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志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6
|本章字节:10494字
悲凉凉的一声晨鸦的啼叫,穿透云雾,把石门关的寂静打破了。一脉阳光,一缕柔风,一绺绛紫色的早霞,像百万年以前那样,永恒不变地来到了这里。
神庙前的高台下,一片白生生的卵石平地上,豫蓝缓缓迈步。她一手捏着两柱香,一手攥着六个馒头。这馒头小拇指甲一样大小,不过是象征性的祭品罢了。人不畅快,神也得委屈,能有这六个面蛋蛋,也是人神同乐,老天与我同在的真诚表现了。
豫蓝来到石门关后,还没有去过神庙。她没想到要去,关心她的人说:
你得去啊,你怎么还不去?你是新来的,土地爷不认识你,你还想过好日子?
她说这是四旧。
人家说不是四舅,是四爷,神都是爷儿辈的。放在人身上,你见了你爷儿不也得下跪么?
她把别人的话对石担说了,石担说那你就去去吧,这是我们家乡的习惯。
也是希望自家的日子好起来的意思,早已在城里破过了四旧的下乡知青张豫蓝,入乡随俗,很快地又四旧起来了。
她满怀虔诚地走向庙门,第一次感觉到石门关的空气这样清新,光秃秃的石山土峁上,好像也不全是死气沉沉、不长东西的。不然,麻雀儿怎么这么多?沙燕儿怎么还会来呢?野鸽子、和尚鸟、叫天雀怎么就飞掠不止呢?那两只白肚红顶的小鸟儿怎么要在庙门前啾来啾去呢?
她走进庙门,插香,献祭,磕头。不知那胖乎乎福态可鞠,笑盈盈神情淡泊的神像,是男身还是女体?属于哪门哪派?有何种职能?或者风雨粮草都在他的管辖恩赐之内?豫蓝只能凭着自己的愿望去祷祝了:
伟大的神仙,光荣的神仙,正确的神仙,是你领导我们奔向前,好好保佑我们两个外来的青年,我和石担太可怜。
这么说着,她就哭了。
她心说敬爱的神仙这是个什么地方啊?女人不是人,男人等于一根鞭,老虎睡在人身上,蚂蚁变成了骆驼大象。眼睛是呼吸的,鼻子是看人的,嘴是屙屎屙尿的,腾出下身来要吃要喝,那手那腿呢?除了伸出去表示可怜,除了给活人死人和鬼怪神灵下跪,就没有别的用处了。
她心说保佑吧神仙,千万千万。
她从神庙出来,看到有七八个女人在卵石地上叽喳不休。大概黑洞洞的庙门威慑着她们,她们尽量小声小气地说着那些不吐不快的话。
你们说队长怎么了?一个戴绿头巾的女人说,脸黑成了锅底,花儿不采,馒头不揣,给什么都不要,睡梦里说胡话,一把一把掐我的脸蛋儿。
活该。海珍媳妇狞笑一声说,你那糟脸蛋儿不俊。
谁俊?你俊?绿头巾不服。
我不俊,自有人俊。海珍媳妇说着,撩一眼豫蓝。
豫蓝低头走过去,脸上红扑扑的,像是已经做错了什么。
绿头巾喊道:喂,知青媳妇你站住,你的脸吊给谁看哩?
给你看。程二十八的小女儿银莲子用指头戳戳绿头巾,又讨好地望望海珍媳妇。
绿头巾顿时就受不了,喊一声:贼妖精你站住。
豫蓝不理。
站住站住。绿头巾腾腾腾地撵过去,拉转豫蓝,狠狠拧一把那桃红的腮帮说,脸拉得比驴脸还长,好像倒是我们欠了你的。
豫蓝捂着脸,后退了几步。
海珍媳妇也过来了:妖精,你吃我们石门关的饭,不叫我一声奶奶,我今儿不放你走。
叫啊?有个戴红头巾的女人帮腔道,光叫她不成,还有我们几个哩。
对,给奶奶请安。绿头巾道,我们都是你的奶奶,姑奶奶,姨奶奶,亲奶奶,干奶奶,还有一伙祖奶奶。叫啊。
快叫。
豫蓝抬起头,乞望着她们,口越闭越紧了。
海珍媳妇,快去,队长家里借个棒槌来。绿头巾摆出一副颐指气使的架势,喊着。
做什么?
捅开,把她的嘴捅开。
女人们哈哈大笑。海珍媳妇带头,七手八脚朝豫蓝脸上、腰上、大腿上掐去。
豫蓝疼得尖叫了几声,又告饶道:奶奶们,好奶奶们,快住手。
女人们嘻嘻哈哈停止了动作。绿头巾还嫌开心不够,呸了一声说:谁认你这个孙女子哩,丧门星。
豫蓝哭了。
海珍媳妇说奶奶们活得旺旺儿的,你哭谁的丧?
女人们又笑起来。
好了好了,闹腾够了,我们走吧。说这话的是杜宝得的女人。
豫蓝感激地望她一眼,却使海珍媳妇感到格外不舒服。她发现一早晨的耍弄中,宝得女人没说一句话,没动一次手。还有金莲子,远远站着,一脸的哭相。对金莲子,海珍媳妇不敬不畏也得忍让,对宝得女人,那就要鼻孔里哼哼几声了。她推开宝得女人说:
多管闲事多吃屁,你又不上队长的炕,你知道什么?又指着豫蓝对绿头巾说,你看她装得多可怜。
绿头巾说叫她拔根毬毛吊死去。
对。几个女人附和着,觉得又解气又开心,但她们的目光一望到豫蓝那头浓密的秀发,就又止不住心头的妒火了。海珍媳妇说:
她男人的毬毛全栽到她头上了。
绿头巾喊一声:拔了。
顿时,豫蓝梳成辫子的亮晶晶、黑汪汪的头发被几只粗手撕住了。豫蓝惊恐地用手挡着,却被海珍媳妇一把推倒在了地上。
踢,踢死这个骚情猪。
豫蓝躺在地上,突然攥起了一块石头,没头没脑地朝前砸去。有人尖叫一声。豫蓝也不看砸着了谁,挣扎着起来,又把两块石头捏在手里,怨忿地瞪视着她们。她心说怎么会这样呢?她们也是可怜的人哪,居然也会这么可恨?
女人们害怕了,不敢前也不敢后。僵持了半晌,海珍媳妇说:
知青媳妇,我们这是耍哩。你,你快把石头扔掉,砸坏了谁可不得了。
豫蓝更加恼怒了。她实在不理解,在这个地方,怎么这么多人都喜欢欺负别人?而这些人又怎么这么容易变成软蛋?她举起了石头,就要扔过去,突然看到杜宝得的女人摁着自己的额头又是搓揉又是吸溜。她不由地软了下来,就听宝得女人说:
马龙头套到羊嘴上了,谁打你你不打谁。
当当的两声,石头落到了地上。女人们都长出了一口气,看豫蓝转身走了,才敢挪动脚步。
死不了的,以后别叫我撞见,见一次收拾一顿。
海珍媳妇说。但她决不是说给豫蓝的,声音小得像野兔子叹气,不过目的还是达到了她看到了银莲子佩服的目光和绿头巾的不以为然。刚才在对付豫蓝时,她和绿头巾实际上有着一种竞争:看谁更厉害。她觉得自己把绿头巾比输了,不禁又得意起来。
绿头巾当然不服,瞪她一眼说:大声骂呀。
哼,你连小声都没有。
这时金莲子过来插了一句,弄得两个强人顿时蔫了:
你们把祸闯下了,队长现在就听豫蓝的话。
什么?海珍媳妇一把拉转了金莲子。
绿头巾自我安慰道:哼,豫蓝不敢告我们的状。
金莲子说她不告?她当然不告,不是不敢,是心好。
好妹子,你的心比谁的都好。海珍媳妇讨好地说。
金莲子别她一眼说:我心好嘴不好,我有话肚子里放不住,还要添油加醋哩。
好妹子,我们还不是为了一口饭?你就往好里添。
金莲子甩开绿头巾的手,兀自前去,进了庙门。两个厉害婆娘不安地对视着,又忽地迈步,争先恐后地追撵金莲子去了。
为缺少一口饭几乎死尽的石门关的人们,如今又有了一些鲜活气儿。杜金原对大家说:
我很小就离开了父母,苦大仇深,是共产党让我翻身当家作了主人,阶级感情还是有的,他常谷丰不说我也会把粮食分给社员。
他把从队库里扒到自己家中的粮食拿出一少半来,用一杆一斤十六两的老称,一口人舍散了三斤。
石门关的人们高兴了,饱一顿是一顿,活一天是一天,过去的苦难算什么?过了就过了,脑子里不记事就能快活,迎面的灾难呢?没到跟前,就不能说是老天不睁眼。懵懵懂懂地活人,浑浑噩噩地生活,比什么都好。
当然在石门关,最能忘乎所以的还是女人。女人自有女人的好处,天长日久形成的习惯:让杜金原糟蹋一夜换半锅拌汤。谁也不问,不想:杜金原凭什么能这样?反而理由充足地反驳着自己:人家是队长,石门关的主人,人家要怎样就怎样,由了别人,哼,好运气没摊到你身上。
正是在石门关人对杜金原的敬畏中,回乡知青石担的媳妇下乡知青张豫蓝抹去了失贞后欲死不能的痛苦。她屈服了,她意识到身后有一个饥饿的魔鬼在催逼着自己,意识到杜金原对他们一家生活的威胁,就只好把自己泡在羞辱中度日如年了。杜金原说:
到底是城里的女人好,看样子我是离不了你了,你就天天来吧。
她不。她决不会天天晚上去伺候他,只要有吃的她就不去。这四五天她就没去,着急得杜金原昨天晚上主动登门,送来了两碗白面。这让她陡增一种从未有过的女人的优越感并不都是我求你呀,你也有下贱的时候。
她对杜金原说:明天我得进神庙,身子要干净,你那么脏。
杜金原说毛主席教导你们说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你怎么又忘了?我警告你,错误不能一犯再犯,我再给你一个改正的机会,你看着办。
她硬是没去,石担也不愿意她去。至少,在这个晚上,他们要拿他一把,要让他这个土皇帝饥渴饥渴。
在神庙前受了侮辱的豫蓝回到家中时,石担还睡着。
死人,死人,快起来了死人。
她站在炕边推他,脸上无喜无悲。她已经学会把不幸深埋在心里了。
石担迷迷糊糊睁开眼,把被子拉到胸口,朝上痴望着豫蓝:你什么时候起来的,我怎么一点不知道?
她说你一上炕就不会动弹了。
他不说话,一种亏欠感使他觉得豫蓝是在嗔怪他,加上这些天有粮食吃了,又有点精力了,他突然想到应该抱抱媳妇了。而在这之前,由于有那么多悲哀,由于饥饿,由于他怜惜自己的媳妇他不能让她在同一天里承受来自两个男人的强反差刺激,他几乎没有了豫蓝面前的冲动。他朝上伸出两条长长的裸臂,双手勾住了她的腰。
天已经亮了。她脸颊顿时绯红,小声提醒他。
他松了手,坐起来,笑着吩咐:去,把门闩上。
她顺从了,匆匆闩门,快快过来,表面上没什么,内心却充满了娇羞和温醇。他抱住她,轻轻地满脸印着吻花,好像他要用自己深挚的小心翼翼的爱来驱散杜金原留在她身上的恶臭。而对豫蓝来说,最重要的也正是这种缠绵和陶醉,这种由抚摩和亲吻传达出的丈夫那意味深长的爱意。好一会,他才开口:
我们要个娃娃吧?
她微闭了眼睛点头,接着又一阵哆嗦:现在不能要。
为什么?他问。
但他马上明白了:一旦她怀上娃娃,就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杜金原的了。可是他总不能不要,总不能一直等下去吧?那要等多久?等到杜金原升天?不。
他说以后,你就不要再去了。
她在他怀里点头:你不让我去我就不去。
他说我不让你去,再也不了。以后我们天天晚上在一起。他把她搂得更紧了。
她答应着说:那就来吧,我会给你养个胖娃娃。
养个男娃娃。
好。她说着,就要解开自己的衣扣。
咚咚咚。有人敲门。
两口子都愣了。
又是一阵更响亮的咚咚咚。
石担厌烦地喊一声:谁呀?
我。
这声音就像打雷,一下子撵跑了氤氲在这间房子里的春情醉人的气息。他们的思虑又回来了人世间,,一言以蔽之:操。沉重的叹息伴随着他们下炕。他们都忘了刚才各自说过的话,脸上的郁闷转眼间就让这个家变小变低变黑了。
来人是杜金原。他提着最多不过两捧的粮食,一句话不说,斜着眼睛把粮食布袋递过来。
石担不接,退后一步说:豫蓝今天不去了。
杜金原又把阴森森的眼光扫向豫蓝。豫蓝赶紧说:
我不想去,我病了。
什么病?我那里有药。
我不吃药。
走。杜金原吼一声,吓得豫蓝一个冷战。他又吼道,我今天非要你不可,今天要是不去,就没有以后了,等粮食吃完了再来求我,我可要一脚蹬出去。
豫蓝看看石担,石担不理她。她咬咬牙,过去接住了粮食。
这就对了,赶快走。
我走,就走。豫蓝又转向自己的男人说,我走了,你上午去看看尕秀阿爷,多少日子没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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