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丁玲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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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二、二三年我在上海时期,仍只对都德的《最后一课》有所感受,觉得这同一般不同,联系到自己的国家民族,促人猛省。我还读到其他一些亡国之后的国家的一些作品,如波兰显克微支的《你往何处去》。我也读了文学研究会耿济之翻译的一些俄国。我那时偏于喜欢厚重的作品,对托尔斯泰的《活尸》、《复活》等,都能有所领会。这些作品便曰复一日地来在我眼下,塞满我的脑子,使我原来追求革命应有所行动的热情,慢慢转到了对文学的欣赏。我开始觉得文学不只是消遣的,而是对人有启发的。我好像悟到一些问题,但仍是理解不深,还是朦朦胧胧,好像一张吸墨纸,把各种颜色的墨水都留下一点淡淡的痕迹。
一九二四年我来到北京。我的最好的、思想一致的挚友王剑虹在上海病逝了。她的际遇刺痛了我。我虽然有了许多新朋友,但都不能代替她。我毫无兴味地学着数理化,希望考上大学,回过头来当一个正式的学生。我又寂寞地学习绘画,希望美术能使我翻滚的心得到平静。我常常感到这个世界是不好的,可是想退出去是不可能的,只有前进。可是向哪里前进呢?上海,我不想回去了;北京,我还挤不进去;于是我又读书,这时是一颗比较深沉的心了。我重新读一些读过的东西,感受也不同了,“鲁迅”成了两个特大的字,在我心头闪烁。我寻找过去被我疏忽了的那些深刻的篇章,我从那里认识真正的中国,多么不幸,多么痛苦,多么黑暗!啊,原来我身上压得那样沉重的就是整个多难的祖国,可悲的我的同胞呵!我读这些书是得不到快乐的。我总感到呼吸迫促,心里像堵着一堆什么,然而却又感到有所慰藉。鲁迅,他怎能这么体贴人情,细致、尖锐、深刻地把中国社会,把中国人解剖得这样清楚,令人凄凉,却又使人罢手不得。难道我们中华儿女能无视这个有毒的社会来侵袭人,迫害人,吞吃人吗?鲁迅,真是一个非凡的人吧!我这样想。我如饥似渴地寻找他的、杂文,翻旧杂志,买刚出版的新书,一篇也不愿漏掉在《京报副刊》、《语丝》上登载的他的文章,我总想多读到一些,多知道一些,他成了唯一安慰我的人。
一九二五年三月间,我从香山搬到西城辟才胡同一间公寓里。我投考美术学校没有考上,便到一个画家办的私人画室里每天素描瓶瓶罐罐、维娜斯的半身石膏像和老头像。开始还有左恭同志,两个人一道;几次以后,他不去了,只我一个人。这个画家姓甚名谁,我早忘了;只记得他家是北方普通的四合院,南屋三间打通成一大间,布置成一个画室,摆六七个画架,陈设着大大小小不同形状的瓶瓶罐罐,还有五六个半身或全身的石膏人像,还有瓶花,这都是为学生准备的。学生不多,在不同的时间来。我去过十几次,只有三四次碰到有人。学生每月交两元学费,自带纸笔。他的学生最多不过十来个,大约每月可收入二十来元。我看得出他的情绪不高,他总是默默地看着我画,有时连看也不看,随便指点几句,有时赞赏我几句,以鼓励我继续学下去。我老是独自对着冰冷的石膏像,我太寂寞了。我努力锻炼意志,想像各种理由,说服自己,但我没有能坚持下去。这成了我一生中有时要后悔的事,如果当初我真能成为一个画家,我的生活也许是另一个样子,比我后来几十年的曲折坎坷可能要稍好一点;但这都是多余的话。
这时,有一个从法国勤工俭学回来的学生教我法文,劝我去法国。他叫我“伯弟”,大概是小的意思。他说只要筹划二百元旅费,到巴黎以后,他能帮助我找到职业。我同意了,可是朋友们都不赞成,她们说这个人的历史、人品,大家都不清楚,跟着他去,前途渺茫,万一沦落异邦,不懂语言,又不认识别的人,实在危险。我母亲一向都是赞成我的,这次也不同意。我是不愿使母亲忧郁的,便放弃了远行的幻想。为了寻找职业,我从报纸上的广告栏内,看到一个在香港等地经商的人征求秘书,工资虽然只有二十元,却可以免费去上海、广州、香港。我又心动了。可是朋友们更加反对,说这可能是一个骗子,甚至是一个人贩子。我还不相信,世界就果真像朋友们说的那样,什么地方都满生荆棘,遍设陷阱,我只有在友情的怀抱中进大学这一条路吗?不,我想去试一试。我自诩是一个有文化、有思想的人,怎么会轻易为一个骗子,或者是一个人贩子所出卖呢?可是母亲来信了,不同意我去当这个秘书,认为这是无益的冒险,我自然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可是,我怎么办呢?我的人生道路,我这一生总得做一番事业嘛!我的生活道路,我将何以为生呢?难道我能靠母亲微薄的薪水,在外面流浪一生吗?我实在苦闷极了!在苦闷中,我忽然见到了一线光明,我应该朝着这唯一可以援助我的一盏飘忽的小灯走过去,我应该有勇气迈出这一步。我想来想去,只有求助于我深信指引着我的鲁迅先生,我相信他会向我伸出手的。于是我带着无边的勇气和希望,给鲁迅先生写了一封信,把我的境遇和我的困惑都仔仔细细坦白详尽地陈述了一番,这就是《鲁迅日记》一九二五年四月三十日记的“得丁玲信”。信发出之后,我日夜盼望着,每天早晚都向公寓的那位看门老人问:“有我的信吗?”但如石沉大海,一直没有得到回信。两个星期之后,我焦急不堪,以至绝望了。这时王剑虹的父亲王勃山老先生邀我和他一路回湖南。他是参加纪念孙中山先生的会来到北京的,现在准备回去。他说东北军正在进关,如不快走,怕以后不好走,南北是否会打仗也说不定。在北京我本来无事可做,没有入学,那个私人画室也不去了。唯一能系留我的只是鲁迅先生的一封回信,然而这只给我失望和苦恼。我还住在北京干什么呢?归去来兮,胡不归?母亲已经快一年没有见到我了,正为我一会儿要去法国,一会儿要当秘书而很不放心呢。那末,我随他归去吧,他是王剑虹的父亲,也等于是我的父亲,就随他归去吧。这样我离开了春天的北京,正是繁花似锦的时候。我跟随王勃山老人搭上南下的军车,是值吴佩孚的军队南撤,火车站不卖客车票,许多人,包括我们都抢上车,挤得坐无坐处,站无站处。我一直懊恼地想:“干吗我要凑这个热闹?干吗我要找这个苦吃?我有什么急事要回湖南?对于北京,住了快一年的北京,是不是就这样告别了?我前进的道路就是这样地被赶着,被挤在这闷塞的车厢里吗?我不等鲁迅的回信,那末我还有什么指望得到一个光明的前途呢?”
鲁迅就是没有给我回信。这件事一直压在我的心头。我更真切地感到我是被这世界遗弃了的。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渺小的人,鲁迅原可以不理我;也许我的信写得不好,令人讨厌,他可以回别人的信,就是不理睬我。
他对别人都是热情的,伸出援助之手的,就认为我是一个讨厌的人,对我就要无情。我的心受伤了,但这不怪鲁迅,很可能只怪我自己。后来,胡也频告诉我,我离北京后不久,他去看过鲁迅。原来他和荆有緻、项拙三个人在《京报》编辑《民众文艺周刊》,曾去过鲁迅家,见过两三次面。这一天,他又去看鲁迅,递进去一张“丁玲的弟弟”的名片,站在门口等候。只听鲁迅在室内对拿名片进去的佣工大声说道:“说我不在家!”他只得没趣地离开,以后就没有去他家了。我听了很生气,认为他和我相识才一个星期,怎么能冒用我弟弟的名义,天真地幼稚地在鲁迅先生面前开这种玩笑。但责备他也无用了。何况他这次去已是我发信的三个星期以后了,对鲁迅的回信与否,没有影响。不过我心里总是不好受的。
后来,我实在忘记是什么时候的后来了,我听人说,从哪里听说也忘记了,总之,我听人说,鲁迅收到我信的时候,荆有麟正在他的身边。荆有麟说,这信是沈从文化名写的,他一眼就认得出这是沈从文的笔迹,沈从文的稿子都是用细钢笔尖在布纹纸上写的这种蝇头小楷。天哪,这叫我怎么说呢?我写这封信时,还不认识胡也频,更不认识沈从文。我的蝇头小楷比沈先生写得差远了。沈先生是当过文书,专练过字的嘛。真不知这个荆有麟根据什么作出这样的断言。而我听到这话时已是没有什么好说了的时候。去年,湖南人民出版社专门研究鲁迅著作的朱正同志告诉我说,确是有这一误会。他抄了一段鲁迅先生给钱玄同的信作证明,现转录如下:
一九二五年七月二十日鲁迅致钱玄同信云:
且夫“孥孥阿文”(指沈从文一一朱正注),确尚无偷文如欧阳公(指欧阳兰)之恶德,而文章亦较为能做做者也。然而敝座之所以恶之者,因其用一女人之名,以细如蚊虫之字,写信给我,被我察出为阿文手笔,则又有一人扮作该女人之弟来访(指胡也频),以证明实有其扮……(《鲁迅书信集》上卷第七十二页)
大革命失败后,上海文坛反倒热闹起来了,鲁迅从广州来到上海,各种派别的文化人都聚集在这里,我正开始发表文章,也搬到了上海,原来我对创造社的人也是十分崇敬的,一九二二年我初到上海,曾和几个朋友以朝圣的心情找到民厚里,拜见了郭沫若先生、邓均吾先生,郁达夫先生出门去了,未能见到。一九二六年我回湖南,路过上海,又特意跑到北四川路购买了一张创造社发行的股票。虽然只花了五元,但对我来说已是相当可观的数目了。可是在这时,我很不理解他们对鲁迅先生的笔伐围攻。以我当时的单纯少知,也感到他们革命的甲冑太坚,刀斧太利,气焰太盛,火气太旺,而且是几个人,一群人攻击鲁迅一个人。正因我当时无党无派,刚刚学写文章,而又无能发言,便很自然地站到鲁迅一边。眼看着鲁迅既要反对当权的国民党的新贵,反对复古派,反对梁实秋新月派,还要不时回过头来,招架从自己营垒里横来的刀斧和射来的暗箭,我心里为之不平。我又为鲁迅的战斗不已的革命锋芒和韧性而心折。而他还在酣战的空隙里,大力介绍,传播马克思的无产阶级革命理论。我读这些书时,感到受益很多,对鲁迅在实践和宣传革命文艺理论上的贡献,更是倍加崇敬。我注视他发表的各种长短文章,我丝毫没有因为他不曾回我的信而受到委屈,继而影响我对他的崇拜。我把他指的方向当做自己努力的方向,在写作的途程中,逐渐拨正自己的航向。当我知道了鲁迅参加并领导左翼作家联盟工作时,我是如何的激动啊!我认为这个联盟一定是最革命最正确的作家组织了。自然,我知道左联是共产党领导的,然而在我,在当时一般作家心目中,都很自然地要看看究竟是哪些人,哪些具体的人在左联实现党的领导。一九三。年五月,潘汉年同志等来找我和胡也频谈话时,我们都表示乐意即刻参加。当九月十七日晚左联在荷兰餐馆花园里为庆祝鲁迅五十寿诞的聚餐后,也频用一种多么高兴的心情向我描述他们与鲁迅见面的情形时,我也分享了那份乐趣。尽管我知道,他并没有、也不可能向鲁迅陈述那件旧事,我心里仍薄薄地拖上一层云彩,但已经不是灰色的了!我觉得我同鲁迅很相近,而且深信他会了解我的,我一定能取得他的了解的。
一九三一年五月间,我第一次参加左联的会议,地点在北四川路一个小学校里,与会的大多数人我都是新相识。我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发言。会开始不久,鲁迅来了,他迟到了。他穿一件黑色长袍,着一双黑色球鞋,短的黑发和浓厚的胡髭中间闪烁的是一双铮铮锋利的眼睛,然而在这样一张威严肃穆的脸上却现出一副极为天真的神情,像一个小孩犯了小小错误,微微带点抱歉的羞涩的表情。我不需问,好像他同我是很熟的人似的,我用亲切的眼光随着他的行动,送他坐在他的座位上。怎么他这样平易,就像是全体在座人的家里人一样。会上正有两位女同志发言,振振有词地批评左联的工作,有一位还说什么“老家伙都不行,现在要靠年轻人”等等似乎很有革命性,又很有火气的话。我看见鲁迅仍然是那末平静地听着。我虽然没有跑上前去同他招呼,也没有机会同他说一句话,也许他根本没有看见我,但我总以为我看见过他了,他是理解我的,我甚至忘了他没有回我信的那件事。
第一次我和鲁迅见面是在北四川路他家里。他住在楼上,楼下是一家西餐馆,冯雪峰曾经在这楼下一间黑屋子里住过。这时我刚刚负责《北斗》的编辑工作,希望《北斗》能登载几张像《月报》有过的那种插图,我自己没有,问过雪峰,雪峰告诉我,鲁迅那里有版画,可以问他要。过几天雪峰说,鲁迅让我自己去他家挑选。一九三一年七月三十曰,我和雪峰一道去了。那天我兴致非常好,穿上我最喜欢的连衣裙。那时上海正时兴穿旗袍,我不喜欢又窄又小又长的紧身衣,所以我通常是穿裙子的。我在鲁迅面前感到很自由,一点也不拘束。他拿出许多版画,并且逐幅向我解释。我是第一次看到珂勒惠支的版画,对这种风格不大理会,说不出好坏。鲁迅着重介绍了几张,特别拿出《牺牲》那幅画给我,还答应为这画写说明。这就是《北斗》创刊号上发表的那一张。去年我看到一些考证资料,记载着这件事,有的说是我去要的,有的说是鲁迅给我的。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是我去要的,也是鲁迅给的。我还向鲁迅要文章,还说我喜欢他的文章。原以为去见鲁迅这样的大人物,我一定会很拘谨,因为我向来在生人面前是比较沉默,不爱说话的。可是这次却很自然。后来雪峰告诉我,鲁迅说“丁玲还像一个小孩子”。今天看来,这本是一句没有什么特殊涵义的普通话,但我当时不能理解,“咳,还像个小孩子!我的心情已经为经受太多的波折而变得苍老了,还像个小孩子!”我又想:“难道是因为我幼稚得像个小孩子吗?或者他脑子里一向以为我可能是一个被风雨打蔫了的衰弱的女人,而一见面却相反有了小孩子的感觉?”我好像不很高兴我留给他的印象,因此这句话便牢牢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从一九三一年到一九三三年春天,我记不得去过他家几次,或者和他一道参加过几次会议。我只记得有这样一些印象,鲁迅先生曾向我要《水》的单行本,不止一本,而是要了十几本。他也送过我几本他自己的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给我的书都包得整整齐齐,比中药铺的药包还四四方方,有棱有角。有一次谈话,我说我有脾气,不好。鲁迅说:“有脾气有什么不好?人嘛,总应该有点脾气的。我也是有脾气的。有时候,我还觉得有脾气也很好。”我一点也没有感到他是为宽我的心而说这话的,我认为他说的是真话。我尽管说自己有脾气,不好,实际我压根儿也没有改正过,我还是很任性的。
有一次晚上,鲁迅与我、雪峰坐在桌子周围谈天,他的孩子海婴在另一间屋里睡觉。他便不开电灯,把一盏煤油灯捻得小小的,小声地和我们说话。他解释说,孩子要睡觉,灯亮了孩子睡不着。说话时原有的天真表情,浓浓地绽在他的脸上。这副神情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我觉得他始终是一个毫不装点自己,非常平易近人的人。
一九三三年我被国民党绑架,幽禁在南京。鲁迅先生和宋庆龄女士,还有民权保障同盟其他知名人士杨杏佛、蔡元培诸先生在党和左翼文人的协同下,大力营救,向国民党政府发出强烈抗议。国际名人古久烈、巴比塞等也相继发表声明。国内外的强烈的舆论,制止了敌人对我的进一步迫害。国民党不敢承认他们是在租界上把我绑架走的,也不敢杀我灭口。国民党被迫采取了不杀不放,把我“养起来”的政策。鲁迅又转告赵家璧先生早日出版我的《母亲》,又告知我母亲在老家的地址,仔细叮咛赵先生把这笔稿费确实寄到我母亲的手中。
一九三六年夏天,我终于能和党取得联系,逃出南京,也是由于曹靖华受托把我的消息和要求及时报告给鲁迅,由鲁迅通知了刚从陕北抵达上海的中央特派员冯雪峰同志。是冯雪峰同志派张天翼同志到南京和我联系并帮助我逃出来的。遗憾的是我到上海时,鲁迅正病重,又困于当时的环境,我不能去看他,只在七月中旬给他写了一封致敬和慰问的信。哪里知道就在我停留西安,待机进入陕北的途中,传来了鲁迅逝世的噩耗。我压着悲痛以“耀高丘”的署名给许广平同志去了一封唁函,这便是我一生中给鲁迅先生三封信中唯一留存着的一封。现摘录于下:
无限的难过汹涌在我的心头……我两次到上海,均万分想同他见一次,但因为环境的不许可,只能让我悬想他的病躯,和他扶病力作的不屈精神现在却传来如此的噩耗,我简直不能述说我的无救的缺憾了……这哀恸是属于我们大众的,我们只有拼命努力来纪念世界上这一颗陨落了的巨星,是中国最光荣的一颗巨星
而鲁迅先生留给我的文字则是一首永远印在心头,永远鞭策我前进的绝句,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悼丁君》:
如磐夜气压重楼,
剪柳春风导九秋。
瑶瑟凝尘清怨绝,
可怜无女耀高丘。
前年我回到北京以后,从斯诺的遗作里看到,鲁迅同他谈到中国的文学时也曾奖誉过我。去年到中国访问的美国友人伊罗生先生给了我一本在美国出版的英译中国短篇集《草鞋脚》,这是一九三四年鲁迅与茅盾同志一同编选交他出版的,里面选择了我的《莎菲女士的日记》和《水》两篇。鲁迅在《<草鞋脚)小引》中写道:“……这一本书,便是十五年来的,‘文学革命’以后的短篇的选集。……它恰如压在大石下面的植物一般,虽然并不繁荣,却在曲曲折折地生长。……”(《且介亭杂文》)鲁迅先生给过我的种种鼓励和关心,我只愿深深地珍藏在自己心里,经常用来鼓励自己而不愿宣扬,我崇敬他、爱他。我常用他的一句话告诫自己:“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击和被冷落,一瞑之后,言行两亡,于是无聊之徒,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炫,又以卖钱,连死尸也成了他们的沽名获利之具,这倒是值得悲哀的。”(《且介亭杂文忆韦素园君》)我不愿讲死无对证的话,更不愿借鲁迅以抬高自己,因此我一直沉默着,拒绝过许多编辑同志的约稿。
四
我被捕以后,鲁迅在著作中和与人书信来往中几次提到过我,感谢一位热心同志替我搜录,现摘抄几则在这里:
《伪自由书》后记:
[一九三三年]五月十四日午后一时,还有了丁玲和潘梓年的失踪的事。
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六日致王志之信:丁事的抗议,是不中用的,当局那里会分心于抗议。现在她的生死还不详。其实,在上海,失踪的人是常有的,只因为无名,所以无人提起。杨杏佛也是热心救丁的人之一,但竟遭了暗杀……(书信集第三八四页)
一九三三年六月三十曰《我的种痘》:……整整的五十年,从地球年龄来计算,真是微乎其微,然而从人类历史上说,却已经是半世纪,柔石丁玲他们,就活不到这么久。(《集外集拾遗补编》)
一九三三年八月一日致科学新闻社信:至于丁玲,毫无消息,据我看来,是已经被害的了,而有些刊物还造许多关于她的谣言,真是畜生之不如也。(书信集第一。五七页)
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一日致曹聚仁信:旧诗一首,不知可登《涛声》否?(书信集第四。八页)(诗即《悼丁君》,载同年九月三十日《涛声》二卷三十八期)
一九三四年九月四日致王志之信:丁君确健在,但此后大约未必再有文章,或再有先前那样的文章,因为这是健在的代价。(书信集第六二二页)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十二日致萧军萧红信:蓬子转向;丁玲还活着,政府在养她。(书信集第六六。页)
我被捕以后,社会上有各种传言,也有许多谣言,国民党御用造谣专门***的报纸《社会新闻》以及《商报》,还有许多我不可能看到的报刊都刊载了很多。我真感谢鲁迅并没有因为这一些谣言或传说而对我有所谴责。但到后来,一九五七年以后,直到粉碎“四人帮”以后的最初年代,还有个别同志对于前面摘录的鲁迅的文字,作些不符合事实的注释,或说我曾在南京自首,或说我变节等等。这种言论在书籍报刊上发表,有些至今仍在流传,引起了很多读者的关心和询问,现在我毋须逐条更正或向他们作什么解释。我能够理解这些同志为什么这样贬责我,他们不了解情况。他们不是造谣者,也不是存心打击我,他们在那样写的时候,心里也未必就那样相信。这样的事,经历了几十年的斗争的人,特别是在十年动乱中横遭诬陷迫害的广大干部、群众,完全会一清二楚的。
最近翻阅《我心中的鲁迅》一书,在第二二三页上有一段一九七九年六月萧军对鲁迅给他一信的解释:
关于丁玲,鲁迅先生信中只是说:“丁玲还活着,政府在养她。”并没有片言只字有责于她的“不死”,或责成她应该去“坐牢”。因为鲁迅先生明白这是国民党一种更阴险的手法。因为国民党如果当时杀了丁玲或送进监牢,这会造成全国以至世界人民普遍的舆论责难,甚至引起不利于他们的后果,因此才采取了这不杀、不关、不放……险恶的所谓“绵中裹铁”一的卑鄙办法,以期引起人民对丁玲的疑心,对国民党“宽宏大量”寄以幻想!但有些头脑糊涂的人,或别有用心的人……竟说“政府在养她”这句话,是鲁迅先生对于丁玲的一种“责备”,这纯属是一种无知或恶意的诬枉之辞,一九七九年北京图书馆得到美国图书协会访华参观团赠予的一些珍贵文物史料的复印件,其中有《草鞋脚》编选过程中,鲁迅与伊罗生来往通讯的原始手迹,有鲁迅、茅盾写的《中国左翼文艺定期刊编目》等等。这七件来往书信中最晚的一封是一九三五年十月十七日鲁迅写给伊罗生的。从第一封信到最后的这一封信里,全都没有说过因为有了关于丁玲的种种传言而要改动原编书目的话,而是按照原定计划,照旧选人了我的《莎菲女士的日记》和《水》两篇。与此同时,鲁迅、茅盾在《中国左翼文艺定期刊编目》中对我主编的《北斗》杂志,也仍旧作了正面的论述,没有丝毫的贬义。这七封信的原文,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五日《光明日报文学专刊》第一五六期已经刊载:鲁迅、茅盾合写的《中国左翼文艺定期刊编目》也将会在《鲁迅研究资料》刊出。
一九三四年九月鲁迅给王志之信中说:“此后大约未必再有文章,或再有先前那样的文章,因为这是健在的代价。”我认为这话的确是一句有阅历、有见识、有经验,而且是非常有分寸的话。本来嘛,革命者如果被敌人逮捕关押,自然是无法写文章、演戏或从事其他活动的;倘如在敌人面前屈从了,即“转向”了,自然不可能再写出“先前那样的文章”。读到这样的话,我是感激鲁迅先生的。他是多么担心我不能写文章和不能“再有先前那样的文章”。我也感到多么遗憾,鲁迅先生终究没有能看到后来以至今天我写的文章。这些文章数量不多,质量也不理想,但我想这还正是鲁迅先生希望我能写出的。在鲁迅临终时,我已到了西安,而且很快就要进入鲁迅生前系念的陕北苏区、中共中央所在地的保安。现在纪念鲁迅先生诞辰一百周年,我想我还是鲁迅先生的忠实的学生。他对于我永远是指引我道路的人,我是站在他这一面的。
一九八一年一月于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