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作者: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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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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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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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968字

下雨了。三关道上,泥浆横流。大水从山坡上冲涮而下,沟底就成了洪流肆虐的世界,声大如雷。


一踏上石门关口,常谷丰就被洪水的声音震撼得浑身发抖。他站到道边的岩石上,把手电光打向沟底,看到了水面上那些令人心悸的漂浮物:椽木,家什,还有黑乎乎一跳一跳的人头。这使他觉得自己夜走石门关肯定是做对了。


大水四五年来一次,可人们如果不是为了有意向洪水叩求解脱,你甚至连一根草枝也看不到。分明是有人把洪水看成了告别人世的借口。这是一种推卸谁先做鬼,谁就少了一些为先去的人坠泪、掩埋的责任。


常谷丰磕磕碰碰地顺路前行,临近三更时,敲开了庄子里唯一一家渗出微弱灯光的门。


开门的石担盯着来人空空的两手说:粮食呢?杜金原没给?他说着,身子一晃,咚的一声靠到门扇上。


常谷丰说粮食?粮食就会有了。


石担一愣:是常书记?我还当是豫蓝回来了。


常谷丰思谋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随即骂道:都到这种时候了,杜金原还有兴头搞女人,这不是趁火打劫么?去,把你媳妇领回来,粮食,我给。日奶奶我豁出去了,明儿夜里,十二点,你来公社,腰里揣个口袋。


常谷丰匆匆离去,又贼一样敲开了几家的门,贴着耳朵告诉人家:日奶奶,我豁出去了,我要造反了,明儿夜里……


领受到机密的都是他认为真正到了绝路上的人家,最后自然要叮嘱:不要外传,传出去就没你的了。他担心去的人多了,粮食不够分不说,还会虚造起声势来。


这天夜里,常谷丰离了石门走土门,天放亮前,又出现在铁门关。


雨住了。低伏的云翳渐渐升高。石门关几天来弥漫着的阴郁似乎就要消失了。雨后的凉爽使这些在鬼门关前踱步的人们清醒了些。


豫蓝直到天亮才回到家中,一晚上耻辱的代价已由半斤粮减为二两,但这仍然使她兴奋得几乎撞倒自己的男人。她告诉他,因为她的曲意逢迎,杜金原很高兴,已经发话了,今儿、明儿、后儿晚上他还要她,也就是说,至少还有三天,她和石担将比别人活得有信心。


她似乎已经不再担忧自己人格的降低了,甚至也不再害羞,她的同情心很大一部分也被驱逐出了心室那些受她排挤的女人和她们的亲人将如何度日,是死是活,她已经无法顾及。屙屎的不为拾粪的操心,花朵儿不为蜜蜂着急,这也是天经地义的。


石担神情漠然地扭过脸去。她明白他的意思,赶紧跑向锅台,生火做饭。饭熟了,两个人相对无言,哗啦啦把麦粒儿汤朝肚子里灌去。


灌完了,他喘着气说:以后你不要再去了。


她一惊:你怎么又说这种话?


他说我这话不对么?你好像很想去似的,你给我过来。


她不动。


他说你以为我饿得没力气了,不是男人了?


石担过去,抱住她,突然觉得她依旧是自己的一个可以让别人随意践踏的自己的女人。他又说:


豫蓝,我是说我去搞粮食,哪怕偷,哪怕抢,我不能让你养活我,我是个男人。


她气得胀红了脸:你又想什么歪门邪道了,不能,你不能去偷,抓住会打死的。


他冷笑一声说:打死了好啊,你就可以嫁个有粮人,就不用受罪了。


豫蓝在他怀里哽咽起来。她感到委屈,如果不是为了丈夫,她也许早就不甘***、饮恨九泉了。尽管如此,作为一个用情专一的良家妇女,她最怕的就是丈夫嫌弃,而不管她的受辱是丈夫弱小的结果,是迫于生计的无奈。她对石担常常怀着一种深沉的歉疚,小心翼翼而又毫无根据地提防着他的厌恶。只是没想到,嫌弃和厌恶早已发生了。


石担拉她坐到炕沿上,生硬地说:脱鞋。


她脱了,又要解扣子。


他拨开她的手说:我来。


她揩着眼泪,朝他微微挺起胸脯。


他说我要不是你男人呢?


这问题太奇怪,她以为是他想逗她转悲为喜呢,就勉强笑笑说:我就掰断你的手指头。


好,你掰。他伸出手去。


她不动,依然别别扭扭地笑着。


石担说我的意思是我假装强奸你,你反抗。


她说我不。


他说我们试验一下,以后你对杜金原也这样。


豫蓝不吭声了。


石担又说:听我的,你把我当成杜金原。


她摇头。而当丈夫动手动脚时,她却忍着眼泪,死命地挣扎起来。她的确想试一下,可她毕竟是个孱弱的饿过肚子的女人,尽管躲上躲下,挡来挡去,弄了个满头大汗,衣服裤子还是被石担扒掉了。她喘着气,赤条条地仰躺在炕上,没有了一丝力气。


石担不满意地说:你怎么让我脱掉了?


豫蓝说你是男人,你力气比我大。


杜金原也是男人,是男人就能把你脱掉?他吼道,反抗啊,再反抗啊。


豫蓝咬住嘴唇,扭过脸去,泪水漫溢而出。


啪的一声,她的光身子上重重挨了丈夫一巴掌。


你呀你,石担叫起来,你就是这样一个货色,怪不得杜金原死粘着你不放。


我……我没力气了。她唏嘘着,发现丈夫陌生了,一瞬间什么都变得虚无了,跟过去不一样了,连死着还是活着都不知道了。


她哭了很长时间。


石担冷坐着,慢慢地就后悔了:干什么呀,自己跟自己过不去,难道别人强加给他们的灾难还不够烦恼么?


别哭了,豫蓝别哭了。他把她搂在怀里,又是舔他的眼泪,又是揉她的胸脯,那种让她似曾相识的怜爱重又出现了。


她把头埋进他怀里,听那心跳的声音,竟又成了世间最美妙的音乐,闻那熟悉的汗味儿,仿佛也是世间最香最甜的。依旧是自己最可信赖的男人,依旧是她的世界她的肉。肉贴肉,心贴心,她在泪水中感受着幸福和甜蜜,又一次陶醉了。


干脆,不吃不喝,不散不离,就这样躺着,一天,一年,躺到永远,死去,死去。这样的死是美好的,理想的,色彩斑斓的。但等她要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时,丈夫却推开了她。


石担说他想把今夜去公社领粮的事告诉尕秀阿爷,再让阿爷把杜光宗拽上。石门关的人能多活一个算一个,日后也少些寂寞,也可以互相帮衬着再度难关。


他一走,豫蓝就又开始伤感了,眼泪喷涌而出,大起大落的抽搐搞得她腰都疼了。


这时马灵验来了。她听到了哭声,以为死了人,一头闯进来,就想把整筐整箩的祝福倾倒给这个哭断了腰的人。而对豫蓝来说,马灵验的出现,是一个非常适合诉说衷肠的机会,她把什么都说了,包括石担的去向公社要分粮了,石担去通知尕秀阿爷了。


马灵验万分惊愕,忘了所有的吉利话,抬起屁股紧紧张张地走了。她来到村道上,见人就问:


知道不知道?今晚上公社要分粮了。


都说不知道。


而那些知道的却一律地守口如瓶,他们不敢说话,不敢出门,惟恐自己说漏了嘴,惟恐别人从自己脸上觅到受宠若惊的秘密,甚至也不去亲友家串通,做媳妇的忘了自己的娘家,倒插门的忘了自己的亲阿大,另了家的忘了自己还有一个一奶喂大的兄弟。更加残酷的是他们浑然不觉,还以为常谷丰对自己的关照,能够证明他们比别人更加可怜,而可怜又是带来殊荣的前提,于是就留恋着可怜,也希望自己永远可怜。


沟底的山水还在咆哮,但对他们已经不是死亡的召唤了。


马灵验不知道这些人的想法,她只知道见人就问:


今晚上公社要分粮了,知道不知道?


都说不知道。但紧接着就都知道了。


马灵验挨家挨户走遍了石门关,之后循着常谷丰昨夜的路线,径奔土门关,天擦黑时,又蹒跚在去铁门关的路上。于是,就在午夜将临时,三关地方的所有人家都知道今夜常谷丰要大显神通了。马灵验见人就说: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果然就形势大好不是小好,我是毛主席司令部的人,我代表常谷丰来向你们传达胜利消息……


悄无声息的萤火虫在荒野里闪烁。大山的黑影突然升高,赫然逼到惨白的月亮上去了。群星远逝,灯光泯灭,一切来自近处和远方的监视都被大夜遮去了。人群和欲望在寂静中涌进从三关道上,从死的藩篱中涌向公社,涌向黯夜中几乎要放声大哭的常谷丰。


石门关后庄的马明善死了,他是从家里一直爬到干滩的,可他没有爬到跟前,他已经有半个月没吃到一粒粮食了。杜光宗的阿妈也死了。她在公社院子里领到自己的那份粮食后,紧紧抱着,以为她已经给儿子准备好了活下去的一切,就坐在地上,往后一靠,闭上了眼睛,安详得像经过整容后躺在了透明的水晶棺里。


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这样,让常谷丰感到一个干部的尊贵。老百姓感激他,哭的,下跪的,唤他做爷爷的,说他是菩萨的。他不停地拱手作揖,向每一个领到粮食的人说一句:掺些东西慢慢吃,吃完就没有了。但他知道自己说也是白说,三关地方能吃的树皮、白胶泥已经光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掺了。


知青豫蓝也和别人一样给常谷丰跪下了,跪下后就听马灵验带头唱起来: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思想是革命的宝,谁要是反对它,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接着马灵验又喊:


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她把万寿无疆前面的限定词省略了,让所有人都觉得是敬祝常谷丰万寿无疆。


豫蓝也在跟着喊,喊着就挤进人堆,拿到了分给自己的半布袋粮食。


马灵验喊够了又唱起来: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豫蓝左右顾盼着往回走,在川流不息的鬼影般的人群里,寻找自己的丈夫,可碰到的却是一张张随时都想吞下整个地球的獠牙交错的大嘴。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拔腿就走,却又被和那些嘴挤在一起的一双双凄哀浑浊的眼睛摄住了。她犹犹豫豫回过身去,心惊肉跳地提起了自己的口袋,把粮食朝那些瘮人的大嘴和那么多颤抖的手倒去。


她说慢慢吃,一点点吃,别把自己吃死了。


她看到自己的口袋空了,那些嘴也就闭上了,而眼睛却绽放出一朵朵灿煜的花朵来,亮晶晶的,是夜色中悄然落在花瓣上的露珠,是苦难里由心潮掀起的人情的泪滴。终于海珍媳妇可以蠕动了,那张嘴一抖,便颤悠悠喊了一声:


好妹子,我给你下跪了。


豫蓝慌乱地扶住她:海珍呢?


死了。


哦,他也死了。豫蓝想着轻叹一声说:那你快去吧,兴许这会还能领到你的一份呢。


豫蓝说罢就走,听到黑暗中有个声音在呼唤她。她感觉那是鬼魂的声音,这鬼魂还在人体内,想拼命挤出躯体,飞升而去,于是就挣扎着喊起来。她快步走过去,走向一个朝她摇着胳膊张着嘴的人。刚到跟前,一双虬枝般的手就把她撕住了。


她说杜宝得,你就再忍一会吧,粮食就会吃到嘴里了。


杜宝得顿时变得异常平静,因为他认出她就是自己曾经活埋过的那个男人的女人。


他说我忍,你别害怕,我忍,快扶我走啊,唉,婆娘起不来了,她也饿倒了。豫蓝,亲妹子,快扶我走。


其实豫蓝早就扶住他了,可他的腿硬是被黄土拽着提不起来。豫蓝赶紧蹲下,把他背起来,腾腾腾地朝前跑去。她感觉他轻飘飘的,就像一具裹着人皮的骨架。


可是粮食已经没有了,最后一捧也让常谷丰捧进了石担的布袋。


豫蓝放下还在微弱喘息的杜宝得,从丈夫手里刁过布袋,抓出一把粮食就往杜宝得嘴里塞去,又喊一声:水。


常谷丰端来了水。


杜宝得的腿渐渐打直了,仿佛卸去了浑身沉重的铅块,摇摇晃晃地挪动着脚步。


这时傻愣着的石担才发现豫蓝空着两手,吼一声:你的那份粮食呢?


豫蓝浑身一颤,愕然不知所言。是啊,她的粮食哪去了?倒进了那些黧黑的吞云吐雾的海口?可是她和石担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