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寺(8)

作者:连城三纪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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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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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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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4762字


如果母亲所杀害的是父亲那么我所目击的凶杀现场,就是我五岁时,清莲寺焚毁稍前发生的。


不,也可能不是稍前,父亲既然是死以前大约一个礼拜前离开了村子,那么母亲杀父亲,便也可能是一个礼拜前的晚上。母亲把尸首暂时隐匿起来,然后在纵火烧庙时,把它放在正殿里。


「宗田先生,父亲真的在死前一个礼拜,到东京去的吗?」


「这是说……」


「不是只有母亲这么说的吗?」


「是。那一阵子,智周先生好像神经有点不正常,大家都担心他跑到哪儿去了。阿末小姐说,一定是到东京看阿春小姐去了,于是大家便觉得错不了那时候,少爷也真不容易啦。」


宗田的最后一句话,我没有感觉到有异,却一连地又问下去。


「庙失火那个晚上,有人看到父亲从东京回来吗?」


「有个村人说他看到智周先生确实从土堤上走向庙里去。」


「没错吗?是家父吗?」


「这个嘛……想是远远看到的。披着僧衣,戴着帽子,错不了,是智周先生。那个村人那时是这么说的。」


远远地看到穿僧衣的,不可能断定那就是父亲吧。披上僧衣,故意远远地让人家看,这一点女人也可以办到我觉得母亲是杀了父亲,然后把尸首匿藏一个礼拜,这一点差不多可以确定了。


然而,问题是哪里可以让那具尸体藏匿一个礼拜那么久呢?又为什么不在杀害的当天晚上,就纵一把火,把庙烧掉呢?


「宗田先生,听说庙后有一口水塘是吗?」


我想起了母亲站在水边,双手合十,把念珠的珠子撒在水面的样子,便又问:


「我模糊记得,在水塘边听到好像是火药一类的爆炸声。」


「少爷,我相信那是睡莲的声音。」


「睡莲有声音吗?」


「是的。睡莲是早上开花,中午又阖上。天明时分,花会绽开,那时会发出好大的声音。就是您说的,好像爆开般的声音。我也在天明时分听到过一次,有点像铁琴,很清脆。清莲寺的池里,开满一池的睡莲花。」


可不是花,问题在于叶子。如果池里开满花,那么整个水面不是被睡莲的叶子盖住了吗?因为看不到池底,于是母亲把尸首沉在池里。


九月中旬该是最后一季的睡莲花开的当儿,为了怕花吸引人们的眼光,母亲便把花都摘下来,埋在泥土里。


对,母亲是把父亲杀死,然后把尸首沉在池底达一个礼拜之久。但是,为什么非藏那么久不可呢?这一点完全没有眉目。不,在这一点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


「宗田先生,父亲杀乃田满吉的时候,我是真的在现场吗?」


宗田点了点头。


「为什么呢?」


「这个……」


他支吾其词,我却觉得不可思议。五岁时,母亲杀了父亲,我却记得一清二楚;而四岁时,父亲杀了乃田满吉的场面,在记忆里却一无所有。我觉得,父亲杀乃田满吉的场面,应该是更强烈的。虽然小一岁,但是光记得母亲的杀人现场,对父亲的杀人现场却一无印象,这不是太不自然吗?不仅如此,母亲央求宗田不可向我透露父亲杀害乃田满吉的真相,便成为完全不可解的事了。因为央求了也没用,我正在现场看到了一切啊?


不是母亲,而是父亲杀了满吉也就是母亲央请宗田不要透露的事件真相,我用我这双眼睛看到了。而为什么母亲要宗田把杀满吉的真相守密呢?


「听说,我诞生次年,母亲上东京待了半年那么久是吗?」


「是的。」


「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宗田让眼圈在电灯光下浮现着,想了好一会儿,这才说:


「我还是把所有一切告诉您吧。说出来了,如今不再有人在乎了。是这样的,阿末小姐是到东京生孩子去了。」


「生孩子?」


「嗯,是少爷的弟弟。不过父亲不同。那孩子的爸爸是乃田满吉。知道这个的人,没有几个。您的姑妈,就是阿春小姐常常带来这里玩的小孩,大家都以为是阿春小姐亲生的。阿春小姐自己不会生小孩,是把阿末小姐生的,当做自己生的抚养。」


「就是贞二吧,那位在东京大地震的时候死的。」


「是的。可是死了,也许反倒是幸运的。」


「为什么呢?」


「是阿末小姐离开村子的时候说的。她说,贞二这孩子,有满吉的病血。」


「什么病呢?」


「是身子渐渐腐烂的病……不过满吉的这种病是不会显露出来的,只有神经在腐烂。被杀害前大约半年他就发现到用火来烧自己的手,用针来刺,都不会痛。在这以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些。他被丢弃在庙里,好像也是因为这种病。」


如今,这种病已经明白和遗传无关,可是当时人们都相信,这种病会一代代传承下去。


「满吉发现到这种病的时候,贞二已长得好大了。这孩子一直瞒着大家,说是阿春生的。将来长大,病发了以后就再也瞒不下去了。不管为了谁,这孩子的死,是件好事。」


我想起了乃田满吉肤色白,贞二也正是如此。这使我联想到映在河水上的自己死白的脸。


「宗田先生,听说我小时候,有一次脸上都缠着绷带。您还记得庙烧掉时,我受到灼伤的情形吗?」


我指了指自己的脸,宗田却诧异地看了我一会儿,这才说:


「灼伤?不可能,少爷不可能在庙烧掉的时候被烧伤。因为那个晚上少爷根本不在庙里。


那个晚上,您住在我家。我想不起怎么会来我家住,可是还记得庙正在熊熊燃烧的时侯,您睡得好甜。」


「……」


「少爷受到灼伤,不是庙里失火的时候,而是东京大地震的时候。」


意料不到的话,使我的眼睛都瞪圆了。


「大地震的时候,我是在东京吗?」


「是的,少爷和阿末小姐正在东京。那年夏天,阿春小姐带着小孩回娘家来了,回返东京的时候,阿末小姐和少爷也一块去了。没几天就传来大地震的消息,所以担心得不得了。还好,过了三、四天就狼狈地回来了。难道少爷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了。我记得的是庙里失火的事。」


是真的吗?我记得的是站在好像是庙的山门边,看着熊熊燃烧的火。震灾的时候,据说东京有一部份成了一片火海。如果附近有庙,可能过去避一避。也许我和母亲逃进一所庙。如此,那就是站在山门,从内侧往外看着市街在燃烧的吧。


而且大火烧过的,躺在一片灰烬里的尸体,好像不只一具。说不定可以看做是大火警,死了更多更多的人,来得更真实。


如果是这样,那么母亲为什么把我的灼伤,说成是在庙失火时受的母亲是在隐瞒大地震的时候,我们刚好在东京。这又为什么呢?


「从东京回来的时候,我的脸上缠着绷带吗?」


宗田又点头。这倒不出意料之外。


被记忆的漆闇包围住的大正十二年九月,母亲、父亲,还有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总算明白过来了。好不容易地不错,过了十几年岁月,好不容易地才明白过来了。


「最后还有一件要请问您。父亲杀死的那位乃田满吉,是不是眉毛很薄的人?」


「是的。我不晓得那是不是由于他那种病,因为眉毛薄得异常,所以面孔看来更白。」


我担心如果我再追问下去,宗田说不定也会想到我正在想的事,因此把话题岔开了。


电灯光变得有点刺眼起来的时候,宗田辞去了。从窗口看着老人那不稳靠的脚步,在巷子里消失了以后,我无意间看到映在玻璃上自己的脸。


我彷佛懂得了母亲为什么在我的眉毛上涂了墨,又为什么用指头上的血来抚摩它。


我从窗边离开,看了一会儿榻上长长的影子,忽然想起来似地取出了火柴,把一只手指头凑近火。烫得我连忙熄了火。我感到那种灼热,是由于我的想象错了呢?抑或那种事还没发生?


这我不晓得了。


不,我相信想象没有出错。可是,我心中突然涌起了不可思议的感觉仿佛觉得我自己的影子带上了不同于往前的色彩,茫茫然地在那儿站住了。


四岁的时候,我置身父亲杀害乃田满吉的现场,而它在我记忆里,却是完全的空白我不得不相信,那理由只有一个。


我不是键野史朗。


我猜想,当东京大地震发生时,我那个五岁的哥哥键野史朗死了,于是母亲想到了一个计策:让我来替换已死的史朗。


我在东京,由姑妈阿春抚育到四岁,其间屡次被姑妈带着,回到故乡庙里,和哥哥史朗也见过几次面。我想站在桥上栏杆边的男孩,应该就是史朗。某夜,是在庙的回栏,或者通往住房的廍子上吧,反正就是像桥的地点,看到月光下史朗的脸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我不晓得史朗是不是也白白的,但四岁的我与五岁的史朗,体型上应该不会差得太远。


只要把面孔遮起来,桃僵不是不可能的事。为了这,母亲才把我的脸灼伤,用绷带来缠住。


从某种意义来看,一切都是由偶然凑合而成的。


母亲从乃田满吉口里得知在我体内流动的血,而刚好这个时候,她开始想到差不多应该让我离开姑父姑妈手里,就那么凑巧,偶然上了一趟东京,遇上大地震,丧失了史朗。母亲于是向姑父姑妈吐露了我体内的血,提出了她的计划。姑妈夫妇俩,与其说是恐惧我体内的血,倒毋宁更同情母亲想把我当做史朗亲自抚养的愿望吧。于是,我罹灾而死,史朗受灼伤的漫天大谎,得到了姑妈夫妻俩的合作。


母亲比起智周,更爱我的生身之父乃田满吉。自然而然,比起史朗,她便也更爱承袭了满吉血统的我。即令满吉的血是污浊的,不,应该说,唯其污浊,母亲才更不得不疼惜。这不是史朗与我谁更可爱的问题,在母亲来说,承传着智周或满吉的血,才是重要的事。我猜,自从满吉故去后,母亲便有了让我待在她身边的愿望。史朗在大地震的时候猝亡,这在母亲看来,该是绝妙的机会吧。


回到村子里,把父亲杀害,还烧毁了庙,应该是为了充做离开村子的借口之一。她不可能一直在我脸上缠着绷带,何况这又不是能向父亲透露的秘密。母亲必需在没有人认识史朗的地方,把我当成史朗来抚养。


这种意义下的计划,在母亲来说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母亲靠绷带来瞒过了村子里的人们,然后到东京,把我当做史朗来养育。


由于这缘故,把我改变成史朗,在外表上算是轻易成功了,问题在乎能不能在我的内心里,另创一个史朗。人的记亿,随着成长而多数埋没进漆闇里,幼小时尤其如此。只是人到了四岁左右,开始略略懂事,如果有特别的见闻,便成为相当明晰的影像,一直留存下来。


就这一点而言,键野史朗是在四岁时,经历了非常特殊的体验,因此如果生存下来,必定会记起那个可怕约场面因为他亲眼目击了那血流五歩的现场。


母亲害怕将来我知道了那件事,觉得自己对那可怕的场面一无记忆,太不可思议了,然后去探查真相。


如果是普通的人,也许就不会害怕了。可是母亲本身,在一般年纪的时候目击了一个死亡,那种活生生的恐怖,一直留存在她的梦境当中。于是她认定,为了使我成为史朗,必需记住那个场面。


让我目击一年前发生的那个凶杀场面母亲这么想到。


不用说,让父亲再来一次同样的杀人凶行,是不可能的。幸运的是人们都相信父亲的凶行,乃是母亲所为的。四岁的小孩所看见的,是母亲刺杀一个男人的场面就照这个世上人们所相信的事件,再来重演一次,这是母亲所能办到的。


知道键野史朗四岁的时候真正看见的,只有父亲、母亲、史朗自己,此外就是两位信徒。只要央求这两位信徒,即令将来两人中有人向我说了事件的详细情形,仍然可以使我不致怀疑。不,宁可说,母亲为了在未来的日子里,当我听到事件经过时,能够藉此确认自己的身世,终于毅然地实行了行凶。


母亲所以选了父亲做为她的凶杀对象,我想不仅是由于父亲是李代桃僵之计的最大阻碍。母亲不但对父亲从未有过爱,并且他还是把她所爱过的唯一的人物杀害的凶手,因而怀恨在心也未可知。


然而,最大的原因,还是为了给我一个重要的记忆,为了让我成为史朗,为了守护世间的咒骂,不管谁也好,需要一个男性的被杀者。


母亲纵火烧正殿的一个礼拜前,把喝醉了酒的父亲引到住房里,在我安眠的榻旁,重演了一年前的犯罪场面。记忆里看不到那男子的脸,乃因母亲用自己的身子来挡住我的视线,不让我看到的缘故。一切告终后,母亲回过头来看我。母亲的面容,是在急切地向我诉说着什么,如今我能了解那个意思了看到了吧,贞二;妈妈不惜用血来染红自己的手,希望让你看到的,你要清清楚楚地烙印在心版上吧。从这一刻,这一瞬间,你真正成了键野史朗啦。妈妈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这些,只有这些呢。


我相信为了重视行凶现场,母亲最困扰的,是季节的问题。父亲刺杀满吉是在隆冬时节的一个晚上,而母亲却必需在九月份里头行事。母亲尤其担心花的问题。在她自己记忆的泥沼里,其所以记住了一个女人死亡的季节,是因为一瓣樱花之故;而清莲寺的水塘里,这个时候开满着睡莲,分明诉说着与一年前事件发生时,是在不同的季节。母亲把悲惨的死,用美丽的花的形式,烙存在记忆里,她因而不由地担心在我的记忆里,也会留下了存在于事件前后夏日的花。摘下睡莲,埋入土中,即是因为如此。母亲在泥土里埋葬了花,同时也埋葬了一个季节。


为了怕我的记忆连贯下去,母亲等了一个礼拜,这才从池里拖出父亲的遗骸,放在正殿里,然后放了一把火。接着,让我的脸包在绷带里,离开村子,前往没有人认识我们的东京,而我也从这一天起成了五岁的键野史朗。渐渐地,我长大了,直到宗田老人来访那天,我都是活在母亲所创造出来的别人的记亿里。


母亲的失败,在乎未能看透她所严重要求守密的宗田,终究向我透露了事件真相;我不仅把凶杀现场,连那一阵子的母亲的奇异行动,也都留在记忆里,还有就是由于母亲想对我隐瞒,结果反倒使我触发了对事件的好奇心。


宗田这个人的良心,反把母亲不惜染污了自己的手,想保守有关我血缘的秘密暴露出来了。


如果没有宗田的话,说不定我就照藤田所告诉我的话,丝毫不怀疑自己不是键野史朗的可能性,送走我这一生。


然而,我对宗田,一点也不怨恨。


母亲在我的生身父亲乃田满吉死后,依然深爱流在我体内的他的血。她吸吮从我手上流出的血,咬我腕上的伤痕,抱住我睡觉,用血来抚摩我的薄眉毛,母亲是这么地爱他的。而他的血正奔流在我的体内,纵使那血是污秽的,我觉得我仍然能够以它为荣。


母亲周年忌那天,我依宗田的话,为了把母亲的遗骨纳入坟墓里,往访村子。


睽违了几十年的村子,是由于星移斗转,失去了昔日面目呢?抑我的记忆趋于淡薄了?几乎无一能引发我的回忆。只有从那道土堤下去时,蓦地里展现在眼前的田畴一端的树丛,与我的遥远的记忆里的景象重叠在一块。想是到四岁那年,每次回到村子里,都被阿春姑妈牵着手走下那土堤的吧。


然而,那树丛下的战盔形屋瓦,却不复可见。


和宗田老人连袂至墓,纳安了母亲的遗骨之后,我独自来到如今已无人居住的庙。土墙和屋瓦都龟裂了,空荡荡的正殿屋迹上,杂草丛生,秘藏了两桩罪行的住屋,也倾圮一如褪了色的历史画里的废屋。


占了庙园近一半土地的水池,水已浑浊,浮泛着一些垃圾,不过纯白色的花朵,倒也在那儿反射出夏末的残照绽放着。


看着这些花,我陡地想到了母亲葬花的另一层意义。


莲花是真宗里所说的「极乐净土」上,以各种颜色绽开的花。母亲在下决心杀死父亲的日子里,凭自己的意志丢弃了那些花。母亲是在一片漆闇的土里,不只埋葬了季节,连死后的美丽世界,也是恶人所不被允许住的世界,也一并埋葬了。为的是在其后的生命里,只看守着罪,只当一个恶人;还有为了守护我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