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作者: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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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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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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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4090字

尕存姐突然感到事情有些蹊跷,怯怯地应承一声。穆家婶子走了,身后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息,似乎在重复声明着他的不情愿。一会,那房门就被他轻轻关上了。


时机已经成熟,高通达不愧不怍,站到尕存姐面前。


“你阿妈都给你说了?”


她含含混混地点点头。


“治病救人,我也是头一回干这种事情。”


“通达爷儿,要做啥?”


“你把衣裳脱掉。”


她双手拽住衣襟,犹豫着不肯解扣子。高通达怜爱地望她,胸中禁不住涌过一阵温澹的兴奋。他一兴奋就要说一些凡人所不懂的话:


“前世的风范,后世的榜样,书上说得好,古之士人,举大业而不好色者鲜矣。妖服之肆、女人鬻容之肆是为娱性,家室沉沉者是为恣情。士之于女子,患寡而不患尤也。诗曰,爱而不见,搔手踟蹰。不纵不抑,顺乎自然,所谓莫道风情老无兮,桃花偏照夕阳红。”


尕存姐眨巴着眼皮,以为他已经指出自己的病根在哪里,恍恍惚惚觉得,他就是世上最有权威的大夫。


“你不脱我给你脱。”


他已经忘乎所以了,急急切切扒下她的衣裳,又给她脱了鞋子解裤带,边动作边问她:


“爷儿好不好?咹?好不好?”


她似乎只能点头。


“那你跟爷儿过。”


“啥?”


“爷儿孤单,爷儿要你陪着。”


“……”


“听见了莫有?”


“听见了。”


“那好,钻到被窝里去。”


她已经光溜溜的了。她想起了见河,悲泪涟涟的。突然,她抱住他那只揣摸自己***的手,打着冷战说:


“别,别,你别。”


“尕存子,听通达爷儿的话。”窗外传来穆家婶子的哀求。


房里的两个人都愣住丁。鸦没鹊静。


“穆家婶子,你走开,要不然丫头害羞哩。”


窗外有了脚步声,由近及远。


“尕存子,下个星期天是腊月十八,爷儿领你浪大寺去。想要啥,你提前想好,我给你买。”


无言便是应诺。高通达开始脱自己的衣裤。


“我是人世间的大龙,吸了大龙的阳气,一损得百利。你以后要是再得病,就拿我问罪。”


他过去,抱住她,抖动着胡子要和她亲嘴。她下意识地躲闪着,却没有强挣出他的怀抱。她知道自己是躲不过今夜这场爱情把戏的,因为她和父母一样,虔诚地敬畏着大龙,同时又寄希望于大龙她比别人更担心重病再次缠身。她诿无可诿,只好屈就,只是一刻也莫断过后悔。


一个星期过去了。尕存姐的元气彻底恢复,疾病莫再重犯。她又开始了担水生涯,稚嫩的双肩负荷着沉重的担子,最温暖的关怀依然来自通达爷儿。



腊月十八,是老城人拜菩萨的日子。一年就要结束,感谢菩萨恩泽万方,祈求来年平安无事,城内,城外的藏民汉人蜂涌而至,灵鹫寺便以佯佯翼翼的景态,散发出炽盛的荣耀与灵光。


灵鹫寺离湟水沿不远,站在河湾高处就能看到汤汤水面,那水澎澎湃湃的,浑黄而不驯。河湾的北端座落着一堵城墙,砖瓦早已剥去,只剩一些纹络清晰的土石堆积层,这是几百年前夯砌而成的。就在城墙中断的地方,寺门像一座山一样耸立着。那是一处重檐歇山顶的建筑。门楣上全是镂空的花卉虫鸟,要不是纵深处威势赫赫的金瓦殿揭示出特定的神秘和庄严,陌生人会以为这只不过是昔日大土司的私家园林。上推十多年,寺门两边的红色木柱上曾出现过这样一副对子;“深庭广院白骨堆起,雕梁画栋血泪凝成。”如今自然被另一副对子代替:“妙道无方但能色相俱空西天极乐,迷律广济若便灵通自在乐极西天。”据说在修建这座寺院时,佛主派人去南京请来了工匠,历五载而后成。难怪步入禅境之后,除了超然的佛界气息外,还有一种南国的富贵流韵。寺前有一堵墙,悬挂着一些佛图偈语,此外,还贴了一张工楷书就的请愿书。许多人围在那里,有欣赏墨迹的,也有关心内容的。三个外国人举着照像机朝请愿书闪了不下十次。请愿书的署名已不是高通达、老尕财诸人,密密麻麻、各俱情势的钢笔字填满了所有空白。幸亏藏族人大多不识汉字,不然,恐怕连寺门前的空场上都会写满名字的。空场四周扎满了帐房。藏族人从四面八方荟萃到这里,除了朝圣外,还要观看一场精彩的喇嘛社火。男人们的兴致只可从黑脸膛上去寻找。在这种场合,不笑便不足以表明他们的存在。女人们除了笑,除了嬉戏追逐外,更多的喜悦都表现在衣着上。艳丽而华贵的袍服,简直就是各种色块的堆积:有黑,有紫,有绿,有黄,还有水獭皮的深灰和狐狸皮的火红。纤长的发辫披挂在她们背上,随着身影的晃动在狂舞。发辫上,星芒一样闪闪烁烁的金盾银盾占据了人体的置高点,向四方扫射。脊背上银质的沉甸甸的佩饰和脖子上的五彩佛珠,和她们的心情乃至生活一样,亮丽而古朴。这是她们的节日。许多来旅游的内地人和外国人围着她们,举起大大小小的鬼怪式照相机:咔嚓,咔嚓。在空场边缘,传来摊贩的叫喊:


“卖了,卖了,外国人洗澡。吃了,吃了,外国人洗澡。”


这简直就是老城人赶时髦的恶音了。过去可不是这样:


“涮羊肉,越吃越想吃的测羊肉。”


声音悠长舒展,很有买卖人的风度,而且叫卖声中就带有一股温醇的香气和回味深长的情韵。这时,由寺院组织的辞旧迎新的社火已经开始。空场上,随着一阵节奏滞重缓慢的敲击声,响起木鱼诵经的古调,接着出现了八个戴面具的舞者,分别为鱼、鹰、龙、牛、马、羊、虎、四不象,代表着慈悲兽、邪恶鬼和牛头护法金刚等一些神圣机密的佛国角色。


时间在流逝,而舞者的队形还是最初那个样子。八种凡人不能理解的启示物动作迟钝、板滞,慢腾腾举臂、抬步,身体的晃动沉重得如同阳光下移位的山影,似乎越这样就越能显出角色的狞厉恐怖。


许多人诚惶诚恐地跪下了,不断磕头,不断朝那些至圣至上的神怪抛撒钱币。


高见河觉得没意思,挤出人群,站到一棵菩提树下,眼光却仍然在人群中扫来荡去。他在找人,找熟悉的人。他知道,四合院里的人少不了要来拜佛,包括尕存姐。望了一会没望见,他便朝寺街口走去。那儿是市场,是尕存姐最爱去的地方。


离开四合院后,他还是第一次出来闲逛。平时阿大管得紧,不让他出来。他的事情只有一件:复习功课考大学。其实他根本莫心复习,只是做做复习的样子罢了。他知道自己喝进去的那点墨水水早已屙干尿净,无所事事的时间太久了,考大学的基础不是不牢固,而是不存在。家中还有一个继母,和阿大在一个单位上班。继母对他表面上还算过得去,但背着他却常和阿大嚷仗。


“你说你的儿子你不带,现在他怎么来了?”


“暂时的,暂时的。”


“暂时到啥时候?总得有个期限。”


“他不是正在复习考试么?”


“他是上大学的材料?”


夜深人静,他听见了他们的话,觉得继母的眼光要比阿大锐利得多。她一眼把他看穿了。他心里沉沉的,只有一个愿望,回到四合院去。他想像有一天,阿大突然发怒,把他撵出家门那就好了,莫人管了。他要对着天空大喊三声:多谢了。


每天,继母做饭他洗碗,饭间谁也不说话。由于他的存在,大人们之间也沉闷起来。他有时真想对他们说,你们何必要背我这个包袱?丢掉算了。他想,要是一个人活着,既莫有爷儿,又莫有阿大阿妈,毫无牵扯地我行我素,那才是真正的自由。想吃了吃,想睡了睡,想逛了逛,想跟谁好就跟谁好,天王老子也管不着。


今天出来,他对阿大编谎说,他昨夜做了个梦,梦见爷儿病了。他要去看看老人家。阿大莫有阻拦。他想,要是这里碰不上,他最好走一趟四合院。可是,他真正想见的并不是爷儿。


他已经来到市场西南角狭窄的食品巷里。巷道本来并不窄,只因辟为专营食品的贸易场所后,中间修起了绿色塑料棚和整齐划一的铁皮柜台,加上日日顾客拥塞,首先在人们心理上有了狭窄的感觉。巷道两边还有铺子,大都是饭馆和小吃点。高见河挨个走过去,看到的不是拥挤的人就是拥挤的食物,但他总觉得眼前空荡荡的,啥也莫有。后来他就不走了,立到一家铺子前,惊奇地朝里张望。


这家铺子经营的全是面食:锅盔、焜锅、刀把、酥饼、油瓤儿馒头和面大豆。面食后面支着一口大黑锅,里面是冒着热气的巴洛汤。那汤稠乎乎的,漂着些葱花。铺内只有两张桌子,八条长条凳一摆,就满满当当的了。挂在墙上的录音机里,正在放一段莫有词儿的音乐,那鼓点嘭嚓嚓嚓嚓的,听着,似乎能加快人们吃馍喝汤的速度。


高见河不知道老尕财已经离开四合院,愣怔着看他把一碗巴洛汤端给一个刚刚就坐的顾客。那顾客接过碗去,用筷子挑几下,突然喊起来:


“你这汤里是啥呀?你看。


老尕财凑过脸去:“除了油炒的葱花还有啥?”


“老鼠屎。”


几个喝汤的人都把脖子伸过来。


“哪来的老鼠屎?是肉丁丁儿。”老尕财拿起一双筷子,夹起那米粒大的黑东西,眯眼看看,忽一下塞进自己嘴里,“哦,也不是肉丁丁儿,是个花椒皮儿。”他有意嚼几下,嘴皮拌得叭叭响。


那顾客哭笑不得,闭着眼,端碗把巴洛汤三口两口灌进了肚里。仅仅是为了奖赏老尕财吃老鼠屎的勇气,他也得强忍恶心。


老尕财又招呼别的顾客去了。见河走到他面前,立了半晌,他也莫有留神望一眼。见河用手指敲敲放面食的几案。


“寻个地方坐下,要吃啥马上就来。”


“观保阿大。”


老尕财倏地抬头,一愣,便惊喜地叫起来:“是你么,见河,你这一向在做啥,还能刁空儿来看我。”


“我浪大寺来了。”


“你爷儿来?”


“不知道来了莫有。”


“哦,对了对了,你跟你阿大过去了。我搬出了朱子巷你知道吧?早就想去看看你爷儿,就是腾不出时间来。”他又转过脸去,


“快坐下,快坐下,吃啥哩?焜锅儿巴洛汤,就来了。”


他舀一碗汤,拿一个焜锅,端到那人面前,忙又转回来:“见河,你吃啥哩?”


“我啥也不吃。”


“不吃不成,到了我这儿,不吃你就别走。”


他伸手拽住见河的袖子。见河只好绕过几案,坐到他身边,接过一碗巴洛汤。


“面食想吃啥,你自己拿。”


见河拿了一个刀把。老尕财一把夺过来,挑了一个又白又酥的油瓤儿馒头,塞给他:“吃这个,这个好吃。”


吃了,喝了,见河要走。老尕财又抓了几把面大豆装到他口袋里,一再叮嘱他:“见了你爷儿,叫他来我这里吃晌午。”


见河心里热乎乎的,连连应承,走出铺子,前去十步远,又听老尕财喊道:


“还有西房穆家的人,你见了你就说,老尕财的铺子在这里哩。”


见河来到寺门前时,喇嘛社火已经散场。但僧众和观众没有散。他们跪的跪,站的站,把两辆轿车围得水泄不通。轿车前,几个有身份的人显得有些惶怵不安。他们是省府里的人,利用这个盛况空前的日子,来这里观光并向僧俗人众表示政府对宗教信仰宽宏大量的态度。按惯例,他们会受到主事佛爷的热情接待,可莫想到这次竟是要挟。更让他们不愉快的是,那几个外国人莫经过他们的允许竞对他们连连拍照。几个头面人物赶紧钻进车内,拿着一封信边看边商量。信是寺院七位活佛联名写给政府的,内容包括起来三句话:湟水不能堵,老城不能淹,灵鹫寺不能搬迁。其实这事他们也商量不出个结果,重要的是赶快离开这里。他们派出一位下属去跟主事佛爷交涉。这佛爷就在僧人堆里,下属挤过去,找到他说,群众的要求需要研究,但如果再继续搞这种围攻,惹恼了领导,也许就连研究的余地也莫有了。


佛爷说:“这些话你们可以给老百姓当面说清楚。”


“你也是省政协副主席,现在正是你为政府分忧的时候。”


佛爷想想也对,走到前面,一身闪耀金斑的紫色袈裟让他显得与众不同。他手扣桔黄色念珠静静伫立着,跬步不移,威仪不动,朝西天遥睇片刻,才慢悠悠开口。他叫大家给这两辆轿车让开一条道,并说他们这是要去研究大坝到底建不建、湟水到底堵不堵的问题。


一贯敬守佛门良箴的汉藏百姓顿时骚动起来,让出一条曲曲扭扭的夹道。两辆流线型的黑色轿车在凸凹不平的地上呻唤摇晃着,像腰腿不灵的老人,缓缓驶去。尘土扬起,笼罩了人们的脸面。


见河四下寻觅着,终于捕捉到了爷儿弯腰曲背的身影,可马上又被动荡的人群淹没了。他侧着身子急急忙忙挤过去,来到刚才看见爷儿的地方,却见立在那里的是另一个他万分熟悉的人。他呆呆地望她,高兴得不知如何表示。而她却声调异样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接着便不知所措了。


“你也来了?就你一个人?”一会,见河问。


她不回答。


“这么多的人,我想寻你就碰上你了。”他想眉飞色舞起来,可话一出口,就掺杂着一些不期而至的感伤。


“我,我也想寻你。”她说话吭吭巴巴的。


“我知道。”


“你把我莫忘掉?”


“你说的太玄了,我怎么会把你忘掉。”


她更加忧郁了,突然问出一句令人感到异陌的话:“你寻我做啥?”


他不知如何回答,反问她:“那你寻我做啥?”


“我其实莫寻你,我一直跟着你爷儿。”


“我爷儿来?”


“刚刚还在这里,人一动,挤掉了。”她扬头朝远处看看。


见河奇怪了:“你怎么和我爷儿在一搭?”


她低下头去。


“他是不是病了,一个人出不来,需要你照顾?”


“你就不会往好处想。”


“莫病就好。走,我们转转去。”


她不动。


“哎哟,你这一身衣裳漂亮呗,谁给你买的?肯定不是你阿大,也不可能是你阿妈。”


“你爷儿。”


“我爷儿?他会给你买衣裳?湟水倒淌了。”


她突然泪汪汪的。


“你今儿怎么了?”


“莫怎么。”


他凑到她的耳根里,诡诡地小声说:“我们破庙里走。”


“不去。”


扫兴使见河暴躁起来:“你到底怎么了?”


“见河,我怎么了你别问。反正,总有一天,你会知道。”


“我今儿就想知道。”


“我不说。”


“尕存姐,我才走几天,你就变心了。你们女人,都是忘恩负义的货。”见河想起了阿妈,觉得阿妈当初抛弃了他,现在尕存姐又要抛弃他,


不禁闪出些许泪花花来。


她有些心软,问道;“见河,你真的想我了?”


“莫想你我就是畜生。”


顿时,她的眼泪泉涌而出,浑身颤颤的,红晕从面颊漫漶到脖根。


见河吃了一惊,着急地皱眉锁眼:“你有啥事你就说出来。”


“见河,我和你爷儿干下事情了。”


“啥事情?”


“他给我看病……”


“他啥时候成大夫了?”


“他说,我要睡个属大龙的病才好。”


“胡说。”


“后来,我阿妈说,你爷儿就是属龙的。后来,我就去了。后来……你爷儿对我好,我的病就好了。”


“你把话说清楚。”


“我怎么说清楚里唦?我说不清楚。”


“我爷儿到底对你做了些啥?”


“不说,我不说,你去问你爷儿。见河,我莫脸说。”


“你莫脸,我也莫脸,我们都是不要脸。”


见河吼起来。人们朝这边观望。尕存姐脸上热汗淋漓,转身跑开去。天昏地暗,见河几欲晕倒。



好天色,万里碧净,天地分明,轻气上升,浊气下沉,一股股冷凉的哨子风从湟水滩刮来,把西宁老城推来搡去地搓揉着。又可以晒太阳了,高通达第一个操着袖子站到西房台地上。一会,穆家婶子搬个板凳、拿个针线蒲篮出来,坐下,补缀她那永远补不完的破衣烂衫。再一会,穆狗保也出来了,岔开右手虎口。揩一下鼻涕,圪就到窗跟下,眯眼望着太阳,打出一个懒散的哈欠。


尕存姐担水挣钱去了,四合院里的全体人马只剩下三口。


晒太阳必定要谝闲传。谝闲传自然又是高通达先开口:


“听说了么?湟水不堵了。”


这消息使穆狗保吃了一惊,半张嘴愣了片刻,才说:“为啥?”


“众怒难犯哪。我的请愿书贴出去了,这就等于是釜底抽薪,堵水莫有了群众基础。”


“你把我别哄,这么大的事情,你一张白纸就能决定?”


“不是我决定,是公家改变了决定。这就叫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那我们就不搬家了?”穆家婶子插进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