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志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0
|本章字节:12610字
香波王子摸出手机拨打珀恩措,对方是开机的,却没人接,打了好几次,才飘出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
“我还是不习惯你用别人的手机,想了半天才敢接。”
香波王子说:“边巴老师的手机好使,我喜欢它,你慢慢习惯吧,记住后面的数字是‘2452’,就是‘爱死我爱’。
珀恩措说:“‘爱死我爱’?你这么说我真有点放不下你了。”
“放不下我?太高兴了。”
“你不是说,要给我讲讲碧秀拉巴的故事吗?”
“是的是的,也许对你有用,也许碧秀拉巴的故事是个阶梯,你会沿着它走下三十六层高的大厦顶层,也许……”
“不会又是喇嘛说教吧?”
“不会,是故事。”
“那就快说吧,我想知道人世间的最后一个故事能不能感动我,如果能感动我,我就不跳,如果不能感动我,我立刻就跳。我把生命交给你了。”
香波王子沉思了一会儿说:“碧秀拉巴曾是一个四方讨要的乞丐,有一天他带着老婆回到他的山南老家下,正碰上努丹千户在屠宰牲畜的地方惩罚一个猎人。猎人射杀了一只棕熊,那是山神的伴神。山神迁怒于努丹庄园,让包括努丹千户的大儿子在内的十几个人传染上了烂掉灵魂的麻风病。那个时候,麻风病是不治之症,唯一的办法就是用猎人的血肉祭祀山神,祈求宽恕,再把得病的人绑起来背进深山,任其冻死、饿死,或被野兽吃掉。碧秀拉巴用他那嘶哑细小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吃力地说:‘如果千户大人对佛发誓不杀这个猎人,烂掉的灵魂就会痊愈,病人很快就会好起来。’努丹千户说:“我凭什么要听一个乞丐的话呢?’碧秀拉巴说:‘要是病人的病七天不见好,你就把我的皮剥下来,用我没有皮的血身子祭祀山神。’
“七天过去了,十几个麻风病人不仅不见好,反而更严重,甚至有一个已经死掉。努丹千户派人把碧秀拉巴抓起来,同时抓起来的还有猎人的老婆。努丹千户说:‘我对佛发誓不杀猎人,但没有发誓不杀猎人的老婆。’又指着碧秀拉巴问:‘你自己选择,是活着剥你的皮,还是弄死了再剥你的皮?’碧秀拉巴的回答嘶哑细小得就像痛苦的呻吟,却依然浸透着力量:‘当然是活着剥我的皮,死人的皮是剥不下来的。’剥皮的方法是,把活人绑在剥皮杆上,用刀从额头经过天灵盖、后脑勺直至脖颈,划出一道血口子,然后把烧滚的酥油浇下去,酥油浸渗之处,皮肉就会开裂。有时,人皮剥到一半,人就已经疼死了,有时整张人皮已经剥落下来,人还活着,等着血尽而死。
“努丹千户已经派人烧滚了酥油,就等着划出血口子往头上浇。碧秀拉巴说:‘如果千户大人对佛发誓不杀猎人的老婆,我就有办法自己把自己的皮剥下来。’努丹千户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自己剥自己皮的,今天倒要见识见识。’于是就对佛发誓不杀猎人的老婆。碧秀拉巴费力地告诉他:‘我剥皮的办法就是从现在开始不吃不喝,等饿得皮包骨的时候,再咬烂自己的嘴,从嘴上往下一扒,整张人皮就下来了。’努丹千户就让碧秀拉巴饿着,不吃不喝半个月,皮包骨的样子出来了。碧秀拉巴还活着,却已经咬不动自己了。碧秀拉巴说:‘我已经剥不动我的皮了,你还是把我喂出肉来吧,没有肉的祭品山神是不理睬的。’努丹千户说:‘我现在恨透了你这个骗子,我就是要喂你,喂出肉来再折磨你,那时候我会让你想死死不了,想活活不成。’
“一个月以后,身体恢复的碧秀拉巴又被努丹千户带到了屠宰牲畜的地方,一起带去的还有猎人的孩子。努丹千户说:‘我对佛发誓不杀猎人的老婆,但没有发誓不杀猎人的孩子。孩子的肉很嫩,是山神最喜欢的祭品。’碧秀拉巴表示:‘如果山神吃惯了孩子的肉,庄园里所有孩子包括千户大人的孩子就都会被吃掉。为什么不用我的肉代替呢?给我一把刀,我来割下我的肉。’努丹千户给了他一把刀,他又说:‘请求努丹千户给我的老婆一口饭吃,她怀了孩子,我把她安顿在了心肠好、愿意照顾她的人家里。’说罢举刀就割,胳膊上顿时鲜血淋淋。这时努丹千户扑过来抱住了碧秀拉巴,大声喊着:‘乞丐,乞丐,你不要这样。’
“碧秀拉巴推开努丹千户,声音比以往更加嘶哑地说:‘为什么不让我死?’努丹千户说:‘你是一个不怕死的人,我喜欢不怕死的人,我现在不仅不惩罚你,还要奖励你,你说你想要什么?’碧秀拉巴毫不犹豫地说着比划着:‘我要包括你的大儿子在内的十几个麻风病人,我要和他们在一起,我要照顾他们。’努丹千户答应了,就把那些病人和一些食物交给了碧秀拉巴。
“碧秀拉巴一家和那十几个麻风病人一起生活了十二年,直到病人们陆续死掉。当最后一个麻风病人被碧秀拉巴背到天葬台之后,老迈的努丹千户把庄园的三分之一领土送给了碧秀拉巴。他说:‘我已经看出来了,你是佛菩萨降临,我要供养你,请你为我祈祷,让我下一辈子还能成为努丹庄园的主人。’碧秀拉巴用气息不畅的嘶哑的声音说:‘我不是佛菩萨降临,但我可以为你祈祷。’然后接受了这些领土,并把它称为孤儿庄园。因为这时候,碧秀拉巴一家已经收养了一大群来自西藏各地的孤儿。这就是西藏历史上的第一个孤儿院。
“碧秀拉巴认为,西藏的佛教注重平和寡欲的心灵营造,启示人们从烦恼中解脱,从痛苦里超越,这是成功的。但作为一个佛教政权,只提倡安时顺处,忍耐贫贱,不着力去解决民生疾苦,改变社会贫困现状,让许多人挣扎在温饱线以下,这是失败的,是佛门的失败。碧秀拉巴在有了自己的领土以后,立刻把它划成小块,分给了那些孤儿,又招来一些成年乞丐,指导孤儿耕作。这事儿发生在三百年前,大概是西藏乃至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出现的‘分田到户’。但结果并不好,孤儿之间、乞丐之间很快就开始拉帮结派,然后就是侵占别人田土。碧秀拉巴只好把分下去的土地收回来,再行分配。后来又出现了弃田罢耕,有些人天生懒惰,撂下田地不种,宁愿去过受人白眼的乞丐生活。碧秀拉巴就把丢弃的土地租给愿意种田的人,然后收租子施舍乞丐。
“但不管怎么说,孤儿庄园毕竟是一个人人有饭吃、有衣穿的地方。勤快的人除了种地,还可以养牛养羊。很多人把用粮食和牛羊换来的金子和银子交给碧秀拉巴,他们说:‘把这些金子银子攒起来吧,孤儿庄园应该有一座寺庙。’碧秀拉巴就用木头制作了两个扑满,一个攒金子,一个攒银子。还没攒够,灾年就来了。碧秀拉巴砸开两个扑满,取出金子和银子,从别的庄园换来粮食,施舍给远远近近冲他而来的饥民。金子银子就这样没有了,寺庙没有建成,接着又是牛瘟,孤儿庄园的牛羊全死了。几乎所有人都怪罪碧秀拉巴:是你花掉了建造寺院的金银,是你让我们失去了佛寺佛僧的保护。这样的怪罪伴随着灾难的加重:有了死于牛瘟的人,一连几天,天天都有。一个呼声从黑暗的人心里悄悄跑了出来:谢罪,谢罪,谁得罪了神佛,谁就应该以身谢罪。
“有一天,几个忘恩负义的恶人从田野里抓住碧秀拉巴,扒光他的衣服,绑起来,投进了他们早已准备好的蝎子坑。几千只黑蝎子在洞里爬来爬去,爬满了碧秀拉巴裸露的肌肤。两天后,碧秀拉巴的家人找到他时,看到他身上疙瘩摞疙瘩,蝎毒摧残得他已经奄奄一息。几个恶人害怕受到碧秀拉巴的惩罚,丢下妻儿逃离了孤儿庄园。碧秀拉巴身体恢复后,亲自去寻找他们,用他们熟悉的嘶哑细小的声音断断续续说:‘世上没有把恩人往蝎子坑里扔的黑心人,我是不小心掉进去的。’那些恶人后来都变成了知恩图报的好人。
“在西藏,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都喜欢把钱物捐给寺庙,以为这样就可以避免灾祸,积累功德。所以不管富地方穷地方、大庄园小庄园,寺庙都修得富丽堂皇。唯独碧秀拉巴对修建寺庙心不在焉,是他对佛不虔诚吗?肯定不是,他天天都对着雅拉香波神山磕头膜拜,告诉别人:‘佛就在山上,它赐给我们林木和雪水,赐给我们太阳和四季的变化,赐给我们庄稼和富足的日子,佛就在山上。’碧秀拉巴把自然和神佛搞到了一起,拜山就拜佛,自然就没有必要修建寺庙,另立山头了。
“碧秀拉巴的家庭人丁非常兴旺,有七个女儿,四个儿子,而且都是一个老婆生的,说明碧秀拉巴的老婆是个生育能力很强的人。关于这个女人,传说的很少,我们只知道碧秀拉巴是为她而死的,她长寿,死在碧秀拉巴后头。那时候,碧秀拉巴已经六十四岁了,六十四岁的老人还保持着为他老婆去山里采花的习惯。以往他每年夏天去三次,这一年去了四次。第四次是不该去的,去了就出事。有一种杜鹃科的欺冰花开在雪线崖壁上,黄灿灿的十分好看,开了以后才能采,采回来一个月不败。碧秀拉巴就是冲它而去的。它在那一年开得格外娇媚,也格外稀少,碧秀拉巴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朵,兴奋得攀援而上。崖壁用疏松的岩石推开了他,他陨落而下,摔死在一百多米深的山渊里。碧秀拉巴天不怕地不怕,多少次出生入死,完全是一个大男人伟丈夫的形象,最后却死在采花上,一朵欺冰花用它的娇羞妩媚诱惑了他的生命。”
香波王子感觉对方已经沉默了好久,问道:“你在听吗?”
珀恩措半晌才说:“在听。”
香波王子问:“感动吗?”
耳朵里传来珀恩措的抽泣。
香波王子长舒一口气:“你说人世间的最后一个故事如果感动你,你就不跳,现在不跳了吧?”
“可我还说过,如果不能感动我,我立刻就跳。我把生命交给你了。”
“是啊是啊,我没有辜负你,你哭了,你被感动了。”
“不,一点也不感动,我哭是因为我把生命交给你的时候,你根本救不了我。我在三十六层高的大厦顶层就要跳下去,你却在给我编造一个毫无用处的碧秀拉巴的故事,你让我更加绝望,这是最后的也是最深的绝望。”
香波王子急得直跺脚:“也许故事感动不了你,但它决不是编造,是碧秀拉巴的真人真事。碧秀拉巴在六十四岁的时候为他的爱人采花而死,这就好比我,我也会为你采花而死的。”
沉默。远方的珀恩措在沉默,他旁边的梅萨也在沉默。但是他知道,沉默背后是巨大的浪响,轰隆一声,拉萨河冲天而起。
半晌,珀恩措才说:“这么说,是爱情在对我说话?”
香波王子说:“是啊,我都这么爱你了,你还想去死吗?说呀,你怎么不说话,你还想死吗?”
依然是细若游丝的声音:“不想了。”
“真的?”
“我就在这里等你活到六十四岁,然后采花给我。”珀恩措说着,痛声号哭起来。仿佛压迫和抑郁突然找到了宣泄口,哗的一声,洪水泄了,怒浪走了。接下来是平静,一碧如洗、美不胜收的平静。
欢喜是巨大而温暖的,手机真好,电波真好,传递了不幸之后,又传递着不死。珀恩措有救了,尽管这时珀恩措关掉了手机。但香波王子知道她现在需要静一静,静一静之后,一定还会打过来:从大厦顶上下来了,回家了,好消息。
“梅萨,珀恩措不跳了。”香波王子呵呵呵笑着,一瞬间忘了所有的不愉快。
梅萨盯着他,就像盯着一个陌生人:“你真的会为她采花而死?”
香波王子的神情悲伤而宁静:“真的,这不会有假。”
“你就是嘴上的功夫,会唱会说。”
“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我也会为你采花而死的。”
梅萨冷笑道:“别说这些没用的话了,快回来面对我们的灾难,‘光透文字’在哪里?”
香波王子心里一颤,看到阴霾就在头顶,极度的悲哀和懊丧再次袭来,瘫痪了他的灵肉。他顿时蔫头耷脑、萎靡不振了。
2
香波王子和梅萨没有再回藏红花酒店,就把牧马人开到罗布林卡旁边的树林里,似睡非睡地呆到第二天上午。日照中天了,天蓝得透明,拉萨用极致的干净和晴好打扮着自己。梅萨的心情似乎还没有灰到最后,下车买了早点让香波王子吃。一个大饼,一碗辣红如血的牛肉粉汤,是从青海回民开的清真饭馆里连碗端来的。香波王子摇摇头,表示没胃口。梅萨就呼噜呼噜吃起来。
香波王子开门下车去转悠,很快又回来了,拿着手机给梅萨看,上面是一条短信:
速看邮件。
梅萨问:“谁发来的?”
“不是手机,是电讯台,大概是群发。”
“那就更应该重视。”
“为什么?”
“这显然是私人性质的提醒,却要群发,肯定是为了掩饰什么。现在的电讯台,只要掏钱,什么信号都能发。”
香波王子自语着:“掩饰什么?掩饰谁发了信息?”
边巴老师的笔记本电脑就在车上,他们打开,早就没电了,赶紧开车去找网吧。一刻钟后,有了惊喜,香波王子的邮箱里,出现了“光透文字”的翻译。这是哲蚌寺的“光透文字”,是他们九死一生的结果。
梅萨脸上掠过一丝不快:“这么说,还有一个人也是伏藏学的专家,很熟悉古代专门的伏藏语言,谁呢?”
香波王子说:“显然就是这个专家或者专家指使的人从牧马人坐垫底下拿走了‘光透文字’,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方式跟我们合作?我们都浑身伤痕、满脸流血了,还要听他或她的指挥,不听了,我们按照我们的想法往下走。”但立刻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在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时,来自历史深处的“授记指南”便是“最高指示”。
梅萨从电脑前推开他,迅速抄录着“光透文字”的内容。
就在这家网吧,昏暗的角落里,智美和索朗班宗低伏在间隔板的后面,屏声静息地凝视着香波王子。
索朗班宗的眼光始终在对方头发上扫描,她妈妈让她等待前世注定的爱侣、一个今年夏天来西藏开启“七度母之门”的人。这个人是jeep牧马人的车主,是一个长头发的男人。而她现在看到的香波王子,那一头潇洒光亮的披肩长发,竟是完全契合了妈妈的叮嘱和她的心意。
智美不安地说:“太危险了,没想到他们也会来这里。”
索朗班宗说:“是你让他们‘速看邮件’的,应该想到他们会来网吧。”
“拉萨网吧那么多,偏偏和我们挤在了一家。”
“有缘千里来相逢嘛。”
智美警惕地瞥了她一眼:“谁跟谁相逢啊?”
索朗班宗绕过间隔板,朝前凑凑,想看得更清楚些。
智美朝后拉了拉她:“别让他们看见你。”
索朗班宗说:“他们又不认识我。”突然回过头来,眼光凌凌地望着智美,“你骗了我,你不是牧马人的车主,你的头发也没有在昌都剪掉。”
智美说:“重要的是我有给你的信物,有仓央嘉措情歌,你难道不相信情歌的力量?情歌的力量就是我的力量,最真实的,就是你渴望我的控制。想一想每天晚上的快乐吧,你就不会站在这山望那山高了。”说罢,嬉笑着挠挠她的腰肢,又拍拍她的屁股。
索朗班宗敏感地抖了一下,顿时就软了。智美拉她到怀里,款款地抱住。在别人眼里,就是一对热恋的情人了。
“你挺坏的,居然可以杜撰一个‘授记指南’。”
“怎么算是杜撰呢?是我从卦书里摘出来的。”
“什么意思你理解吗?”
“不理解,也没有必要理解,我们依靠的是熟悉伏藏语言的专家对哲蚌寺‘光透文字’的翻译和我的占卜。如果占卜的结果和翻译出来的‘授记指南’是一致的,那就说明莲花生大师和空行护法已经眷顾了我们,我们就可以义无反顾地往前走了。”
“等你往前走的时候,你的对手却远远地落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