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志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0
|本章字节:12816字
怪不得山魈一见他们覆盖了尸陀林主和尸陀林母的唐卡,立刻就友好起来,原来尸陀林主和尸陀林母是这里的标记,山魈住久了,熟悉了,对带有这种标记的人也就视同家人了。问题是,为什么在家院里会有这样的壁画?胡子喇嘛和山魈怎么会待在这个地方?香波王子还没有问出口,只见更加不普通的标记赫然来到眼前:坐北朝南的正房顶上,堆着一些青松的叶子,叶子上是一块洁白如玉的石头,石头旁又是一个象征黄金的铜斗。
香波王子惊问:“这里是‘青松石之家’?是伟大的医圣宇陀·元丹贡布的族人?”
胡子喇嘛点点头,不无骄傲地说:“我是拉卜楞寺的喇嘛,这里是我的老家。”
香波王子告诉梅萨:“‘青松石之家’是西藏伟大的医圣宇陀·元丹贡布家族的称号。这个家族有一个非常博学的人,名叫哲吉印度小金刚。他是元丹贡布的前辈,曾应一个美丽姑娘的请求,治好了邪恶的那加国王的病。作为报答,姑娘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当她的尸体顺河而来时,上半身盖满了金子和绿色的青松宝石。哲吉印度小金刚把金子和宝石捞起来,放在自己的屋顶。一个牧人见了说:‘好啊,好啊,你有一个青松石的屋顶。’传播开去,‘青松石之家’就成了宇陀家族的称号。这个称号意味着救死扶伤的荣耀,宇陀的后代便用松叶、白石和铜斗替代珍贵的青松石和金子作了家族的象征。”
梅萨说:“又是救命的‘青松石之家’,又是死亡的尸陀林壁画,挺矛盾的嘛。”
香波王子说:“佛的意义就是消除所有矛盾,尤其是两极分化的矛盾,比如有与无、生与死、善与恶、美与丑、爱与恨、天堂与地狱等等。医圣眼里的世界,都是尸陀林主和尸陀林母主宰的坟墓,他的志向就是,在死亡的坟墓里创造生命旺盛的天堂,所以尸陀林又往往是杰出藏医的修为背景。”
梅萨还要问什么,香波王子扭头盯上了胡子喇嘛:“据我所知,‘青松石之家’的传人都是布达拉宫最耀眼的医圣,可你,为什么不是?”
胡子喇嘛说:“我们只是宇陀家的族人,这一片都是族里的人。我们不是传人,传人在那边,那边。”胡子喇嘛指了指院子后面。后面是马路,马路那边就是香波王子和梅萨刚才走来的地方。
香波王子说:“那边?那边是索朗班宗家。”
胡子喇嘛点点头说:“索朗班宗的阿爸是了不起的藏医喇嘛,是宇陀家族的骄傲,可惜他已经圆寂了。”
香波王子问:“他的传人呢?”
胡子喇嘛说:“你指的是索朗班宗吗?她不是喇嘛。”
香波王子明白了,胡子喇嘛的意思是藏医必须是喇嘛,是可以结婚生子、传宗接代的那种喇嘛。又问:“索朗班宗是干什么的?”
胡子喇嘛说:“她呀,她在防雪栅栏里上班。”
香波王子问:“你说防雪栅栏?哪儿的防雪栅栏?”
胡子喇嘛说:“布达拉宫的‘防雪栅栏’。”
香波王子说:“布达拉宫怎么会有‘防雪栅栏’?”
胡子喇嘛说:“雪村,雪村,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喝过酒的雪村。仓央嘉措说,宇陀家族是西藏防雪栅栏里的青松石之家,是灵魂的存在、肉体的主宰。”
香波王子恍然大悟:“仓央嘉措的确说过‘西藏防雪栅栏里的青松石之家’这句话,可我怎么就没想到他指的是布达拉宫的围墙呢。”
胡子喇嘛嘿嘿笑着点了点头。
梅萨说:“什么意思?我不懂。”
香波王子说:“布达拉宫正面下方是用城墙围起来的,北面依山,三面依墙。过去城墙内的建筑大部分是布达拉宫办事机构即噶厦下属机关、藏军司令部、印经院、监狱、仓库、马厩、骡院、水院、作坊等。还有一部分是贵族住宅、普通民居和酒馆。这个被城墙围起来的地方,就叫‘雪’。‘防雪栅栏’应该是防护雪村的栅栏,而不是防止雪灾的栅栏。如果这样理解,骷髅杀手就说对了,出大门往西走不远,就有一个熟悉的地方等着我们,那就是‘防雪栅栏’。”
梅萨半晌不吭声。
香波王子问:“怎么了,不相信我的话?”
梅萨说:“我在想,伏藏的设计者真是太了不起了,它不仅设计了掘藏的路线,还考虑到了掘藏者的经历、心理、知识结构、思考能力、生活背景、身体状况等等,并且还要准确控制路线的走向,任何一个环节出现偏差,都无法实现掘藏。比如我们因为受伤、水难、逃命等等缘起被营救到索朗班宗家里躲藏,然后又来到这里碰到了山魈和胡子喇嘛。这是谁的安排?骷髅杀手说是虚空里唯一的卓玛让他把我们送到了这里。而你的解释是,唯一的卓玛就是‘七度母’,在虚空里就是度母穿行的最高处。拉萨的最高处,不就是‘防雪栅栏’里的布达拉宫吗?”
香波王子说:“说得不错,应该是布达拉宫,而且……”突然问,“今天几号?”他和梅萨都看了看表,又说,“那就更对了,布达拉宫大诵经法会就要举行,按照惯例,明天是法会的第一天,也许这就是我们的机缘。”
梅萨问:“法会?法会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香波王子说:“《地下预言》中最主要的预言是‘七度母之门’,次重要的便是布达拉宫大诵经法会。按照《地下预言》的说法,法会期间,万僧聚首,一千个叛誓者将身束炸药进入会场。他们的首领会在太阳落山之前、机缘到来之时发出指令,让所有叛誓者在同一时刻点火引爆,炸毁布达拉宫,炸死所有进入布达拉宫的喇嘛。”
梅萨说:“那我们去干什么,送死吗?”
香波王子低头看着鹦哥头金钥匙说:“你别紧张,法会年年举行,并没有发生这种事情,毕竟《地下预言》是几百年前就发掘出的伏藏,能准确预言所有事情的可能性不大。再说《地下预言》又告诉我们,一千个叛誓者中只有一个首领,一旦他出问题,死掉,或者跟他的先辈失去叛誓的传承,或者他接不到确认自己为首领的信号,爆炸的指令就不可能发出,‘预言’的可靠性也就自动消失,若干年后,会有叛誓者的领袖再次预言和再次伏藏。”
梅萨说:“你怎么知道首领已经出问题了呢?”
香波王子说:“没有人知道首领是谁,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爆炸前几分钟,一千个叛誓者会同时感悟到首领的存在,举起右手,并起食指和中指,指向他们的首领。有一个人指错,就会被认为缘缘不合而放弃对首领的选择。这样的情况下,出问题的几率是很大的,或者说,几乎不可能有不出问题的时候,布达拉宫也就不可能有爆炸的时候。”
梅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香波王子说:“不管怎么说,布达拉宫大诵经法会我们必须参加,僧众汇聚,加上朝拜的信徒,那就是人山人海,正好可以隐蔽我们。”
梅萨说:“如果我们把目标确定为布达拉宫,又怎么解释大昭寺‘光透文字’的内容呢?”
香波王子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我们已经确定,大昭寺‘光透文字’中,‘授记’给我们的情歌表明仓央嘉措又有了一次更加深刻难忘的情爱邂逅。这次邂逅的不是‘情人’,而是‘爱人’,是‘爱人’索朗班宗。它告诉我们,和所有密法大师一样,仓央嘉措经过了许多次‘明妃之约’。不同的是,别的密法大师收获的是佛法,是即身成佛的阶梯,而仓央嘉措收获的是爱情,是情歌,是热恋的欢乐和失恋的痛苦。在别的密法大师那里,明妃是修佛的工具,在仓央嘉措这里,明妃成了目的,成了佛他通过女性修佛,而把女性当成了佛;别人的明妃是‘修法伴侣’,他的明妃是‘情人’或‘爱人’。可见他把人性和佛性粘合在了一起,从而没有压抑自己作为一个西藏男人的真实性情,更没有以宗教的借口脱离开放的男女自由***的西藏风土。这样,仓央嘉措就变得更加纯粹,他是佛,佛就是人,人加佛等于爱,爱一切人,包括爱女人。他消除了宗教和世俗的界限,天人合一,率性而为,根本就不在乎明天就会到来的灾难甚至死亡。所以对仓央嘉措来说,爱情就是就义,是超越生死的修行。这样的修行不仅要有特定的时间、特定的伴侣,还要有特定的地方。我们看特定的时间:大难来临,仓央嘉措被拉奘汗从达赖喇嘛的宝座上赶下来,命途难测,已经高高举起的屠刀随时都会砍下来。再看特定的伴侣:她知道和仓央嘉措的爱情意味着生命的结束,处死就在欢愉之后的某一刻,比起仓央嘉措,她更是就义,更加悲壮。至于特定的地方,哪里会比布达拉宫更完美、更有魅惑呢?”
梅萨说:“我也这么想,伟大的伏藏都是步步攀高的,既有地理高度,更有精神高度,西藏的精神高峰在哪里?
香波王子说:“问得好,答案也许就在‘七度母之门’的最后开启中。”
梅萨说:“但现在的问题是,蒙古骑兵早就打败了藏军并处死了敢于抵抗的前摄政王桑结,和硕特部首领拉奘汗已经占据了布达拉宫,仓央嘉措一直被软禁在布达拉宫西北面的拉鲁嘎采林苑。他和布达拉宫之间,已是无路可走。还有他的‘爱人’,不管她是谁,都跟他一样无法抵达似乎比彼岸还要遥远的布达拉宫。”
香波王子说:“大昭寺‘光透文字’‘授记’给我们的是两首情歌。我开始以为后一首情歌创作于扎什伦布寺的坚赞团布寝宫就意味着它把我们指向了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理由是仓央嘉措虽然被软禁,不可能前往日喀则去跟‘爱人’约会,但作为一个‘明空赤露’的拥有者他可以采用‘迁识夺舍秘法’让自己的灵识离开肉体。现在看来判断是失误的,灵识去了布达拉宫,而不是去了扎什伦布寺,或者就是他本人去了布达拉宫,他无法再进入白宫和红宫,却可以隐藏在‘防雪栅栏’内的雪村。那是他熟悉的地方,有贵族的宅子、平民的房屋,还有酒馆。”
梅萨问:“证据呢?”
香波王子说:“证据就是仓央嘉措说过的那句话:‘宇陀家族是防雪栅栏里的青松石之家,是灵魂的存在、肉体的主宰。’他为什么这样说,因为‘青松石之家’是姑娘奉献了尸体、金子和绿色宝石之后的结果,在古文献的注疏里又被称作‘圣洁之女献身献宝之家’,这里的‘献身’就是死亡。所以仓央嘉措的话也可以这样记录:‘宇陀家族是防雪栅栏里的圣洁之女献身献宝之家,是灵魂的存在、肉体的主宰。’如此就清楚了,宇陀家族的索朗班宗就是仓央嘉措所指的‘圣洁之女’,她在‘防雪栅栏’里以不怕死的姿态勇敢地接待了苦难中的仓央嘉措,让他在走进‘献身献宝之家’的同时,有了索朗班宗就是他‘灵魂的存在’和‘肉体的主宰’的感觉。”
梅萨点点头说:“这样的解释是可以接受的,有一种伏藏就是给最伟大的经典或经句提供注疏。宇陀家族的注疏是‘青松石之家’,‘青松石之家’的注疏是‘圣洁之女’,‘圣洁之女’的注疏是索朗班宗,而所有这些注疏都是为了证明布达拉宫是我们的下一个目标。现在,只要把‘授记指南’搞清楚,我们就可以继续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了。”
香波王子想了想说:“有点难,既然跟扎什伦布寺没关系,‘授记指南’就更不好解释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说着挥了一下手,“我们赶紧走。”
由远及近的警笛又开始呼啸,好像又有了增援的警察。门外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显然是警察们在跑动。他们听到碧秀大声说:“有人看见从死者家里走出来一男一女,经描述,很可能就是香波王子和梅萨。东南西北同时开始,快。”
香波王子知道,对这片民宅的排查开始了。他推了一把梅萨说:“进屋。”也不管胡子喇嘛愿意不愿意,和梅萨迅速钻进了被“青松石”覆盖的正房。
胡子喇嘛和山魈都跟了进来,审视着他们。
梅萨泄气地说:“我们无处可逃,进屋又能怎么样?”
香波王子对山魈说:“边巴老师,快想办法把我们藏起来。”
胡子喇嘛摇摇头,带着山魈出去了。香波王子和梅萨从窗户里看到,胡子喇嘛给山魈说着什么,说着说着,山魈就跳起来扑向了院门口。
黑色的门扇被警察推开了,但是他们无法进来。山魈守卫在门口,就是尸陀林主对生命的警告:死亡,死亡,死亡。
香波王子和梅萨紧张地观察着,四只手牢牢攥在一起,手心、额头全是汗。
四五个警察一会儿退,一会儿进。山魈威风凛凛地挺立着,你在三步之外,它就瞪你吼你狗一样吠你,你进入三步之内,他就扑你抓你咬你,猛恶得就像狮子老虎,警察几经努力后放弃了,理由是有一只如此凶悍的怪物,一男一女两个逃犯怎么可能藏到这里来。
排查进行了两个小时才结束。山魈一直守在门口,一刻不停地吼着扑着,渐渐它不吼了,四周变得格外安静。香波王子和梅萨长舒一口气。
警察离开了,似乎有些灰心丧气,连启动警车的声音也没好意思发出来。
香波王子问胡子喇嘛:“你为什么要救我们?”
胡子喇嘛指了指他卷在手中的尸陀林主和尸陀林母的唐卡说:“你有这个,有这个就是宇陀家族的人。”
香波王子点点头,对梅萨说:“我没说错吧,尸陀林主和尸陀林母是我们的吉祥物,我们现在是宇陀家族的人。赶紧走啊,到有‘防雪栅栏’的地方去,索朗班宗曾在里面上班。”
他们很快离开了胡子喇嘛和山魈。山魈送他们来到院门外面,前后左右地踱着步子,一副依依惜别的样子。
香波王子一再地回头说:“边巴老师,再见了。”
梅萨也是一再地回头,挂着眼泪说:“边巴老师,保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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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那片宇陀家族的民宅,没走多远,他们就看到了区公安厅看守所,才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位置是拉萨东北郊区。两个人就像侥幸漏网的鱼,心有余悸地从网边溜了过去,偷眼看着看守所紧闭的铁门和门前的警车警察,禁不住吐吐舌头,加快了脚步。
香波王子说:“我们没有犯罪吧?所有的怀疑和指控都是诬陷是吧?那我们怎么就像真正的杀人逃犯那样胆战心惊、贼眉鼠眼的?”
梅萨说:“伏藏学可以解释这个问题,法事、仪轨、会供、祈祷、灌顶、加持等等宗教活动会形成一种强烈的外在压力,催动人的心理机变。而心理机变又会让人瞬间转换角色,从一个普通人一跃而为空行护法或者被莲花生大师授记的伏藏拥有者。许多掘藏师就是这样获得成就的。我们也是在外在压力下产生了心理机变,不,是畸变。当警察、喇嘛、社会、舆论都认为你是杀人逃犯时,你也会转换角色而产生只有杀人逃犯才会有的心虚和恐惧,甚至你都会瞬间丢弃怯懦和善良,真的去杀死一个人,以适应坏境对你的塑造。”
香波王子打了一个激灵说:“我会杀人吗?”
梅萨认真地说:“你会,我也会。”
香波王子吃惊地望着梅萨:“你怎么这么说?”
梅萨警觉地望着左首就要经过的一座镶嵌警徽的大门,拉了一把香波王子说:“我们不会是来自首的吧?”
那是一座敞开的大门。从大门里突然跑出几个警察,接着是一队,很长很粗的一队,奔跑着,朝他们淹灌而来。香波王子转身就跑,但已经来不及了。梅萨一脸惨白地拽着他,战战兢兢地闭上了眼睛:抓吧,抓吧,反正已是在劫难逃。
警察的队形突然从中间裂开,包围了他们,一些黑蓝的警服从他们身上嚓嚓地蹭过去,他们顿时感觉到黑云压顶,一片兵荒马乱。似乎是为了让他们在恐怖中多停留一会儿,抓罪犯的手始终没有伸过来揪住他们。警察们还在跑动,还在包围,里里外外四五层。他们下意识地蹲下,抱着头,就像两个已被抓获的罪犯,老老实实,一声不吭。
突然,亮堂了,最后一排警察从他们身边擦过,渐渐远去。香波王子放下手,瞄了一眼,似乎有些不相信,愣了半晌,才拉着梅萨站了起来。
梅萨瞪着在公路上列队奔跑的警察问:“怎么,他们不是来抓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