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志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0
|本章字节:6824字
梅萨说:“这么多讲究,我以为塔葬只是一种类似于天葬、水葬的丧葬形式。”
香波王子说:“严格地说,灵塔不是丧葬,西藏也没有塔葬一说。灵塔是一种把出生、死亡、再出生的生命之轮,变成视觉艺术的艺术,是佛教理义的立体表现,是建筑的一种。活佛的法身既是一种建筑材料,也是一个建筑理由。所以豪华的灵塔必须和豪华的建筑在一起。”说着指了指灵塔殿的柱子。
灵塔殿里有十六根粗硕的方形木柱,梁头斗栱的雕刻是极致的精美和艳丽,配上悬挂的帏幔和华盖,张扬出来的是天宫里的华美色彩。
他们朝前走去。五世达赖喇嘛灵塔两侧是十世达赖喇嘛楚臣嘉措、十二世达赖喇嘛成烈嘉措的灵塔,两座灵塔都是珠光宝气,金皮裹身。
香波王子说:“在藏传佛教格鲁派中只有达赖、班禅和屈指可数的大活佛才能在圆寂后以灵塔保存肉身,神王达赖喇嘛和班禅活佛是金质灵骨塔,其他大活佛依地位不同分别为银、铜、泥质灵骨塔。灵塔意味着圣教的传承和领袖的存在,它比纯属偶像的佛像更重要。所以在藏区,灵塔的奢华几近疯狂,其价值远远超过了佛殿和佛像。一世达赖喇嘛的灵塔建筑在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二世至四世达赖喇嘛的灵塔建筑在哲蚌寺,五世至十三世达赖喇嘛的八座灵塔都建筑在布达拉宫红宫。”
梅萨说:“五世至十三世,怎么会是八座,应该是九座。”
香波王子感叹地说:“唯独没有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灵塔,因为找不到他的法体,他的圆寂永远是个谜。他是西藏唯一一个没有灵塔的神王。”
梅萨说:“一个‘远走的神王’。”
香波王子说:“对,一个远走的神王。”
梅萨好像无意中背诵了一句“授记指南”里的话:“为什么远走的神王要在土、水、火、气的丛林里隐藏整个世界?”突然惊叫起来,“‘土、水、火、气的丛林’?你刚才说了,灵塔就是一个土、水、火、气的象征,塔座象征土,坛体象征水,圆锥象征火,月盆象征气,红宫有八座灵塔,不就是‘土、水、火、气的丛林’吗?”
香波王子愣了一下,点点头:“对啊,我怎么没想到?简单地说就是,仓央嘉措在灵塔丛林里隐藏了整个世界。”
梅萨说:“那就是说他没有‘远去’?”
香波王子说:“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授记指南’用‘远去’两个字限定了神王,那就是唯一离开西藏、没有灵塔的仓央嘉措。”
梅萨说:“那么‘隐藏整个世界’又是什么呢?”
香波王子说:“我想应该是这样,佛典里把五世达赖喇嘛的灵塔称为‘奘木叶霞’,意思是价值半个世界,而隐藏在灵塔丛林里的却是‘整个世界’,‘整个世界’一定指的是比五世达赖喇嘛灵塔还要宝贵的灵塔。”
梅萨说:“那就应该是,仓央嘉措在灵塔丛林里隐藏了灵塔,可布达拉宫偏偏没有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灵塔。”
香波王子说:“为什么没有?”
梅萨说:“你说是因为找不到他的法体,他的圆寂永远是个谜。”
香波王子说:“不,是因为‘隐藏’,这句话中最关键的词应该是‘隐藏’。现在看来布达拉宫红宫不是八座灵塔,而是九座,仓央嘉措也不是没有灵塔,而是隐藏了灵塔。”他激动地攥了一下拳头,“我们要找的,就是这座隐藏起来的灵塔,它一定是伏藏‘七度母之门’的地方。快走,灵塔丛林。”
香波王子带着梅萨来到七世达赖喇嘛灵塔殿,殿内除了灵塔,还有七世达赖喇嘛格桑嘉措的坐像,四壁是格子佛龛和典藏经书。他们围绕殿堂中央装饰华美的灵塔转了好几圈,又去四壁角落里寻找,没有发现隐藏仓央嘉措灵塔的痕迹,便迅速来到八世达赖喇嘛灵塔殿。
八世达赖喇嘛降白嘉措灵塔殿对他们依然是空白,什么也没有发现,就像遥远的山峰拒绝着他们的攀登。灵塔前的吉祥八清净:法轮、右旋海螺、白伞盖、尊胜幢、莲花、净瓶、双鱼、万字符十分耀眼,但带给他们的却是没有启示的暗淡。他们看看表,发现三个小时的期限已经过了一半,赶紧往外走,扑向九世达赖喇嘛灵塔殿。
失望再次笼罩了他们。无论九世达赖喇嘛隆朵嘉措的灵塔和坐像,还是正中供奉的祖师宗喀巴说法像,都坚定地用冰冷推搡着他们。他们没有看到任何可以隐藏仓央嘉措灵塔的地方,很快出来了。
香波王子说:“但愿十一世的灵塔能带给我们惊喜。”
他们走向大殿北侧的达赖世系殿,殿堂里供奉着一世至五世达赖喇嘛像,十一世达赖喇嘛凯珠嘉措的灵塔十分醒目地挺起在诸位先世喇嘛和众佛像的关怀里。
香波王子说:“作为灵塔,所有达赖喇嘛都很风光,几乎都是布达拉宫的主角。但他们活着的时候,布达拉宫带给他们的并不都是灿烂与荣光。这里阴暗、极端、沉闷,杀机四伏,让我常常想起五世达赖喇嘛圆寂前给摄政王桑结的遗嘱:‘我身前身后,包括你有八人行走,此八人有六人可靠,两人不可靠,他们是政教的敌人、格鲁巴的克星,你千万要当心。’又说,‘我受班达拉姆之命保持沉默,更何况我不能预言忠臣什么时候变成奸臣,我已经给你传授了消除一切违碍的六臂依怙随许法,只要你极力祈祷,护法大神自会开示你。’但似乎护法大神并没有开示摄政王桑结,桑结没有消除危险,从此以后,就没有人能够消除了。”
梅萨说:“宗教集团之间素来就有对抗。”
香波王子说:“这种对抗是表面的,最重要的是从七世纪开始,政权介入了宗教,宗教也想利用政权达到扩大地盘和吸引信民的目的。而宗教和政权之所以能够水乳交融,关键在于宗教在发展过程中完全丢弃了高尚与纯粹,释迦牟尼时代度己度人的弘法目的变成了利己主义的排他行为,由修持方法不同而形成的宗教派别嬗变为争权夺利的利益集团。宗教渐渐脱离了心灵,脱离了信仰。在这里‘政教合一’的制度是个大祸害,它就像一把利剑砍掉了宗教的头,这个头就是‘众善奉行,诸恶莫为’。”
梅萨说:“可藏传佛教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
香波王子说:“当然,就拿格鲁派来说,一世达赖喇嘛根敦珠巴享年八十四岁,二世达赖喇嘛根敦嘉措享年六十七岁,三世达赖喇嘛索南嘉措享年四十六岁,四世达赖喇嘛云丹嘉措享年二十八岁。随着从纯粹教派到政治教派的演变,达赖喇嘛的寿命越来越短了。而寿命只有二十八岁的四世达赖是直接被刺死的,据藏文史料记载,崇信噶玛噶举派的后藏上部之王藏巴汗派人刺死了四世达赖,然后扶持噶玛噶举派建立了噶玛政权,他们‘仇视黄教,几欲根本灭除’。五世达赖喇嘛坐床后,依靠卫拉特蒙古和硕特部首领固始汗,推翻噶玛政权,建立了格鲁派的噶丹颇章政权,正式确立了‘政教合一’的制度。五世享年六十六岁,算是寿终正寝。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享年二十四岁,完全成了险恶政治的牺牲品。七世达赖喇嘛格桑嘉措享年五十岁,八世达赖喇嘛享年四十七岁,都还可以,算正常圆寂,但接下来就惨了,从九世到十二世,全部夭折。公元1815年,九世达赖喇嘛隆朵嘉措在布达拉宫暴亡,享年十一岁;公元1837年,十世达赖喇嘛楚臣嘉措又在布达拉宫暴亡,享年二十二岁;公元1855年,十一世达赖喇嘛凯珠嘉措还是在布达拉宫暴亡,享年十八岁;公元1875年,十二世达赖喇嘛成烈嘉措依然在布达拉宫暴亡,享年二十岁。每逢达赖喇嘛暴亡,清朝驻藏大臣都要下令不准移动法体,不准移动达赖寝宫里的一切东西,一律锁拿达赖的侍从官员,由驻藏大臣验尸追查。大家明明知道达赖喇嘛是被毒死的,但每次都查无结果,不了了之,凶手也就更加肆无忌惮。”
梅萨说:“与其说是政权谋杀了宗教领袖,不如说是宗教自己杀害了自己首脑,谁让你用权利欲望代替清净无为的纯粹信仰呢。”
两个人在达赖世系殿里转了三圈,看过了所有可以隐藏灵塔的地方,没有任何收获。当他们离开时,十一世达赖喇嘛灵塔前的长明灯送别似的闪烁着,灭了一盏,又灭了一盏。
香波王子说:“现在,灵塔丛林只剩下十三世达赖喇嘛的灵塔了。十三世享年五十八岁,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到十三世达赖喇嘛之间最长寿,也是政教两途最有作为的,所以他的灵塔非同小可。”
梅萨说:“你是说在他那里隐藏仓央嘉措灵塔的可能性也最大?”
香波王子喘口气,没有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