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十二濯香令之乾坤笔】

作者:语笑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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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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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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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7992字


&sec;【桑青小筑】


洞庭湖畔。桑青小筑。


暮雨凄凄深院闭。


沈苍颢探访故友,木紫允同行。绿裙配白衣,逶迤而翩然,穿山过岭,谈笑风生。这两个细致的人,已然胜过无数风景。


她心事有如莲花开。


他翩翩磊落,似瞢然不知。轻扣了柴扉,直到一身缟素的少女前来开门,所有的愉悦才消散。故友竟在半月前病亡。


沈苍颢的故友,方杰,曾也是名动江湖的侠士,一支乾坤笔,落得妙手探花的美名。他的年纪是沈苍颢的双倍,两人便是忘年交。后来方杰娶妻生子,隐退江湖。方夫人早些年已然恶疾缠身不治而亡,却不想如今方杰也撒手人寰,只留下刚过及笄之年的独女方敏君,便是这一身缟素的少女。


沈苍颢上一次见方敏君,她还是满身红艳如春花,可眼前却萎靡憔悴,仿佛是吃了很多苦。连与她素不相识的木紫允看了也忍不住心疼。便极力出言安慰她。再说方敏君对沈苍颢原本就是倾慕的,柴扉一开,她看见他俊朗沉稳的脸,霍得便哭成梨花带雨,絮絮的向他诉说自己的悲痛和委屈。哭了快两个时辰,连天色都幽暗了,她缓缓的站起身,道,我爹留了一件东西,吩咐我一定要亲自交到沈大哥手上。


是什么?


沈苍颢与木紫允狐疑的对望一眼。方敏君便领他们去书房,然后从木架上抽了一本藏蓝色封皮的书。沈苍颢愕然的接过,低头一看,但见那白色背景的书框里,是用狂草体书写的五个遒劲大字


十二濯香令。


方敏君说:父亲生前素爱传奇,闲暇时候也喜自娱自乐,但奇怪的是某天清晨醒来,只觉得自己好像受到了神启,便提笔挥就了这个书名。然后,是不是的都会有极强烈的欲望来写就这本书。父亲说那些诡秘跌宕的情节就好像是已经排列在道路两旁只等他信手采摘,他根本不用思考,就有一股无法抗拒的魔力牵引着他。


沈大哥,我想爹爹定是太喜欢你这人。里,尽是你的名字。


方敏君说着说着,不由得轻垂了头,目光灼灼,两颊绯红。这微小的细节被木紫允看在眼里,她不动声色的望了一眼只盯着书皮发呆的沈苍颢,颇有些忍俊不禁。


夜深。


木紫允和衣而睡。半梦半醒间轻微的抠门声将她唤醒。沈苍颢神情肃穆的站在门外,递给她刚才的那本。


他说:你仔细的看看书里的内容。


嗯?木紫允见沈苍颢面有阴郁,不禁多了两份紧张。翻开书页,那紧张的情绪迅即飞涨,已然是惊愕道有如看见洪水猛兽。方杰竟然将近年来红袖楼发生的所有事情,其详细经过巨细无遗的记录了下来。甚至是那些荡气回肠的儿女情感,也点滴不漏。她还看见他写到自己对沈苍颢隐忍多年的倾慕,不禁面如火烧,却极力的掩抑过去。她问:你怎么看?


沈苍颢道:若说是巧合,却也太诡异了,甚至有一些同时而不同地发生的事,方杰也能够面面俱到,你不能说它是道听途说或从中偷窥吧。他始终只是用局外人的身份在讲述,并无强烈的爱憎情绪或任何对我们不利的言辞,敏君也形容,他好像是受到神秘力量的牵引


莫非你相信冥冥中已有定数?我们,和整个红袖楼,都是天神在安排操纵,而方杰便是信使,他怎样写,我们的命运便随之而走?


木紫允说完,难以自禁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并没有写到结局,方杰病故,便后续中断。书册里还有很多也白纸。看起来触目惊心。仿佛是不知道当中会包含怎样的险阻甚至血腥。


方杰也曾写到自己的死。


写到沈苍颢会同木紫允来迟一步探望他。并且在三天过后他们会在桑青小筑偶遇求医经过的桑千绿和谷若衾。蜀中有名医,能医人眼。谷若衾双目失明多时,遍寻江湖才获得这一线的生机。方杰写,名医将会为谷若衾治好双眼,她们此行顺利非常。


沈苍颢盯着木紫允,无奈的松了耸肩,笑道:我们何不在此等候三日?


白驹过隙的三日。


却漫长,忐忑。


沈苍颢与木紫允都心怀忧戚,只有方敏君颇为愉悦,长期的悲痛反倒消了。沈苍颢问她有关那本的事情,她所知甚少。她看过已完成的十个章节,权当怡情,也借此慰藉她羞涩的心事。到第十一章的时候,父亲便禁止她再碰这本了,她也是到现在才明白,父亲想必是预算到自己大限将至,所以不愿让她看见这悲戚的一幕吧。


黄昏时分,有人前来叩门了。


正是第三日。正是方杰书写过的,乌云蔽日,黑尘匝地,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前夕。方敏君慌手忙脚地将门闩拉开。


两名娉婷的女子映入眼帘。


&sec;【独雀岭】


谷若衾虽然目不能视,但听完众人的议论,也惊愕的半晌合不拢嘴。但书中说她寻医顺利,不久将可重见光明,她总是有些可喜。桑千绿多愁善感,时而蹙眉,时而叹息,将厚厚的纸页捧了又捧。桑青小筑好久未有这样热闹,灯火燃了通宵。


翌日。


雷雨过后,她们便再度启程。沈苍颢与木紫允须得十日后赶回扬州处理红袖楼的事情,因而不便与她们同行,好好的叮嘱了一番,相约扬州会和,短暂的相聚也就散了。她们走后沈苍颢也向方敏君告辞,那清瘦女子倏地红了眼眶,竟扯住沈苍颢的衣袖,道,沈大哥,你到我一起回扬州吧,为奴为婢都好,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了。


梨花带雨,哭的人心软。


沈苍颢念及同方杰的交情,方敏君凄凉孤苦,终是不忍拒绝,点头同意了。方敏君破涕为笑,麻利的收拾了行装。喜难自禁。木紫允问沈苍颢:楼主打算如何安置方姑娘?沈苍颢无奈的摊开手,道,先到扬州,再谋后策吧。


时间尚早。赶路也便清闲,走走停停,似游览山河风景。来时错过的,再补看了一回。峻岭崇山,流泉飞瀑。


只是冷不防的多出来一个人。


就像多了一块牛皮糖,软黏黏的,将市场缠的严实。方敏君要他为她说江湖的见闻,说地名典故,就连花花草草也抓来询问一通。沈苍颢总是呵呵的笑,木紫允知道他纵然不厌烦但也有些无奈,她忍俊不禁,笑他自己惹来这条小尾巴。


她道,方姑娘似乎对楼主颇为倾慕呢。


沈苍颢便摇头,道,她只是小孩子。我当她是妹妹的。说着说着,脸色微微一沉,仿佛凭空揽了半点愁。


怎么了?木紫允问。


沈苍颢苦笑:我想起方杰的了。他说,冰越不告而别,是回长风镇找蓝冲了。而我们都不知道,她原来受了那么多的苦。唉。木紫允谈起,一阵心酸。她早知沈苍颢不会将有关靳冰越的一切视作等闲。那是他爱而不得的女子,凄楚深刻。她拧眉问他:你打算去长风镇找她么?沈苍颢摇头,对她来讲,有蓝冲陪她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也已经足够了。她原本就是有心避开我,又何必在巴巴的凑去,叫她为难。


稍有沉默。


沈苍颢自知,他已经接受了现实对他的待薄。他爱着靳冰越,那女子却只钟情区区的铁匠。她身染奇毒无药可解,留书将他彻底的关闭在她的大门外。她如今若不是已经毒发,便也离毒发不远了。他曾经因此事而颓废自残,是木紫允,一直在他身边,对他鼓励照顾,他已决心尽量平复这段伤痛,身边的女子,不得不说是堪居首功。


而此时的木紫允的面颊隐隐约约的红了,因为她正在想方杰笔下有关她自己的那些细腻心事,便偷偷的紧张起来。她望着沈苍颢的侧脸,那里有她贪图的光影。沈苍颢却冷不防的转头,目光正对上她,好像是故意的。她慌忙低头看向别处。沈苍颢的嘴角,便浮起一抹似无还有的笑。


他们在半山的云来客栈歇脚。


雾重烟凉。


方敏君早早的睡下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多沉,但脑海里交错着出现越来越多的画面,她感到头胀,胸闷,醒不来,辗转反侧的挣扎了好半晌,终于,猛地睁开眼睛。立刻翻身点燃了蜡烛,掏出父亲那本《十二濯香令》,在全文突然断掉的地方,她奋笔疾书起来。


啪嗒


一滴眼泪晕染了墨字。


方敏君缓缓的收了笔,站起来,盯着烛火发呆。良久,叹出一声:对不起。


一切如常。


方敏君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要步父亲的后尘,她心中有故事,好像是不吐不快,她猜想父亲曾经也是像她这样,幻影缠身,然后提笔挥就。事实上没有谁能解释得清方氏父女因何突然之间具备了这样的天赋,他们的命运跟红袖楼息息相关,他们如何写,沈苍颢等人便如何走,他们就像操纵木偶的天神。而无论是对于沈苍颢红袖楼,还是方杰,方敏君,他们无法解释其中的来源因由,并不重要。因为重要的从来都不是为什么,而是,将会发生什么。


沈苍颢等人经过独雀岭。


那是可以预见的地势险要,与不能预见的横空灾祸。他们感到整座山都突然晃动起来,好像是要沉陷或者裂开了。还有大量的泥沙与岩石从头顶砸落。那般激烈,迅雷不及掩耳,任是有在好的武功也无法抵御。


唯有声音能穿透一切。


沈苍颢大喊:紫允。


是随着灾难初起的同时爆发的。披星戴月毫不思索。不是别的任何人,甚至不是他自己。而只是她,木紫允,那泪盈于婕的女子。他担忧她,是不须着色的浓墨重彩了,她因此想,倘若是在临死前能得到他这样焦急的关怀,也算不枉了吧。她的身体随岩石一起坠落。


惊恐的表情各自停留。面目渐远,渐渐模糊。震动终于停止,一切归于寂静。身旁还有受伤雏鸟一般的小女子依偎着,沈苍颢僵坐在崖边。


多么像一场梦啊。


木紫允死了。落入深不见底的渊,连尸骨也无存。沈苍颢在山崖边呆坐了很久,没有任何表情。方敏君对他的状态感到害怕,好想他整个人只留下僵硬的躯壳,灵魂都寻不到了。她哇的哭起来,抓着沈苍颢的手,不停地唤他:沈大哥。


可市场只是痴痴的呢喃:木紫允。


掀翻了彼此所有的出生入死朝夕相伴。就那么,在一场无能为力的天灾里,化成过眼云烟。连一个眼神也来不及留下。


&sec;【红袖楼】


其实,独雀岭之前的那个夜晚,在方敏君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画面,与她落笔写下的情形并不相符。只有她自己知道


死的那个人,本应是她,而不是木紫允。


她在幻觉里看到自己被巨石连带着滚落山崖,沈苍颢想要救她,但却来不及。她想倘若父亲留下的这本书可以预测书中人的命运,何不逆天行一次,试着将坠落山崖的那个人写成木紫允,所以她才会在搁笔之后战栗哭泣,她的那句对不起,是向木紫允说的,也是向沈苍颢。她凭着坚韧的私心将她的幻觉篡改之后记录,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疼痛与窒息。


可事实真的朝着她所描写的那样发展了。


她活了下来。


她并没有因此而释怀,反倒感到心头越来越多的沉重。尤其是看见沈苍颢悲痛失魂的样子,她更加难受。


她再度提笔。


第十二章。这几个字写下,她的心跳加快了一倍。她写,沈苍颢迅速地搁浅了木紫允之死带给他的伤痛,他是欲【度娘】火的凤凰,宛如新生。而方敏君这女子,在他最脆弱的时候,如黑暗中明亮的曙光,渐渐的,将他关闭的心门打开,他对着她笑了。


然后,沈苍颢真的笑了。


笑如春风。


独雀岭瞬间就从炼狱地府,变为人间的仙境。


几天过后,他们终于回到扬州。那时候到蜀中求医的谷若衾和桑千绿还没有归来。红袖楼中,只剩下留守的清韵小主宋昔瑶。


宋昔瑶只看见沈苍颢,不禁好奇,问,木姐姐呢?


沈苍颢微微一怔,皱了眉头,道,她死了。说的轻描淡写,仿佛死去的只是一个更自己毫不相关的路人甲。


宋昔瑶如受五雷轰顶,问:你再说一遍?


她死了。


沈苍颢有点不耐烦。看了看方敏君,对她说:你这些天赶路受累了,回屋里歇着吧,我明日带你去看看这扬州城的风景。


沈苍颢完全变了一个人。宋昔瑶觉得,他甚至好像仅仅是有着红袖楼楼主外貌的陌生男子,连灵魂也不见了。他对她大发雷霆。当她红着双眼继续追问他有关木紫允的死因时。他挥挥袖便用内劲将她甩去了一边。她毫无防备,因而为略受了些震伤。他却只顾着跟新来的女子游山玩水,纵情声色。


她感到不寒而栗。


再过了几日。桑千绿和谷若衾也回来了。使命的女子毫无意外重见了天日,渐渐变回了从前的轻快愉悦,她一看到宋昔瑶,就像顽皮的雏鸟一样飞扑过去,抓着宋昔瑶的手欢天喜地喊她:小昔瑶,你还欠我赌债没有还清呢,我可是没忘记的哦。谷若衾和宋昔瑶常常因为排行而争执,仅仅相差几天的出生年月,使她们谁也不服谁,彼此总是在对方的名字前面灌以小字,但这次宋昔瑶没有心思在同谷若衾逞口舌之快了,她眉间的阴翳散不开,呆滞的将谷若衾望着。桑千绿素来心思细腻,见此情景,不禁担忧,问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宋昔瑶猝然泪盈于睫,哽咽道:木姐姐,木姐姐死了。


一片哀号声。


到如今,红袖楼的玉罗七小主,便只剩桃纱绿帐中矗立的这三个人。诺大的楼阁庭院,显得清冷寂寥,甚至有几分阴森。


她们曾在江湖散布了多少的传奇。但风光不再。


就连素来严谨沉稳的楼主,也变得陌生冷酷。沈苍颢就是踩着那片痛苦的声音回来的,携着娇滴滴的方敏君,神态在喜悦间还带着几分疏离,几分麻木。他看着桑千绿和谷若衾,道,你们回来了。正好,我有任务要交给你们。


三个女子面面相觑。


谷若衾最是沉不住气,抹了一把眼泪,嗔怒道:木姐姐死了,楼主却一点也不伤心,只顾着跟这个小丫头片子吃喝玩乐。况且,尸体还没有找到,难道我们就这样坐视不管了吗?什么劳什子的任务,这红袖楼散了垮了,不如就算了。说着,还狠狠的瞪了方敏君一眼。


桑千绿看谷若衾如此大胆,连忙扯了她的衣袖,示意她噤声。但沈苍颢却也没有因此恼怒,仍是那么不咸不淡的说:此次的任务,是要你们去西域寻找三件宝物,一件是当年天龙寺失窃的碧血佛舍利,二是沙漠中的奇花逐月青鸾,三是锦尾玉兔。你们一人挑选一件,自己商议去吧。


楼主。桑千绿跨前一步,皱眉道:这三件宝物要找齐并不难,我们当中,只要任何一人,都可以独立完成此任务。宋昔瑶便也接口,纵然在是棘手,哪怕生死攸关,红袖楼也从未有过一面濯香令同时分派给三位小主的先例,楼主做如此安排,的确有欠妥当。


沈苍颢抬头。


谷若衾的愤怒,桑千绿的忧惶,宋昔瑶的愁伤,皆是透过各自凛然铿锵的眼神发散出来。沈苍颢感到如芒刺在背。冷不防的一阵痛楚揪扯的感觉袭遍全身,他抱头屈膝弯下身去。方敏君慌忙的扶住他,他只喊头痛。蹒跚着向后院而去。


局面僵持。桑千绿等人,谁也不肯接那面寻宝的濯香令。沈苍颢作为一楼之主,从没有如此失威仪,但他也不发怒,好想他所有的重心都只落在方敏君的身上。疑惑是由宋昔瑶最先提出来的,她说:总觉得方敏君那女子有些古怪。


哦,试了,她有一本奇书。谷若衾拍拍手掌,说起在桑青小筑发生的事情。宋昔瑶听罢,直皱眉头,但却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只觉得全身都不自在。散碎的念头在脑海里时隐时现,困扰了她一整天,夜里经过书房,看见微弱的灯光,一阵风轻轻吹开了虚掩的窗。


伏案疾书的人,是方敏君。


宋昔瑶不禁好奇,看她神色慌张,时而擦汗,时而抚胸,好像颇为痛苦,但手却不停,密密麻麻一行一行写下来。宋昔瑶如猫魅一般潜移至窗畔,靠得近了,正好能看见那些龙飞凤舞的字。她骇然的吃了一惊。旋即越窗而入,像气势凌厉的鹰,落在方敏君的面前。


方敏君脸色大变。


宋昔瑶的介入,是方敏君不曾预计的。彼时她正在写清韵银狐咏絮三位小主被迫妥协离开扬州前往西域,在寻宝中途遭遇险阻重重相继丧命,而红袖楼便不复存在。那些恶毒惊骇的字眼,惹得宋昔瑶怒火狂烧。


可她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方敏君虽然险恶,但她说的话却并无道理。她说:我不放坦白的告诉你,有些事情,原本是要发生的,却被我篡改,我已因此受到牵连,有病痛缠身经脉逆行之症,而沈大哥的命运,受影响最深,也便有些混沌枯蘼,他的状况是如何,你也亲眼看见过,晕眩,心悸,精神涣散,情绪恍惚,你如果毁了我,或者毁了这本书,能保证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么?你若不怕,也大可赌一次,但若赌输了,事情便去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你莫要后悔才好呢。


宋昔瑶眼睁睁的看着方敏君扬长而去。她心乱如麻。无计可施。但也知道的确不可莽撞,须得从长计议。


夜凉如水。


她失魂落魄的走回房间。闭了门。突然,觉得胸口有如被撕裂一般难受。她猝然打翻了刚点燃的烛台,烛光灭了。


她感到自己犹如陷进泥潭,一点一点地,丢失了身体的温度。


月光被乌云遮蔽了。


风声如泣。


方敏君又怎会让宋昔瑶有机会予她反击。她说的那些话,只是想暂时唬住宋昔瑶,使她不敢轻举妄动。实则她自己清楚,所有的事情,都是她一手炮制,只要将书毁去了,这些被扭曲的现实便自然而然的回到正轨。但她出的那扇门,暂时安全了,她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要阻止宋昔瑶将她的所见所闻再告诉别的什么人。更加不要让她在改变主意突然转回来杀她。


只是一点心理与时间上的较量。


她胜了。


她神情诡异的打量着她视若珍宝的书册。上面有新的墨迹未干。是她在某一处段落之后的空隙用小字补上:


宋昔瑶,猝死。


然后再后来那些寻宝的情节里一字一句的,将和宋昔瑶有关的笔墨画除。就这样,夜阑风吹雨的院落,少了一个人。


多了一缕飘荡的香魂。


&sec;【牵虚崖】


红袖楼瞬间凋敝。仿佛连野草也在疯长。


输出国的面部没有悲哀或痛惜的表情。他只是在大堂里静坐着。看着那苍凉的白布。谷若衾哭得最汹涌,她说:我不与你争排行了,你是老六,我是老七,以后我都尊你为姐姐,昔瑶,你不能这样撒手丢下大家啊。桑千绿握紧了拳头,指甲生生的将掌心掐出血痕,满面泪痕似大瓢大瓢的凉水倾洒。她对沈苍颢说道:楼主,昔瑶死的蹊跷,我们定是要查明真相的。


沈苍颢点头。


又摇头。


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应该做什么。他吃力的站起来,对身旁的方敏君说道:我有些累了,你扶我回房歇着吧。可是,话音刚落,却感到一股血气上涌,逆行至胸肺,食道,再猛地从口腔里喷薄而出。身体也没了重心向前栽倒。在场的众人都慌了,纷纷涌上前去。方敏君靠得最近,将市场死死地抱着,哭的稀里哗啦。一边恨恨的咬着嘴唇,咬破了皮,鲜血便将嘴唇染得似晚霞一般艳红。


他便熟睡过去。拳头轻轻的握着,眉目有些紧,嘴角还有擦不去的一点粉红印记。他让她的心频频犯疼。


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


方敏君内心清楚,也从未感到轻松。纵然是她所希冀的情节一一在现实展开,她那些沉醉的喜悦也显得单薄。她何尝不知,她违背了实情与真理,是所谓的逆天而行。独雀岭原本是她的葬身地,她却强行以木紫允做代替。那是一个残酷的开端。从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她不断的续写《十二濯香令》,但她的脑海里浮现出的画面,与她落笔写下的,孑然不同。她只写她希望发生的,只为了能够陪伴在沈苍颢的左右并确保他不厌弃她,不会被俗事缠身,分心待她,所以她才安排了西域寻宝的任务,便是要分化沈苍颢与红袖楼的人。


她想独占他,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然而,她这样做,却导致她的体力日渐萎缩,常有心悸或心痛的症状出现,她感觉的自己气息如风中残烛,摇摇欲灭。她的脸色苍白,亦是病态尽现。有因必有果,她逆天意而为,强行篡改了那些原本有着正常轨迹的事情,这便是她为此付出的代价。可是沈苍颢亦因此受到牵连。她篡改的是他的身与心,命与运,他已经完全昂丧失了对自己的掌控,沦为她手中的提线木偶,他的魂与灵,便因此混乱,他的状况亦是岌岌可危了。


方敏君低声啜泣起来。


事情的发展,已经脱离了她所能预知和掌控,她感到山雨欲来的逼仄和惊恐。


夜深明月卷帘愁。


似梦还醒。


方敏君好像看见了已故的父亲,他老泪纵横,对她说:你一再的任意妄为,改写《十二濯香令》,已然违背了命数。


你的大限将近了。


……


方敏君猝然惊醒。跌跌撞撞的跑去沈苍颢的房间,男子睡得正酣甜,被推门声唤醒,看见苍白而梨花带雨的脸。


你过来。他说。怎么,是不是做噩梦了?


方敏君一头埋进沈苍颢的怀里,嘤嘤低泣道:沈大哥,我知错了。你哪里有错?沈苍颢不解。方敏君使劲的摇头,便含泪抬头望他,晶莹的眸子里全是渴望。她说:沈大哥,你娶我,我们成亲,好不好?沈苍颢顿时愕然。


第二天,方敏君便死掉了两页纸。那里原本写着桑千绿和谷若衾如何在两日之后被迫启程离开扬州前往西域。但是,她等不及了。


没有什么比她和市场成亲更重要。


凤冠霞帔,金雀珠钗,鲜红的嫁衣,蚕丝盖头,胭脂与蔻丹,白头梳和鸳鸯枕,一切一切,她都描写的淋漓尽致。


婚期便在今日。仪式于黄昏举行。


沈苍颢浑浑噩噩地走在后花园,一直想着夜里方敏君对他的哭诉,他当时并没有立刻答应成亲,而只是说:太突然了,容我考虑吧。但这个时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的脑子里突然迸发出一个肯定的念头,他慌忙着急了红袖楼所有的人,告诉他们,他要在酉时和方敏君拜堂。是方敏君左右了他的思维她用了大片大片的笔墨,来描绘他与她成亲的华丽恩爱。她呆滞的看着那洋洋洒洒的几页纸,痴痴的笑了起来。


可是,没有华丽的排场,连愿意道贺的嘉宾也没有。喜堂冷清的好似灵堂。方敏君忍不住痛苦,她知道,那是一笔狠狠的转折。


就连写在那神圣通灵的书册上面的事情,也不会按照字里行间的阐述发生了。现实成了脱缰的野马。她无力再操纵。


一拜天地。


是她对他的痴迷和愧疚。


二拜高堂。


是他对她的盲从与麻木。


夫妻交拜。


仪式进行到这里,戛然而止。一阵风将大门吹开。门外,施施然的站出三名轻盈婀娜而身姿飒爽的女子。


桑千绿。


谷若衾。


还有,木紫允。


沈苍颢所有的动作一瞬间凝结。他恍恍惚惚得看着居中的绯衣女子,她的面容如此温婉而熟悉,她的笑容似满月,似清风,渐渐的拨开他心头一从阴郁。


你没有死。


他说。


木紫允款步走过来,道:我坠落山崖,受了伤,却总算保住了这条性命回来见你。尚未入城,便遇到千绿和若衾,她们原也是打算到独雀岭找我的。说罢,盯着沈苍颢一身红袍。再看方敏君。方敏君的红盖头便飘飘然的落在地上。染了尘。


昔瑶的死,也和你有关,对不对?谷若衾愤然的跨步过来,等着方敏君。方敏君没有否认。她凄然的笑道:是我。是我为一己的私欲,将你们的命运篡改,也害了沈大哥。到如今我已不知道这些日子有哪些事情是原本应该发生的,又或者是因为我的篡改而意外发生的,我无能为力了。


红烛滴泪。


微弱的火苗细细的摇曳着。


新嫁娘突然从袖底抽出一把匕首,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便深深的插【度娘】入了自己的小腹。她向后一退,仰面摔倒。


鲜红的嫁衣展开,似带着烈焰的羽翼。


她说:我早知,强留也是留不住的。沈大哥,我本就是将死之人,只是想同你完成仪式,做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在是努力,也注定无法拥有你。说罢,她仰面看着恍恍惚惚的市场,抬起手,想要拉住他的衣袖。他却下意识的退后,离她又远了半分。而视线,依然停留在那历劫归来的绯衣女子的身上。


方敏君说,只要将《十二濯香令》烧毁,现存的,所有人与事,都将恢复应有的模样。市场便又是机智冷静举世无双了。可是,我们是否应该相信她?桑千绿和谷若衾面面相觑,同时将请求定夺的目光移至木紫允轻愁浅恨的眉间。


喜堂万籁俱寂。


只有烛火与红绸幽幽的摇曳着。


市场似无助而惶恐的年轻幼童,看着方敏君的呼吸淡下去,微弱,微弱,直至消失。他好像突然就不认得她了,他问:这是谁?谁字的音才刚刚散去,他便猝然向前栽倒,昏迷过去。木紫允跪地将他扶起,他的身体却好似有千斤重。


我们没有办法了。木紫允说。


以火烧书。烟如魅。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时间过去,沈苍颢却依然没有苏醒。木紫允站在扬州城外牵虚崖,风吹衣袂。


吹乱了云髻青丝。


有泪水顺面颊而下。


她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在和沈苍颢把酒言欢,笑傲江湖。


她有时也会想起方敏君断气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她说:她虽然逆天意胡乱篡改了许多人的经历,她对未来的感知亦因此变得模糊混乱,但是,有一件事情,她可以肯定,红袖楼即将迎来的,是有关生死的变数。


她原本不是胆怯懦弱的人,可是竟感到惶恐,像置身于冰天雪地般凄寒。


倘若沈苍颢不醒,她再是一力承担,至死方休也索然无味。倘若沈苍颢不醒,她的人生,便有如陷入黑暗中,再也见不到光明。(完)


十二、【十二濯香令之烟初冷】


白衣黑纱


春日。


幽静的绿水湖畔,丝竹阵阵,摇曳着女子们清脆的娇笑。七彩的裙裳盈盈蹁跹,就着那一张张角色的面孔,落入眼帘,如痴如醉。


沈苍颢想,他必定是掉进虚妄的梦境里了。


这梦境里没有血腥的江湖杀戮,没有繁琐的情仇恩怨,只有歌舞,欢笑。宋昔瑶在吹笛,桑千绿御剑起舞,谷若衾和刁暮伶踩着竹尖以轻功嬉笑追逐,还有靳冰越,她和尹傲璇正在张罗着那满桌的菜肴蔬果,时而窃窃私语笑若银铃。


随即,半空里飘来一阵天籁般的乐音。


白衣女子抱着琴,似月宫里的神妃仙子,缓缓的降下来,落在水边木船的甲板上,一众女子便停了手里的动作,聚精会神的望着她。最顽皮的还点了脚尖挥手大声的喊:“木姐姐,今日你要弹得,是哪首曲子啊?”


白衣女子嫣然一笑,十二分的温柔,都落在清淡从容的沈苍颢的眉宇间。接着便低头拨了琴弦,十指蹁跹。


朱唇轻启。皓齿微露。


婉转的唱开了


烟初冷,妆镜菱花黯。


踏歌弄琴弦,江湖畔,紫衣水袖舞晴岚。


风吹泪阑干。


倚剑唱清欢,笙箫慢,玉笛吹散瑶花转。


美人伤,心不换,追忆晚。


偏记柔丝,冰雪赛清寒。


几许愁肠断,待君看。谁赠折扇,流水桥头空盼。


笑红尘,千般痴怨,都赋予,劫难。


明朝抱琴与谁弹。


烟花烫,低眉画朱颜。


俯首对花叹,若影单,愁煞暮雪过千山。


百濯香流传。


啸傲穹苍满,夜阑珊,轻舟载梦到江南。


那是沈苍颢第一次听见木紫允的歌声。像出谷的黄莺,清脆之中,带着几许空灵。似清晨的朝露,也似溪涧的幽泉。更妙的是,那唱词里面包含了他们七人的名字,字字珠玑,唱得仿佛是谁飘摇的孤身与寂寞的轮回。


沈苍颢怡然的闭上了眼睛。风乍起,吹皱了春水。柳烟成阵。


曲终时,白衣的木紫允抱琴纵身飞落在岸边,黄莺般的女子们便围拢过去,叽叽喳喳的说闹不停。沈苍颢正待开口,突然,只觉得背后窜出湍急而凌厉的冷风,头顶似有轻烟掠过,他的悠然闲适顷刻间都化成了焦虑,腾腾的杀气凝聚在侧。


众人纷纷闪开。


是警戒御敌严阵以待的姿势。


闯入的人一身黑衣,轻纱蒙面。从体态上一眼便可看出那是一名年轻女子,眼神灼灼,想匕首一样锋利。但见她手中长剑耀着凛冽的寒光,可是,那剑却似与她貌合神离,仿佛只是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配合并不娴熟,剑招与内力皆不能发挥至极致。儿童诗,沈苍颢亦看出,她对在场的六名女子出招总是留有余地,好像有所顾忌,但惟独对一人,紧紧相逼,毫不犹豫。


那便是靳冰越。


沈苍颢恍然大悟,这黑衣女子,是冲着靳冰越来的,他甚至想要置他于死地。每一剑,皆是冲着要害而去。靳冰越步步后退,她最擅长的兵器是柔丝索,到底还是精于暗袭,在明道明抢的短兵相接中,就显得力不从心了。


但沈苍颢并不忧虑。


从一开始,他便在对阵之外站着,看着,眉头舒展,仿佛是欣赏一张精彩的武戏。他谙熟这些女子的技艺,若是七人联手,要对付区区一名刺客,根本是不需要费力的,而事实上那黑衣女子的却很快处于劣势,不可前攻,而多退守了。


接连几道伤,落在黑衣女子的背脊和肩胛。


剑也断了。


女子唯有仓皇逃走。只是,在她脱离阵仗,凌空跃起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沈苍颢,一双灵鹿般水嫩清澈的眼睛,似有哀求,扎进沈苍颢的目光深处去,沈苍颢不禁动容,提了一口气,像矫兔一般追着女子逃离的方向而去。


黑衣女子迎风立于山头,她在等他。回首看见他的容颜落在视线里,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


“你是谁?”沈苍颢问。


女子似露出苦笑,缓缓地,摘掉了面上的黑纱。眉弯浅浅,美人尖,瓜子脸,唇如樱桃,肌若白雪。点点滴滴,都是沈苍颢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模样。


她说:“靳冰越见过楼主”


沈苍颢再是沉稳,却终究经不住内心的疑惑与震颤,愕然的表情从眉间延伸至鬓角。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何以在突然之间有了两个靳冰越?而且还要自相残杀,仿佛都与之对方于死地?沈苍颢还没有开口,黑衣女子便逼近,问:“楼主不可能忘记,尹傲璇,刁暮伶,还有宋昔瑶,她们早已经死了,可现在却又活生生的出现在你的面前,你难道还能安享这一场所为的盛宴?”


死了?


是。死了。


沈苍颢没有忘记,他记得这两年来红袖楼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靳冰越所说的三人,她们的确是已经死了,而沈苍颢也清醒得很,他只是太过沉醉,或者说,他太累了,当他看见一直陪伴在身边,并肩作战的七名女子,亭亭玉立的聚拢在前面,其乐融融,他身体中最安逸舒适的那部分便将他包围笼罩。而这一切又是那么真实,他怎舍得不相信。他期望时光可以倒流,可以回到彼此都愉快,安然的那段记忆里。


但是,眼前的黑衣女子却将那层稀薄的窗纸痛捅破。


沈苍颢突然觉得心痛,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虽然方才已经有模样相同的女子在他面前载歌载舞,笑若春花,但他却像游离与状态之外,满目的繁华,仅仅填充了空旷的视觉,没有入心,甚至连思维也是迟钝的。


而此刻,黑衣女子在面前摘下轻纱的那一刻,许多往事纷纷涌出脑海,他想起他们之间的过往,点点滴滴,扰乱了他原本平静的心湖。


千重浪,浪滔天。


&sec;追忆恨晚


山如黛,月如钩。


马不停蹄地赶路。五天之后,便进入哀牢山的地界。好像连鸟兽虫鱼都知道,那片云蒸霞蔚的天,笼罩的是这江湖上令人闻名丧胆的魔教邪派,因而环境安静得出奇。花开与花落,悄静无声。他们沿着逶迤的山路向上行,也不知攀了多久,突然头顶骤然聚起大片的乌云,但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并不是乌云,而是一只巨型的雌鹫。


雌鹫的背上站着一名生鬼渊的弟子,剑眉红发,面目狰狞。他说,渊主已经恭候众位多时,请随我往摘仙岭一聚。


沈苍颢一行四人,顿时醒了十二分的精神。皆是兵刃在握,蓄势待发。沈苍颢一马当先,靳冰越紧随其后,桑千绿时不时地打量着周围环境,将各处地形都暗暗地记在心里。木紫允走在最后。也只有她,仿佛满怀心事似的,有一点飘于状态之外的游离。


摘仙岭是生鬼渊的禁地。


怪石嶙峋。荒草丛生。虽则他们并不知道生鬼渊主司马季何以挑选这样一块地方,但料想定必内有乾坤,丝毫不敢轻率大意。他们的前脚刚刚踏入那块禁地,后脚便已经看到被严严实实捆绑在高架上的谷若衾,像一种示威,一种羞辱。


沈苍颢顿时怒不可遏。


生鬼渊主司马季,只是一个外形很普通的六旬老头。若说一派之主,他倒是缺了那气势。浑身上下散发的,只是一种阴冷的邪恶与奸佞之气。他大笑着说老夫今日终于得见这江湖中的几位最具声名的后起之秀,着实三生有幸。


靳冰越最是沉不住气,劈头盖脸便喝道,放了她。


高台之上,手脚都被束缚着的谷若衾渐渐清醒过来,便焦急地大喊着,你们快走,这老头子要把我们都抓起来,说是扔进鬼云潭里喂魔神。谷若衾的话一说完,司马季便哈哈大笑了起来,他满以为可以看到一众小儿女惊骇失色的脸,但谁知对方却一个比一个沉稳,沈苍颢更是不急不徐地回应起来,若衾丫头,楼主还欠你一个如意郎君呢,你不来,那郎君要是找到了,我mai给谁去?他说的是以前他和谷若衾开玩笑的赌约,他输了,便答应要给谷若衾寻觅一个文武双全的青年才俊,当时谷若衾因意外而双目失明,正是最沮丧最脆弱的时候,是沈苍颢常陪着她,将她像妹妹一样好生呵护着,谷若衾回想起当时温暖的细节,仍是禁不住感动,泪盈于睫。


这时,桑千绿便最先拔了剑,朝着那高台凌空飞去。一边幽幽地笑说道,你这衾儿,尽说胡话,我们若是扔下你,便愧对你这一声姐姐了,我们若是怕了这生鬼死鬼渊的,又岂敢称红袖楼中人,难道不怕抹黑了咱楼主这张英俊的脸。她那样一说,谷若衾便破涕为笑。就连原地岿然屹立的沈苍颢也忍俊不禁了。


风萧萧。衣袂轻飘。


叠沧剑,柔丝索,桫椤琴,还有沈苍颢的赤手空拳,皆是这江湖中凤毛麟角的兵器,便在这空旷的山野之中如遒劲的苍龙,或如精巧的灵蛇,戮力与那些统一做灰袍青靴打扮的生鬼渊弟子殊死交战起来。但见桑千绿翩然一剑刺去,正好挑断捆绑着谷若衾的两条粗绳,谷若衾双手获得释放,顽皮地一笑,便以兰花指优雅地射出五枚捣衣针,银针扎入生鬼渊弟子的致命要穴,扯开五声惊惧痛苦的哀号,原本成弧状围绕着的队形,顿时像潮退一般溃散开,直至跌下高台。


沈苍颢见状,露出满意的笑容,便对身边的木紫允说道,无须再和这帮喽罗纠缠,你先带若衾她们离开哀牢山。


木紫允轻轻一点头。


那头点得仓促,从频率与速度上来讲,有点匪夷所思。沈苍颢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正想要闪身过到木紫允的左侧,再问她是否有哪里不妥,却突然看见一道凶光撞入眼帘。那抱琴的女子原本还与敌人交着手,却猛地连整个琴都丢开了,水袖中探出锋利的匕首,匕首的顶端耀着赤金色的光,是因为内力地灌注所致,就像呼啸的火龙一般,不偏不倚地,稳稳扎入沈苍颢的心脏。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只有风,呼呼地在这片荒林穿梭盘绕。


沈苍颢的身体像受了冻,僵硬得无法动弹,便直直地仰着向后摔倒。噗。落地的声音,胜过刀剑的碰撞,胜过鲜血的流淌。


你,为什么这样做?他指着木紫允。说不出话。而只是眼神。用眼神喊出了心底最疑惑也是最痛的一句话。


木紫允呆若木鸡。


分散在四处的娇俏花颜纷纷失了色。惊骇,痛苦,愕然,慌乱,种种神情都交杂铺开。她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楼主然后丢开身边那群凶恶的生鬼渊弟子,不顾一切地朝着沈苍颢扑过来。围拢着,跪倒在他的面前。


沈苍颢感觉到一阵排山倒海的虚弱与疲惫感。这血腥江湖,阴谋纷争,他爱了这么多年,也恨了这么多年,真是很累了。


也许,真的应该歇歇了吧?


只是身体的疼,再疼也疼不过灵魂的炮烙与杖刑,为什么亲手结束了他的生命的人,会是她?那白衣翩飞的女子,一直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好像她从来都不曾与他有过那些出生入死的缠绵,不曾有过敏感细微的暧昧。


便就这样到尽头,结束了么?便就这样给他残忍的残局,再无下章可以开取?笑红尘,千般痴愿,都付予,劫难。


纵使心不换,却道追忆晚。


&sec;亦真亦幻


她说,是有人用幻心秘术,在沈苍颢以及木紫允等人毫不知觉的情况下,将他们困在这看似祥和太平的繁华背景里。此前沈苍颢曾历过一劫,甚至昏睡不醒,木紫允等人一心担忧他,却降低了防范的意识,便让敌人有机可乘,将他们纷纷带入了幻境。不过,那样反倒恰好使沈苍颢苏醒,他苏醒之后,看见一派祥和景象,心神大悦,根本无心思量其中的真假。幻心术的施展,所倚赖的,原本就是人心最脆弱最自私甚至最贪婪的部分。在沈苍颢及木紫允等人的潜意识里,他们总是希望红袖楼还能够和从前一样,众人齐聚一堂,谈笑风生,没有愁苦,那么施咒的人便满足他们的这个心愿,为他们营造出意想中的桃源。


她说,你陷在这虚幻桃源的时间越长,你的意志受侵蚀的程度便越深,久而久之,你将丧失全部的斗志,软弱麻木,并且连武功和内力也都一并消散了。到时候,你变得不堪一击,正是敌人挫败你的最好时机。


她说,要破除幻心秘术并不难。因为在这虚境里面,有像你这般陷于其中而不自知的真人,譬如木紫允谷若衾等;也有敌人营造出来配合你的痴愿的假象,称为幻影人,例如已经死去的尹傲璇刁暮伶,以及那个假的我,靳冰越。幻影人和其真人主体一样,拥有同等的武功与记忆,潜伏在身边,是难分出破绽的。但只要毁掉其中的任何一个幻影人,整个秘术便会失效,所有的幻景都会消失。


她说,我无法断定这周遭一切究竟孰真孰幻,但起码可以确定,那个在你面前温柔谄媚的靳冰越一定是敌非友,而纵然我知道傲璇和暮伶已死,但是,面对着和她们一模一样的脸,我仍觉得痛心,难以对她们下杀手,所以,我只能选择那个假的靳冰越。或许,我对她的恨意,还可以支撑我一剑刺穿她的胸膛。


她说


她说。她说。她说。这些匪夷所思的话,句句都盘旋在沈苍颢的脑海里。究竟应不应该相信那个黑衣的女子?


沈苍颢感到头疼欲裂。


他极度仓皇而焦躁地撇开了靳冰越。踉踉跄跄地奔下山崖。将那一抹单薄忧伤的黑影留在空旷阴森的荒地。


靳冰越望着沈苍颢的背影,凝聚成细小的黑点最终消失不见。她黯然地轻抚着左手的无名指。她知道,倘若她不能取得沈苍颢的信任,那么,要杀掉那假冒自己的幻景妖孽决非易事。这场硬仗,还没有开始便已经教她感到辛苦。


究竟是何人在暗中操控这一切?目的又是什么?她暂且还无从知晓。她只是在回到扬州,回到红袖楼的时候,目睹了这些离奇的景象,而凭她素来对江湖之事的了若指掌,她很快判断出是幻心秘术的存在导演了这一切。


她的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了。这时,那条羊肠小道上,缓缓地托出一道人影,由远及近,无比清晰地呈现在面前。


怎会如此?


靳冰越的脑海里突然混沌一片。有一千个一万个不可能敲打着她,密如雨点,重如铅石。只因,来的人竟是蓝冲。


蓝冲那个失踪的铁匠。亦是靳冰越此生最爱的男子。她曾经以为自己身中奇毒必死无疑,惟一的痴念便是想要回到长风镇,回到蓝冲的身边。可是,长风镇却已经没有蓝冲的身影了,所有的铁匠都不知道,何以蓝冲仿佛在一夜之间凭空消失。


她想,他也许是故意躲着她的吧。他们之间的嫌隙,大概再也无法消释,他便选择离开伤心之地,离开对他来讲并不值得保留的过往。她狼狈虚弱绝望地漫无目的游走,一心等待着死亡降临,可是,命运仿佛是故意和她开玩笑,教她遇见隐居世外的古怪老者。老者虽然并没有彻底解除她体内的奇毒,但是,她的生命得以延续了,短时期内,她都不会有毒发的危险。她不知道何去何从,便且行且停的,最终还是回了扬州。


而此刻,消失的蓝冲蓦然出现。


眼神之中,带着温柔与关切。他低下身来询问她,你没有事吧?她像发疯一样猛地推开对方,凄然冷笑道,你不是蓝冲,你只是我的一个愿望。我也不会像他们一样丧失警戒陷在你的阴谋里。说着说着,她便哭了起来,粉泪纵横,但神态依然倔强。


靳冰越再去红袖楼,是在两天以后。自从在山崖上喝退了蓝冲,她便没有再见过他。她勒令自己不去相信,可是,那牵挂那思念,却排山倒海侵袭着她。她掠过一棵树,就像掠过蓝冲的挺拔傲岸,她碰断一朵花,就像碰断自己的缱绻留连。


夜阑人静。


靳冰越像一只诡异的猫,朝着自己的房间蜿蜒而去。突然地,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馥郁的花香,她的面前顿时出现许多重影,摇摇晃晃交交叠叠,她仿佛还听到有人在耳边呢喃,你真是太多事了,我可不想你坏了我的计划。


她逐渐不省人事。


醒过来的时候,依然在红袖楼,而且是在自己的房间里。那个假的靳冰越似乎已经不知所踪。她感到恍惚,还在思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身体却已经跨出了房门。依旧是午夜。看来自己昏迷的时间并不长。可是为什么有点飘飘渺渺云里雾里的失重感。而且心里想的,和身体的行动竟不能搭配成一致。最后还不经允许地闯进了沈苍颢的卧房。


沈苍颢依然醒着,看见靳冰越,不禁愕然,问,你来做什么?靳冰越莞尔一笑,道,我来与楼主促膝谈心,度过这漫漫的长夜啊。


可是。这明明不是她想说的话。好像这舌头,这嗓子,都失去控制,不再属于她了。她的手竟抚上了沈苍颢的脸。极温柔,极专注的,似乎还有一点负疚。她说,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意,从今以后,我再不会离开你。


荒唐


沈苍颢恼怒极了,狠狠地一把将靳冰越拂开。女子心里原本有喜悦,但困住了,散发不出来,反倒是一脸哀戚。


你不是她。沈苍颢的神情,越来越凝重,眉宇间,甚至起了几丝凶光。他想起黑衣的靳冰越对他说的那番话,虽然他犹犹豫豫不敢尽信,但是,此刻,他看着面前这妖娆风骚的女子,他的理智愈加坚定,他指着她说,真正的冰越,是不会像你这样,对我投怀送抱谄媚献媚的。我今日便杀了你,破除这害人的魔障。


靳冰越这才感到慌了。先前的喜悦赞赏,此刻烟消云散。沈苍颢一掌击在她的胸口,胜似火烧般疼。她总算是明白,那幕后操纵之人,知道她已经与沈苍颢有过联络,也知道沈苍颢的怀疑和动摇,于是便偷袭她,将她变成傀儡,迫使她做出不能自控的反常举动,那样一来沈苍颢不得不相信自己所看见的都是假象,因而对这个他所以为的假的靳冰越动了杀念,而事实上,那假的靳冰越早已经藏在别处,此刻面临着沈苍颢满腔怒火的,是她,是真的靳冰越啊。如此一来幕后之人根本无须自己动手,便可以利用沈苍颢铲除靳冰越这个知情的障碍。借刀杀人,残忍而精妙。可靳冰越心底再是清楚,却也不能说出她想说的话,反倒还要火上浇油地嘲笑沈苍颢,说你是不可能杀了我的,我的目的,便是要毁灭这红袖楼,毁灭你们所有的人。


烛影摇。残花乱。


靳冰越敌不过沈苍颢的愤怒,亦总是不忍心出尽全力。节节地败退,伤了满园香睡的海棠。眼看着那致命的一掌便要落下来,突然,墙头撞进一阵疾风。


是蓝冲。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救走了靳冰越。


可真正的蓝冲只是一个懂得三脚猫功夫的铁匠,他如何能从堂堂红袖楼主沈苍颢的眼皮底下将人带走?


除非


靳冰越想到这里,倏地抄起桌上的瓷杯,一运劲,那杯子便裂开了。陶瓷碎片握在手里,顷刻成了锋利的匕首,直抵着蓝冲的咽喉。你不是蓝冲。你是幻影。靳冰越咬牙切齿地说。我如果杀了你,便可以破除这幻心术了。


蓝冲没有做声。眼神忧伤。


靳冰越的手开始颤抖,整颗心都仿佛在抽搐。万一他的确是蓝冲,可自己却因一时激动而误杀了他,这事实岂能面对?又或者,他也跟自己一样,受到幕后黑手的摆布,而无法言行一致,说出想说的话,又如何是好?


蓝冲开了口,道,你方才中的是可以迷惑心智的花毒,毒性只能维持一段时间,看样子,现在毒是已经散了。


靳冰越拧眉,你如何知道?


蓝冲苦笑摇头,再度陷入了沉默。


靳冰越稍做犹豫,终是撤了手里的碎片,便拂袖欲往门外走,蓝冲却跨开两步挡在她面前,你要去哪里?


红袖楼。


可你受了伤。


现在,既然楼主已经愿意相信我之前说的话,便是我与他会合的最好时机。也是,也是他处于最危险的时刻。我必须回去。


但是蓝冲还想要出声阻止,却突然觉得眼前一黑。靳冰越封了他的昏睡穴。他沉沉地倒在地上。女子缓缓地跪下来,俯身凝望着他紧闭的眉眼,柔荑纤纤,轻柔地拂过,从额头到鬓角,然后便停留在暖热的双唇。她到底还是不忍心对他动手。无论他是真也好,假也罢,他的容颜,他的声音,都是她刻骨铭心的想念。


对不起。她说,如若你真的是他,便在此等我回来。


月落乌啼。


沉沉更鼓急。


&sec;起于止时


红袖楼。


夜最深时。剪剪清风阵阵寒。灯火却通明照得四围如同白昼。红袖楼的七位小主木紫允、尹傲璇、桑千绿、谷若衾、宋昔瑶、刁暮伶、靳冰越众人纷纷聚在前堂。气氛凝重甚至肃杀。靳冰越看见,那个假的她,穿着一袭火红的衣裳,眉目似带着轻蔑的挑衅,正站在人群的最中央。其余六位小主将她像珍宝一样地围护着,哀求的目光纷纷投向沈苍颢。她们说,楼主,我们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里边一定有误会。你怎能对冰越动手?


原来,几个时辰之前的那场争斗以后,沈苍颢已经彻底地按捺不住了。真的靳冰越被蓝冲救走,假的靳冰越适时地出现,假做可怜,将红袖楼中的人纷纷唤起来,演了这样一幕楚楚可怜的无辜。沈苍颢直嚷着要杀了她,可是不知情的木紫允等人哪里肯,便都维护着红衣女子,这剑拔弩张的阵势,看得靳冰越心寒。红袖楼莫非真的要散了?那些蓄势待发的兵刃,即将要切断的,是曾经深厚的主仆或姐妹的情谊?自相残杀直到消亡,这就是幕后神秘的操纵者想要欣赏的结局?


沈苍颢凌空而起。翩然的白衣,在漆黑背景的映衬下显得犹为潇洒。亦像闪电一般迅捷而凶猛。他直逼人群之中的红衣靳冰越而去。木紫允将桫椤琴一横,与沈苍颢的掌力相接,两人俱是退后了三尺。沈苍颢禁不住眸色一黯,道,连你也要违抗我?


木紫允抱紧了琴,强辩道,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伤害我的姐妹。话音刚落,便就听见背后有人接了她的茬,朗声应道,倘若她不是你的姐妹呢?木紫允和众人俱是一惊,转身抬头一看,只见一袭绿色轻纱的女子像树叶一般飘进阵仗里,稳稳地落在红衣的靳冰越面前。而两个人,手里皆是戴着翡翠的戒指,银色的柔丝索各自出鞘。


怎会如此?


木紫允骇得连脸色也变了。一时间,那一触即发的琴弦不知道应该拨向左还是拨向右。莫说是她,就连沈苍颢也有些怔忡,迟迟地不能分辨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靳冰越。绿衣的少女趁着众人尚未回神,猛然朝着红衣女子扑将过去,那柔丝索突然坚硬得像大刀一般,寒气过处,割断了红衣女子的几缕发丝。红衣女子亦不落于其后,使内劲如漩涡般盘亘于掌心,再倾力射出,将靳冰越逼得凌空而退。


恰好。


退在守西北方的刁暮伶的身旁。断魂小主刁暮伶,以碎香绢名动江湖,她最擅长的,是五行幻术,却在短兵相接的对阵中不胜武力。她的功夫在靳冰越之下。她以为,这贸然闯入的女子,是冲着那假的靳冰越而去。


她们都以为,绿纱对红衣,只是两个人之间的真假错怨。


她们防备不及。


靳冰越的柔丝索以最快的速度缠上了刁暮伶白皙的颈项。轻轻一旋,那人头便像蟠桃一样落地,骨碌碌地打转。


却没有血。


不知情的人纷纷惊愕得失声尖叫。脸色瞬间煞白。


然后那人头突然像烟雾一样爆开蒸发了,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就连刁暮伶的身体亦是如此。随即便是周遭传来接连几声痛苦的叫喊,所谓的尹傲璇和宋昔瑶,还有那红衣的靳冰越,瞬即化为了乌有。整座花园都有轻微的晃动,连角落里那株白茶也消失得没了踪影。


晃动平息了。


沈苍颢愕然地站在园子里。木紫允的手指还保持挑着琴弦的姿势,紧接着便感到一阵眩晕,颤声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桑千绿盯着如释重负的绿衣女子,也是满脸的狐疑。靳冰越总算是狠狠地舒了一口气,道,破除了。


可是,正想要对木紫允等人解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的时候,却听见沈苍颢一声低吼,若衾呢?木紫允和桑千绿顿时警觉地扫视了四周,变故之后恢复宁静的庭院,寻不到谷若衾的半片踪影。


惊愕之际,拱门处忽然款款地走进来一个人。一个满头银发,但五官却还透着青涩的少年。他负着手,微微带笑,说道,谷若衾在生鬼渊。


哀牢山生鬼渊?


那个传闻中十恶不赦的邪教?是他们掳走了谷若衾?沈苍颢寻思着,警觉地盯着白发少年,问,你是何人?


少年清浅一笑,道,不过是个洞若观火的闲人,来为你们指引一条明路。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桑千绿将叠沧剑一横,已作势要攻击对方。但少年却丝毫不为所动,反倒是将轻飘飘的眼神掷给了靳冰越。事实上,从他刚跨进这座园子的那一刻起,靳冰越就恍惚觉得,那副陌生的外表底下暗藏了似曾相识的熟悉。那种感觉很奇怪,她一时间难以描述。但总归是不愿意和对方动手。便呆呆地站着。


白发少年朗笑道,凭你们红袖楼在江湖的眼线,要查证我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又有何难?谷若衾是从幻心术开始施展的时候,便已经被生鬼渊的人捉走了。她是一枚人质。而这段时间一直出现在众人身边的幻影人,除了刁暮伶和宋昔瑶等,还有谷若衾。所以刚才那场混战以后她才会随着所有的幻影一起消失。白衣少年还说,施幻心术的人便是生鬼渊的渊主,那个残暴而野心勃勃的司马季。


可生鬼渊如此大费周章地对付红袖楼,目的在哪里呢?沈苍颢盯着白发少年,似是在期待他能给出一个满意的回答。但白发少年却只是顽劣地耸了耸肩,道,你们去往生鬼渊,见到司马季,谜底自然会解开。


说完,竟像轻烟一般,快如闪电地飘出了那面院墙。


白衣少年知道,所有在场的人都知道,这趟生鬼渊,他们是非去不可的。就算不为答疑解惑,也要最起码救出受困的谷若衾。红袖楼无论几经飘摇,历多少的劫难,那份情谊不会散,他们彼此谁也不会丢下谁。靳冰越离开,依然回来,破了这迷局,解除危机,便是最好的说明。想到这些,沈苍颢锁紧的愁眉才约略舒展了,轻轻地看了靳冰越一眼。


靳冰越仍是凝望着白衣少年消失不见的那片天空。


而樱花树下,怀抱着九弦桫椤琴的木紫允,便黯然地将柳眉一沉,眼波流转,紧紧地扣住那满腹心事的男子。


谁的眸子里都只是装着一个空旷的背影。


烟初冷,雨才收,萧条风物正堪愁。


&sec;仙凡命数


朦胧间,嗅到一阵馥郁的花香。纵然是世间百种名花,也凑不齐这绚烂瑰玮的气息。沈苍颢不禁觉得心旷神怡,微微一笑,睁开了眼睛。


面前的景象使他惊得目瞪口呆。


他已经不是在那血流成河的哀牢山摘仙岭了。他的身边,有两行整齐的队伍,鹤发童颜的老者,或风姿绰约的美人,更多的是铠甲银光的将领,他们纷纷注视着他。他有些狼狈地站起了身。才看到在两行队伍的正前方,中央的位置,有一名身穿白色锦袍的中年男子,其穿戴之华丽,甚至奇特,俨然已经难用凡人的言辞来形容。


因为,那个人说,他是天帝。


他神情肃穆地向在场的众人说,四位天将的神兵,如今已齐集,从此后,朕望你们能摈除私心,戮力无间,替六界除魔卫道,守护苍生。随即,便有一位满面虬髯的彪壮大汉,一位慈眉善目的灰发老人,一名病态愁容的羸弱书生,和一名娇艳婀娜的轻盈少女齐步出阵,对天帝俯首鞠躬。


他们是驻守四方的天神。


分别是:火神定乾。木神华卿。金神虚融。和水神地裳。


而七百年前因为四位天神各自的爱欲痴嗔,导致天界发生了一场动乱,天帝为振纲纪,降伏金木水火四神以后,便将他们分别囚禁,使他们修心面壁忏悔,而每位天神都有一件心神相通的兵器火神定乾使烈鸢戟,木神华卿执斩幽塔,金神虚融掌弯云钩,水神地裳抱剪天铃在天神被囚禁以后,天帝为洗去四件神兵所附带的暴戾杀戮之气,便将他们送入凡间,经历生死的轮回,而今七百年囚禁之期已过,时机成熟,四件神兵亦陆续归位,重新履行他们作为天神左膀右臂的职责。


沈苍颢便是斩幽塔。


属木神华卿。


此刻,他已脱离凡人的肉身,入天界为仙。他亦看到那慈眉善目的老者对他微笑,而那些与他同样命运的,烈鸢戟弯云钩剪天铃,他们都像他一样对周遭的一切感觉茫然且恐慌。视线过处突然触碰一点旧有的熟悉,是那名曾经在红袖楼出现过的白发少年,他竟然也在人群之中,并且用一种欲说还休的复杂眼神凝望着他。


白发少年的名字,叫做鱼弦胤。四件神兵回归天界,他是那穿针引线的指路人。他是天界一名普通的将领。


可是,当沈苍颢听到指路人三个字的时候,忽然激动起来,一把揪住了鱼弦胤的前襟,厉声问道,你早知我此番前往生鬼渊是会送命的,你故意告诉我们若衾受囚禁的消息,就是为了让我一步一步走入你们这些所谓的天神安排的陷阱里,让我死了以后便可以重新做回这所谓的天界神兵,对不对?


鱼弦胤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是的。


这便是所谓的命运。从你诞生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你会在那场战役里死亡,会在那一天,那个时刻,回到这天庭里来。生鬼渊对你,对红袖楼所做的一切,乃是出自司马季的个人意愿,与我们无关,我们只是知道,你会在那场对抗中殒命,而我的职责,便是牵引你,从而确保你的确会在当时当地结束你在人界的寿命。换句话说,即便我不出现,你和你的朋友所经历的事情也不会受到半点影响,你终究只能有现在这个结局。


沈苍颢望着眼前茫茫无际的云海,偶尔有表面平整光滑的飞石从眼前掠过,就像船只一样,上面载着行色匆匆的天将或仙女。他们的表情那样木讷,纵然有笑容,也好像并非来自内心。心,做了神,还能有心吗?


但沈苍颢却注意到身旁的鱼弦胤似乎和周围的天神们都有些不同。他的眼神里还有哀伤,有凡人一样的忧愁寡欢。为什么呢?他问他。他便无奈地笑了笑,说,我入神界的时间,比你,只早了几个月而已。所以我明白你的心情,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信奉的世界变得面目全非,光怪陆离,纵然是凌驾于尘俗之上,可是,心中却还有牵挂,难以适应。


牵挂?


是了,那么多的牵挂,突然之间撇开,像撕裂一样疼。沈苍颢再度激动地扣住了鱼弦胤的肩,问道,她们怎么样了?我死之后,她们可有逃出生鬼渊?


鱼弦胤再度露出了惋惜难过的表情。他轻轻一挥袖,便有玄光在半空展开。透过玄光沈苍颢可以看到木紫允桑千绿等人纷纷受了伤,在司马季的掌控之下,已成了砧板上的肉。司马季将她们五花大绑地推到悬崖边,那便是谷若衾说的鬼云潭,他准备将她们统统都扔进深潭里去。


一开始,司马季用幻心术趁着众人毫无防备营造出世外桃源的陷阱,但他也担心那陷阱未必能困住沈苍颢使他如愿,他便擒了两个俘虏。


一个,是众人都看得见的谷若衾。


另一个,则是木紫允。


当所有的人都以为幻心术的魔障被破除了,以为受困的只有谷若衾一人的时候,却丝毫也没有觉察到,在他们身边,还有另一个隐秘的奸细。假的木紫允和幻影人不同,她是司马季用一种蛊术创造出来的,拥有木紫允的容貌声音,武功记忆,比幻影人更加逼真,而且,也不受幻心术的影响,即便幻心术被破,她却依然可以以假乱真地潜伏在沈苍颢身边,然后,等待致命的一击。


这些都是鱼弦胤用玄光使旧事重演,沈苍颢亲眼看到的。他也看到那虚假的木紫允在他断气的刹那便化成了风烟。


而真正的木紫允,此时,在险峻的山崖上,眸子里没有惧色,却只有死亡一般的哀戚。她定是听闻他已经丧命的消息,所以,才会如此消沉如此难过吧?沈苍颢握紧了拳头,双肩有抑压不住的轻颤。突然,他转过身来对鱼弦胤恳求道,我不能就这样丢下她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们成为魔神的祭品,我必须回去,回去救她们。


风吹乱了鱼弦胤满头的白发。


也许,我可以帮你。他说。


他的低沉,坚定,令沈苍颢暗暗吃惊。他原以为他会训斥他,告戒他要遵守天界的规矩,或者是用惊恐的眼神反对他,说天人有别,入了天界便不可以再私自离开,否则是要受到惩罚的。可是,这些,鱼弦胤都没有说没有做,沈苍颢甚至觉得,从他打开玄光镜让他窥视凡间的时候开始,他或许就是在等待自己说出那句话。


少顷,沈苍颢和鱼弦胤擅自离开天界的消息便传入了天帝的耳朵里。天帝没有发怒。只是淡然地端坐着,摇头,叹息了一声。那是他作为众神之首惯有的姿态。


他便说,朕早已经洞悉。他们是心有不甘,尘缘未了。这也是他们进入天界以后,注定要经受的劫难。便由着他们去吧,一切自有命数。


像那般沉稳到麻木,目空一切,有时候,沈苍颢也会想,他将来会不会变得跟天界众神一样,无生的趣味,亦无死的担忧,开口闭口都是佛偈,冰冷得好像连血液也是凉的。他害怕思考这个问题。此刻,他和鱼弦胤乘着千里飞骑,风风火火向鬼云潭而去。


&sec;断剑割泪


魔神归蟒,乃是生鬼渊历代弟子供奉的先祖。据传归蟒以活人为食,并且那食物必须是懂得武功的江湖中人,他吞下他们,从他们的身上吸取武功和内力,化为己用。当他吃掉第一百个人的时候,便是他脱离鬼云潭,投身江湖,掀起腥风血雨之时。


故而生鬼渊长期以来都在替归蟒物色腹中的美食。司马季对红袖楼下手,将目标锁定沈苍颢等人,便也是出于这个目的。


就在沈苍颢和鱼弦胤双脚落地的刹那,司马季狰狞地笑了。他将右手扬起,一声令下,那悬崖之上等待生祭的女子便像雪片似的,纷纷向脚下云雾弥漫的深谷里坠去。她们咬着牙,不发出半点求救或惊恐的声音。眸中的坚定,是这世间一道最美的风景。


沈苍颢大喝一声。


仿如龙吟。穿刺着空旷的山谷。激起阵阵回音。他已经无暇细想,便也纵身朝着深谷里扑去。鱼弦胤始料未及,想要阻止,伸手却没来得及抓到半片衣角。如果就这样祭了魔神,也不过是再死一次,反正那所谓天界神兵,从来也不是自己的心甘情愿。沈苍颢这样想着,身体穿透层层轻薄的彩云,他好像又看见了美酒佳肴古琴剑舞,虽然那场幻影带给他们的只是陷阱与杀戮,可是,无可否认,那些虚假的盛世太平,或许真的是每个人的心中期盼。


身体落地,却没有丝毫的破损。所有的人都震惊不已。没想到那万仞绝壁之下,竟不是烈火炼狱。而是绿树红花,深林锦绣。


捆绑的绳索也因为坠落时空气的摩擦而断裂了。


她们踉跄地站起来。


在抚平衣角后抬头的刹那,她们都看见了那居于正中笑容清浅的男子。谷若衾和桑千绿倏地欢喜着扑上前,将沈苍颢左右围住,牵着他的衣袖喊楼主你原来没有死,你怎会在这里。靳冰越眼尖,便说了他是方才跟着我们一起跳下来的,然后淡淡地笑着望着沈苍颢,舒了一口气,仿佛心中的巨石落地。只有木紫允远远地站着,那明眸装载的分明是重生的喜悦,但却还卸不去几点轻愁,沈苍颢心中一动,走到女子面前,温柔道,我回来了。


对不起


纵然真正杀人的并不是木紫允,但她还是为了那致命的一刀而内疚不已。或者说,她内疚的,是自己没有尽到做属下的责任,好好地保护她敬若神明的男子,保护她的心中所爱。他承受的,哪怕仅仅是一刀,那一刀也足以将她千刀万剐。


但此时显然并非叙旧的好时机。深林中突然传出一阵张狂的笑声。笑声说看来生鬼渊又给我送祭品来了。


众女子脸色一变,纷纷提了手中的兵刃。


魔神归蟒和想象中颇为不同。并没有挺拔威严的煞气,也不似山精猛怪那般生得丑陋狰狞。他的外表和普通常人无异。约么四十余岁的年纪,容貌没有任何突出之处,大概就是站在人群里便像街市的小贩或者谁家看门的奴仆。只是他像独脚的鹤一般立在树冠上,倒还有几分潇洒飘逸。他说,你们谁先来做我的第一道开胃菜呢?


那便是我吧。沈苍颢一面冷声应对着,一边便像苍鹰般平地掠起,直冲归蟒而去。紧随其后众人亦都飞身跟去。剑花似焰火一样璀璨。琴音于婉约之中带着倔强的戾气。针如漫天丝雨,银色的钢索已在内力的护送之下拧成长矛大刀一般虎虎生风。


此时的沈苍颢,虽然有了一个全新的身份,但他的武功招数不变,内力亦没有增长,更加不会用什么所谓的仙术。他仿佛依旧是从前的那个他。也会力不从心,会伤会痛。归蟒的右掌扣住他的左肩,好像要把他的骨头也捏碎了,他以金蝉脱壳挣开那窒息的束缚,肩上已烙下五根鲜红的血指印。


头顶阴云密布。


凄风惨惨。


深林中的飞禽走兽一拨又一拨地惊起。或四散逃窜。或已被那交缠的血腥杀气灼伤,奄奄一息。他们是无法与归蟒做持久的对抗的。甚至是短暂的交手,也已经让他们负伤累累。这个时候也不知从哪里窜出一道如闪电般疾速的光影,像拔地而起的龙卷风,将谷若衾拦腰抛了起来。待沈苍颢回神,那阵风便已将谷若衾卷走不知所踪。


但那股力量并不是属于归蟒的。也就是说,在这万丈深潭里,还隐藏着另一股未知是敌还是友的神秘力量。慌乱间沈苍颢看到归蟒的魔掌已经伸向了靳冰越,冒着黑气的指尖,离靳冰越只有半寸远,他脚尖离地似猛虎般扑过去,死死地扣住归蟒的手腕,归蟒双眉倒竖,冷笑道,不知死活的小子,便将手肘一弯,几乎将沈苍颢整个身体都箍在胸前。


靳冰越逃过大难,可肺腑亦遭归蟒的内力震伤。摔倒在地挣扎着方能够勉强重新站起来。在她旁边的木紫允亦是耗尽了体力,连抱琴的手也开始发抖。归蟒狞笑着说我懒得再与你们这几条蝼蚁般的贱命纠缠,索性痛快一点,一口气将你们全吃了吧。


说完,归蟒丢开沈苍颢,双眼鼓出,作势猛吸了一口长气。众人便感觉到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朝着归蟒靠拢。就好像被强而有力的磁石牢牢地吸住了。木紫允眼疾手快,抓住了身旁一棵大树的枝干,同时亦将摇摇欲坠的靳冰越死死地拖住。沈苍颢与归蟒最接近,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在缩小,似要飘起来,而归蟒张开的嘴巴顷刻就变成了黑暗无底的洞穴。他再是以内力抵抗,也并没有太大的作用。天昏地暗间只觉得有一双手拖住了自己,猛地向后一拽,便有另一具身体和自己刚才的处境做了交换。


千千绿


飞沙走石间迷蒙的双眼照出女子坚定的轮廓。沈苍颢清楚地意识到,是桑千绿用自己的身体来保护了他。而她自己,便随着手中的叠沧剑冲向了归蟒那张狰狞的脸。沈苍颢还想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桑千绿像一片柳絮,像一块逐渐融化的冰雪,与归蟒靠近,靠近,有一个瞬间她吃力地回转头,含着欣慰的从容的微笑,看着沈苍颢,她虽然已经没有机会再开口说话,但是,她想说什么,沈苍颢却懂。这里活着的每一个人都懂。


叠沧剑断了。


那握剑的女子再也寻不到。像清晨的朝露一般,消失于茫茫的山林。


趁着归蟒稍做停顿的那片刻功夫,沈苍颢含着一腔愤怒,拼尽全力施展了抵御之术,并挣脱了那股磁力的吸附。他带着木紫允和靳冰越隐入丛林。漫无目的地奔逃。双腿似灌了铅。满脑子混沌一片。那短暂的喘息与疯狂的逃生,是最亲最近的人用性命换来的。木紫允亲眼看着桑千绿被归蟒吞食,那份断山劈石的哀痛砸向她,她便一路跑,一路无声殒泪。靳冰越伤重,消沉模糊,但也知道她这片刻的喘息意味着什么,想起桑千绿温柔浅笑的模样,想起她虽然常爱落泪但内心却隐忍坚强,更想起如今红袖楼的衰败凋零,她亦难过得无法自拔。


耳边都是呼啸的风声。


时而急,时而徐。时而烈如奔雷。时而,柔软得好像女子低声啜泣。


&sec;以吻封缄


一片紫色的竹林。仿佛和之前遇见过的景象有些不同。但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同。他们再也奔跑不动了。


虚脱的钝重感,使他们纷纷倒在地上。


沈苍颢觉得眼皮很沉,很重,几乎快要撑不开。可是看看木紫允和靳冰越,素来坚韧的女子,此刻也变得楚楚可怜。她们需要他的照顾。他便只是靠着几棵紫竹,以打坐的方式企图尽快恢复元气。也不知到底坐了多久,周围始终静得连一只雀鸟飞过的声音都没有。


靳冰越的呻吟唤醒了沈苍颢,他急忙蹲身俯在她面前,见她满脸是汗,忍不住伸手替她轻轻地擦去。你怎么样?


没事。伤得不算重,还可以捱过去的。靳冰越吃力地笑了笑。


木紫允也已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见沈苍颢那般亲昵关切地与靳冰越面对面,她不禁心中凄然。虽然在这样的时候她自知不应该停留于儿女的私情,可是,她却没有办法忽略,她深深刻刻的那双眼睛,此时的柔情,却落在另一个女子的身上。其实早在她意识到靳冰越已经回来的时候,她便知道,一切都将恢复原状了。沈苍颢爱的人,是靳冰越,从开始到现在,都从未有过改变吧?而自己不过是一厢情愿,是他落单时的趁虚而入,暗自卑微地将他守侯着。她禁不住腔子里一口怨气翻涌,噗噗地咳嗽起来。


沈苍颢闻声,只是焦虑地转头看了木紫允一眼,然后,便抬头打量起这片紫竹林。他站起身,道,我必须在归蟒找到我们之前,先找到那个带走若衾的人,直觉告诉我,那个人或许是我们逃生仅有的一丝希望。紫允,他说,你好好地照顾冰越,等我回来。


木紫允点了点头,强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让她受伤害的。


她们时刻都在提防,不知道归蟒何时会出现。但她们似乎开始有了些许幸运,静谧的紫竹林,始终都鸦雀无声。


沈苍颢离开之后天渐渐黑了。


但明亮的月光却将山谷照耀得像铺了一层银雪。靳冰越休息了好一阵,正想起身,却突然觉得喉咙里像被火钳烫住,疼痛得几乎窒息。随之而来的浑身痉挛惊动了木紫允,她骇然地握住靳冰越的脉搏,感觉她体内似乎有一股强大的邪气游走奔窜。她问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将牙关咬紧,撑了好一会儿,才总算蓄足了力气,道,我的毒,再复发了。


当初救靳冰越的世外隐者,只是将她体内的巨毒暂时遏止住,却没有根除。她早知自己的身体里就像埋了一枚火药,随时要炸开,可是,却没想到偏在这样的时候。全身像火烧一样的难受感觉几乎要将她逼疯了。


突然间,手腕像注入了一股清泉,顺着血液蔓延全身,渐渐地,将那炽烈的焚火压制了下来。靳冰越愕然一看,原来是木紫允正在以她的内力灌输进自己体内,那内力就像一条锁链,将原本已经扩散至全身的毒重新封住,并且一点一点地,都牵引至左手的尾指。


木姐姐快停手。这样下去你的功力会有折损的。靳冰越喊起来。木紫允却淡然一笑,道,顶多是虚脱,稍做休养,总会好的。现在最要紧是保住你的命,待离开这鬼云潭,我们再想其它办法救你。靳冰越眼眶一热,泪盈于睫。


当靳冰越的毒性得以控制,精力亦随着内劲的灌输恢复正常的时候,木紫允虚弱得连半躺的力气也没有了。她整个人都像一盘散沙,瘫在如梦似幻的竹林里,仿佛是一片从天际坠落的云朵。你没事,楼主便会安心了。她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


靳冰越岂是迟钝,她早已从木紫允的眼神举止看出了端倪,她羞愧无奈,道,在七位姐妹之中,惟木姐姐对楼主是最温柔最关切的,我们又怎会猜不到姐姐的心思。我想,楼主他也是懂的。她这样一说,木紫允更是凄伤


他真的懂吗?


这么多年来的守望,等待,深埋在眼底的缱绻冀盼,他真的会懂吗?他们已经错过了太久太久,也许,便就要错过一生一世了吧?


凝眸处,看见几道奔跑的人影。


是沈苍颢回来了。不仅带回了谷若衾,也带回了那个横空将谷若衾救走的神秘人,追善。


追善是一名不及弱冠的少年。病怏怏的。似是缺乏了日光的照射,脸色苍白如纸。他说,他在这鬼云潭里住得已经忘了时光荏苒。他就和沈苍颢他们一样,是被生鬼渊丢下来供奉魔神的。但是他有幸寻觅到这片紫竹林,紫竹林在鬼云潭就像一片净地,虽然魔神归蟒操控着潭底所有生物的命运,是无所不知无所不在的,但是,惟独这片紫竹林,他进不来,追善便在这里躲了一年又一年。更为奇怪的是,他生活在紫竹林中,仿佛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都对他不起作用了,他的模样,较之多年以前丝毫没有改变。他说,你们也可以像我一样,从此后不跨出竹林半步,除非将来哪一天这林子枯了,毁了,那便只好等着归蟒来将我们统统吃掉了。


但这不是沈苍颢想要的。


不是新来的任何一个人想要的。这是坐以待毙。更何况,追善还说,虽然容貌可以不老,但是,在这深潭里受邪气的侵蚀,真气会折损,武功也会慢慢衰退。这对于行走江湖的人来讲,无疑是比死亡更可怖的大忌。木紫允仍是不甘心,问追善,这里可有出去的路?她开口说话沈苍颢才注意到她竟虚弱得好像只剩最后一口气了。他连忙蹲下身扶着她,问,你这是怎么了?靳冰越便将刚才的情形说了,沈苍颢听罢,眉心已拧得不成样子,疼惜的目光笼罩着木紫允,仿佛是恨不得自己能替她承受了那份痛苦。


这时,追善的声音,像鬼魅一样轻飘。


他说,出去的路,其实有很多条,可是,你们一旦离开紫竹林,归蟒便会找上你们,后果如何,你们比我更清楚。


沉默。


死寂一般地沉默。


追善看了看谷若衾,原本纯真欢喜的少女,在经历这一场场接踵而来的灾难以后,已变得低沉安静。尤其是当沈苍颢找到她,告诉她桑千绿的死讯,她便已经不知道哭了多少回,眼睛肿得像桃一样。她的眼睛是追善喜欢的。是追善在暗地里看见之后,砰然心动,所以才冒险将她从归蟒的眼皮底下救走。这对追善来讲是禁忌,他这么多年隐身于紫竹林,就是不想被归蟒发现他的存在。可如今他却暴露了。他蹲下身拨弄着那堆越烧越暗的柴火,仍是轻飘飘地说,其实,你们可以等的,归蟒吃掉了你们的朋友,那是他吃掉的第九十九个人了。他只要再等着生鬼渊给他送一个祭品,他便可以脱离这鬼云潭的束缚。要知道,他如今纵然能呼风唤雨,也仅仅是在这鬼云潭里,是一个半人半魔的怪物。而他吃人的目的,便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离开鬼云潭,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届时,他的野心,也许会使他成为武林最大的祸害。


火光摇曳。偶有风起。从追善的话音落下,到众人脑海里的念头各自成型,那时间短得好似一颗流星陨落。


是的。第一百个人,纵然不是他们,也将会是别的谁。而他们都不知道,这第一百个祭品何时会从高处跌落下来。也许司马季早已经计算好,他以为归蟒会将这次的祭品统统吃光,他便作壁上观地只等着归蟒冲出鬼云潭,而不会再着急物色新的祭品了。那么,他们的等待究竟有多长,谁也不知道,在这暗无天日的紫竹林里,他们的等待,也许就是武功的消失,是生命的消亡。那么,便由我来做这第一百个人吧。每个人的脑海里都冲出这样一个念头。便在同一时间看了彼此一眼。也许魔神归蟒可以主宰鬼云潭里哪怕一颗小小的灰尘,但是,当他拥有人类的血肉之躯,他的力量纵使再强大,也总会有弱点的吧。所谓置诸死地而后生,为今之计,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顷刻。浓郁的乌云遮蔽了月光。木紫允已是浑身无力,瘫软地靠着竹身。她想要站起来,想要对沈苍颢说就让我去吧,可是,她稍稍挪动了身子,整个人都虚软地匍匐在地上。沈苍颢与谷若衾靠得最近,当他觉察到女子的异动时,他猛地一伸手,便点住了她的穴道。谷若衾动弹不得,那盈盈的双眸,黯然地紧盯着沈苍颢,沈苍颢却片刻也不消停,他还要制住靳冰越,将所有的人都留在这片竹林,他便可以泰然地前去,将自己奉献给归蟒。


但牺牲的人,只有一个。


靳冰越又何尝不知道沈苍颢的心思。他的手还没有碰到她。她的柔丝索便已经将自己缠住:如果你真的要那样做


她的语气迅疾而猛烈,右手伸出做出一个冷静的手势。稍做停顿,她继续说,我知道,你要制住我,我反抗也是无意义的。如果你真的决定了,起码,让我送你最后一程,让我看着你走出这片紫竹林。否则,我宁可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语罢,灼热的珠泪从眼眶里滚滚落下。


沈苍颢一怔,收了手,便是同意了。低头的瞬间他看到木紫允趴在地上,已哭成泪人。那一刻他只想要伸手去扶她,想把她抱在怀里,告诉她我是为你而回来的,若能够用我的死换来你的安全,你便要好好地为了我而继续生存下去。可是,他不能心软,不能停留,他便故做漠然地拂了拂袖,转身便走。那时追善一直在火堆旁边蹲着,仿佛别人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无关。他也注意到谷若衾正在用哀求的眼神凝望着他,他知道她是想求他替自己解开穴道,可是,他只是盯着跳动的火苗,说,我既然救了你,又怎会再看着你去送死。


万籁俱寂,只有脚步声充斥着这阴森的黑夜。


乌云散开了。


紫竹林银妆素裹,清冷得好似沈苍颢曾经去过的天界。他一直没有告诉她们自己是如何死而复生,关于他的使命,他的真实身份,他只想当成秘密掩藏起来。他宁可为了所关爱的人而轰轰烈烈地死,也不愿冰冷地凌驾于尘世之上寂寞地活。


渐渐地,紫竹林便要走到尽头了。邪气一阵一阵地扑面而来。靳冰越一直跟着沈苍颢,沉默地,凝重地。


突然,她开口唤他。楼主。


沈苍颢停下脚步,并不回头,只等着靳冰越说下文。女子轻轻地绕过他,走到他面前,近得几乎快要和他碰撞。


对不起。她说。一直以来,我都辜负了你。


沈苍颢心中一痛。想起自己从前的隐忍痴恋,在她曾经不告而别的那段时间,他甚至以为她已经毒发身亡,他萎靡消沉,终日流连烟花地,喝得烂醉如泥。那些情形,至今犹清晰。他深深地凝望住面前这张清冷的容颜,情难自禁,便温柔地将她捧起来,像是做最后的诀别。


靳冰越眼波流转,微微踮起了脚,忽然将温热的双唇与对方交叠,那措手不及的温柔,使沈苍颢感到茫然慌乱,身体先是一阵僵硬,然后便卸去了那股蓄势待发的紧张与防备之气。她的嘴唇那样柔软,就像两片绵绵的云朵,带着雨露般的滋润,和山泉的清甜。


原谅我。


唇齿交缠间,靳冰越呢喃的声音,似梦呓。她突然泪


如泉涌。你可知自己已是无人能替代,风风雨雨,都是你一路伴我走来,我的心中再不能装别的任何人,是你,只有你。春秋度尽,此生不弃。


&sec;白发瀑悬


那个吻,是靳冰越对沈苍颢的偿还。也是她用来牵制沈苍颢最好的武器。她没有别的办法可用了。只能让沈苍颢陷入慌乱茫然,减去防备,便趁机封住了他的穴道。沈苍颢后悔晚矣,身体无法动弹,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


你不能


沈苍颢刚开口,就被靳冰越连哑穴也一起封了。她说,我已是将死之人,我的毒,在这世上无人可解,所以,由我来完成这件事情,再合适不过。你不能死。你一定要带着木姐姐和若衾安然地离开这里。说罢,她轻轻地扬起嘴角。那倔犟的表情,像一把刀,狠狠地扎入沈苍颢的心里。他望着她含泪带笑的双眸,仿佛在瞳孔里看见了一个陌生男子的影像。他知道,那是蓝冲,在这慨然赴死的悲壮时刻,她是害怕的,唯有想起自己深爱的人,才能拾得一份坚定,一份坦然。


靳冰越的右手握成拳头,放在胸口。过往交错的画面在脑海里纷纷闪现。她想,她终是没有机会再回扬州,回去找那个曾经出手救她的人,而他究竟是不是蓝冲,她已经无从知晓了。菱花黯,夜阑珊。她的背影,娇弱翩跹,一点一点没入黑暗,那画面,美得令人心碎。


片刻之后,沈苍颢听见紫竹林外飘来靳冰越的声音,归蟒,我在此等你疏凉的风带着张狂的戾气随之而来。


那是沈苍颢最后一次听见她的声音。


他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黑暗过后,渐渐地,透出熹微晨光。


天色逐渐亮了。谷若衾的穴道自行解开的时候,她连忙去扶虚软无力的木紫允,哭着说我们去找楼主和冰越。


然后就在她们转身之后她们看见了沈苍颢。


失魂落魄的沈苍颢,仿佛一夜之间憔悴得不成样子。木紫允喜不自禁,踉跄着迎上去,脚步虚浮,软软地跌进了沈苍颢的怀里。那一刻她死死地抓着他,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要松手。可是,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却击沉了她。


他说,冰越代替了我。


木紫允胸中一阵血气翻涌。她已经强撑了一夜,担惊受怕,原以为看见沈苍颢是喜,谁知却迎来更大的悲,她终是无法抵御这切肤的噩耗,昏厥过去。谷若衾呆若木鸡地站在沈苍颢面前,她很想哭,可是,眼泪却反倒流不出来了。就连一直以局外人自居的追善,此时,也禁不住为这悲恸动容。


当天,归蟒离开了鬼云潭。他不再是半人半魔受束缚的怪物。他变成了一个完整的人。生鬼渊一片欢腾。


那喧闹,仿佛是血腥来临的预兆。


沈苍颢等人暂时脱离归蟒的威胁,也顺利地出了鬼云潭。向着哀牢山外踽踽地走去。追善和他们一起。他似乎完全把自己当成了谷若衾的一片影子,她去哪里,他便也跟到哪里。只是他并不像谷若衾那么沉重,一路欢喜得有点手忙脚乱。就好像他这辈子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与世隔绝的深谷,从来没有进入小镇的集市,看见那么热闹祥和的景象。他甚至不知道买东西是要花银子的。


哀牢山口的哀牢镇。


浮云客栈。


他们暂且住下,一边留意归蟒的动向,一边思忖着如何对付他。强烈的愧疚与使命感纷纷笼罩着他们,大概此生若不解决与归蟒之间的恩怨,他们便再也无法有坦然安身的日子。客栈小二端了热水,沈苍颢温柔地替木紫允擦去满脸的尘土,看着她逐渐睡熟了,悄悄地退出门口,猛然觉得背后的院墙上有临风站立的一道人影。


沈苍颢回头便看见了鱼弦胤。


你们总算是逃出来了。鱼弦胤如释重负,张臂如白鹤一般轻盈地落进院中。可是,他问,是不是少了两个人?


那伤疤,总是一揭再揭,沈苍颢的难过之情顿起。便黯然地对鱼弦胤简述了他们在鬼云潭的遭遇。他说着说着,发现鱼弦胤的脸色渐渐变了,变得青一阵白一阵,好像他所受的打击丝毫也不比沈苍颢轻。沈苍颢疑惑起来,问,你怎么了?鱼弦胤喃喃地问,她真的死了?连尸首,也找不到了?


谁?


靳冰越。


死了。沈苍颢又想起那个幽暗的深夜,诀别的吻,心痛难言。却见鱼弦胤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头重重地垂下。那颤抖的肩膀,紧握的拳头,好像是一种即将要崩溃的前兆。鱼弦胤闭着眼睛,不停地摇头,摇头,他说,我应该早一点告诉她的。


告诉她什么?沈苍颢正想问,却见鱼弦胤的白发变成了黑发,不仅衣着变了,就连五官也瞬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沈苍颢大惊失色,喝道,你是谁?


他是蓝冲。


房间的门不知几时开了。也许是他们谈话的声音吵醒了木紫允,她站在门口,盯着那跪在地上啜泣的男子,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就是蓝冲,对不对?


鱼弦胤默认。


沈苍颢便明白为什么一直以来他都觉得鱼弦胤对红袖楼的事情似乎特别上心。甚至愿意冒着触犯天帝的危险来帮助他重新回到人间。


原来,是为了靳冰越。


原来蓝冲和鱼弦胤,就如同一个人的前世和今生。当初靳冰越回到长风镇找蓝冲,铁匠们都说他无端端地就没了踪影,那是因为他受到神界的召唤,要回复正身,然后履行他的使命,先后引导四位天神的神兵归位。曾经他便是天界的神将,因为犯了错而贬落人间,他重新回复鱼弦胤的模样和身份,亦是由不得他自己做主。他心中始终忘不掉心爱的女子。第一次,当靳冰越初回到扬州,在山崖上有一点轻微毒发的迹象,他立刻忍不住变回蓝冲的样子前去关慰她。第二次,靳冰越的身份受怀疑险些丧生在沈苍颢的掌下,也是他,以蓝冲的身份再度出现,救走了她。他有许多的难言之隐,一时间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向靳冰越解释。后来,靳冰越在生鬼渊受困,他便带着沈苍颢离开神界想要营救她。沈苍颢不假思索地跳了鬼云潭,他却不能,因为沈苍颢尚未接受洗礼成为正式的神兵,依旧是肉体凡胎,但他却已经有仙气在身,与魔气相冲,他进不了鬼云潭。


心急如焚的等待,等来的,是一个永远也无法挽回的噩耗。


他后悔,自己甚至没有机会告诉靳冰越,一直以来在她的身边出现的,是千真万确的他,而不是敌人制造的虚假幻影。从前的种种误会恩怨,他早已经不在乎了,因为没有什么能抵得过他的深爱与思念,现如今他能够拥有的却只是充满回忆的空气,和那满腔无法再诉说的痴缠。他甚至连看她最后一眼的机会都没有了。


&sec;云雨断肠


霎时间,狂风乱起。


浮云客栈就像一艘在茫茫大海颠簸的小船。是归蟒来了。带着无比自负的挑衅,独身一人而来。他们尚且没有及时揣摩出他的来意,他说的第一句话却让众人颇为吃惊。


他说,交出追善。


他竟是冲着追善来的。追善躲在客栈的房间里,用背抵着门。他好像从没有感到如此害怕,怕得连抗争的骨气也没有了。他听见门外噼里啪啦的打斗声音,忽然有点后悔自己因一时的贪念而离开了紫竹林,也许他此生只能注定了要在那片竹林里过着没有尽头的暗无天日的生活,外面的花花世界,对他来讲根本就是一种奢侈。


那道门太单薄了。


突然之间,有东西重重地砸过来,将门撞得飞起。门裂成两半。那撞门的是一个人。是原本就受伤未愈的木紫允。她被归蟒的真气抛出阵营,真气穿过她的伤口,竟然变得像涓涓溪流一样混入了她四肢的血液,然后直冲脑门。


此刻,在鱼弦胤的眼睛里,归蟒是杀死他心爱之人的元凶。他的白发,从发根到发尖仿佛都飘着暴怒的戾气。他恨不能将归蟒碎尸万断。可是,他纵然有仙气护体,竟也敌不过那聚集了整整百人的武功与精魂的归蟒,他便将大袖一挥,挽出透明的防护膜,同归蟒以内力相抗,转头对沈苍颢大喊,你先带他们走,我随后与你会合。


沈苍颢看鱼弦胤虽落于下风,但知他要独身脱困决非难事,没有他们的拖累他反倒会更安全,他便带着木紫允等人从客栈后门离开,出了哀牢镇,沿驿道而行。那莽莽的群山之中恰好掩映着一座荒废幽静的宅院。


他们在那里停顿下来。


追善的脸色很难看。沈苍颢以为他是受了惊吓,便安慰他,说归蟒应该暂时不会找来的。但追善却投给沈苍颢一点诡异的眼神,然后指着木紫允,说,归蟒的邪气已经侵入她体内,很快,她人性当中的黑暗面便会无止境地扩大,她会成为归蟒的附属,受他操控,按照他的意愿行事。


不可能,怎会有那样的事情


沈苍颢既惊且怕,想努力说服自己不要相信追善的一面之词。谷若衾亦愕然,问追善,你是怎么知道的?追善再度变了脸色,不说话了。一时间四周忽然充满了恐惧,就好像在呼吸与呼吸相连的每一个节拍,都是利刃扎进身体。他们在等待着看追善的预言是否实现。也不知过了多久鱼弦胤找到了他们,带了轻微的伤,沈苍颢看见他的时候不由得稍稍松了一口气,对他抱以感激的一笑。鱼弦胤听说了木紫允的情况,眼色一沉,道,他说得没错。


沈苍颢顿时没了平日的镇静。应该怎么办呢?是眼睁睁看着木紫允醒来和自己为敌,还是趁着她昏睡便将她绑了锁了,甚至将她杀了免除后患?


任何一种决定都是千般万般的艰难。


正说着,却听见谷若衾一声尖叫,片刻之前还不省人事的木紫允,转眼,竟没了踪影。


她是循着内心那股魔力的牵引,寻着归蟒而去了,追善说。追善还说,受到归蟒邪气侵袭的人,会变得暴戾乖张,情感湮灭理智,纵然是平日抑压着,从来不敢有的行为,也会趁那样的机会尽情地释放出来。


不单是木紫允,这段时间,还有许多生鬼渊内外的人,包括司马季,都受到了归蟒不同程度的控制,他要他们往东,他们不敢往西,他要他们杀生,他们绝不敢放生。他也要他们追踪沈苍颢等人,活捉追善带回生鬼渊。


然后,木紫允站在了归蟒的面前。


那洁白素染的衣裳,再不像曾经清澈温婉,连带着笑容也是放肆而邪魅的。她说,您对我有何吩咐?归蟒哈哈大笑。


依然是活捉追善。


木紫允翩然地折返。她的白色裙裳,在夜风里,像一朵绽开的清荷。那时,沈苍颢站在荒园里,众人都已经就寝。唯独他难以入睡。他在想着她,想得心痛。突然嗅到一阵浓烈的百濯香。那香气使他醒了十二分的精神。


随后,女子飘飘然地降落。


你可是在等我?她问。


沈苍颢蓦然一惊,从对方的眼眸已经可以看出异样。他问,紫允,你怎么了?女子倩然媚笑,道,我好得很,从来没有这样好。以前我对你卑躬屈膝千依百顺,如今我再不要那样愚蠢。说罢,便将右手倾力挥出,那狭长的素琴顿时如刀剑一样锐利。


琴弦割伤了沈苍颢的脸。


刺目的红线,从颧骨斜飞入鬓角。却比不过心痛。沈苍颢愕然僵立。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你只是受到归蟒的操控,紫允,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木紫允嫣然巧笑。但那笑容却放得快,收得快,倏地就从蚕丝变成利刃。她喝道,若是交出追善,我尚可饶你一命。她的话音刚落,沈苍颢纵身跃起。他不想对她出手。可是他不得不出手。他的武功在她之上,想要制服她,并非难事。但她殊死抵抗,那份力量就像翻了双倍。他只好拿出七成甚至八成的掌力,迫不得已,还是伤了她。


她落进他怀里。


像一朵风中打转的雪花。


某个瞬间木紫允痛苦难言地望进沈苍颢幽深的眼眸,于漆黑瞳孔之中,她仿佛看见一个最美的自己,似夜幕中的烟火,似含苞待放的羞花。她心中起了莫名的震颤。好像记忆里她从没有想过自己也能艳美如斯。


是他赋予的吗?


为什么她在他的视界可以如此这般举世无双?


她的嘴角突然浮起一抹轻狂挑衅的笑意。双手一勾,便缠上对方的腰,薄唇热烈地覆盖上去。软绵绵的身子,一再地向他靠拢,将他推得踉跄,撞开了身后紧闭的房门。追善说得没错,归蟒的邪气入体,唤醒的,不单是罪恶暴戾之气,还有曾经被深深压抑的欲望,是人性的另一面,是与理智截然相反的一面。她再不是从前谨小慎微处处隐忍的谦卑女子了,她的激烈放纵,借着这样的机会,像岩浆喷薄而出。


春宵短。


云雨巫山苦交缠。便仿如此生最奢侈的一场索欢。


黎明时分。待沈苍颢醒来,枕畔空落,木紫允已没了踪影。他知道她原就是想迷惑他,使他不能束缚她,然后伺机逃走。


只是心中仍有难过。


情深的纠缠,痴狂的颠峰,却不是换来真情意。到底,昨夜呢喃在身下的女子,真的是她吗?还是一场看似真却虚假的幻象?几点殷红像桃瓣一样,在洁白的床单上徐徐绽放。美得触目惊心。


这时,急急的敲门声打断了沈苍颢的愁绪。


开门便看到鱼弦胤满脸焦急。他说,谷姑娘和追善不见了。然后用玄光之术画出一片圆镜。镜中的谷若衾和追善,跨着飞驰的骏马,一路奔跑不停。那方向是沈苍颢和鱼弦胤愕然地对望一眼,异口同声地喊出


鬼云潭。


却不知,那时的木紫允并没有走远,她便躲在雕花的院门外,将玄光和对话悉知得一清二楚。然后媚眼一挑,便诡谲地笑开了。


&sec;唇齿相依


疏影斑驳的山涧传来一阵急切的马蹄声。谷若衾满面愁容。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她喊了无数遍。追善却一遍也没有回答。


只是紧紧扣着她的手腕,将她牢牢地圈在自己的臂弯里。


谷若衾终是忍不住,低头抓了追善的胳膊一口咬下去。追善哇的一声松开缰绳。受惊的马儿乱窜起来。谷若衾一个纵身稳稳地落在地上。


追善将冰冷的双眉倒竖,颤声说,我带你回紫竹林。


为什么?


只有紫竹林才是安全的。


你害怕归蟒找到你?可是楼主和鱼少侠都会保护你的。


他们保护不了。追善喃喃地反驳。他们根本就不是归蟒的对手。谷若衾无言应对了。或许就连她也不得不认同追善的话。眼睁睁看着一切祸事演变至今,前路吉凶难料,她亦不能不感到茫然。但是,疑惑始终存在着为什么归蟒指名道姓就是不肯放过你?


追善将牙关咬着,就是不说。


谷若衾眉眼轻轻一软,道,就算我同意陪你回紫竹林,可是,从前的归蟒是半人半魔所以不得进入那片圣洁之地,但如今的他已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紫竹林还能够抵挡他吗?


能。追善斩钉截铁地答。无论归蟒变成什么,他和他的手下,但凡是沾有邪气的人,都无法跨进紫竹林半步。


你如何确定?谷若衾的眼中闪过几丝犹疑,是考量也是揣度。为什么一直以来追善好像对归蟒的事情了若指掌?


追善也意识到自己的言行太过闪烁了。谷若衾越发凌厉的目光教他心寒。他想故意躲开她的话题和视线,但她却反而更加紧逼。你若是不将实情告诉我,咱们便好好大战一场,你伤了我,杀了我,才能将我带回紫竹林。


她知道他不会那样做。


沉默地对视。眼神替代兵刃。空气变得尴尬而逼仄。山涧里的清风夹着潮湿的水汽,但清风似火,水汽如针,滑过肌肤处处是难受。良久。追善积在胸中的一口气怅然呼出,不得不低头。他狭长的双目,如一叶瀚海中漂荡的扁舟。


追善是从归蟒的身体里分离出来的。那么多年,归蟒吃掉了足足百人,他每吃掉一人,实则只是吸收对方人性的强悍与阴暗面,诸如自私忌妒残忍凶狠野心暴戾,等等等等。而对方软弱的善良的一面,便遭摈弃,久而久之,凝结在一起,便渐渐地有了追善。


归蟒知道追善的存在。这么多年他无时无刻不在算计着如何能将追善活捉。但由于紫竹林的天然屏障,归蟒未能如愿。追善原本应该一直躲在紫竹林里面,可是他认识了谷若衾。她将他的命运彻底改变。他希望自己可以随着她天涯海角走遍。但当他离开紫竹林他才知道他的愿望太过天真了,归蟒不可能放过他,而他原本就是由人性的懦弱与善良构成,所以,他很害怕,一遇到危险便想退缩。他向谷若衾讲述这一切的时候双肩还在不停地颤抖。


至于,归蟒为什么要活捉追善


那是因为,归蟒的命运同追善是相连的。也就是说,追善活,则归蟒活,追善死,则归蟒死。他是他的负累。若有人知道这个秘密,利用追善来对付归蟒,那归蟒的覆灭便唾手可得。你,现在终于都明白了吧?


谷若衾已怔得半句话也说不出了。


追善问,你会将这个秘密告诉他们吗?你会杀了我,来阻止归蟒作恶吗?他的声音,清清脆脆。他是半点尘俗也不沾的山涧清泉,空谷幽兰,拥有这世间最清澈的眼神。就连他的怯懦,也是与生俱来,谁还忍心责怪。


谷若衾的眼眸轻轻地湿了。


那张白皙得好像欠缺日光照射的脸,那狭长上扬的眉眼,时而忧愁时而顽劣但飘忽难定的眼神,一切一切,在短短的十数天的相处里,不是没有撼动过她愁肠百结的心。彼此的关系,追随与被追随,暧昧难断,真就可以无痛割舍?


不。不能。


谷若衾听见自己清楚的心跳。


这时,飒飒风起。


一袭白衣凌空飞降。端端地落在山涧最高耸的一块岩石上。谷若衾先是一喜,唤道,木姐姐,但转而神情却变得凝重,连连退步摇头,你不是她,你已经受到归蟒的控制了。


白衣的木紫允,笑靥如花。


&sec;此生不弃


狂风起。深林动。走石飞沙。


靡靡琴音,像燃烧的火,翻腾的浪,一波一波将整座山涧都覆盖。将那瀑布坠落的声音也逼得如蚊蚋般细小。


谷若衾的银针刺穿宫商角徵的屏障,如泥牛入海,散了化了,并未见多大成效。追善偶尔奋起以赤手空拳相迎,但是他有的只是软弱惊慌,是恐惧,欠缺了勇气的招式,仿如虚招,木紫允轻轻一推便将他甩去两丈远。


千钧一发之际,两道青影从天而降。


是乘着飞骑赶到的沈苍颢和鱼弦胤。沈苍颢一把将谷若衾拉近,护在身后,以左掌击出差点震断桫椤琴的琴弦。木紫允纵身飞起,连退三丈稳稳地落在瀑布前。激溅的水花湿了她的鬓角裙衫。她嫣然一笑,道,你真忍心伤我?


沈苍颢眼神微颤,一时不能言。


他不忍心,我可以。鱼弦胤看沈苍颢呆呆地站着,已是按捺不住,如点水蜻蜓一般跃过他,直奔木紫允而去。沈苍颢一个激灵,如梦初醒,一把扣住鱼弦胤的手腕,将他扯回来同自己掉转了方位,喝道,不要伤她。


鱼弦胤满腔怒火,道,她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木紫允了。话音刚落,却见沈苍颢的背后木紫允如突鹰般掠起,展臂扣弦,似有万千利刃顷刻便要拨出。鱼弦胤脸色一变,欲扑上前阻止,沈苍颢却尚未察觉,只以为他是要逆他的意再度向木紫允下手,便就一掌击出,正中鱼弦胤的胸口。那掌力并不重,只是教鱼弦胤的起势受阻,鱼弦胤倒退两步,那一停一怔电光火石的瞬间,琴已张开,炽烈的音符飕飕地打在沈苍颢的后背,沈苍颢只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疼,回身,惊愕之中喷出满口鲜血,正洒在木紫允纯白的衣襟上。有一些还染上了她光洁的肌肤。在她陶瓷一般的面颊上,绽开朵朵殷红。


木紫允突然僵住了。


所有的动作,在瞬间停顿。她就像木偶像一般站着,瞪大了眼睛,看着沈苍颢。而片刻之后犹如魂魄离体,她软软地一斜,扑倒在地。不省人事。


沈苍颢伤得并不重。而这次的谜底,依然是追善解开的。他说,是因为木紫允沾染到自己所爱之人的鲜血,血中情意,解除了归蟒种在她体内的邪气。可是,她虽然不会再受制于归蟒,却也不会再醒来了,除非归蟒死,否则,她只能永远沉睡下去。


所爱之人?


沈苍颢听见这四个字,不知是喜是忧。曾经他总是不确定木紫允的心意,他有时会觉得对方的明眸昭昭,是藏着话的。但有时她却又刻意将自己藏起来,他揣摩不定。便就那样在远远近近闪闪烁烁的相处里,从未有过确定。而现在,他总算是明白了,深知她的心意,回想她从前对自己隐忍的守望,胸中百般滋味翻涌。


分明两心痴。却是两不知。


何以珍惜太迟?


那紧闭的双眼能否再有张开的一天?缱绻相望,诉尽衷肠。他便要告诉她,你可知自己已是无人能替代,风风雨雨,都是你一路伴我走来,我的心中再不能装别的任何人,是你,只有你。春秋度尽,此生不弃。


思绪辗转,想起鱼弦胤。他既是神将,会否有别的办法能救醒木紫允?沈苍颢想起方才自己为了阻止鱼弦胤而同他交手,心中愧疚不已,但望望四周,却不见鱼弦胤的踪影。他问谷若衾,可有看到鱼兄去哪里了?


谷若衾摇头。


紧紧地将嘴闭了。微低的头,闪烁的眼神。沈苍颢不禁奇怪,眼中几缕烟霞,不动声色地闪过。他问,若衾,你是否有话要对我


没啊。谷若衾素来天真,但这次的天真却有些做作,笑容也苦涩。她盯着沈苍颢的眼睛,不知不觉流露出愧疚,楼主,我也很想救木姐姐的,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着,说,很想,很想。然后神情和言辞都寂灭下去。


我知道。沈苍颢回她黯然的一笑。


其实要救木紫允,已经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只要杀了追善,归蟒被灭,木紫允自然便苏醒。这不是唯一的办法,却是最可行的办法。但那些话却从心口一直堵到喉头,谷若衾说不出来,她看见追善在一旁坐着,用乞怜的眼神望着她,她的心便柔软得发痛。她想,再等等吧,或许还有更好的路可以走,怎能够要一个无辜的人来背负这些沉重与残酷。


风高叶乱飞。雨寒绿苔微。


静谧。淅淅沥沥的水珠,一点一点染湿了众人的衣裳。忽然之间头顶的树冠剧烈晃动,将沉默打破,连雨丝也锋利起来。


追善倏地站起来,牙齿轻颤,道,归蟒。


沈苍颢和谷若衾便循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去,只见归蟒竟负手坦然地落在一棵老榕树的树冠里。沈苍颢大愕,想归蟒不是已经收服了众多邪派的弟子,建立起他的组织,何以突然又自己亲身出阵,再度出现于此呢?


疑惑无暇解,归蟒便已经向着地面俯冲而来。


沈苍颢纵身迎上,归蟒却轻巧地避开了他,转而朝着他身后的追善和谷若衾而去。沈苍颢心中的疑惑更深了,仿佛是一层模糊的屏障,覆盖了他。却见归蟒一手将追善扣住,如玩物一般抛开几丈远,然后竟向着谷若衾袭去。


张开的五指,像鹰的利爪,狠狠地嵌进谷若衾的肩胛。


女子痛得失声惊叫。想要反手推开对方,但却不能及,空空地挥了几下,满额冷汗,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那一幕,教追善看得呆了。他看见那张原本应该绯红似霞的脸,那桃花般的眼睛灼泪盈盈,痛苦的神情犹如对他用刑。他的软弱,怯懦,突然地,在那一瞬间都脱离了身体。他强撑着站起来,指着归蟒,道,你若再伤她,我便和你同归于尽。


谷若衾的眼神里闪过几丝异样,她已经意识到了,正想要开口大喊,却冷不防遭归蟒封住了哑穴。乞怜的眼神,拥着滚滚热泪,似决堤的洪水。此时的归蟒依旧是不肯放过她,反倒将力道又加深了几分,她觉得自己仿佛快要在那疼痛中死去,虚弱的眼神,将追善温柔地笼罩。


追善渐渐地笑了。


那笑声,穿透云层,连神界的花与树都不禁随之震颤。


他稳稳地站着。缓缓地抬手。对准自己头顶的百会穴,狠狠地,一掌劈下。嘴角溢出鲜血,从涓涓溪流,到奔涌海潮。他随即失了平衡。倒在地上。那双明亮的眼睛,一直睁着,仿佛是不舍,就那么望着谷若衾所在的方向。


可是,那么空,那么散。里面什么也装不下。


他没有说一句话。


天际的阴霾霎时尽数化开。寂静的山谷,传出几声清脆的鸟啼。声声都是欢喜。而不远处的哀牢山顶,有一道黑气冲天而起,却在狂风过后如烟消散。


那便是意味着归蟒也随追善的死而被灭亡了吧?


而谷若衾肩头的那只手,便也缓缓松开。她无力支撑,身体如落叶般飘落。那手的主人便随着她飘落的姿势,恢复了满头银白的长发。万般歉疚地扶了她,怯声道,谷姑娘。谷若衾将手臂一推,宁可再摔一次,再疼一次,也不要承接对方所谓的好意。她的眼里,已经满是悲痛与敌意了。


其实,归蟒并没有追来。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归蟒,乃是鱼弦胤乔装幻化的。因为他在和沈苍颢在追赶的途中通过玄光已经将谷若衾与追善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们都震惊于追善的身世。知道追善乃是除去归蟒的一剂灵丹。


可沈苍颢顾念谷若衾,暂时没有说破。他不知道她会做何选择,会不会为了正义为了苍生而忍痛割舍心中所爱。但无论她坦白或隐瞒,自私或无私,沈苍颢知道,他都不会怪责她,只有怜惜,只有心疼。实则沈苍颢自己又何尝忍心,毕竟追善无辜,他凝聚的,是枉死之人最珍贵的善良,那么沉重的包袱,不应该全由他独自担负。


但鱼弦胤却没有顾忌。他一心想着的,便是除去归蟒,为死去的靳冰越报仇。仇恨已经填满了他的心智。他知道,沈苍颢和谷若衾未必会任由他对追善动手,他便扮成归蟒,置谷若衾于生死存亡的边缘,逼迫追善不得不选择玉石俱焚。那种逼迫,是间接的。结束生命,终究是追善自己的决定。鱼弦胤这样做,便是要沈苍颢和谷若衾都不必为难,也不必为追善的生与死而背负什么,却将一切的心狠罪责,都揽在自己的身上。


可是,谷若衾如何还能理智地思考。


就连沈苍颢,也震惊于鱼弦胤的自作主张,以及冷酷无情。他垂着头,摆了摆手,道,你走吧,回你应该回的地方。


鱼弦胤的白发凌乱飘起,愁眉深锁,欲语还休。他们曾一同违逆天帝,闯天门,回人界。这段时间他们共同经历的事情,就像一杯甘醇的酒,铺满舌尖,萦绕心头。彼此构建的情谊,早就匪浅,是惺惺相惜的爱护。


但此刻,却都在一个眼神中陨落,在一句轻描淡写的对白里寂灭。


他如何能不惆怅欷歔。


他知道,他应该走了。


临走前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归蟒的死,只是一个开始。他虽然形灭,但神在,他的邪恶之气如今已散落在人世间的各个角落,如何镇压那些邪恶,收服孽障,便就是四大天神的重责,天神没有兵器在手,就如同一个人空有武功而缺乏内力,你没有选择,天帝必定会再次将你召回。所以,我们在神界还是会再见的。


而只是轻轻地抱起了木紫允,抚过她微微皱紧的眉心。然后便感觉身后一阵幽风起,脚步,呼吸,都随风而去。


谷若衾跌跌撞撞地跪去追善的身边,沾满鲜血的手,刚触碰到追善的额头,追善便像沙堡垒一般崩塌溃散,只留下满地灰色的尘埃。她将尘埃捧起,它们便从她的手指缝隙里溢出,重新落了满地。


爱如指间砂。


匆匆一捧,便风化。


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核对彼此的心意。那些情深情重的说话,未曾讲,已天涯。


&sec;参商永离


迟早是要离开的。沈苍颢知道。他的身世,注定了他无法像寻常的男子那样,徜徉在心爱之人的身边。


春花秋月,只能独赏。寂寞心事,无处收藏。


只是,他没有想到,那样快。快得木紫允尚未苏醒。他没有等到她张开眼睛的一刻。身体轻盈,飘飘然,突然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朝着天际踽踽飞去。他伸手,只抓住流云。抓不住逗留的凭据。一颗晶莹的眼泪从他的面颊滚落。


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却还是哭了。珍贵的一滴,便落在木紫允的嘴角。清咸的味道钻入唇齿。她在迷梦间想起曾经那一夜炽烈的云雨交缠。便觉得胸中有万般痴情,欲喷薄涌出。然后,堪堪地,睁开了眼睛。


这是哪里?


紫竹林。谷若衾坐在床边,缝着衣裳。微微一笑,望着木紫允,你醒了。你醒了,他却走了。


谁?


沈大哥。


楼主?木紫允豁然心痛,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谷若衾抚着她的背,喂她喝了一口水,道,没有楼主了,没有红袖楼,也没有玉罗七小主,江湖远了。她眉目哀伤,再不是从前那副欢喜天真的模样。她将所有的事情逐一向木紫允解释了,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一点麻木,一点倔犟。


烟初冷,雨才收。疏影残。


紫竹林依旧是静谧得连虫鸣鸟叫也听不见。仿佛寂寞无边。木紫允轻轻地走出去,满眼都是飘摇的芦苇。


萤火虫起起落落。


她仰起头。她想,他会在哪里呢?东边还是西边?他可有思念?可有不舍?他会忘记她,忘记彼此轰轰烈烈的过往吗?如若可以早一点醒来,早一点睁开眼睛,起码还可以再看看他,看他最后一眼,便就从此烙进心里,白发枯骨不忘。或者,还可以亲口告诉他,此情愿以生死许,山无棱,天地合,也决不同你相决绝。


但如今参商永离,再无归期。


忽然珠泪满眶。


这时,谷若衾亦款款地走过来,道,沈大哥说了,如果我们想他,便抬头看漫天的繁星,总有一颗是他。


于是螓首蛾眉,极目远眺。便将满眼的盈盈粉泪都倒流,落回了心底,那痛又深一分,思念又加深几层。同时,木紫允隐隐觉得腹中微热,仿佛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生长着,像幼苗极欲破土而出。她便轻轻地将双手覆盖上去,那是她仅有的温暖。


最后的温暖。


缥缈天界,当银白的铠甲像扯不断的蛛网将沈苍颢包裹束缚,他看见众天神冷漠的表情,还有鱼弦胤,他就站在他的旁边,犹有哀伤,欲说还休,但闪烁疏远,他故意不看他。沈苍颢禁不住满心悲凉,便无声地,默念起那个名字。


紫允。紫允。紫允。重复着,一遍又一遍。


星空有瞬间的暗淡。悬在山边的镰刀月,忽然变得毛躁模糊。她好像真的听见了他的声音,如在耳边的低语。


烟初冷,妆镜菱花黯。


流水桥头空盼。都付予劫难。


明朝抱琴与谁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