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志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0
|本章字节:6546字
“灌顶就是授权。古印度国王即位时以水灌顶,即授权管理国家,搬运到佛教密宗亦即金刚乘中,就成了可以修习某种密法的授权仪式和传授过程。仓央嘉措是明白的,立刻跪下,口诵‘上师’,连连膜拜。两个小时后,秘密灌顶仪式结束。小秋丹念了几声大寂静度母的身、语、意三咒:‘唵达热都达热都热索哈’,然后让仓央嘉措打坐观想和金刚界自在明妃相拥相抱的乐空无我的境界,还让他用刚刚传授给他的‘明王大妃咒’召请妙花天女。仓央嘉措观想了一会儿,感觉召请来的不是妙花天女,而是玛吉阿米。他于是倍加高兴,知道从此以后他和玛吉阿米的关系,就不仅是男女私情,而是明王与明妃的正当组合,至少在泶下村宁玛信众的眼里是这样。但是他也知道,一定要悄悄的,不能说出去,格鲁派是保守而严守戒规的,一个还没有学通显宗的格鲁派喇嘛,是不可以接受宁玛派密宗大师关于男女双修的秘密灌顶的。不能说出去的,当然还有那个秘密通道。这个通道成了仓央嘉措永远的情结,他一生都在建立一个更大的通道,通向佛天极地,通向长生不死,通向自由天堂和最纯粹的宗教。但在最初它仅仅是一个玛吉阿米穿梭往来的通道,就是这个通道引来了谋杀和所有的灾难。”
梅萨说:“我能理解,但又为他惋惜。”
香波王子说:“你其实根本就没有资格为他惋惜,因为你什么也不是,既不是佛,也不是那种可歌可泣的情人。”
梅萨说:“还是说正题吧,谋杀。”
“第一次围绕仓央嘉措的谋杀出现在迎请队伍到达巴桑寺后的第二天。这是公元1697年,康熙三十五年,藏历第十二饶迥火牛年的春天。巴桑寺的僧众和泶下村的人们还不知道,他们熟悉的门隅少年仓央嘉措、那个山歌唱得最好的英俊喇嘛,是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就要被迎请到拉萨去了。这天,雪下得很大,充满魅惑的宁玛巴情人那个被仓央嘉措称为玛吉阿米的姑娘,在自家石头房子里等不来仓央嘉措,便走出家门,朝巴桑寺的方向,快步走进了山边的树林。她想我为什么不能去老地方等他呢?她唱起了《萨玛酒歌》:“我的家乡在门隅,雪山巍峨,情人相聚。”惊起几只山鸡翻飞而上。山鸡落脚为吉祥,她就在有山鸡爪印的地方挖起了雪坑。雪坑就是天堂,就是她和他的老地方。入冬以来已经好几次了,她和仓央嘉措那么惬意地进入了天堂。
“一股冷风从后面压住了她。她说你这个强盗力气这么大。回头一看,果真冷风变成了强盗。那强盗穿着一身俗家的羔羊翻毛皮袍,一手抓着她,一手攥着刀,另有一把刀更是咄咄逼人。那是独眼里的凶光,刺得她胸腔一抖,几乎抖碎了心脏,连尖叫也发不出来了。这时,嗖的一声箭响,独眼杀手摇晃着,差点倒下去,一根竹箭插在了他握刀的臂膀上。他松开玛吉阿米,拔掉竹箭,扭头寻找射箭者。玛吉阿米爬起来就跑。
“三十步远的杉树背后,一个披着黑牛犊皮的猎人站出来,再次用弓箭瞄准了独眼杀手。独眼杀手大吼一声,立刻从左右两侧冒出另外两个杀手,举刀直奔猎人。猎人忽地转身,放出了竹箭,右边的杀手倒下了。他又挽弓搭箭想射杀左边的杀手,却发现已经来不及,左边的豁嘴杀手和前边的独眼杀手同时扑到他面前,一把刀插进了他的喉咙,一把刀插进了他的腰肋。猎人惨叫着仆倒在地。两个杀手同时拔出刀,转身去追撵玛吉阿米。
“玛吉阿米朝树林外的村庄跑去,刚跑到树林边,就被从捷路上跑来的独眼杀手和豁嘴杀手堵住了。她转身往山上跑,跑着跑着突然改变了方向,她看到就在死去的猎人和杀手之间,张皇失措地伫立着仓央嘉措。她担心杀手伤害他,喊了一声‘仓央’,便跌跌撞撞跑了过去。就在这时宁玛僧人小秋丹出现了,他拿着一根木棍堵挡在了独眼杀手和豁嘴杀手前面。两个杀手把刺杀的目标对准了小秋丹,包抄过去,举刀就刺。仓央嘉措大吼一声:“那是我的上师,你们要干什么?”他跑过去,愤怒地望着两个杀手。两个杀手是认识他的,扑通跪下,惶恐地磕了一个头,仓皇逃走了。
“仓央嘉措指着死去的猎人和杀手问道:‘上师,他们怎么死了?’小秋丹虔敬而又哀怜地看着仓央嘉措说:‘有人要杀死玛吉阿米,有人要保护玛吉阿米。当观世音菩萨的化身、莲花生大师的转世需要跟马头明王、一辫天母浑然一体的时候,他们就死了。’仓央嘉措知道观世音菩萨的化身和莲花生大师的转世就是达赖喇嘛,也就是他自己,当自己以马头明王为本尊修炼密法时,就变成了观世音和明王合而为一的马头观音。马头观音法的修炼需要明妃,于是又有了马头观音和一辫天母的合而为一。玛吉阿米就是一辫天母,当她必须跟他仓央嘉措融为一体时,有人却要杀死她。他追问道:‘谁要杀死她?谁要保护她?’小秋丹说:‘所有的宁玛派都会保护她,却不是所有的格鲁派要杀害她。’
“仓央嘉措有些明白了,忧戚地望着玛吉阿米,从怀里拿出一尊五寸观世音镏金铜像说:‘我把这尊观世音送给你,它会一直陪伴着你,它的守护就是我的守护。’他把铜像塞到她怀里,转身就走。玛吉阿米问道:‘什么时候你还能再来?’仓央嘉措没有回头,心里已是悲歌阵阵。玛吉阿米追过去拉住了他:‘仓央你哭了。’仓央嘉措说:‘见了死人,我怎能不哭?’玛吉阿米说:‘要哭就来我怀里哭,可怜的小喇嘛,别忘了我是你的情人、你的明妃,还是你的阿姐、你的阿妈。’说着,一把搂住了他。仓央嘉措在情人的怀抱里哽咽着说:‘我要走了,我要走了,玛吉阿米我要走了。’然后推开她,快步离去。玛吉阿米乞求道:‘仓央,你能不能再待一会儿,有人要杀我。’
“仓央嘉措没有停留,他知道只有自己离开,情人玛吉阿米才是安全的。他走了,雪地上的脚印固执地延伸着,背影小了,没了,哭声却大了。玛吉阿米没有听到情人的哭声,只听到一阵山鸡的惊飞之后,传来门隅少年仓央嘉措放野的歌喉:
茂密的树林深处,
是我告别姑娘的地方,
除了画眉鸟儿,
没有人知道我的悲伤。
“玛吉阿米的回答也是歌声:
风雪吞没了少年仓央,
门隅泶下魔鬼的山冈。
“玛吉阿米的阿爸是个藏族商人,他用大米、鸡爪谷和兽皮去两百公里外的琼结或者泽当换来盐巴,再用盐巴和当地人交换大米、鸡爪谷和兽皮。他经常不回来,据说他在琼结还有一个老婆一个家。独眼杀手和豁嘴杀手似乎知道这一点,所以当他们趁着夜色走进这个没有男人的家时,毫不怀疑今夜那座被柴火熏黑的石头房子里,比仓央嘉措大两岁的玛吉阿米将会死在她阿妈的身旁。
“石头房子分为三层,上面一层是露天的,堆放着烧火用的干草和秸秆,下面一层是牛棚马圈羊舍,中间一层用木板隔为两间,里间睡觉,外间做饭、进餐、取暖、待客。独眼杀手和豁嘴杀手踏上楼梯来到中间一层,推门进去,一前一后摸到了睡觉的里间。雪光从窗外钻进来,映照着地板上两个裹着皮袍蒙头睡觉的人。他们从头看到脚,发现了玛吉阿米的红氆氇软靴,一人一刀刺了下去。一股鲜血激射到了独眼杀手脸上。大概玛吉阿米还在梦中,来不及叫一声,身子一蜷,再一挺,眨眼死去了。独眼杀手收起刀,拽下红氆氇软靴上的黑玛瑙,拉起同伴就走。
“谋杀发生后的第二天,仓央嘉措就在一些官员和喇嘛的陪同下离开了巴桑寺。他们悄悄的,一点声张都没有,把神秘和诡谲留给了通往远方的马道。仓央嘉措告别着家乡,巴桑寺、泶下村、门隅措那,清河一脉,大山一片,雪山和森林、农田和草场、家畜和野兽,熟悉的擦身而去,陌生的迎面而来。他还不知道这是一次永久的告别,以后无论他怎样怀念故土,都不可能回来了。
“最最不舍的当然还是玛吉阿米,那已是所有心痛的聚合、颤栗如风的酸楚。仓央嘉措不敢哭,他知道达赖喇嘛是何等伟大的人物,不能为了一个情人而哭泣,只能默默祈祷:玛吉阿米,愿佛赐的幸福永远陪伴着你。
“仓央嘉措现在还不知道,在他离开门隅山乡时,除了泶下村的山林里死了两个男人,泶下村的石头房子里,还死了一个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