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志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0
|本章字节:13980字
这时骷髅杀手弯腰抱住了香波王子的腿,往上一举,竟然将香波王子举上了边墙。梅萨吓得一声尖叫。骷髅杀手往下推去,香波王子头朝下,半个身子立刻悬在了空中。香波王子绝望地喊了一声梅萨,声音从空旷的天上迅速朝下跌落。
现在,骷髅杀手的手抓着香波王子的双脚,只要他一松手,香波王子立刻就会从一百多米高的金顶坠落而下,变成一声闷响和一堆粉碎的骨肉。现在,谁也无法挽救香波王子,连刮过金顶的风速都不可能超过骷髅杀手杀人的速度。
梅萨不敢喊叫了,怕激怒骷髅杀手。
智美却喊起来:“松手啊,骷髅杀手快松手啊,撂下去,撂下去!”
梅萨忍不住骂智美:“你住嘴!他死我也死。”
智美又喊道:“你只要一松手,你这一路的艰辛就都值了,你一家几代人的传承就实现了,你几十年的修炼就圆满了。松手吧,你!”
骷髅杀手回头看了智美一眼,又把抱着香波王子双脚的手抬高了一点。已经到了危险的极限,香波王子就要下去了,他的手在空中胡乱划拉着,惊叫不止。
智美继续喊着:“你不敢扔下去是不是?无能的杀手,还犹豫什么?”
骷髅杀手没来得及松手,手机响了。
他腾出一只手,掏出手机,按了一下通话键。
传来黑方之主的一声叹息,然后是沉重而悲凉的声音:“我曾经让你记住,你的命运是‘寂杀而归’,现在我还要告诉你,我们‘隐身人血咒殿堂’的终极传承也是这四个字:‘寂杀而归’。记住,‘寂杀而归’。”
说完,电话挂断了。骷髅杀手满脸迷茫,过去和现在他都不明白“寂杀而归”有什么深意。忽听智美又一声喊叫:“别发愣,快松手!”骷髅杀手扫了一眼香波王子,却见对方正在向他伸出手。
香波王子说:“把手机给我。”
天风吹拂,香波王子的声音飘在空中,让骷髅杀手恍惚。
又听香波王子说:“你必须满足一个将死的人的愿望。”
骷髅杀手正在犹豫,香波王子咬着牙,弯上身子来,把手机接了过去。
香波王子打开通讯录,看到了格桑德吉,按下了“呼叫”,又对骷髅杀手说:“请你等一会儿,等我为她唱首情歌你再松手,好不好?”
骷髅杀手听着手机的呼叫,不置可否。忽然,呼叫声停,暂时没人接,手机里传来一曲优美动听的彩铃,让香波王子和骷髅杀手都吃了一惊:是一个女声的清唱,唱的是仓央嘉措情歌:
一双明眸下面,
泪珠像春雨连绵,
冤家你若有良心,
回来看我一眼。
一时间,香波王子和骷髅杀手都惊呆了。香波王子能感觉到,骷髅杀手能听出来,那是格桑德吉自设的彩铃,是格桑德吉自己的歌唱,是特地唱给骷髅杀手的心曲。
也许,格桑德吉就在电话边,她用彩铃表达着自己心灵的呼唤。
骷髅杀手喃喃地说:“格桑德吉……”
一失神,骷髅杀手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香波王子感觉身子就要坠落,大叫一声:“抓紧了!”骷髅杀手一个惊醒,手上用力,攥紧了险些扔下去的香波王子。却听梅萨一声惊呼:“小心!”
只见智美已经把梅萨推向远处,从地上抓起经杆,向骷髅杀手的手臂打去。
智美叫道:“叫你松手,你还不松手,松手,松手!”
骷髅杀手没有松手,也没法躲避,瞪着智美,一晃眼又瞪上了经幡。击打他的经杆是挂有经幡的一端,经幡哗啦啦迎风一展,亮出了飘扬的两个藏文大字。
经幡飞舞着,经杆偏离了,没打中骷髅杀手的手臂,打中了香波王子的手。手机掉了,从一百多米的高处向下坠落。
和手机一起坠落的是格桑德吉的彩铃,是那曲优美动听的仓央嘉措情歌。
还有骷髅杀手的心。还有香波王子的心。就好像坠落的不是手机,而是唱情歌的格桑德吉。
布达拉宫金顶突然一片沉寂,连智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气氛所感染,有了瞬间的呆怔。他手上的经杆突然不动了,经幡就在边墙外面凌空招展,把两个藏文大字醒目地展现在布达拉宫金顶的碧空之上。
寂杀!
骷髅杀手如遭雷击。
黑方之主的声音历历在耳:你的命运是“寂杀而归”,我们“隐身人血咒殿堂”的终极传承也是“寂杀而归”。记住,“寂杀而归”。
迷茫间,抓香波王子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
香波王子的身体忽地一沉,他闭上眼睛,正要向死亡坠去,左脚腕却被一只大手抓住了。
香波王子睁眼一看,是智美的手。
现在,香波王子的性命又悬在智美手上了。他仰望智美的脸孔,那脸孔因他的角度太低而有些变形。香波王子忍不住笑了,轻轻叫了一声:“智美,你好。”
智美说:“有什么遗嘱,快说。”
香波王子说:“希望你把掘藏进行到底。”
智美说:“你放心。”
香波王子又说:“希望你如实公布仓央嘉措遗言。”
智美说:“你还相信仓央嘉措遗言是护教的珍宝?”
香波王子慨然道:“理所当然,我不相信一个用生活的全部、用生命的所有激情唱情歌的人,心中会充满怨恨。”
智美说:“我现在把你扔下去,难道你心中也没有怨恨?”
香波王子说:“没有怨恨,只有怜悯。”
智美冷笑:“你真以为你是佛?”
香波王子说:“佛说,众生是佛,佛无你我。”
智美说:“你如果放弃梅萨,我就救你上来。”
香波王子笑了,叹气道:“心高气傲的智美,只能以这种手段赢得竞赛。”
智美脸色一白,低头不语。这时候,他听见了梅萨的声音。
梅萨厉声说:“智美,把他拉上来!”
智美扭头,瞥见梅萨站在身后,双手紧握那把刚才被她一脚踢开的枪,枪口对着他的后背。
一阵悲凉袭来,智美仰望天空,失落地说:“梅萨,你忍心拿枪对着我?如果我松手,让他随风而逝,你真忍心对我开枪?”
他听梅萨坚定地说:“我会的。”
“不要,梅萨你不要。”智美听见香波王子在说,“我死了以后,你要帮助智美继续开启伟大的‘七度母之门’,千万不要让仓央嘉措遗言因我而毁。千万!”
没听见梅萨的回答,只听见铁器掉地的脆响,显然是手枪从梅萨手中跌落了。
然后,智美听见了梅萨的抽泣。他心中蓦然一阵疼痛。
智美说:“梅萨,要是我被香波王子悬在墙外,你会不会用枪对着他的后背?”
梅萨说:“我会,我一定会。”
智美长声叹息,说:“我知道梅萨不会撒谎,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然后双手使劲,把香波王子往上拉着,一边说:“香波王子你听着,我救你,是不忍心看梅萨伤心,是要让你死心,要让你亲眼看见你崇拜激赏的仓央嘉措遗言,是怎样狠毒地诅咒了你狂爱的圣教。”
智美说完,走过去从地上捡起枪,装进衣袋,扭头就走,路过梅萨,他想说句话,喉头哽咽,竟没有说出口。
香波王子瘫倒在边墙下,浑身散了架一般。梅萨跪在他跟前,无比心疼地抚摸他,嘴里呢呢喃喃,不知说什么好。
广漠的虚空里,布达拉宫金顶风声呼啸。一只鹰在盘旋,孤独的姿影放任而轻慢,就像一个真正的神,从渺远的天幕中窥伺着人间,慈猛之态,骄娇可爱。天是蓝的,云是白的,好像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天是蓝的,云是白的。
香波王子眉头紧锁,目光如电地射向梅萨身后。梅萨追随他的目光向后仰望,只见经幡飘扬,两个藏文字的“寂杀”在高原的罡风里猎猎呼响。
当然,她也看到了手握经杆的骷髅杀手。骷髅杀手站在边墙上,凝视着经幡上的“寂杀”,发出一声无比凄凉的喊叫:“寂杀而归!”
香波王子急切地喊一声:“错了!”
骷髅杀手在墙头上摇晃,就要跳下去,突然又收回前倾的身子,瞪着香波王子问道:“什么错了?”
香波王子说:“‘寂杀而归’错了。”
骷髅杀手摇头:“没错,黑方之主的密令,‘寂杀而归’是我的命运,也是‘隐身人血咒殿堂’的终极传承。见‘寂杀’而归天,今天是我归天的日子。”
香波王子摇头:“不对,‘寂杀’就是无杀,佛有‘寂杀之证’,就是关于无杀的证悟。‘寂杀而归’是遇到‘寂杀’而归里,而归家,不是归天。”
骷髅杀手还是摇头:“不是归家,是归天。我有‘隐身人誓言’:‘要么香波王子死,要么我死’。我杀不了你,一切就结束了,家族的传承、血咒殿堂的期待、修炼的圆满,还有生命,归天的宿命是摆脱不了的。”
香波王子说:“大错特错。既然‘寂杀而归’是‘隐身人血咒殿堂’的终极传承。那就是说,遇‘寂杀’而归家的不仅仅是你骷髅杀手,而且是整个‘隐身人血咒殿堂’。既然‘隐身人血咒殿堂’都已经解散回家,你的‘隐身人誓言’就在‘寂杀’面前自动废止了。”
骷髅杀手沉默片刻,突然两眼放光:“你说的是真的?你不骗我?”
香波王子说:“很久以前,伏藏者伏藏了‘隐身人血咒殿堂’,又在一代又一代的隐身人心中伏藏了凶残和阴狠。想想几百年前他们对仓央嘉措情人的迫害,看看几百年后他们对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伊卓拉姆、吉彩露丁、措曼吉姆、索朗班宗的手段,千刀万剐也不过分。”
说着,他看看梅萨。梅萨点头。他话锋一转,又说:“但你们也是人,是人就有佛心慈念。就像你,从北京一路追杀我到拉萨,为什么总是杀不了?不是我命大福大,是你心怀恻隐。无论你怎么乔装强悍和凶残,都掩饰不住你内心的软弱和善良。即便真的残忍,凭心而论,也都有一个理想支撑:护教护法。为了这个理想,一代一代的隐身人付出了最大的牺牲,那就是普通人的生活和正常人的人性。在你,骷髅杀手,牺牲的就是你的家、你的爱情、你的格桑德吉。但是,一个宗教,如果带给信徒的不是福分,而总是牺牲,信徒就有理由怀疑它存在的价值,所以隐身人必须回家。使命有开始就有结束,现在就是结束的时候,骷髅杀手,从你开始,‘寂杀而归’!”
骷髅杀手热泪盈眶,但仍然不想从墙头上下来。他摇摇头说:“可‘七度母之门’是仓央嘉措遗言……”
梅萨打断他的话说:“你放心,‘七度母之门’开启的当然是诅咒和羞辱,但你们用不着承担,因为这也是当年迫害仓央嘉措情人的因果报应。”
香波王子立刻纠正道:“对不起梅萨,我还是坚信‘七度母之门’开启的是光明,仓央嘉措遗言一定是给天下苍生的祝福。骷髅杀手你听着,这也是‘隐身人血咒殿堂’‘寂杀而归’的最大理由。”
香波王子越说中气越足,感觉已经恢复了不少,扶着梅萨站起来,向骷髅杀手挥挥手,高声说:“恭喜你没有杀死我,要是你杀死了我,警察会逮捕你,你就回不了家,最重要的就都要失去了,赶紧回家吧,爱人、儿子、爸爸都等着你,你家的牛羊、牧狗、香喷喷的羊肋巴、热腾腾的酥油茶也都等着你。”
骷髅杀手擦了一把眼泪,凄恻地说:“我没有路费。”
“这个容易。”香波王子说着,赶紧掏钱,把身上的钱全掏了出来,大致数数,不到六百块,“不多,你都拿着,坐汽车回罗马恩尼草原肯定是够了。”
香波王子还要说什么,梅萨捅捅他的腰,轻声说:“走吧,给骷髅杀手留点面子。”
香波王子把钱放在了金顶上。两人转身走去,没走出去几步,就听骷髅杀手喊道:“等等。”
回头一看,骷髅杀手已经从边墙的墙头上跳下来了。他手杵经杆,红着脸,看着他俩,却不说话,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梅萨轻声问香波王子:“他要干什么?”
香波王子笑道:“他想听歌。”
梅萨说:“没时间了,我们还得抓紧掘藏。”
骷髅杀手突然说:“不,不是想听,是想学。好几次没有杀你,就是想让你教我唱仓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对梅萨说:“时间再紧也得满足他,如果因为渡人灵魂就耽误了‘七度母之门’,那这扇门不开启也罢。”说罢,走过来,站到骷髅杀手面前唱起来,教他唱,也是给他唱:
俏眼如弯弓一样,
情意和利箭相仿,
一下就射中了啊,
我这火热的心房。
露出了皓齿微笑,
向着人来人往的街巷,
那目光从眼角射来,
落在了少年我身上。
香波王子极其耐心地给骷髅杀手教会了三首情歌,然后才告辞。骷髅杀手恋恋不舍,用刚刚学会的仓央嘉措情歌告别着他们:
这个弯月儿去了,
那个满月儿来了,
在月儿最亮的时候,
我们将重新聚首。
梅萨说:“他跑调了。”
香波王子说:“也许跑调才是他最真挚的表达。”
梅萨忽然掩嘴而笑,说:“第一次听你给男人唱仓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说:“很色情?”
梅萨说:“不,很慈祥。”
香波王子说:“我要给女人唱呢?”
梅萨说:“有点儿流氓。”
香波王子停下脚步,看着梅萨,一脸严肃,满眼诚恳:“谢谢你,梅萨。”
梅萨翻着白眼问:“为什么谢我?”
香波王子笑而不答,拉着梅萨沿楼梯走下了金顶。
梅萨说:“我们现在要去‘有寂圆满’司西平措大殿是吗?可我们还是没有找到去那里的最充分的理由。”
香波王子说:“找到了,‘有寂圆满’的意思是:‘有’了骷髅杀手的‘寂杀而归’,然后就是‘七度母之门’的‘圆满’。这是掘藏的重要环节。通俗地说,骷髅杀手的回家就是最充分的理由,我们用仓央嘉措情歌挖掘出了一个冷酷杀手的爱情,就是最充分的理由。”
梅萨回味着香波王子的话:“对啊,伏藏学中,‘理由’往往是不可重复的。既然骷髅杀手已经唱起了仓央嘉措情歌,就不可能第二次去做杀手,这就是不可重复,不可重复就是理由。”
他们互相搀扶着,走向了司西平措大殿。
3
一进入通往司西平措大殿的甬道,香波王子和梅萨就被碧秀副队长拦住了,好像他猜到他们一定会来这里。因骷髅杀手‘寂杀而归’带来的喜悦瞬间消失,绝望接踵而至。最后的殿堂就在十米之外,他们居然不能顺利走进去。香波王子抚摸着脸上的伤痕,一声不吭。
碧秀拍了拍腰里的两只手铐,又指了指周围拥挤的喇嘛说:“该是归案的时候了,我不想惊动他们。”
香波王子和梅萨祈望着他:“再给我们最后一次机会吧。”
碧秀说:“作为‘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护法主门隅黑剑,我当然不甘心在没有得到仓央嘉措后代名单的时候,就对你们动手,但作为一个警察,我只能遗憾地说,机会是你们自己丢失的。”他说着,从腰里摘下了两只手铐,“几分钟后,全市所有的刑警都会来这里搜寻炸药,刑警没有不认识你们的,我不能把抓捕你们的功劳让给他们。快告诉我,玛吉阿米在哪里?既然她是‘布达拉宫掘藏之神的金刚佑阻’,就一定在附近。”
香波王子把手并起来,伸向碧秀:“你铐吧,我早就知道我不会成功的,‘七度母之门’和我并没有太深太牢的缘分。”头却抬起来,望着右首,瞳光闪闪的,好像看到了什么。
受他的感染,梅萨也朝右首望去。
香波王子神秘地对梅萨说:“我看见她了,她走到灵塔丛林里去了。”
“谁?”碧秀警觉地四下看看。
香波王子说:“事到如今,我也不想隐瞒你了,玛吉阿米就在那儿,灵塔殿里。”
碧秀推了香波王子一把:“你带我去抓。”
香波王子带着碧秀走向灵塔殿,突然停下,指着几步远的五世达赖灵塔前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游客说:“就是她。”看碧秀有些疑惑,又喊了一声,“玛吉阿米。”
那女人果然回头,还冲香波王子微微一笑。
刹那间,碧秀扑了过去,他拎着本来准备铐住香波王子和梅萨的两只手铐,扑向了一个掌握着所有仓央嘉措后代名单的人。他疯了,一心只想得到那份名单。
香波王子拉着梅萨,跑向人头攒动的“有寂圆满”司西平措大殿。
梅萨说:“她怎么冲你笑?”
香波王子说:“因为我先冲她笑了。”说着,做了一个仅属于他的标志性的暧昧手势,又自嘲说,“久已不做,有点生疏了。”
身后,传来那女游客的尖叫:“你干什么,抓流氓。”
碧秀已经卡住女游客的喉咙,猛然明白上当了。女游客不是一个人,还有她的同伴。几个男女同伴从灵塔殿的四周跑过来。碧秀松开手,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认错人了”,转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