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国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23
|本章字节:4338字
累得筋伤骨痛的秦天终于可以昏天黑地倒头大睡一觉。这天,醒来看看外头天色灰蒙蒙,也不知什么时辰,只觉肠肚空饿得揪成一团,想想玉兰一定和秀月巧月寻食去了,儿子更不知去向,就自己动手煮了半钵红薯丝加碎米的干饭,烧了辣椒汤,吃出一头细汗,腹中才觉舒服了。从水缸舀瓢凉水喝了,壁上取下蓑衣斗笠,挽起长纲细孔的鱼网,穿过矮小稀疏的马尾松树林,到了村口水边。
围垸溃倒后,水位落过两次,马上又涨了,秦天知道这不是真退水,而是别处溃了围子。现在江水清中掺黄,是长江洞庭湖的水与湘江、沅江、资水、澧水汇合一起了。本乡俗话说:“西掺南,不得干”,百年不遇的大水看来颇要俄延些时日。
溃堤倒垸时大风大雨,这两天还有毛毛细雨。“这鳖压的天气也像溃了垸子!”秦天咒骂着,将蓑衣斗笠扔进船舱,拔起锁在松树上的锚,摇动渔船,向江中进发。
看不出太阳在哪里,下午和上午没有分别。
彤云好像从洞庭湖底翻卷上来的乌黑淤泥,糊壁似的糊遍了天空这大房子的东南西北,若是再涂些上去,篾壁和天花板驮不住了,就要稀里哗啦掉下地来。秦天歙动鼻翼,仿佛闻到这糊壁的稀泥里的新鲜牛粪气味。
毛毛雨下得稀稀纷纷,却很有力地溅在皮肤上,沁凉的感觉让人想起从大堤底下渗过来的浸水,不过堤沙的浸水不但冰凉,还带着许多沉积矿物质,眼看着清清澈澈,手摸着清凉滑溜,晒干后却有一层薄薄的黄釉。
天上满天乌云,地上满地白水,上面的黑色往下沉,下面的白色向上涌,就把中间这片不黑不白又黑又白的空间挤紧了,挤小了,挤得在这里的人不舒服,闷气,烦躁,还有一种被上下两扇磨子团团转地碾磨着的感觉。盯着天或盯着河看久了都不行,看久了,黑白两扇磨子就越转越快,越碾越痛,性急的人就想寻条缝钻出去,钻出这叫人敢怒不敢反的天地去。
空间变小以后,风也不畅快了,它不再呼呼地高声大叫,却像山谷里的风或庙堂大殿间的穿堂风,发出吱吱吱尖叫,好像也怕被碾碎的黄鼠狼的尖叫。尖叫的黄鼠狼逃窜的力气更大了,在秦天前胸和脸面上扫过。秦天觉得是黄鼠狼的尾巴扫过去了,既毛茸茸又刺碴碴地,说不清是疼痛还是舒服。他的背褂子是家织布的,扣子是布坨坨的,敞开着,风将两襟撩展开来,在腋下啪啪地飞,看上去他就长了两只翅膀,不过是两只灰黑的乌鸦翅膀。啸天湖人不喜欢乌鸦,偏偏乌鸦又不少,河边湖边的死鱼泥鳅养着它们。是什么样世界就存活什么样生物,而且还使它强壮。
船头一点一磕地砰砰直响,弧线优美的浪花被船头一击,并非全变成点点滴滴的珠玉,多半倒像撕扯得歪歪扭扭的布条,像刀工不佳的劈柴,像片片轻飘的犁轭,像乱七八糟的树枝。相同之处是眨眼即灭,还有那银白的闪光。
秦天多日来没这样轻松地划船了。
他哼起了《刘海戏金蝉》的花鼓戏。
渔划子像茫茫江海中浮出水面畅游的黑背大鱼,稳重的畅快之外,还有点目空一切的味道。
船驶向溃口。
那伫立了不知多少岁月、不知多少南来北往的人避过风雨的渡船亭子,它黝黑的尖顶,温和地微微上翘的四角,以及早已不知漆色却被无数粗嫩不同体味各异的手掌抚出柔柔光亮的亭柱,都荡然无存了,它一定在悲怆的心情中稀里哗啦掩埋到泥沙中去了,永远不再是啸天湖的标志性建筑了,现在的啸天湖人还能记着它,将来的啸天湖人就想象不出它的姿态了。
曾经雄壮挺立的啸天湖大堤这时全部没入水中,惟一可以让人感知它的存在的,是河中的浪阔大而流畅,堤面的浪细碎而滞阻,而且水色橙深。
秦天向啸天湖垸内望去,看到几个屋顶露出水面,犹如往日河边沙滩上小坨小坨的猪牛粪便,很扎眼,却可怜兮兮。弯竹屋场的竹林还有一片尖尖,却都萎耷着,似往日塘坝里的菱角叶芡实叶,贴着水面,随浪柔摆。只有自己屋后的大桑树还昂头挺立在那里,像三个落魄的人出神地凝视着仅有房顶的家窝子。
他朝他家的方向划去。
放眼远处江面,漂浮物已经不多了。人畜的尸体、家具、木头、茅草,或者一只南瓜几片菜叶,都少见了,它们只在洪汛前期挤满河面,将上游居民悲惨信息带下来,警示沿江的人,然后义无反顾投入洞庭和大海。现在,该冲走的冲走了,该沉沦的沉沦了,该腐烂的腐烂了,河面就贫穷起来,苍白起来。
他的船接近自己房顶。若在平时怎能这样俯视它呢?现在它像一只反扣的船底,任水浪四面八方肆虐。茅草掀走许多,屋檩像肉里露出的骨头,有些难看,秦天却仍感到它们的坚韧,它们的倔强。他投去赞许的目光,然后看到桑树的三根大枝。
水上的叶片还很绿,挨水的地方变黄了,有些乱草缠着树枝。秦天看到中枝上那只大鸟窝完好无损,横七竖八的树枝夹着草茎和羽毛。他估计它比自己的渔篮还大,没有几十斤枝枝棍棍筑不出这个窝。它现在静悄悄地,没有往日的热闹。他完全可以划到它旁边看个究竟,但他不去,不想去。他琢磨,鹭鸟如果还住在这里,这时也许正飞翔在附近,它们会朝自己的家眺望,即使认出他是桑树屋场的主人,也不会高兴他的窥探。在这样的世界,这样的季节,谁会有好心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