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漱溟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8
|本章字节:4722字
在我思想中的根本观念是“生命”、“自然”,看宇宙是活的,一切以自然为宗。仿佛有点看重自然,不看重人为。这个路数是中国的路数。中国两个重要学派——儒家与道家,差不多都是以生命为其根本。如《四书》上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都是充分表现生命自然的意思。在儒家中,尤其孟子所传的一派,更是这个路数。仿佛只要他本来的,不想于此外更有什么。例如,发挥本性,尽量充实自己原有的可能性等,都是如此。我曾有一个时期致力过佛学,然后转到儒家。于初转入儒家,给我启发最大,使我得门而入的,是明儒王心斋先生;他最称颂自然,我便是由此而对儒家的意思有所理会。
开始理会甚粗浅,但无粗浅则不能入门。后来再与西洋思想印证,觉得最能发挥尽致,使我深感兴趣的是生命派哲学,其主要代表者为柏格森。记得二十年前,余购读柏氏名着,读时甚慢,当时尝有愿心,愿有从容时间尽读柏氏书,是人生一大乐事。柏氏说理最痛快、透彻、聪明。美国詹姆士、杜威与柏氏,虽非同一学派,但皆曾得力于生命观念,受生物学影响,而后成其所学。苟细读杜氏书,自可发现其根本观念之所在,即可知其说来说去者之为何。凡真学问家,必皆有其根本观念,有其到处运用之方法,或到处运用的眼光;否则便不足以称为学问家,特记诵之学耳!真学问家在方法上,必有其独到处,不同学派即不同方法。在学问上,结论并不很重要,犹之数学上算式列对,得数并不很重要一样。
再则,对于我用思想做学问之有帮助者,厥为读医书(我读医书与读佛书同样无师承)。医书所启发于我者仍为生命。我对医学所明白的,就是明白了生命,知道生病时要多靠自己,不要过信医生,药物的力量原是有限的。简言之,恢复身体健康,须完全靠生命自己的力量,别无外物可靠。外力仅可多少有一点帮助,药物如果有灵,是因其恰好用得合适,把生命力开出来。如用之不当,不唯不能开出生命力,反要妨碍生命的。用药不是好就是坏,不好不坏者甚少,不好不坏不算药,仅等于喝水而已。
中国儒家、西洋生命派哲学和医学三者,是我思想所从来之根柢。在医学上,我同样也可说两句有关于不同学派或不同方法的话。中西医都是治病,其对象应是一个。所以我最初曾想:“如果都只在一个对象上研究,虽其见解说法不同,但总可发现有其相同相通处。”所以在我未读医书前,常想沟通中西医学。不料及读后,始知这观念不正确,中西医竟是无法可以沟通的。虽今人仍多有欲沟通之者(如丁福保着《中西医通》,日人对此用工夫者亦甚多)。但结果亦只是在枝节处,偶然发现中医书上某句话合于科学,或发现某种药物经化验认为可用,又或发现中医所用单方有效,可以采用等。然都不能算是沟通。因其是彻头彻尾不同的两套方法。单站在西医科学的立场上,说中医某条是对了,这不能算是已融取了中医的长处。若仅依西医的根本态度与方法,而零碎的东拾西捡,那只能算是整理中医,给中医一点说明,并没有把中医根本容纳进来。要把中医根本容纳进来确实不行;那样,西医便须放弃其自己的根本方法,则又不成其为西医了。所以,最后我是明白了沟通中西医为不可能。
如问我:中西医根本不同之点既在方法,将来是否永为两套?我于此虽难作肯定的答复,但比较可相信的是,最后是可以沟通的,不过须在较远的将来。较远到何时?要在西医根本转变到可以接近或至沟通中医时。中医大概不能转变,因其没有办法,不能说明自己,不能整理自己,故不能进步,恐其只有这个样子了。只有待西医根本方法转变,能与其接近,从西医来说明他,认识他。否则中医将是打不倒也立不起来的。
说西医转变接近中医,仿佛是说西医失败,实则倒是中医归了西医。因中医不能解释自己,认识自己,从人家才得到解释认识,系统自然还是人家的。须在西医系统扩大时才能容纳中医,这须有待于较远的将来。此将来究有多远?依我看,必须待西医对生命有所悟,能以生命作研究对象时;亦即现在西医研究的对象为身体而非生命,再前进如对生命能更有了解认识时。依我观察,现在西医对生命认识不足,实其大短。因其比较看人为各部机关所合成,故其治病几与修理机器相近。中医还能算是学问,和其还能站得住者,即在其彻头彻尾为一生命观念,与西医恰好是两套。试举一例:我的第一个男孩,六岁得病,迁延甚久,最后是肚子大,腹膜中有水,送入日本医院就医,主治大夫是专门研究儿科的医学博士,他说必须水消腹小才好,这话当然不错。他遂用多方让水消,最后果然水消腹小,他以为是病好了,不料出院不到二十分钟即死去。这便是他只注意部分的肚子,而不注意整个生命的明证。西医也切脉,但与中医切脉不同。
中医切脉,如人将死,一定知道,西医则否。中医切脉,是验生命力量的盛衰,着意整个生命。西医则只注意部分机关,对整个生命之变化消息,注意不够。中西医之不同,可以从许多地方比较,此不过略示一例。再如眼睛有病,在西医只说是眼睛有病,中医则说是整个身体失调。通俗的见解是外科找西医,内科找中医,此见解虽不高明,但亦有其来源。盖外科是比较偏于局部的,内科则是关于整个生命。西医除对中毒一项,认为是全身之事外,其他任何病症,皆必求其病灶,往往于死后剖视其病灶所在。将病与症候分开,此方法原来是很精确的,但惜其失处即在于局部观察。中医常是囫囵不分的,没有西医精确,如对咳嗽吐血发烧等都看作病,其实这些只是病的症候,未能将病与症候分开。普通中国医生,只知其当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只知道一些从古相传的方法;这在学理上说,当然不够,但这些方法固亦有其学理上的根据。凡是学问,皆有其根本方法与眼光,而不在乎得数,中医是有其根本方法与眼光的,无奈普通医生只会用古人的得数,所以不能算是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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