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志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0
|本章字节:13058字
间隔只有两天,第五场考试很快到了。瓦杰贡嘎大活佛的担忧变成了现实,空白出现了,古茹邱泽喇嘛没有到场。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更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到场。他缺席,对手苯波甲活佛就算胜了一场。
现在是三比二,考试还得考下去,至少还有第六场。
布达拉宫持明佛殿里,轰轰隆隆响起了格西喇嘛们的诵经声。这是尼玛考官的建议:大家总不能白来,就让我们简简单单举行一次法会,祈愿生灵万物平安吉祥吧。
瓦杰贡嘎大活佛独自走出持明佛殿,让管家派人寻找古茹邱泽喇嘛:一定要找到他,告诉他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务必回来参加第六场考试,而且要取胜。
晚上,古茹邱泽喇嘛回到了布达拉宫。他来到坛城殿,在密集金刚坛城、胜乐金刚坛城、大威德金刚坛城的环绕下,向尊师瓦杰贡嘎大活佛禀告他之所以缺席考试的原因。
他平静地说:“我的妃宝走了,我去送她。”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你是故意的,你不想取胜这一场考试。”
他没有吭声,什么事情能躲过尊师的眼睛呢?只是尊师并不知道原因之后还有原因,那些不可测知的微妙,已经从言说到了不可言说,从思议到了不可思议。
妃宝是他养起来的,几年前就养起来了。她什么也不做,衣食无愁,舒适安逸。可是她说:“你不创造任何价值,本来就是被信徒供养起来的,现在你又供养了我,我觉得很别扭,非常别扭。”又说,“信佛的人不能什么也不做,就信佛,那算什么呀?我要回去啦,我要去做点事情啦。”
他说:“你说得对,信仰不是职业,不是少数人的专利,而是人人都应该具备的精神状态。喇嘛也不是精神贵族,而应该是一个创造者。你非要走,那就走吧,我没有理由阻拦你。但是……”
妃宝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说呀,但是什么?”
他说:“等着我。”
妃宝说:“你是说永远吗?你是说下一世吗?”
他说:“我不知道。”
妃宝说:“你应该知道我的年龄。”
他说:“二十五岁的青春年华。”
妃宝说:“白白地浪费掉吗,我这一世?”
他无言以对。于是就有了长亭送别,就有了考试缺席。
又过了两天,第六场考试如期举行。持明佛殿里,点起了更多的酥油灯,每一尊神像前都是一溪一河的闪耀。火光给佛像增添了光明,也增添了神性的伟岸,就像西藏的山水把无言的辉煌裸裎于天造地设之间。无垢法力和无量悲愿从容地流淌在殿堂的每一个角落,佛尊无涯,僧徒们如同置身在百千亿佛的境界里,谦卑而惬意。
九位考官再次坐到八座佛塔和莲师八神变之间。他们今天在袈裟外面罩上了缀着珠宝饰带的红色大披风,表达着内心的隆重和肃穆。
相对而设的答辩经座之间,代表威严的三尺锡杖上,拴上了七字文殊咒的经幡。西边是苯波甲活佛,东边是古茹邱泽喇嘛。但是东边的经座是空的,开考时间就要到了,古茹邱泽喇嘛还没有来。所有人都在嘀咕:他是否又要缺席?
很多人的眼睛都望着持明佛殿的门口。
苯波甲活佛希望的是,对手最好不要来,就像第五场考试那样,让他不战而胜。但是他的天眼通和他心通告诉他,古茹邱泽喇嘛肯定会来。
第六场考试是立宗辩。立宗辩就是摆出一个代表经宗法宗的观点,让竞任对手询问、补充、诘难、批驳,在场的所有考官和格西喇嘛也可以随意发问,但以竞任对手为主。立宗者必须有问必答,一旦被问得理屈词穷,就算失败。对手不必和他一样立宗,就可以成为优胜者。如果他一直都是对答如流,那就需要对手立宗,回答他和在场考官、格西喇嘛的问题。最后由考官根据个人表现,投票确定优胜者。所以一般情况下,竞任的双方都不会首先立宗,而是靠抓阄确定首先立宗的人。
还有一个规定,第六场考试中竞任的双方谁都不能击掌,谁击掌谁就是失败者,不管他的提问或答辩多么精彩。据说这是为了考查竞任者的自控能力,这种能力的体现是,给大脑一个信号,它就会像上了发条一样自始至终左右你的行为。而一般的修炼者做不到,提问或答辩激烈时,往往会出于习惯和下意识先击掌再说话。
大家眼巴巴等待着,持明佛殿的门口除了空气和烟袅,什么也没有。但让大家惊讶的是,殿堂里突然响起了古茹邱泽喇嘛的声音:“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但不是我来晚了,而是大家来早了。”人们迅速把眼光从门口转移到考场中心,才发现古茹邱泽喇嘛早已经落座。
他是从哪里进来的?人人都在询问。连瓦杰贡嘎大活佛也感到蹊跷:这弟子,难道已经练就了穿墙破壁、无碍行走或隐身匿形的法术?难道“七度母之门”给这个痴心修炼者的福赐是显示种种神变的奇迹?
古茹邱泽喇嘛抱歉地望了望尊师,然后面朝苯波甲活佛说:“我要立宗,我的立宗观点是:‘七度母之门’是不死的法门,生命可以长存不朽。”
大家又是一阵吃惊:他居然抢先立宗?是自傲,还是自信?不管是什么,抢先立宗的人,十有八九是要失败的。
苯波甲活佛从吃惊中回过神来,问道:“你是说不光灵识不死,肉体也可以不死?”他看对方点头,又问,“这是你修炼‘七度母之门’的最后结果?”
古茹邱泽说:“不,这只是‘七度母之门’的第五门。”
苯波甲说:“既然第五门是不死之门,那就不仅仅是背佛,更是反佛了。众生自无始以来,死了又生,生了又死,就像车轮旋转,轮回于六道之中。而佛命比如人命,也会速死而别,连佛祖释迦牟尼都是如此,‘七度母之门’怎么能比佛祖更高?”
古茹邱泽说:“佛祖释迦牟尼死了吗?”
苯波甲愣怔着。
古茹邱泽说:“他是圆寂,是涅盘。涅盘不是死亡,是再生。佛说,我有无量之寿。从佛祖释迦牟尼诞生到现在,仅有两千五百多年,怎么说是死了呢?”
苯波甲说:“可是肉体呢?我说的是肉体。”
古茹邱泽说:“我说的也是肉体,肉体不死,释迦牟尼就在西藏,就在我们身边,只不过我们谁也无缘亲见。”
苯波甲问:“就算佛陀不死,可这跟‘七度母之门’有什么关系?”
古茹邱泽说:“包括‘七度母之门’在内,一切密法修炼的都是肉体,肉体是精神实体,没有肉体便没有灵识、魂魄以及所有的精神现象,怎么能说精神不死,而肉体却可以速朽呢?佛不死,众生也不死,因为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一切众生皆能成佛。”
苯波甲说:“那就请你举出不死的人。”
古茹邱泽说:“除了死的人,剩下的都是不死的。”
苯波甲说:“我看不到会有剩下的。”
古茹邱泽说:“那是因为人生在世,浑浑噩噩,没有机会得到避死的法宝。”
苯波甲问:“什么是避死的法宝?”
古茹邱泽说:“人死不外是天灾、人祸、自害。天灾有震灾、水灾、火灾、雪灾、雷灾、热灾、冻灾;人祸有战争之祸、行路之祸、残杀之祸、坠落之祸、污染之祸;自害有贪欲之害、瞋怨之害、愚痴之害、饮食之害、药物之害、无明之害。由于它们的存在,生命的渐渐衰朽、死亡的不可避免,被说成是自然规律。但‘七度母之门’告诉我们,当我们有幸躲开天灾、人祸、自害之后,生命就可以不死,肉体就可以不朽。”
苯波甲问:“关键是能不能躲开,怎样躲开?”
古茹邱泽说:“这就是避死的法宝要开示我们的。”
所有人都望着古茹邱泽喇嘛,等待他把避死的法宝说出来。他用腹式呼吸镇定着自己,骄傲地仰着头。
苯波甲催促道:“说呀,如果你真的有避死的法宝。”
古茹邱泽说:“修炼‘七度母之门’第五门,就是用天灾门修炼避灾眼,用人祸门修炼避祸眼,用自害门修炼避害眼。这三只眼深藏在人的身体之内,本来是不睁不亮的,修炼就是让它们出来、睁开、发出光亮,看到能看到的一切。”
苯波甲问:“怎样修炼?”
古茹邱泽说:“观想紫度母,以打通所有的肾经肾脉,便可以听知;观想黄度母,以打通所有的肝经肝脉,便可以目知;观想绿度母,以打通所有的肺经肺脉,便可以嗅知;观想黑度母,以打通所有的脾经脾脉,便可以吻知;观想红度母,以打通所有的心经心脉,便可以舔知。你能测知,就能回避,等你回避了所有死亡的机会和可能,你就有了长存不死的前提。”
苯波甲问:“怎样观想?”
古茹邱泽说:“佛说,瞻一尊神颜,百神就授记。诸神的出现是你的意变,随着意变,你将对应身变和语变,身变即不动变,语变即万咒变。如此观想,天长地久,自性的佛果就会显现,这是母本,他界的佛果就会安家,这是父本。母本和父本一旦结合,自然就会光亮无限地产生避灾眼、避祸眼和避害眼,这是修炼‘七度母之门’的如意妙果。”
苯波甲说:“虽然从逻辑般若来看,一个人回避了所有死亡的机会和可能,就能够长存不死,但百分之百的回避是不可能的。佛说,电灭即寿,瞬刻即久,人的生命,比之雷电,能闪一下就算长寿了。夭一切寿,空一切有,短一切久,寂一切喧腾。灭度是真谛,无常是佛意,人怎么可能长生不老呢?”
古茹邱泽说:“‘七度母之门’看生命是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既然如此,那就是‘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苯波甲说:“就算你长出了避害眼,又怎么能避开病死和老死呢?”
古茹邱泽说:“如果病死老死迎面而来,你当然避不开。避害眼看到了病死老死为什么走来,它做到了舍因断缘而无果,所以人不死。”
显然古茹邱泽喇嘛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兴趣,有格西问道:“请古茹邱泽喇嘛说说,怎么样才能舍因断缘而无果呢?”
古茹邱泽说:“自害有贪欲之害,断掉它,有瞋怨之害,断掉它,有愚痴之害,断掉它,有饮食之害,断掉它,有药物之害,断掉它,有无明之害,断掉它。当所有自害的缘起断掉之后,生命就只剩下了宁静的滋养和合理的利用。石头没有砸击它就永远是石头,河水没有截流它就永远是河水。”
苯波甲说:“可是风会吹坏石头,太阳会蒸发河水。”
古茹邱泽说:“风吹坏的只是自性脆弱的石头,而‘七度母之门’的修炼目标是金刚不坏。什么是金刚不坏?不是因为它硬,而是因为它空。空谷吹风,流逝的是风,而不是空谷。太阳当然会蒸发河水,但河水到了天上又会变成更多的水,降落于河水,河水不是小了,而是大了。”
苯波甲说:“我们想听的不是道理,而是不死的方法。”
古茹邱泽说:“人体有能放血的脉和不能放血的脉,比如隐藏脉、金矛脉、黄胆汁脉是可以放血的,空处脉、银扣脉、蛇眼脉是不能放血的……”
有格西说:“喇嘛尊者能不能不用古藏医的术语,要是用藏医和汉医共识的词汇,听得懂的人会更多一些。”
古茹邱泽说:“当然可以。脉道即穴道,让红度母驻守心经神门穴,让黄度母驻守肝经太冲穴,让黑度母驻守脾经公孙穴,让绿度母驻守肺经太渊穴,让紫度母驻守肾经太溪穴,让蓝度母驻守心包经劳宫穴,让白度母驻守胃经足三里穴。七度母还有七个妹妹,让奋迅度母驻守小肠经阳谷穴,让金颜度母驻守膀胱经昆仑穴,让顶髻尊胜度母驻守胆经丘墟穴,让吽音叱诧度母驻守大肠经合谷穴,让消苦度母驻守三焦经阳池穴,让大寂静度母驻守任脉神阙穴,让破欲度母驻守督脉命门穴。驻守巩固之后,观想药师佛咒和度母咒,直到咒语融入血液,流淌在所有经脉之间,它会保证血管里的血永远是充足的,更是干净新鲜的。干净新鲜的血是生命不朽的保证。除此之外,你还要扩大无染心地,杜绝一切污垢、语垢、行垢、法垢、亲近垢、思维垢、饮食垢。你的境界是十地菩萨的境界,但你并不是菩萨,你是一个具足肉身和灵魂的人,一个只差两步就可以不死的人。”
苯波甲问:“只差哪两步就可以不死?”
古茹邱泽说:“人体之内,所有十四条经脉之外有一条脉外脉,所有三百六十个穴位之外有一个穴外穴。脉外脉也叫除障脉,当你的修炼打通所有脉道之后,人世间强加给你的全部贪、瞋、痴、慢、疑等无明都会集中到脉外脉,或者盘结在此,或者流泻而出。盘结会导致无明增生,流泻会引来光明灿烂。你需要的是流泻,所以修炼的结果便是让主宰流泻的神永驻此地。穴外穴被释迦牟尼命名为无量光地或长寿佛果,是可以保证生命长存的不死穴。当你的修炼已经把三百六十个穴位变成了三百六十位驻守体内的善方之神,当你的脉外脉已经被金刚界诸佛主宰,不死穴即长寿佛果便会欢喜而出。我已经说过,‘七度母之门’暗藏了人类的生命密码,修炼就是破译密码,就是获取能量,能量是取之不尽的。”
苯波甲问:“不死穴在哪里?喇嘛尊者找到了吗?”
古茹邱泽说:“找到了。”
苯波甲问:“这么说,你已经是一个不死的人了?”
古茹邱泽响亮地击了一下掌,干干脆脆说:“是的,我不死,我永恒。当我的尊师圆寂之后,我还活着,当我的弟子离世之后,我还活着。我没有转世,我就是我,一直活着,一百年一百年地活着。我跟释迦牟尼,跟莲花生大师,跟仓央嘉措活得一样久长,他们都没有圆寂,他们都还活着。”
全场惊呆了,一片沉寂,为古茹邱泽喇嘛惊倒四座的话,也为他不可思议的举动。他居然击掌了,他情绪激动,忘记了第六场考试的规定:竞任者双方不能击掌,谁击掌谁失败,不管他在考试中表现多么出色。他让大家看到,这个自诩为已经成就了长生不死之法的人,其实连最基本的自控能力都没有修炼到家。
已经用不着投票了。考官席上,瓦杰贡嘎大活佛第一个打破了惊厥般的沉寂,厉声道:“你死了,已经死了。”
古茹邱泽平静地说:“禀告尊师,我没有死,我只是失败了。”
瓦杰贡嘎大活佛愤怒地瞪了弟子一眼,小声说:“你的失败就是我的失败。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故意击掌?”
古茹邱泽低下头说:“尊师一眼就看破了。”
第六场考试就这样结束了,苯波甲活佛又是不战而胜。
现在是三比三,考试拖到了决胜局。
考官们和格西喇嘛们纷纷猜测:第六场考试中,古茹邱泽喇嘛显露了“七度母之门”的第五门,那么第七场考试呢?第七场考试是最后一场考试,一定会显露“七度母之门”的第六门?第六门是什么?第六门之后还会有第七门,第七门是最后的法门,最后的法门又是什么?
古茹邱泽完全明白大家的猜测,大声说:“‘七度母之门’的修炼一共七门,前五门大家已经知道了,第六门是伏藏之门,第七门是……”
“不要说了。”瓦杰贡嘎大活佛厉声打断弟子的话,站起来就要离去。
苯波甲活佛问道:“大活佛留步,请明示第七场考试什么时候举行?”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没想到考试拖到今天还没有结束,马上就是布达拉宫大诵经法会的日子了,只能在法会之后接着再考?你们说呢?”
尼玛考官代表另外几个考官说:“只能这样,万僧聚首的大诵经法会是不能耽搁的。”
古茹邱泽喇嘛突然仰起头,不无激动地说:“啊,我怎么忘了,布达拉宫大诵经法会就要举行了。”然后快步离开了持明佛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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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波王子醒了,他先看到了梅萨,又看到了骷髅杀手,在他们的凝视中呆愣了半晌,才有了一丝丝的意识,就像一扇窗户被记忆推开了缝隙,亮光出现了,越来越多,然后是整个世界、所有的往事。他想坐起来,身子重得就像粘连着整个地球。他张张嘴,想说话却没有说出来。一声轻响,一把勺子碰在了他的牙齿上。温暖的液体顺着勺子流向了舌头,他想了想,想起这是牛奶,便咕咚一声咽了下去。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咕咚声,他喝完了一茶缸牛奶,疑惑地眨巴几下眼皮,就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