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志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6
|本章字节:6782字
于是,在琴儿怀了娃娃感到周身不适,而又要承受来自丈夫的辱骂的时候,琴儿想到了马存德。存德脾气暴,性子烈,三只手,名声坏,但在家里,对老婆,他也会偷?也会骂?也会动不动丢白眼?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琴儿想存德竟想得入了梦。好几个晚上,她让世良清楚地听到了自已的念叨:
“存德大哥……存德大哥……”
于是,就在那次十五块救济款发下来后,程世良去公社卖粮时第一次带回了一瓶酒。他不让琴儿给自己温热,冷气就着冷酒,一晚上就喝去了半瓶。他说他醉了,他要琴儿过来上炕。琴儿不听,说自已有身孕。可琴儿的话还没有说完,程世良就举起了巴掌。
这是琴儿记事以来的第一次挨打。她哭,哭红了眼,然后跑去给阿大明顺老汉诉说。她原想,这样一闹,程世良从此便不会再动手了。可谁知在以后的日子里,挨打竟成了家常便饭。没本事过光景的世良,竟成了一个只会打老婆的懦夫。不仅如此,他还有了对“马尿”(酒)的嗜好。
有了一点救济款,琴儿总是偷偷摸摸贴身藏起那么七角八角。世良想喝酒而没有打酒钱的时候,总会冲老婆发脾气的。如果这脾气发得就要举起巴掌的时候,琴儿总是借口溜出家门,去村南那个代销店里打来二两黄酒。但后来她发现,这样做,反而更糟,丈夫以为她总会给自己打来黄酒的,他的叫骂也便成了要酒喝的声音。可是,她哪来的钱呢?救济款也不是月月都有。
那年春,世良又去了一次湖畔。可结果怎么样呢?冰岸上两天两夜,挨冻受饿,捞出的不到一布袋鱼全被高清阳堵在通往湖边的沙山豁口,没收了。世良气得胸口像堵了块石头。一进家门,一见那个可怜巴巴盼着丈夫归来的琴儿,顿时来了精神,闭着嘴,憋着气,瞪着眼,二话不说,抡起胳膊就朝琴儿扇去。琴儿一个趔趄歪倒在院中地上。她的肚子已经挺起来了。她害怕他那只鞋帮上结着冰茬的脚没重没轻地踢过来。她连忙爬了起来。
“拿酒来!”
“哪来的钱哪!”这是第一次她对丈夫要求的悲声反抗。
世良愣住了。片刻,他抬脚进房,一头扑倒在炕上,“呜呜”地哭起来。好一个大男人的哭声,粗壮到似乎可以掀翻房顶。可此刻,掀翻的却是琴儿这颗善良、孱弱的心。琴儿腆着肚子走了进去,突然道:
“你哭,你的本事就是哭。你不嫌丢人,我还嫌窝囊……”她说着,自己也禁不住哭起来。
世良那点残存的自尊被刺疼了。他撑起身子,吃惊地望着老婆:“我丢人?我丢人?”他自语道,“我丢了你的人?你滚!谁不丢人你去找谁!你心里只有马存德。”
“马存德比你好。”琴儿哭喊道,“你有本事去挣几个喝马尿的钱来,我就见天让你打。”琴儿肚子里,那个已经开始伸胳膊蹬腿的娘心上的肉,使得她清醒了许多。她没有再说什么,快快退了出去,一直退出了院子。
在夜色包围了整个日月大山的时候,她从阿大那里悄悄回到家中。可世良已经不在了。
……程世良被一阵骤然变大了的涌浪声惊得跳了起来。他发现风又增大了。恢弘而豪迈的高原的夜色,从四面八方有声有色地簇拥而来,那沉沉黑色带着一串串辉光淡淡的星星,带着粗暴和野蛮,吞没了远方覆雪的高山,吞没了眼前浩淼的高原大湖、湖上浮冰。三个渺小的人儿显得愈加渺小了。
风声裹着哭声高佩莲的又一次感情的波动。程世良不忍听下去了。他过去,呆望着可怜的高氏父女,慢慢地蹲了下去。
“县长同志。”他扳住高清阳的腿道,“晚死不如早死,我看你就这样坐着,和这块冰亲亲热热贴在一起。”他想起了高清阳在那次盲流学习班上说他和投机倒把分子“肚皮贴肚皮”的话。
高清阳皱皱眉,但他忍住了。他看到程世良那冻得裂了口子的手从自已屁股底下伸了进去。一会,他感到程世良在使劲托他。随着一阵“嘎嘎嘎”的响声,他的两条腿顿时和冰面分了家。
“谢谢。”他声音很小,似乎显得极勉强。
“爸爸,你这腿……要冻坏的,不能光坐着,要站起来,走啊,跑啊,跳啊。”
“跳有啥用?还不是一死!”程世良看到佩莲就要伸手去托高清阳的身子,忙上前,将她差一点推了个仰面朝天。
高清阳父女都误会了。两双冒火的眼睛,一齐对着也是满脸愠色的程世良。程世良突然吼起来:
“他能站起来?他能跳?你不怕他腿折断?胡来!”说着,他四下看看,走到一条不知在冰面上冻了多少天的冰鱼前,使劲踢几下。冰鱼“当啷”一声离了冰面。他弯腰拣起,来到高清阳身边,忽地蹲下,举起了那条坚硬的冰鱼。
高佩莲看着,尖叫了一声。
高清阳纹丝不动,沉沉地看着程世良。这倒使程世良稍感意外。
“咚”一声,程世良手握冰鱼砸到高清阳的腿上:“这一下,是因为你赶着农民大开荒,开穷了日月村。”说罢,他又狠劲砸了一下,“这一下,是因为你年年来撵渔郎出湖,不让我们有钱花。”接着,又是重重地一砸,“这一下,是因为你害得马存德坐了班房。”……“这一下,是因为你没收了我和金库大叔的六千块钱。”……“这一下,是因为你当了扫柜书记。”……“这一下,是因为你明知日月村没粮吃,还要派购公购粮。”……“这一下,是因为你不给咱老百姓好脸儿看。”……“这一下……”
高清阳不语。这个农民数落的,难道真是自已的罪过?不!是功!是大功哪!扫柜书记?就因为扫了柜,他才给国家争了气。大河没水小河干……
初冬的寒流裹挟着第一场冬雪。雪飘无声。他带着两个公社的干部来到了日月村,挨家挨户搜寻粮食。支援亚非拉,赢得国际声誉,在帝国主义面前挺起胸膛,这是革命的需要。遗憾的是,他们在进去搜粮的第一户明顺老汉家,竟然看到的是满锅野菜。
“真的没有粮食?”他相信,狡黠的农民会想方设法瞒骗干部。瞒骗国家的。
“高书记不信?”明顺颤颤抖抖地上前揭开了面柜上的盖子。
他伸头一看,突然道:“拿扫帚来。”
面柜里面很快被跟他来的一个干部仔仔细细扫了一遍。然后高清阳亲自用手指尖一撮一撮地撮了出来。竟也有一把粗糙的杂面。可是,无论他再怎样努力将五个指头齐撮改为三个指头、两个指头,那柜底总有一点面粉不肯就范。他急了,回身朝锅台下看看,上前把一根火钳塞进了灶膛。在场的人包括明顺,谁也没想到,等水钳烧红后,高清阳会在面柜的右下角烫出一个窟窿眼来。
“拿来!”他扔掉火钳,又刁过扫帚,吩咐一个干部用手在窟窿眼外接住,自己使劲将扫帚按向柜底,不像扫,而像刮那样,把一撮杂面粉扫出了窟窿眼。
于是,当时的县委书记在颁发超额完成交粮任务的奖状时,亲口给他起了个“扫柜书记”的雅号。可现在这雅号怎么就变成了蔑称呢?不独程世良,他从别人口中也听到过同样的挖苦。
他愤愤不平了。
“我扫过面,可我是扫给自己吃的么?还不是为了国家,为了党。”
就在一个月前,他训导佩莲时,还有意无意地露了这样几句牢骚话。
程世良发现,高清阳双腿上的冰层已经被砸开了。他的手一缩,冰鱼重重地砸到了自己的脚面上。他“哎哟”了一声,忙捂住脚面,使劲搓揉起来。
高清阳欠欠腰,动了一下嘴唇。但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程世良站起,朝高佩莲说:“把你老爹的裤子脱了。”
高佩莲蹲下去,双手扽住了父亲的裤角,可她没有力气拽下来,只好又望望程世良。程世良装作没看见,扬着头,傲然地望着远方灿煜的星光。半晌,才蹲下身子和高佩莲一人拽住了一只裤角。
裹了一层冰茬茬的裤子,终于在两个脱裤人累得大喘气之后,脱了下来。尽管寒风刺骨,但高清阳顿时感到舒服了许多。他将裸露的双腿弯了一下,又弯了一下,慢腾腾站了起来,又忽地蹲下了。他望望女儿,再也不敢直起腰。这时,突然有人将一条裤子摔了过来。他抬眼一看,沉不住气了:
“你、你不冷?”
程世良没有回答。他害怕高清阳会说出一些从未对农民说过的感谢的话来。这感谢也许会使他对高清阳的仇视突然间烟消云散的。他想着,急转身走开了。
他也冷啊!可他是个冷惯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