湿,跪在地上的将领话未说完,便被冷笑打断,“三天?三天后你便是在这大非川建上十座浮桥又有何用?”说话间一道金鞭劈面抽来,当先那名将领顿时皮开肉绽,脸上再多一条血痕。
站在三步之外一个身形修挑的黄衫男子闻声回头,蹙眉道:“王使何必与他们为难?现在便是杀了他们,赤焰军也过不了这道峡谷。”
如光使金鞭入手,“浮桥不能按时完工,以致大军滞留于此,杀之亦不为过,瑄离公子还是先想想自己怎么交代吧。”
那名为瑄离之人重新转回头去,淡淡道:“我的事不劳王使操心。”
如光使冷哼一声,突然间,一阵花香,一片锦光打断两人对话,花月使手摇折扇现身平崖之上,“哟!如光你今天火气不小,何事如此着恼,可要我帮忙?”
如光使抬眼扫去,“事情摆在眼前,你不会自己看?”
花月使顺着他目光瞟了对面一眼,“啧,瑄离公子号称北域第一机关师,出征前曾对殿下立了军令状,确保赤焰军十日内渡过大非川,如今看来怕是悬了。”
瑄离目视面前飞流急下的瀑布,道:“这并非我的机关设计出了问题,两日前那场暴雨,使大非川三谷山洪暴涨,修筑工事事倍功半,此乃天算,非是人力所能扭转。”
花月使笑道:“此事也非我所能管,我只是来传令,先生自己去向殿下解释吧。”说着折扇一收,向后一让,“王驾在前,先生和两位将军,请吧!”
装饰华丽的金轿,身着华服的侍童,帘影重重是灿光灼目之色,赤衣煊烈是妖冶夺人之美。
宣王姬沧,北域之主,大非川万余精兵俯首见驾,军容整肃,如光、花月二使与中军将领分跪左右,唯有瑄离一人礼而不拜,独立近侧。
如光详细禀报军情,自始至终,负责工事的两名将领匍匐在地,头也不敢稍抬。微风阵阵,轿内传出低魅惑人的声音,“误我大军前进,你等该当何罪?”
二将颤声道:“军令之下,罪该万死!”
“哼!”帘后似有目光透过珠玉金影有若实质般扫来,“既知该死,竟还在这儿碍眼!”
忽然间一道掌劲扑面,赤芒一闪,不待众人有所反应,两名将领已横飞出去,七窍流血,落地气绝。
瞬时浓烈的杀气,仿若咆哮嗜血的狂兽,令得近在咫尺的如光、花月都是一阵悚然。瑄离抬头掠了两具尸体一眼,道:“殿下若要尽快通过大非川,还请留下几人以供驱使。”
金帘重光,姬沧妖狭的双目一挑,森然道:“我赤焰军中从来不留无用之人,你现在有何话说?”
瑄离道:“我对殿下来说永远有用,所以纵然该死,亦非现在。”
眼前突然华光飘拂,姬沧已站在他面前,四目相对,轻声笑道:“北域第一机关师,宣国第一美男子,真要动手杀你,本王可是会心疼,你有恃无恐呢。”
水雾阳光之下,瑄离一双眼睛仿若清溪琉璃,泠泠散发出流墨样的微光,“楚有皇非,天下无人称美,殿下此次得偿所愿,瑄离不过贱奴一名,若要赐死,何劳亲自动手。”
“哦?”众人之前,姬沧抬手便捏了他下巴,盯视那一泓流光变幻的墨泉,风中游荡金衣的纹路,便使那狭长细眸有了妖烈逼人的光芒,“你这话可叫人觉得,浮桥在你手中停工,是在故意阻碍我取下楚都。”
瑄离微笑道:“殿下误会了,我已调派人手,设法阻断上流瀑布水势,恢复浮桥修筑,但无论如何也需一点时间。所以我想请殿下传令七城守军,在今天落日之前发动进攻,逼使皇非调兵增援方飞白,拖延他对帝都动手的时间。”
姬沧语声忽然转冷,“哼!你信不信皇非会将七城拱手送你,也不会错失覆灭帝都的大好机会,令自己腹背受敌!”
近旁花月使建议道:“殿下,便让楚国与帝都先斗个你死我活,我们坐收渔人之利岂不更好?”
姬沧眸光骤闪,“我以八百里后风旧土,按兵不动忍耐至今换来的布局,你以为可有可无吗?皇非与我交战多年,次次胜负难分,只有明日那场葬礼,才是一举击败烈风骑,令他没可能翻身的千载良机,你们竟给我滞留于此,无法前行!”
当此盛怒,众人噤声不敢再言,瑄离微微蹙眉,再次看向那令大军寸步难行、奔流横跨的峡谷,忽而目光一凝,现出难以置信的诧色。
在他视线尽头,隐约出现一叶扁舟,迎风逆水,径自湍急汹涌的激流中徐徐而来。
一阵阵澹澹琴音,一丝丝飞白若雪。
舟上有人轻拨五弦,仿似高山流雪、冷峰冰溅,分明时已入夏,整片山谷却生出凛彻天地的寒意。
苍天之际流现异光,随着那清冷琴音,大非川空山雪落,前方宽逾十丈,不断冲击峡谷的巨大瀑布水流渐缓,便有重重冰凌,奇迹般出现在宽阔的山崖之上。
小舟逆流前行,冰雪之意愈盛。
“好一个九玄绝音!”姬沧身畔忽有赤光疾闪,眸心一收,抬手击节,“朝行露川兮,风雪长空,高山独立兮,千里云崩,东之绝峰西流河,天地茫茫兮啸歌中……”
声声长啸,泠泠飞弦,孤舟奇音,高崖狂歌。
千军万马人人屏息,眼见云天飞雪,悬崖之上整条瀑布逐渐封冻成晶莹剔透的冰幕,山谷之水静止,叠石嶙峋,化作一片冰川奇景。
绝天垂幕,冰刃之姿,在姬沧狭眸之中映开万千锋芒。长啸声止,华衣迎风振起,只见他身形一闪,双掌如焰,炽烈真气竟是直击那轻舟而去!
谷中琴音铮然飞扬,轻舟上一道人影凌空拔起。
衣飞,琴转,雪溅,掌交!
争天绝式,无伦之招,一股惊人的劲气自二人中心冲出,爆射八方!
整条山谷轰然遽震,姬沧一击而退,放声狂笑,半空中赤袖飞转,数道掌力击出,伴着连串激雷般的巨响,四周石动山移,冰川崩裂,方才因琴音凝结而成的冰瀑竟被他以掌力生生击溃,自谷口到峰顶出现一条丈余宽的裂缝,坠落的断冰填满峡谷。
风云晴,天日开,一道天然冰桥赫然凌驾深渊之上,冷光凛凛,刺目如盲。怒流绝谷皆成冰雪世界,面前赤焰军将士无不心驰神震,目瞪口呆。
赤云金纹飘若云落,姬沧踏足峰顶,细眸侧首,“冥衣楼主。”
对面山崖之上亦出现一人,素衣薄袖,凭风岸立,身姿清冷,潇然出尘。
一副青玉面具,遮挡了来人大半面容,只听得他声音流冰溅玉,泠然更胜琴音,“冥衣楼在此,先行恭贺宣王兵取楚都。”
姬沧霍然回身,直视对面,“昔年平叛之恩,本王尚未言谢,今日再助我进兵楚国,楼主既已到此,何不驻足一叙?”
微风中,但见那人引袖低咳,淡声回答,“玄功冰封,所持不过一个时辰,宣王莫若以军机为要,至于你我,待宣王攻下楚都,自有相见之时。”言罢挑唇一笑,青衫飘逝,就此消失在冰雪之下。
日暮下的西山水军十里连营,军旗招展,气势非凡,战士精良的装备与彪悍的士气,四万兵马三百余艘战船,无不显示出这仅次于楚都水军的第二大驻军有着不容小觑的实力。
主营上座,神情秀雅的年轻男子看向两侧,略显局促地轻咳一声道:“赫连侯爷、叔孙先生,明日……明日当真要入楚都吗?皇非如今入宫主政,大权独揽,岂肯同意由我继位,更有烈风骑虎狼之师,多数朝臣也都听命于君府,此行恐生不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