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德刚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7
|本章字节:22840字
,【军人干政,刺客横行】
袁公保那时显然是鸿运当头。上节曾言之,三个革命党刺客曾于一月十六日,谋炸老袁不中,反增加了袁某的政治资本。谁知十天之后,另一革命党刺客彭家珍,去炸良弼,竟巧遇于途,一击而中。不要命的刺客,当场身亡,良弼却腿断、血流,越日始惨死。北京为之全城震动。
读者知否?辛亥年间,革命党的炸弹,是足令三岁小儿不敢夜啼的。我们安徽的第一大商埠芜湖,在辛亥年间,就是被两个锡纸包的鸭蛋“光复”的(目前的名词叫“解放”)。“锡纸”是从香烟盒子里借用的。笔者儿时不乖,那时去古未远,我今日还记得我的“奶妈”警告我说:“革命党来了。”据她告诉我,革命党一个炸弹可以炸四十里。乖乖!
彭家珍烈士那时在北京一弹,真炸得全城亲贵,狗走鸡飞。“孙文”那时在北京的声名,也是个红眉毛、绿眼睛的江洋大盗。他手下的梁山好汉,都是飞檐走壁,无孔不入的。五鼠闹东京,八十万禁军也奈何他不得,何况还有手枪炸弹!在那时的北京城里,七侠五义对社会的影响不在四书五经之下呢!一弹强于十万军,强横的宗社党,就被彭烈士的一弹炸掉了。雪上加霜,清军将领四十二人(后增至五十人),在湖广总督段祺瑞领衔之下,也于是日通电全国,迫清帝退位。
二月十二日,清帝溥仪正式下诏退位。南京孙大总统遵誓解职,参议院改选袁公继任,其后四年的中华民国,就是袁世凯的天下了。
〖附注:笔者早年服务哥大期间,曾受美国社会科学研究会(hesocialscienceresearchcouncil)之委托,试编一部中国近现代史史料的“注释目录”(anaedbibiography),穷十年之功,积稿数十箱,始知虽白首穷经,亦非一人之力所能胜任。七○年代转业纽约市大,乃作较有选择性之努力。有关辛亥革命这一专题,除搜罗海内外专研机构,如近史所、档案馆、国史馆一类,公有收藏之外,复乞授于专治辛亥史之老友章开沅与谢文孙两教授,以及李宗一(已故)、孙思白、李新众权威,多承倾囊相助。以致个人所集书目文题,竟至四千种上下。其是叩感不尽。就笔者个人管窥,辛亥革命,可能是中国近代史上,各界史家著述最多之一专题,任何学人白首穷经,亦难毕其十一,直是修道之士所谓,真理半张纸,闲言万卷书,从何读起?因此,笔者个人平生授徒课室,或打字书斋,总思以最简明的,通俗词句,试作不偏不倚的,与成见较少的“半张纸”之言,让读者自作其客观之评论。世上未有历史家没有成见者,但求其“较少”而已矣。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也。史料注释,拟于另篇评述,此篇从略,乞师友读者教之。
一九九八年三月三十日于北美洲〗
二、项城不作虚君,遯初志在首相记民初共和政体的实践与破产在中国数千年的历史上,若论开国元勋主持国政的时间,则中华民国开国的第一任临时大总统孙文,可能是为时最短的了。孙公于元年元月元日,宣誓“就职”为中华民国第一任临时大总统,到二月十四日,他就向参议院“辞职”了。参议院也决议接受他的辞职;虽然孙公延迟到四月一日,始正式“解职”。因此从就职到解职,孙文先生只做了四十五天的“临时大总统”;从就职到解职,他也只担当实际政务三个月。这不特在民国史上是最短的一任总统,在中华五千年史上,也是最短一任的开国元勋了。
孙去袁来,袁世凯是于二月十五日宣统皇帝溥仪下诏退位后三日,也是孙文大总统向参议院正式辞职后一日,由中华民国临时参议院,于二月十五日,在南京全票选出的中华民国第二任临时大总统。笔者在前文已提过,袁本另有打算,要由他自己承清朝太后之命,召集国会,决定国体,然后由国会选举他做总统。如此他就不需要做革命党的总统了。但是天下事哪有那样尽如人意的呢?不得已而求其次,他现在也只有通电接受革命党参议院所推选的大位。如今既接受此职,你得接受他们所通过的实行内阁制的约法,和以南京做首都的决定了。袁对做总统的法律根据,暂时不敢提异议;对以南京做首都,他就推宕了。猛虎不能离山,袁世凯何能离开北京呢?南方就决定派遣迎袁专使,迎袁南下。
【迎袁专使与京津兵变】
事实上孙之让袁,原是不得已而为之,政治是最现实的,既让之又想严密控制之,就是一厢情愿了。因此专使之无法达成任务,也就不待智者而后明了。这次南京派往北京的迎袁专使团是由教育总长、德胜于才的好好先生蔡元培进士领队的。团员计有宋教仁、汪兆铭、钮永建、王正廷、刘冠雄、魏辰组、曾昭文、黄恺元等八人。专使团由孙大总统于二月十八日授命,二十二日偕同唐绍仪自沪起程,取海道北上,二十六日抵北京,翌日谒袁,恳谈,欢宴。袁似无拒绝南下之意,蔡专使亦甚乐观。孰知二十九日深夜北京突然发生兵变,东安门外及前门大街闹市之中,枪生劈啪,火光烛天。变兵且破门突入专使行馆,蔡、汪等衣冠不整,各不相顾,分别越墙而逃。嗣经西人保护,辗转逃入东交民巷之六国饭店,始幸免于难。此变迅即蔓延至通州、天津、保定各要邑。这一来,袁乃据为口实,挽拒南下。蔡专使等白面书生,惊魂未定,也就电报孙公,不敢相强了。
这记兵变是袁某授意的呢?还是历史上另一个“偶然”?历史家聚讼至今,仍无证据可下正确结论。据张国淦当时得自徐世昌的绝密消息,兵变原是袁克定的阴谋,想以“黄袍加身”的办法,在皇城劫持溥仪,逼乃父称帝(见张氏遗著《北洋述闻》,一九九八年三月上海书店出版,页四一~四四)。张氏当时曾是唐绍仪的随员,后为黎元洪谋主,其后并在内阁迭任要职,见闻甚广。然此说在当时虽甚流行,却始终未能确切证实。另据各方目击者记述,以及后来史学家,如吴相湘教授等的严密考证,皆一致认为实非袁之预谋,只是此变,正如月前袁之被刺未中,对袁之政治安排,却是变得其时也。本来民国之奠都何处,纵是革命党人,亦意见不一。南京孙、黄一派,虽力主奠都南京,汉方实力派的黎元洪、沪方光复会分子章炳麟等,甚至临时参议院内的投票纪录,以及掌革命党本身舆论的《民立报》都主张建都北京。现在袁既不愿南下,再加上个兵变,奠都北京就变成历史的“必然”了。
【袁总统就职与大赦令】
孙大总统在得到蔡专使的报告之后,遂咨请参议院审议,让袁以电报向参议院宣誓,在北京就职,然后整个临时政府迁往北京。孙总统既一言九鼎,三月八日袁的宣誓电报抵达南京,再经孙总统咨请参议院认可,袁世凯就于三月十日在蔡专使观礼之下,正式在北京就任中华民国第二任临时大总统了。但是其时仍留在南京的临时参议院,却扳请孙大总统,继续负责中枢政务,直至袁总统的内阁完全建立之后再“解职”。因此,从三月十日至四月一日,孙公正式解职的三周时间里,中华民国曾有过两个合法的临时大总统。但是二公在历史上的表现,孙公的泱泱之风,就远非袁公所能望其项背了。虽然袁公那时在国民心目中的声望,似乎还在孙公之上呢!
举例以明之:袁公就职之后,立刻便颁布大赦令,彼固深知此令,一需参议院同意,二需内阁副署,始有法律效力,然袁之悍然为之者,显然是故意表示,他目无参议院与前任孙公也,这就缺乏大政治家应有的风度了;甚至可以说是以小人之心,作流氓之行了。而孙公颔之,未之计较,并咨请参议院“追认”之,未动声色也。(有前总统之咨文,在法律上便可免新内阁之副署。)这就是孙中山先生的大政治家的风度了。这只是个个人的小意气,法律程序上,无足轻重的细枝末节,读史者亦多未察也。然见微知著;不谨细行,终累大德,袁公后来之身败名裂,都可于此等细微人品中见之。执简者,能不慨然?严肃的读者或许认为这只是因为袁之缺乏现代法学常识,而非故意藐视孙公也,实际并非如此。原因是这时唐绍仪亦在北京,朝夕在袁之侧,足备咨询也。证诸后来史例,此时唐绍仪显然曾大力劝阻,而袁氏不为所动也。是耶?非耶?一个政客每好逞一时之快,而罔顾死后遗臭历史,是愚不可及也。当政者应知生前自律才好。
【袁政府与唐内阁的架构】
袁公就职后,孙总统乃于翌日公布采行法国式责任内阁制的《中华民国临时约法》,袁总统遂依法于三月十三日任命唐绍仪为民国之第一任国务总理,并负责组阁。同月二十九日,唐总理乃向南京参议院提出新阁人选。完成一切法律程序之后,袁、唐新政乃正式确立。南北一统。四月一日,孙大总统遂正式“解职”。今且将袁政府最早的形式和人事架构,列表于下:“中华民国第二任临时大总统:袁世凯,字慰亭,河南项城人,五十三岁。
副总统:黎元洪,字宋卿,湖北黄陂人,四十八岁。
国务总理:唐绍仪,字少川,广东香山人,五十二岁。
外交总长:陆征祥,字子欣,江苏上海人,四十一岁。
内务总长:赵秉钧,字智庵,河南临汝人,五十三岁。
陆军总长:段祺瑞,字芝泉,安徽合肥人,四十七岁。
海军总长:刘冠雄,字子英,福建闽侯人,五十四岁。
财务总长:熊希龄,字秉三,湖南凤凰人,四十二岁。
司法总长:王宠惠,字亮畴,广东东莞人,三十一岁。
教育总长:蔡元培,字孓民,浙江山阴人,四十四岁。
农林总长:宋教仁,字遯初,湖南桃源人,三十岁。
工商总长:陈其美,字英士,浙江吴兴人,三十六岁。
交通总长:施肇基,字植之,浙江钱塘人,三十五岁。(原提名梁如浩,参议院未通过,后由施肇基递补。)
南京留守:黄兴,字克强,湖南善化人,三十六岁。”
这个唐内阁不用说是个袁大总统的钦定内阁。其实权如外交、内政、陆海军、财政和交通,都是一字号掌握在袁记人物手中。其他如司法、教育、农林、工商各部,不特在袁世凯统治下,无关痛痒;纵在后来蒋、毛二公治下,也痛痒不大,落得做顺水人情,统战客店。
〖附注:记得一九四八年国府在南京行宪组阁时,笔者某次在南京中山门外的农业实验所访友,见一美国进口的全新高级房车,施施而过,车上天光云影共徘徊,气势逼人。好奇而询之,始知是新任农林部长左舜生之座车也。盖当时纵是炙手可热的国民党高干,亦鲜有此高级新车。左氏因系青年党加入国府,为内阁中之新人,始有此新车也。十余年后,五在纽约哥大口述历史学部访问左公时,曾戏述往事,并以农连总长宋教仁故事相比拟,左氏亦苦笑唏嘘不已。并说他曾经写过袁世凯,将来更要为蒋介石作祭文。谁知左竟先蒋而逝。左公病重时,他的学生吴坤淦先生曾电余乞援,我也曾签请哥大当轴,想为左公申请若干研究补助费(honorarium),以济眉急,后来据闻哥大东亚所曾送他三千美金。不知实现否也?这都是国家动乱,知识分子一言难尽的悲哀。也是大时代的小掌故吧。故随笔记之。〗袁世凯既无心依法行事,放弃实权,实行真正的内阁制:唐总理因此就只是袁总统的一个盾牌,最好是受其命,做其事,代背其黑锅,不但任其劳,还能任其怨,像周恩来那样,鞠躬尽瘁,和其稀泥,死而后已。不甘心和稀泥,要挂冠而去,那只有悉听尊便了。所以唐总理就职不过三月,就真的挂冠而去了。不过话说回头,在那种极权政治之下,像周恩来那样,被折磨得四癌齐发,活活累死,毕竟是善终床上,就还算好的了。有些愚忠奴才,替主子背黑锅,最后还要被杀掉灭口,像后来的赵秉钧、林彪那样,那就更不堪想像了。据说唐绍仪在挂冠之后,也曾碰到刺客行刺,所幸此刺客尚有良心,被唐氏说服,掷刀而去。后来的赵秉钧和林彪就没那么幸运了。此是后话,到时再说。
【唐绍仪是怎样个人】
先看看唐绍仪这位中华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是怎样个人?唐绍仪(一八六○~一九三八),广东香山人,是孙中山的小同乡,长中山六岁。他二人在近代中国政治上虽都位至极品,但他二人所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两条道路。在辛亥以前,二人既不相识,亦无往还。民国成立之后,二人渐成莫逆,绍仪有一叔父曾任香港英商怡和洋行(jardinemaheson&co。)的买办,认识容闳(一八二八~一九一二)。因此容闳在清末同光之际主办幼童留学时,时在香港读英国学校、年仅十四岁的唐绍仪便被选入第三班,于一八七四年送往美国入学。绍仪在美一住七年(一八七四~一八八一)。二十一岁时在哥大读本科(columbiacollege)尚未毕业,清廷嫌“幼童”过度西化,乃悉召回国。翌年唐遂奉派随总理衙门洋员、德人摩伦道夫(p。g。vonmollendorff)去朝鲜,为韩王整理财政,颇有成绩。时袁世凯(年二十三,长唐一岁)亦刚随军入韩,是为二人订交之始。嗣后袁氏在韩一帆风顺,做了“小钦差”(故事在笔者论袁前文中,曾有详细交代,不再赘述),唐氏则紧跟其后,做了小钦差的二把手,主持最重要的外交与财政。其后袁氏在清朝政坛不断升迁,唐亦随之水涨船高。在外交、金融、铁道各部门,迭任要职,终至邮传部尚书、奉天(今辽宁)巡抚等一品大员。迨袁被摄政王开缺,回籍养疴,唐亦不免。至袁氏东山再起,唐亦再度出山,作袁之“和议代表”,已详志于前篇。如今袁当上了临时大总统,唐之官拜责任内阁之首相,也就顺理成章了。
根据唐的资历见识和人际关系,他倒是个很理想的责任内阁的首相人选,他具有现代政治家所应有的国际知识经验和训练,他和袁总统的长期友谊,也赢得袁的高度信任。孙前总统对他的尊重和乡情更是难能可贵。同盟会中的高干对唐也表现得极其友好,并竭力邀请加盟。唐也在一片热烈掌声中,于三月三十日,由黄兴与蔡元培介绍,宣誓加入同盟会。因此,唐内阁也可算是个同盟会(后来扩充改组为国民党)的“政党内阁”了。有唐内阁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竟然连三个月的寿命都维持不下了,则民国政府的问题何在,便不是历史家三两篇文章,就可以说得清的了。容当慢慢深入探讨之。
【外交总长是首席总长】
另外,袁政府还有个特殊现象,虽只是个历史性的承继,与袁本人无关,然亦不妨略述始末。原来在前任孙文政府里的首席部长,原是陆军总长。那是军事第一,革命时期的革命内阁的组织。如今唐内阁则是国家恢复正常之后,依法(包括对外条约)行事的和平内阁。为赢得列强对民国的承认,则民国政府就不能做违反国际条约之事。在前清中国中央政府的首席部长,原是外交部长。因为这是那时丧权辱国的《辛亥条约》上明文规定的。那时列强由于不信任以任何方式组织的中国政府,为便于随时可与中国政府办其交涉,他们要求把外务部提升为首席部。外务部尚书等于是内阁中的第一副总理。在他们看来,只有这样,那个风雨飘摇、变化无穷的中国政府,随起随伏,都无损于他们的利益也。洋人既如此要求,中国官僚又何敢说一个不字呢?因此在民国初年的北京政府里,外交总长也是内阁里的首席总长。其后,北京政潮起伏,直如儿戏,而做外交总长的往往都做了“署理阁揆”;甚或实授阁揆了。像后来的陆征祥、王宠惠、顾维钧,都做过内阁总理,就是这个道理。
再者,那时搞外交的职业官僚(echnocras)一般都各有其国际背景。他们平时以纯技术本领,徘徊于中国各实力派政团的夹缝之间,干禄公卿,等待雇用。那横行中国的军阀们,谁都不敢开罪他们,有时还要倚赖他们来寻找通洋之道呢!在那个时代,中国国内的任何政治派系(包括孙中山和共产党的革命政权),都不惜丧权辱国,也要尽力寻找国际路线,以夺取政权,或巩固政权。在民国初年的军阀时代,知道这项内幕运作的专家,莫过于三朝元老的顾维钧先生了。他腹笥之广,笔者不知有第二人也。可是顾公本人也卷入其中,未便畅所欲言。然笔者每从旁代为点出,顾公亦微笑颔之,这才是真正的历史嘛!笔者当年亦曾把他们的故事,尽量加以发掘,并写入《顾维钧回忆录》的英文原稿。不意,这些故事后来竟被核稿人统统删除,因为万页原文已嫌太长,容纳不下题外之言,为之奈何哉?
【试比黄留守与彭将军】
上述,袁、唐新内阁的另一特点,便是黄兴所主持的所谓南京留守了。近百年来的中国湖南省,出了两位最为可敬可爱的、伟大的军人政治家:一个是湘潭彭德怀(一八八九~一九七四);另一个是善化黄兴(一八七四~一九一六)。彭德怀在中华民族史上所具有的道德形象,任何共产党人都不能同他相比。我想这是当今任何中共史家都不会否认的。容当续论之。其实辛亥革命前后的黄兴,也有其超人的道德形象。不幸他早死。而其后在国民党政权中,相继当权的广东帮、江浙帮和闽南帮,以及所有国共两党的官吏家,都过分的扬孙抑(ignore)黄,而颇欠公平。若论“历史地位”,黄不如孙,是理所当然。但是孙、黄之间的距离,则远没有国共两派的历史家,所拉之长也。曲笔氾滥,埋没黄公,是很不应该的。今日谈谈他在“南京留守”任上的职责,再及其他。
南京留守原是个不堪收拾的烂摊子。辛亥革命虽然只革命了八十三天(从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到一九一二年元旦),也并没有打过几场热战,但是却把个处处有啼痕的东南,弄得遍地皆兵。他们都自认为是对革命有功的开国革命军,自然也包括我们安徽拿两个碱鸭蛋就光复了芜湖的一批革命小将。那时的东南各省是遍地黄花开,你如能聚众三两百人,就可自封都督,有时甚至氾滥到一省九督的程度。清军既不来“剿”,他们彼此之间为着争地盘,往往就互相砍杀了。在上海,陈其美杀了陶成章;在长沙,谭延闿杀了焦达峰;在武汉,黎元洪假手袁世凯诱杀了张振武,都是当时革命阵营中自相残杀的例子。
就是这样有功革命的大小部队,当时在南京留守管辖之下的总共有三十余万人之众,黄留守,如是个野心家,或生就个军阀胚子,那他大可乘势学学袁世凯的“小站”前科,或蒋介石的“黄埔”经验,将这三十万留守部队,汰弱留强。提炼十万精兵为自己的政治资本,上与袁氏争半壁河山,下与阎锡山、唐继尧、陆荣廷同步,列土封疆,做个民国藩镇、一省军阀,又谁曰不可?然字习东坡、文宗韩柳、熟读圣贤之书、高风亮节的大革命家,黄秀才,有所为,有所不为也……贤明读者批览拙文,可能嫌在下对黄大元帅过誉了。实不然也。吾人遍读近代中国革命史,对我革命先烈,实有由衷之崇拜。试问黄花冈上七十二先烈(其实不止此数),何一而非黄秀才哉?黄君身在前敌,指断未死,固亦幸存之活烈士也。再看我抗战八年,前仆后继之数百万将士,其死国之惨烈,可胜言哉?朋友,为着民族生存,为着人类公理,我千万先烈,死且不惧,区区列土封侯之虚荣,美妇醇酒之俗欲,有何足恋?我辈执笔文人,每觉我民族文化只是一大酱缸,肮脏污染之外,一无可取。果尔,则吾人对上述千千万万之烈士圣贤,又何以交代?正因为我民族中也多的是彭德怀、黄兴者流的贤人烈士,才能抵销那些民族败类、文化渣滓、昏君独夫、党棍官僚、土豪劣绅和市侩文痞,而使我民族文化绵延五千年,末尝骗来骗去,而至于绝代也。言念及此,每于午夜清晨,诚溯旧史,辄至感万端,有时且垂涕停笔,不能自已。读者试思,吾人如写当代史,至“庐山会议”一节,提到彭德怀被栽赃故事,由于对彭公之同情,而笔端偶带感情,亦或所难免。历史家也是人嘛!虽尽量压抑人皆偶之的情感,仍难期其入至善之境也。读者贤明,当能体验之。
【恩饷与外债】
长话短说,黄兴那时在南京留守任内,他所真正致力的,便是怎样收拾这个烂摊子,遣散这些烂部队,好让革命后的国家有个喘息的机会,来从事和平建设。吾人要了解,革命就是打天下。革命党如今打了天下,在积极方面,他们有建设国家的任务:消极方面,他们也有参加朝政,甚至升官发财的权利。谁知他们打了天下之后,革命果实竟被个前清老官僚一手揽去。当初的革命者在孙总统解职之后,竟弄得四大皆空,失业遍地。如今黄大元帅既然还“留守”在职,南京应该是失业革命家和相关人士谋取一官半职的帅府。因此,求职人士挤满金陵客舍,弄得留守官邸也“八行盈尺”(旧时代的书信格式是每页八行),弄得黄留守头大如斗。求职者挥之不去,只好登报声明,不能徇私,无职可给。
黄留守官署,这时估计,要遣散三十万官兵,最低限度的“恩饷”(遣散费),非二百五十万两不可。留守府那有这笔钜款呢?依法报请北京国务院索饷,初上任的唐总理也两手空空,除举外债之外,别无财源。但是外债又岂是好借的呢?清末列强为着筑路开矿谋取特权和厚利,原有所谓“四国银行团”(英、美、德、法)和“六国银行团”(另加日、俄二国)之组织。这些列强对中国原来是要搞领土“瓜分”的嘛!例如,英国要拿西藏;俄国要拿新疆、蒙古、满洲;日本要南满和闽南……但是他们彼此嫉忌,分赃不均,弄得各国势力,相持不下(underhebanceofpower),英、美两国因而推动了保持中国“领土完整”;列强“利益均沾”的所谓“门户开放政策”。这样,义和团虽杀了洋人,闯了大祸,引来八国联军,最后我们竟能只“赔款”,不“割地”,也算是李鸿章办弱国外交的一个奇迹吧!(不幸的是,那个比台湾大四十四倍的外蒙古,最后还是被蒋介石断送了。无知而独裁,始有此误国误己、误华误蒙的荒谬行为,言之可叹,以后当续论之。)
这次唐内阁由于样样需钱,而财源无出,不得已乃向“四国银行团”商借外债八千五百万两。在签约之前,并乞先垫三千五百万两,以济燃眉。四国原已答应垫款,然日、俄闻报抗议,坚持分润,中国不得已乃改向“六国银行团”商借。可是日俄又另提要求:此款不得用于满蒙地区。盖满蒙早被日、俄二国视为禁脔,事关满蒙,应向日、俄分别磋商,不应让四国银行团乘机介入。而四国行商,又因不信任中国官僚,纵允借款,亦应由四国派员“监督使用”。斯非稍有立国尊严之任何主权国家所能承受,而环伺列强,对中国则视为当然,辱华之甚,不忍卒言。后来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唐绍仪终因无法对付内外夹攻,在政经两途俱走入绝境之时,任职未及三月,便“失踪”而去,此是后话。笔者在编撰《顾维钧回忆录》时,曾搜罗有官中外史料,与顾氏细论之。盖顾为唐绍仪的东床快婿,斯时又职兼国务院与大总统府双重机要秘书,熟知其内幕也,借款故事说来话长,得暇当以心专篇处理之,为免尾巴摇狗,此处暂时打住。有心读者欲知其详,参阅拙撰顾书,及相关文献,当可知其大略也。
【孙逸仙医师的社会丹方】
话分两头,这时的孙中山先生在大总统解职之后,无官一身轻,率领了青年子女孙科、孙琬,和随从的胡秘书、汪外办(且借用个当前的名词)、廖仲恺夫妇、章士钊夫妇,以及新从美国毕业归来,年轻貌美的英文书记宋蔼龄女士等,男女数十人,浩浩荡荡,四处游历讲演,所到之处,士女争睹丰采,辄至万人空巷。孙郎此时微近中年(四十六岁),西装革履,一表人才,男人四十一枝花,在佳人名士簇拥之下,玉树临风,道籍仙班,真是大丈夫当如此也。相形之下,这时在南京弄得焦头烂额的黄留守,就只是个整日拖拉骡子和垃圾夫了。劳逸悬殊若此,亦命也,运也夫?
孙公此次演说旅行是从上海开始的,嗣徇武汉黎副总统之约,溯江而上,经南京、芜湖、安庆、九江而至汉口、武昌,四月出的长江中下游,正是莺飞草长、春暖花开的季节。游春士女,听众如云,盛况空前,自不待述。孙郎讲演宴谈十余场,主人难随地改换,而客人演说内容则一也。
长江之行中期,袁总统亦曾专使盛约孙前总统往北京一行,而中山思乡心切,期以他日。项羽霸王说得好:“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孙公于四月中离汉赴沪;二十二日南巡抵福川,二十五日返广州,继续在欢迎会上讲民生主义。二十七日返香山故乡晤卢夫人。六月中在广州继续其平均地权之演说;月底经香港返沪。盖中山虽功成身退,而对“政治革命之后,宜继以和平的社会革命”之理想,却自成体系,甚欲有以实践之也。
【民生主义抽象和具体内容】
孙中山先生原是近现代中国,笔者个人所一再反覆申说的“文化转型期”中,自有一套,颇具有原始性的建国蓝图(originalbluepriforionalrecorucion)的最高当国者。他那一套建国思想,所谓“三民主义”的理论,至此已相当成熟。辛亥之后,他对袁世凯曾寄以热忱的厚望,认为在袁氏治下,他的民族、民权两主义,已相当的成功了。如今所余者只剩个民生主义有待实行,不幸民智未开,弦断无人听,知音太少,因此此次旅行布道,苦口婆心,舌敝唇焦,反覆演说,三句不离本行,其主旨亦在此也。长话短说,聊为概括之如下:第一,孙公自称为一“极端之社会党”(radicalsocialis);笃信“国家社会主义”(saesocialism);主张土地国有、铁路国有和大企业国有。他不反对资本,而反对资本家;尤其反对资本主义初期在伦敦、纽约等新兴的大都市中(且看今日的台北、香港、上海等地)的“炒地皮”的地产商。防患于夫然,为免革命后之中国亦蹈此覆辙,因此他“甚欲采择亨利佐治(henrygeorge1839-1897)氏之主义施行于中国”;也就是利用政府的力量,集中税收于土地,实行《单税法》(singxsysem),来“平均地权,节制资本”(关于孙氏这一系列讲演的综合内容,散见元年四月四日在上海答《文汇报》记者问:“政治革命之后宜继以和平的社会革命”,载一九六六年台湾版《国父全书》页四九六;及其他随行者,如汪、胡、章士钊等人的笔记和自传,以及吴相湘著《孙逸仙先生传》有关各章。)换言之,孙逸仙医师,这次已不再医人,而着重医国。并开出他颇为自信的,药到病除、着手成春的社会丹方,他名之曰“民生主义”。十年之后他甚至说:“民生主义就是共产主义。”
孙逸仙医师这套丹方,在当时真是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可能真是由于“民智未开”和“知难行易”,孙公所到之处,总是言之谆谆,而听之藐藐也。在武汉时期,孙公说法,黎副总统多半在场,恭听之余,难免有面从而腹非的表现,恨得胡秘书骂他是,面存忠厚,而内具机心。所幸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芸芸众生之中,也多的是“看门道”的信徒。一旦心悦诚服,三民主义即变成了宗教信仰,青年小伙计也就赴汤蹈火,促其实现了。此是后话。
当然一个宗教家和政治哲学家,必须有杀身成仁的自信,才会产生信众(followers)。中山不用说对他自己的这套“主义”,那真是生死以之,笃信不移也。在他的启蒙之后,其后半个世纪,氾滥成灾的“左倾幼稚病”不知牺牲了多少血性青年的宝贵生命。笔者曾撰有专文试论之,我国自卒亥以来,国共两党以次,几无一革命政党而非社会主义之政党也。在他们的排山倒海的影响之下,有血性、有独立思考能力的知青(包括青少年期的笔者自己在内),几乎无一而非社会主义青年也。他们对所谓“社会民主”制(socialdemocracy)的信仰,可说也到杀身成仁的境界。孙公对他自己所“发明”的三民主义的自信心,当然更是终身不渝的。(中山一生都说三民主义是他“发明”的。那是出于一个革命家坚决的自信心。但在不疑处有疑的历史家看来,则民族〔马志尼、俾斯麦〕、民权〔杰弗逊、卢梭〕、民生〔亨利佐治〕都只是那时西方的新潮思想,其来有自,算不得是中山的发明;但是中山则有其启蒙和振聋发聩之功也。)但是又有谁能逆料,搞国家社会主义,就必然会搞出些纳粹和希特勒来;搞马克思社会主义,也必然会搞出些列宁、斯大林和毛泽东来?偷鸡不着蚀把米,使千万烈士鲜血白流,亿万暴政受害人,枉死沟壑。近百年来的世界和中国历史都告诉我们,社会主义为祸之烈,有时且有甚于资本主义。老革命家为社会主义革命了一辈子,到头来竟至瞠目结舌,悔恨交加。中国共产主义之父的陈独秀教授,为此赔上了两个儿子宝贵而无辜的生命;自己临死之前也开始忏悔,胡为乎而然呢?中山的幸运,是他死得其时。这位伟大而倔强的国医,若是当年身不死,坚决实行他所发明的主义,他在历史上的后果若何?吾为孙逸仙医师捏把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