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志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0
|本章字节:12102字
“‘七人使团’里的七个人是谁,藏文史料和汉文史料都没有记载。什么时日出发,哪年哪月抵京,更无从查起。但藏族的历史从来都是文字记载和口耳相传并行不悖,且后者比前者更丰富、更隐秘,也更真实。真实而隐秘的历史中,这个使团的确存在过,存在的目的是为了毁灭。毁灭‘七人使团’的秘密比活佛转世还要顽强地进入了时间,时间不灭,它也不灭,秘密不再是秘密。”
香波王子冷峻地盯着梅萨好智美,就好像冷峻地盯着历史:“‘七人使团’毁灭的日子是公元1682年6月1日。那时‘七人使团’已经到达澜沧江上游的囊谦,突然冒出一伙身份不明的强盗,杀死了护送‘使团’的所有藏兵,然后把‘七人使团’赶到了江边的悬崖上。
“强盗说:‘你们是布达拉宫的使者,你们在大护法班达拉姆面前发过重誓,但你们中间有两个是政教的敌人、格鲁巴的克星、阴谋毁佛灭教的叛誓者。如果今天这两个叛誓者不站出来接受班达拉姆的惩罚,万无一失的办法就是把你们七个人全部杀掉。’一天一夜过去了,三天三夜过去了,饿倒在地的‘七人使团’中始终没有人站出来。‘七人使团’的所有人都说了同样的话:‘既然叛誓者至死不悔,为了政教的安全,我请求你们赶快杀掉我们全部。’杀戮是从早晨开始的,一个小时杀一个,杀害的办法是用一种藏医做手术用的双刃竹叶刀和一种特殊钻器钻剜经络穴位。人体经络穴位是度母的创造,用来寄居战神、保护神、阳神、阴神以及人的灵识魂魄,钻剜穴位就是不仅杀死你的肉体,而且直取你的寄居神和灵识魂魄,让你无法转世,也就无法记住仇恨进行报复。
“漫长的七个小时后,‘七人使团’才从地球上消失。尸体被强盗滚下悬崖,顺着江水流走了,似乎也流走了格鲁派的倾覆之难,流走了藏土的众生涂炭。
“但是‘七人使团’刚刚呆过的悬崖边上,不知谁留下了四个字:小心伏藏。据说就是这个传说中的伏藏,在被人发掘之后,揭示了杀害‘七人使团’的过程。这个过程告诉人们,噶丹颇章启用了‘隐身人血咒殿堂’,因为只有这个西藏最古老的原始血教集团,才会使用钻剜经络穴位的暴行。更需要追问的是,以什么条件才能启用‘隐身人血咒殿堂’?信仰血咒?共同盟誓?允许这个原始的民间血教进入佛教,甚至进入布达拉宫,然后发展秘密传承?
“摄政王桑结听到‘七人使团’中有人留下了‘小心伏藏’的警告后,惊怕得满脸肉颤,扑通一声跪在班达拉姆前的卡垫上,半晌没有起来。五世的遗言是,让他‘千万当心,适当处置,一旦处置不当……’现在看来,他的‘处置’太不确当了,他从七个人的从容就死中领悟到了恐怖。‘七人使团’的消失并不等于政教之敌、格鲁巴的克星的消失。敌人、克星、叛誓者,坚定到以命相抵,这就跟信仰本身一样,岩石般永恒,河水般流长。叛誓的传承依然存在,推翻政教、毁灭格鲁派的行动将延续下去。他们都是修持到家的伏藏者,已经把仇恨和仇恨的理由、毁灭和毁灭的方法,埋入了山间的岩洞、湖中的礁穴、林中的树巢、寺里的佛身;埋入了宇宙之中那些不可思议的神秘地方:空气、阳光、东南西北风;埋入了人的灵魂、动物的本能、时间和记忆、口耳和语言;埋入了麦子青稞、奶酪苹果,吃一口就等于吃进了罪恶的种子。更可怕的是,本来只有两个叛誓者,现在一下子杀了七个,就等于逼出了七个叛誓者。七个叛誓者一旦传承下去,将是一股更加危险的力量。
“伏藏,既可以是伟大的经典,也可以是仇恨的源泉。
“桑结很后悔,如果能预见‘七人使团’会集体就死,能想到伏藏也会传承叛誓和阴谋,他断然不会如此对待七个发了重誓的隐秘亲信。
“摄政王桑结的心惊肉跳,使布达拉宫的匿丧不发变得愈发机密。噶丹颇章对外宣布:‘五世圣僧大宝在布达拉宫闭关修行,已进入无上瑜伽续的妙高境界,以帝释为友,梵天为伴,不见任何人间僧俗,藏地所有事务皆由摄政王桑结代为禀报传达。’如皇帝派来使臣或重要的蒙古施主前来,按规矩必须由五世达赖亲自接见时,就让长相与五世酷似的朗杰札仓的喇嘛江央扎巴出面,居高座远远瞩望,只听话,不说话。上奏下谕,则由摄政王桑结摹仿五世手迹撰写。秘密保守得相当成功,五世达赖依然活着,在整个西藏乃至朝廷的感觉里都是这样。
“与此同时,摄政王桑结秘密派遣寻访人员,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西藏山南,开始寻访转世灵童。山南是五世达赖示寂时指明的转世圣地,布达拉宫的大喇嘛曲介等人辗转两年,见过了许多孩子,终于在门隅乌鸡岭的山野里遇到了仓央嘉措。他们刚拿出画有宗喀巴大师和五世达赖喇嘛肖像的唐卡,三岁的仓央嘉措就指着五世肖像说:‘这是我。’又抢过五世达赖喇嘛的金刚橛说:‘这是我的。’然后在许多真假物品中,准确无误地辨认出了经常伴随五世达赖喇嘛的佛像、经书、念珠、刀子、银碗、真言牛角噶乌即护身符和仆人。
“消息飞快地传向五百公里之外的布达拉宫:日思夜想的转世灵童终于找到了。摄政王桑结当即指示:立刻把灵童从乌鸡岭迁往措那宗的巴桑寺。知情者,佛法制裁,泄密者,株连九族。‘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无形密道不会遗漏任何一个走漏的消息,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危害圣教的人。
“这就是说,你不能知情,假如你自以为知道一个秘密,那就一定是受了魔鬼的蛊惑,怖畏金刚杀魔诛邪的威力随即降临,你将死无葬身之地。无限悲悯的佛法,为了利益众生,对魔鬼邪祟向来是杀无赦的。这就是庙堂教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愤怒护法神的原因,他们目眦尽裂、血口獠牙地横立了一万年,就等着你违法犯罪呢。
“既然你不知情,秘密就与你无关,又谈何泄密?即所谓人问:怎样才能不起浪?答曰:无水。人问:怎样才能无烦恼?答曰:无心。人问:怎么才能无病苦?答曰:无身。人问:怎样才能无死亡?答曰:无生。
“摄政王桑结用佛理和权威双管齐下,把五世圆寂和六世降临的秘密保守了十多年。十多年过去了,政教的敌人、格鲁巴的克星、阴谋毁佛灭教的叛誓者,始终没有出现,仿佛‘七人使团’之死,就是遗恨与记仇的完结,澜沧江悬崖边上‘小心伏藏’的提醒或警告,不过是某个人的妄想。但桑结丝毫不敢懈怠,他知道越是寂静就越会有响动,风和日丽之后必然是怒云翻滚。
“秋天,保佑噶丹颇章的乃琼大护法的降神仪式如期举行,神灵的旨意是:翌年,也就是公元1697年即藏历第十二饶迥火牛年十月,达赖喇嘛必须向广众露面说法。这让摄政王桑结紧张不安:如果遵照神意,就等于公开了匿丧不发和暗藏灵童,难以逆料的结果会是什么?他夜夜不眠。
“恰在这时,一封告密信从西藏送达朝廷。朝廷震怒,康熙皇帝派人飞马西藏,送去一道紧急诏书,措辞极为严厉,谴责摄政王桑结欲专藏事,诡诈达赖喇嘛,秘丧矫奏,欺君瞒上云云。
“桑结意识到政教的敌人已经开始行动,叛誓者的伏藏正在暗中显露。他一面派人向皇上据实陈奏,一面责令‘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无形密道调查并惩罚告密者。而更加紧迫的,却是从喜马拉雅山怀里迎请转世灵童仓央嘉措。依然是秘密行动,依然伴随着血雨腥风,少数人担当着西藏的命运,惊险,惊险,惊险,只要是参与其中的人,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惊险。仓央嘉措的命运就这样开始了。”
3
香波王子不说话了。
梅萨和智美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雅阁已经启动。
梅萨说:“你这是要去哪里?”
香波王子说:“我已经想清楚了,现在最应该去的地方就是边巴老师的住宅,他是猝死的,来不及转移东西,有的话,应该能找到。”
梅萨问:“有什么?”
香波王子说:“在我之前,边巴老师是唯一掌握钥匙的人,要是我没拿走‘七度母之门’里的伏藏,那就一定是他,至少逻辑上是这样。”
智美说:“不可能吧,他拿走了就不会再把钥匙给你。”
香波王子说:“要是他陷害我呢?”
智美冷冷地说:“你把边巴老师看成一个阴险小人了。”
香波王子说:“我的老师肯定不是小人是君子,现在重要的是,我们必须给自己找一个进入边巴老师住宅的理由。”
梅萨说:“我支持香波王子,这样至少可以还边巴老师一个清白。另外,大伏藏都是由一个掘藏者一掘到底,不可能先由一人掘出一半再传给别人。如果边巴老师意识到他将死去,也就等于意识到了他不是发掘‘七度母之门’的具缘者,空行护法没有加持他绝处逢生的机会,他就很可能会让他认定的具缘者从头开始。更有可能的是,边巴老师本身就是掘藏的一环,香波王子从雍和宫开始,再到边巴老师住宅,本身就是掘藏路线的必然延伸。”
智美和香波王子都不吭声了,作为边巴老师的研究生,梅萨的研究方向是‘伏藏学’,她在《中国藏学》杂志上发表的论文《时间扭不断的精神之链伟大的伏藏之谜》被看成是中国藏学研究的新成果。她的话当然是权威。
香波王子说:“你们两个是边巴老师仅有的研究生,差不多就是私人秘书,不会没有边巴老师住宅的钥匙吧?”
梅萨说:“智美有,我没有,我每次都是敲门进去的。”
智美掏出两把串在一起的钥匙,递给了香波王子。
黑色雅阁朝北疾驰着,走向了中关村,突然一个紧急刹车,轮胎和柏油路的摩擦就像一声凄厉的惨叫。
香波王子望着前面,眼光就像两盏探照灯扫视着堵挡在路口的喇嘛鸟,沮丧地说:“我们就像孙猴子面对着如来佛,怎么跑都在人家的股掌之间。”说罢,急打方向盘,调转了车身。
喇嘛鸟追了过来。香波王子开足马力,在夜色中狂奔着,很快发现他们已经被包围了,一辆警车迎面而来,横着身子停在了路中央。
香波王子一边减速一边想:前面是警察,后面是喇嘛,到底哪边好突围?他没想清楚,本能地掉转车头,选择了喇嘛。
喇嘛鸟停下了。阿若喇嘛带着几个喇嘛冲出来,手挽手排成一溜儿,横挡在了马路上。香波王子朝着喇嘛冲过去,丝毫没有减速。
梅萨紧张地抓住自己的胸脯:“千万别撞到人。”
智美冷静地看着香波王子。香波王子瞪着前面,把车头对准了阿若喇嘛。三十米、二十米、十米,六米,“吱”的一声,当雅阁紧急刹住的时候,车头距离阿若喇嘛只有十公分。阿若喇嘛纹丝不动。
香波王子说:“好定力,喇嘛们为了‘七度母之门’不要命了。”
但喇嘛毕竟是喇嘛,没有拦路打截的经验,所有人都让开前面的路,扑到两边的车窗前试图打开车门撕出里面的人。香波王子一脚踩住了油门,雅阁朝前猛地一蹿,再次疾驰而去。阿若喇嘛被拖倒在地上,喇嘛们赶快扶起他。他摸着蹭破的膝盖喊道:“快追,快追。”
路虎警车赶到了,抢在喇嘛鸟前面正要追过去,发现一辆黄色出租车插过来夹在了中间,怎么超也超不过去。车里的碧秀焦急地喊叫着:“让开,让开。”
出租车没有让开。喇嘛鸟里,阿若喇嘛看到前面的路虎警车慢了下来,果断地说:“停停停,往回走。”
开车的邬坚林巴问:“不追啦?”
阿若喇嘛说:“打捷路,打捷路,我知道香波王子要去哪里。”
再次看到喇嘛鸟堵挡在前面路口时,香波王子不敢冲过去了。他放慢速度,从后视镜里看到一辆黄色出租车正在疾驰而来。
他把车停在s形路面的臂弯里,扑向马路中央,朝着出租车扬起了手。梅萨赶紧下车,用手压了压漂亮的牛绒礼帽,跟了过去。
出租车已经载客,但还是停了下来。一个身体强壮、戴着墨镜的客人摇下车窗,朝香波王子和梅萨招招手:“上来吧。”
香波王子拉着梅萨坐进后排座:“谢谢,谢谢,快走,师傅。”
这时智美开着黑色雅阁朝前驶去,驶出臂弯可以看见喇嘛鸟,喇嘛鸟也可以看到雅阁的时候,突然刹车,掉头回走。
喇嘛鸟追了过来,和那辆黄色出租车擦肩而过。
香波王子和梅萨从出租车的窗口看着喇嘛鸟。喇嘛鸟里,开车的邬坚林巴也看了一眼出租车里的人。
不到半个小时,黄色出租车就带着香波王子和梅萨来到了他们想来的地方:北京市海淀区中关村南大街27号。对中国所有少数民族的学子来说,这是一个光彩照人的地方,对它的向往,就是西方人对哈佛、牛津的向往。它有一个响亮的名字:中央民族大学。
他们来到学校东门口。戴墨镜的人要送他们进去。香波王子和梅萨异口同声地谢绝了。
戴墨镜的人望着他们走进校园的背影,突然下车,打发走了出租车,从腰里取出一样东西,摇晃着高声说:“朋友,我是一个外国人,把这个东西送给你们,留个纪念吧。”
香波王子和梅萨互相看了看,快步走过来。他们看不清那人手中摇晃着什么,只觉得明晃晃的,把夜色都给晃薄了。
“镯子,见过这样的镯子吗?”戴墨镜的人满脸堆笑。
香波王子和梅萨摇摇头。戴墨镜的人伸手送过来,只听咔嚓一声,镯子套在了香波王子的手腕上。香波王子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直到冰凉的感觉让他心慌,直到梅萨喊了一声“快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铐住了。手铐的另一头,连在对方的手腕上。
梅萨扑向戴墨镜的人,想把香波王子抢回来。
戴墨镜的人一把推开梅萨,掏出手枪指着她说:“告诉你,警察眼里没有男人和女人,子弹会打碎你这张美丽性感的脸。”
香波王子说:“你为什么不早说你是警察,我可以说清楚的。”
戴墨镜的人用多肉的嘴唇撇出一个八字来,瞪着他说:“准确地说,我是一个国际刑警。在‘七度母之门’的发掘已经启动、新信仰联盟准备利用它进攻佛教的时候,来到了中国。你们是最早被我关注的犯罪嫌疑人。但我现在还没有见到我的中国同事,我没有权力抓人,我铐住你的目的,就是想给你们一个警告,一个来自警方也来自信仰者的警告。从现在开始,你们将步步涉险,处处危机。”说着,瞪了一眼他身后的梅萨,又说,“你的情况我的中国同事已经通报了我,你叫香波王子,制造了不久前的血案,偷走了‘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对吗?”
“不对,我没有。”香波王子还想解释,就听戴墨镜的人说:“好吧,我相信你。记住,你只有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后,我的中国同事将来这里和我会面,怎样抓捕你们,我听他们的。”
又是咔嚓一声,手铐打开了。香波王子呆望着墨镜背后那双黑暗难测的眼睛,一时不知怎么办好。梅萨使劲拉了他一把,他才想到应该立刻逃跑。
他跑起来,突然又停下,大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戴墨镜的国际刑警说:“卓玛。”
“卓玛?你居然叫卓玛?”
“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