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兰晓龙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23:35
|本章字节:41352字
邢三栋和程四八现在被绑在绑我的柱子上,不辣拿着臭布捏着程四八的鼻子,直到他受不了喘气,然后嘴就被塞上了。
程四八:“唔唔唔!!!”
邢三栋咬紧着牙关:“唔唔唔唔唔?!”
后者的嘴倒是没塞上,迷龙拿布等着,“你倒是跟我说一句,不磕磕磕磕巴了就放你。”
邢三栋:“这这这是师部的……”
迷龙就等这空子,伸手就把布给堵上了。
于是邢三栋和程四八热烈地交谈着:
“唔唔?唔!”
“唔!唔!唔唔!”
倒是比没堵嘴的时候流利多了。
法场被劫了,我也被丧门星和郝兽医架着,郝兽医在那哼哼地念叨,他着实开心得很,“小太爷起驾罗。”
我并不那么高兴,我盯着死啦死啦。死啦死啦走在我前边,他现在的全部兴趣好像都集中在那枝刚上手的m1928汤姆逊上。
我:“那叫战壕扫帚。”
死啦死啦:“什么扫帚?”
我:“扫战壕的扫帚。发明的人这么叫的。”
死啦死啦:“好名字。我要找个地方看他有没有吹牛。”
我:“回山让虱子鬼排队吧,拿这个帮他们除虫。”他瞪了我一眼,我有气无力地涎笑:“我还行。我这块腊肉是不是该再挂两天?”
死啦死啦:“你很能装。你从不求饶。可被逼上绝路,还不是咎由自取。”
他又一门心思整治他的扫帚去了,我知道他啥意思,我说的根本不是我想说的,他也知道所谓扫帚什么的不过是我在转移话题,以掩盖心里蒙受的耻辱。
郝兽医偷偷地问我:“你爹妈来啦?干啥来啦?是不是被你吓来的呀?啥时来的?住哪呢?干嘛住西岸呀?西岸不是鬼子的吗?他们啥时候过的江?咋就能过去呀?”
我瞪着他,我快噎死了,“你凭什么就说是我吓的呢?”
郝兽医:“我是当爹的人啊。我儿子要一不高兴就一封遗书,再不高兴就来个绝笔,我要不去看我儿子抽啥疯才怪呢。”
我:“……关你屁事呀。”
死啦死啦头也不回,“对,关我们屁事。你孟烦了生螃蟹壳子,顶着撑着,扛不住了就大不了一死。你还要做逃兵么?”
我便又涎笑,“逃不逃先容我喘口。”
死啦死啦看了我一眼,“真他妈能装。”
然后他一点没客气,用枪托杵了我的小腹,本来就要老郝和丧门星扶着走了,现在我像虾子一样缩着,是老郝和丧门星抬着我走了。
郝老头一语中的。“好罢。家父回应我的遗书道,‘吾儿既有此志,全家死作一起,吾心甚慰。’老人家臭而又硬,多年只坐在家中诅咒与外界相关的一切,远行的知识接近为零。‘行装甚多,一番苦旅,终抵铜钹。幸未南辕北辙,叹只差之毫厘。见字即来接罢。’家父在西岸的铜钹镇轻描淡写道,他写这信的时候我还在缅甸。禅达和铜钹间的天堑还是通途。
现在,我好像拿着来自阴间的家信。
我拿着我的家信,萎靡不振地坐在床上。我很沮丧,并且因为公诸于众,这种沮丧再也掩饰不下去。
死啦死啦在屋里踱来踱去,与我不一样,他还在玩着汤姆逊,他亢奋得要死,“放狗屁!阴间啊?天打雷劈,干了这个不孝子吧。他判他爹妈死刑。”
我:“清楚点说话。我是要去他们死在一起。放你一百二十个心,我不会在沦陷区芶活。”
死啦死啦:“你都逃兵了。死活关我屁事?风雷电火,太上老君疾疾令,再落个炮弹也行啊,干这个王八蛋。”
我警惕地看着他在那块玩着枪,拿着枝汤姆逊冲着对岸,口头上哒哒哒。他要真扫几匣子弹过去我也不奇怪。
我:“别跟我说什么大义,别说有朝一日咱们把他们从日寇铁蹄下解救出来。很多事我都忍了,连你我都忍了,这种事忍不了的。还有你不知道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臭硬脾气,他在日占区一星期也活不下来。”
死啦死啦:“我没说呀,我有说吗?还有看着你老弟我还不知道你爹是个什么脾气?可是关我屁事。”
我想着怎么回嘴,可是门口暗了一下,丧门星晃了进来。
丧门星:“都叫齐啦。”
死啦死啦:“走走。”
他掉头就往外走。我楞了一下,窝窝囊囊就往起里爬,我跟着他。
我在战壕里追着他们。那家伙头也不回。丧门星也头也不回。
我:“要干什么?什么齐啦?”
死啦死啦:“不干什么,什么也不干。别跟着,我没说三米以内。”
我就跟着:“谁听你的三米以内!要干什么?”
死啦死啦:“国难当头。忠字已经很掺水了,孝字上不好再打马虎眼了吧?”
我:“少装。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你在发痒,浑身上下的痒。这痒跟孝字可没相干。”
死啦死啦:“嗯嗯嗯。礼义廉耻,痒死我啦。”
我:“痒死你个犊子!是人家挑剩下那点美国货让你发痒!”
死啦死啦:“哦嗬。”
我:“你不要挑事啦。我说真的!”
死啦死啦:“管你的真假,国土沦丧,痒得很哪。帮我挠挠。”
他把背伸给丧门星,丧门星就帮他挠,气得我直叫。“你是不是想过江?是不是?”
死啦死啦:“舒服死啦。好啦,走走。”
我:“又是擅自行动!虞啸卿会弄死你的!”
“哦嗬。”
“我不会跟你去的。”
“好极啦。”
“没人要送死的,也没人要跟你去的。”
“哦嗬。”
他站住了。丧门星也站住了,因为他们已经到他们要到的交通壕了。我也站住了,要再往前也过不去了丧门星叫的人全拥在这儿啦,荷枪实弹破衣烂衫的,有些霸道的拿着刚抢到手的美械,不霸道的就拿着原来的破枪。
丧门星:“打过仗的,还能打的,全在这啦。”
我看了他们一眼,我不再说话了。
他们都在发痒,那帮家伙,贪生怕死的人渣,兵痞中的破落户,大字不识的造粪机。我的汗毛直竖,我也有点发痒,这与美械无关,就像我看着我们的坦克鬼叫,可我知道那不可能到我们手里,在这样的隔江对峙中也用不上。
跟这些都不相干。
这里燃了堆火,在禅达湿重的空气里冒着青烟。死啦死啦拿他的德盔做着垫子,在阿译提示下写着名字,然后团成纸条扔进另一个盔里。
我在人群里乱钻钻蹿着,光明正大地动摇着军心。
我:“让我瞧瞧你的肉。不辣,我瞧瞧你胳臂上的肉。”
不辣:“发神经哪?”
我:“绷紧了我看。”
不辣就莫名其妙地绷紧了,绷出一团并不发达的肌肉,我就给他往死里掐,掐得他一通怪叫。
我:“不怎么着啊。那你们抽什么疯?我知道你们活腻了,都腻到想死了吗?是长了点肉啦,可几枝四五手提机关枪能扫光西岸的鬼子吗?”
不辣就哈哈地笑,“不能啊。你疯啦?”
迷龙:“那哪能啊?你得瑟呀?”
我:“是你们在得瑟呀!他妈的全世界都抽疯啦。”
死啦死啦:“传令官。三米以内!”
我:“你离狗肉远点。别把狗肉也传染疯啦。”
死啦死啦:“滚过来。老子要个托架!”
我就愤愤的过去。那家伙把两个盔一合,然后玩命地摇,人渣们呵呵地看着,那家伙简直快把自己都摇散架了,然后往我手上一坐:“托着!”
我就托着。
人渣们呵呵地乐。
那家伙从盔里抄了张纸条,他站了个臭不要脸的位置,只有我看得到纸条上的名字林译。
我愣了一下,阿译站在几米开外,眼里放着光,头发很飘逸。他从里到外都写着贱兮兮的几个字:让我去为了让人看清这个,他很外道地拿着一枝长枪。
死啦死啦打了个干哈哈。“老天爷定的啊,叫到没叫都不要放屁。”
我忽然没来由地担心,他会不会借机除掉师部安插的眼线?阿译踏上这样的送死之旅就绝无生机,会死得配合之极。
死啦死啦:“便宜你啦。迷龙。”
迷龙欢快地骂着:“完啦!真要整死我呀!”
死啦死啦抄了第二个名字,是个我也不认识的名字,但那家伙在众人的期盼和信任下作弊着,并且做出一脸疑惑的表情:“郝西川是谁呀?”
郝兽医吓得颤巍巍站了起来,“我呀。那啥,不是怕呀。我去有用吗?”
死啦死啦一脸诚恳地点着头,“有用!当然有用!”
郝老头便用力地向其他人点着头,嗯嗯地哼哼着,那意思是瞧,我有用。
不辣:“卵,老头子要归位啦。”
郝老头便猛力地一拳砸了下去,咣地一声大响,不辣戴着新到手的美盔。但那并不是防拳头的,还不如不戴,他被震得头晕眼花,扑在地上。
老头甩了甩手,倨傲地坐下。
死啦死啦:“那谁呀。被老头子砸趴下那条大壮汉,下个是你。”
不辣头晕眼花地:“……哦了啊。”
郝兽医:“老子还没五十七呢。”
迷龙:“这不成,不成不成不成。”
死啦死啦:“结巴子嗑什么?”
迷龙:“有了我,副射手就得带上。”
豆饼:“嗯!嗯嗯嗯嗯!”
死啦死啦手里拿着另一个名字:“不成。天公地道,那不公道。”
迷龙:“机枪弹药枪管子枪架子都我一人背啊?累死个屁的。”
死啦死啦:“你不整好得瑟吗?丧门星!”
丧门星摸了摸刀把子,往前站了站。什么也没说。
死啦死啦:“马大志是哪个狗娘养的?”
蛇屁股便挥了挥他的菜刀,“丢你老母啦。”
死啦死啦:“菜刀不准带。”
蛇屁股:“……我丢。”
死啦死啦:“眼花瞧错啦。这上边写的是崔勇。”
我们的重机枪手便欢呼雀跃地往上挤:“来啦来啦!”
蛇屁股:“有那么花的吗?两个字瞧成三个字?”
但是死啦死啦已经把纸条往火里一扔来个毁尸灭迹,蛇屁股立马跪了下来。
蛇屁股:“阿公嗳。他要能端着马克泌打冲锋你就让他去啦。”
死啦死啦:“哦,没看错,是马大志个狗娘养的。”
蛇屁股只好哼哼:“阿公,我好中意你啊。”
死啦死啦就小人得志地并不理他,“……谷啥什么……小麦?”
正在沮丧的豆饼便一头冲了出来,“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知道哪个王八蛋绊了他一下,让他一头摔在地上,然后被人踢着屁股灰头土脸地回去。
死啦死啦:“时小毛!”
克虏伯从晕睡中睡开了眼睛:“吃饭啦?”
我们把能抓到手的乱七八糟的全冲他扔了过去。
我捧着盔,我呆呆看着他们的笑闹,死啦死啦叫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被叫到的便吐一口唾沫,骂一声入你娘。我看着。我瞪着。
他说他只要十二个人,十二个人不可能攻陷西岸。但打得,躲得,跑得,用他的话说,刚好挠痒。十二个人,可等在战壕里从手上痒到心里的足有一百二十个人。
被叫到名字的家伙去翻拣着就放在旁边的弹药箱,武器、弹药、衣服、装具,这很快就成为哄抢。他们拳打脚踢。我看着。我瞪着。
天公地道,他没一次照纸条念的。为挠这痒几乎出清了我团存货,去的人发一枝汤姆逊,八个弹夹,六个手榴弹。于是他们争抢着自己那一份和别人的份,诅咒一起赴死者的大爷。我看着他们雄壮地拍着胸膛和并不雄壮地被踢着屁股,我忽然觉得我们这个民族也许真的是很伟大的,我现在看见那些征战大地更征战自己的先人们在借尸还魂。
死啦死啦念完了十一个,他自己无疑是要去地,便把所有的纸条往火里一倾。让火光熊熊,丫把头盔往自己脑袋上一扣他掉头走开,他当然还没沦落到要和人去抢八个弹夹六个手榴弹。
我因那火光的蹿起而看着从火光边走开的家伙,我忽然想起件要命的事情,我追着他,“喂,别走!”
死啦死啦:“哦嗬。”
他只是冲狗肉弹了弹指头,让狗肉跟着。
我:“你他妈的!”
死啦死啦:“哦嗬。”
我追着他,为了料理我这个瘸子,他存心走得很快。我曾经追着那个屁股后边永远有条狗的家伙跑到交通壕。现在我追着他从交通壕回防炮洞,“你给我站住啦!”
死啦死啦:“腿是自己的,我干嘛要‘给你’站住?”
我:“我呢?”
死啦死啦:“你有腿啊。不过瘸的罢啦。”
我:“谁跟你说腿呀?他妈的我呢?怎么没我名啊?”
死啦死啦挠了挠头:“……你去干嘛?”
我:“见你的鬼啊!我去干嘛?”
死啦死啦:“干嘛?我们去打生打死,也许万一说不定能把你老子你娘老子带回来,你在这里等着就好啦。”
我:“掐死你啊!那是我爹妈呀!”
死啦死啦:“你给我也不要啊。我们把人带回来就是你的啦。”
我:“我不告诉你的头啊!”
死啦死啦:“当我白痴吗?看信的时候老子早把地址背烂熟啦跪着干什么?”
我换招了。我跪着涎笑:“蛇屁股给你跪了。我也跪好啦。”
死啦死啦:“哦,有礼啦。请起。”然后他掉头就走。
我:“让我去呀!”
死啦死啦:“……原来你也要去啊?”
我:“……姥姥。”
死啦死啦:“我是你团长。”
我:“……孙子。”
死啦死啦:“狗肉,咱不跟他玩了好吗?一泡尿都能憋死的主。”
我:“谢谢啦。”
死啦死啦:“起来。”
我:“答应啦?”
死啦死啦:“跪着我想踢你屁股,踢你屁股我就没法认真。我现在认真地跟你说。”
但是他没说,因为我还涎着脸跪着,我知趣地站起来。
死啦死啦:“我要带过去的都是找着了魂的人。我才能把他们再带回来。你那魂丢了还没找着呢。”
我:“豆饼能去。兽医都能去,我就还不如他们?”
死啦死啦:“不如得很哪。没豆饼,迷龙的机枪就去了半枝。兽医去了,我就算归位,总还有个会说人话,你们也会听的。你有什么好带过去的,亮亮。”
我:“我是你的副官、传令官,还有参谋。”
死啦死啦:“这会又是啦?逃兵的时候怎就不想老子没了副官、传令官,还有参谋?”
我:“你如果要我说对不起的话,我可以一直说到明天早上。只当大减价。”
死啦死啦:“便宜东西卖给迷龙好啦这么着,把你自己给我说清楚了,带你一个。我从没听你说过你自己。”
我浮现出一种大事不好的表情:“我?说什么?”
死啦死啦:“皮里阳秋,半死不拉活,不用戳就喷毒水,跟个脓泡似的。做瘸子也就罢啦,还要做个恶毒的瘸子。诸如此类的。随便说。”
我:“……谁谁谁他妈能说清自己?你干嘛不问我二百五乘二百五得多少呢?我两秒钟告诉你。”
死啦死啦:“我懒得算。我累了。睡啦睡啦。咱们还是钻一个洞,没把你清出去之前,想说都可以。不过我们明早上五点出发。”
我瞪着他走开:“……我杀了你!”
死啦死啦:“哦嗬。”
今天晚上有很多的星星。我们阵地前的地表有一个洞,洞里有一点微光,微光晃着我的脸。
我从地里,我从洞里看着外面的世界。
天上有很多星星,但我只能看见我视野里的那颗星,因为我是透过防炮洞上被炮弹砸出来的那个洞在往外看。
我坐着,因为小板凳太矮而更像蹲着,有时我看看脚下的坑,我很奇怪死啦死啦为什么不填掉它,有时候我瞪睡在床上的死啦死啦,那家伙为了更暖和点和狗肉挤在一起,他睡觉时像个孩子,这么说是指他的躁动而非能让人放心,一会趴着,一会正着,一会侧着,无论哪种姿势,总是有手和脚什么的从床上耷拉下来触着地面。那张床本来就小,在他这样的折磨下,加上了狗肉,就越发地小狗肉也只好不堪其扰地偶尔呼噜两声。
我又看着天窗,睐着我的眼睛。
死啦死啦:“挤啊挤,使劲挤,挤出眼泪我信你。”
我气得要死。因为一直以为他睡着了,“没睡着你打什么鬼鼾?”
死啦死啦:“三点多啦,该睁眼啦。一帮从不愿为整件事操心的主。我不想,没人帮我想。”
我又一次看见他的疲劳,他难得被人看到疲劳,但像现在这样,在刚睡醒的时候就总会显得疲劳。他现在摊手摊脚地躺在床上,躺在一堆零碎中间,看上去有些失神,他瞪着穹顶上潮湿的土层。表情和我看星星时并没什么区别。
他手脚并用地伸着懒腰,发着牢骚。“真不想起来。起来就又要看混蛋人,混帐事。想睡一百年。”
我:“睡吧睡吧。你睡着了大家都消停。”
他用一个很猛烈地动作把自己挺了起来,以至受惊的狗肉猛腾身下的。
死啦死啦:“不啦。想好了说什么没有?”
我:“我吗?”
死啦死啦开始打理自己,今天无疑是一个战斗日,但他像要去见***一样把自己打理干净,“不要装傻。”
我:“我们用一辈子来学什么叫说不清。”
死啦死啦:“如果你念那些书就为这样夹缠不清。那我们十二个人去好了。哦嗬,还有你,狗肉大爷,你比他强多了。”
我:“你真会这么干?让我在这老鼠洞里窝着,你们过江,号称去救我的父母就跟送死一样。你们死绝了我也不会死,乌龟王八都老死了我也不会死。你就这么辱绝我?是不是?”
他用惊天动地的刷牙作为回答,瞪着我吐着白沫子。看来,我就算沉痛死他也不会中断他的刷牙。
我:“我从没拿手榴弹开过啥军曹的瓢,腿上伤是装死时刺刀捅的。那会同袍们正在我周围被烧成糊。我不是第一次做逃兵,每回都逃,又都被绑回来了,正人君子跟绑成粽子的我说,国难当头。岂能坐视。我偷小姑娘的钱,她刚救了我。我想帮她,可更想的是和她睡觉。我很愤怒,以前怒的是被别人像花掉价国币一样花销我的生命,现在我二十五了,现在我怒的是我才二十五。我怎么就成了这样一个破人。”
那家伙对我吐了口漱口水。“你在吹牛吗?”
我:“……吹什么不好我跟你吹这种牛?!”
死啦死啦:“老子不是洋和尚,没由头听你忏悔。有的是事情要忙。没功夫听你烂事。一群贱人,说烂了嘴也无非谁欠了你们没还,谁欠你去找他呀,跟我磨什么?老子要做事,要做这件事!烂舌头的请远点!”
我:“是你要我说清自己啊!不说清不带我呀!”
死啦死啦:“说清了吗?”
我:“你说得清吗?你要说得清,会把个奶臭未褪的小书虫子连揍两遍?要说得清,你就得有个信啊!你信什么?他信少年中国,他心里有个少年中国。欲言国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你说少年中国,你心里有个少年中国?我瞎的?看不出你做梦都想做虞啸卿?只是时乖命赛,屡战屡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死啦死啦听我猛喷着,犯着愣,然后把一盆洗脸水全泼我身上了,让我成了一只愤怒的落汤鸡。
我:“冷死啦!人不能这样耍无赖!一个说得清的人会是你这样鸡鸣狗盗的下三滥手段?”
死啦死啦:“浇你个清醒!我们过江,是要做事!除了手上有几条好枪,还要心里清爽!不是这些烂事烂事烂事!我只是要做事,我只是想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
我:“烂事也是你我甩不掉的心事!”
他瞪着我,瞪了一会,忽然开始干笑,“你又反攻为守啦?”
我:“只是告诉你,你要我做的事情,你自己也做不来。”
然后那家伙继续干笑,“算啦,随便说件事,我放你一马。”
我:“什么事?”
死啦死啦:“随便什么事。我数一二三,你立刻想起来的事。一一二三!”
他自觉得计地笑着,我有些悻悻,“什么也没想。”
死啦死啦:“少来。你想啦。”
他没说错,我是想到了,并因此有些怔忡。
我:“……家父是学机械设计的,清末派出的留洋学童之一。不过他这辈子拆掉的东西不少。设计出的可没有一个。”
死啦死啦:“我要听你说你老爹坏话吗?我要听一件事。”
我没理他的打碴:“二十年前家父忽然振作起来,那年我五岁,他要做一台永动机,他说是为我做的。”
死啦死啦:“什么鸡?”
我:“永动机。从制造出来就永远在运转的机器。不用牺牲质量,就能换取能源。家父总想做这样一鸣惊人的事情,好叫抱着质量守恒的洋人买块中国豆腐撞死。”
死啦死啦:“有这样的机器吗?不会吧?”
我真的完全不受他干扰了,我已经完全沉浸在我说的这件事情里了:“……他用金属丝吊着的撞球做动力,驱动一个八音盒。他跟我说这个音乐会一直响下去,响到世界末日。他说是给我做的。音乐很好听,一直响着……响了很久,有一个小时那么久。真的很好听。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家父其实很厉害,只是像咱们一样,生不逢时。”
死啦死啦一边披挂着武器:“很厉害的家父的儿子,你看我该生在几时?”
我:“突然,停了。”
死啦死啦:“不停就有鬼了。”
我:“音乐也没了。我跟家父说,没了。家父很生气,拿起了锤子。一锤子,两半,两锤子,四片,三锤子,八瓣,全零碎了。他砸了二十多锤子,全零碎了,全都没了。我讲完了,没了。”
是没了,这洞里也没人了,死啦死啦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这洞里就我一个人,我茫然看了看,就看头顶上的那个天窗。
死啦死啦在外边:“十三个人,一条狗。你蒙混过关了。”
我茫然了一会后。就去抓我的衣物和武器。
壕沟里有着雾,透着寒,我跟在死啦死啦和狗肉后边,趟过厚重的湿气,几点灯光也被露水和雾气浸得沉甸甸的。
我蒙混过关了。他也蒙混过关了。他踢到了我的软肋,我也踢到了他的。他早已信着全无是处,仍自勉力为之。我们似乎是他最后的依托,但我想我们每一个人都让他看着脑仁痛。
祭旗坡、横澜山、南天门还在雾气中沉醒,我们一十三个人一条狗一在壕沟里动作着,整理装具。检查武器。
我们在山林中行进。炮灰团最好的行头都凑给我们了,这些装具和武器让我们觉得和平时有些不一样。但又似乎没什么不一样。我们一直不断地在调整我们的背具和武器,尤其是被迫全副武装的郝老头儿。我们也真的很有些暴发户的感觉,十三个人倒带了十一枝汤姆逊,迷龙还是拿着他的捷克,豆饼除了一堆机枪备件外还分到了死啦死啦的毛瑟二十响。
相比之下了无挂碍的真的只有狗肉,它跑得时前时后,它也许把这当作一次打猎。
慢慢地我们行走于雾中的山巅,怒江的咆哮声时遥远时而逼近。
现在我们中的十一个人在江滩上包出个半圆,半圆的轴心是一个在对着怒江抓耳朵挠后脑的死啦死啦,我在对着那家伙大喊大叫,我必须大声才好压过怒江的水声,“你就这么过江啊?你早怎么不说这么过江?”
死啦死啦:“你也没问啊。”
我:“我怎么不问啊?我要问啦我就可以在家睡觉啦!过个屁江啊!”
死啦死啦:“你也没说啊!”
我:“我怎么不说啊?就是那条死书虫子惹出来的祸!我就知道!我真是把你想得过聪明啦?”
死啦死啦仍看着那湍急的江流发呆,我在江滩上恼火地走着,不时捡起石头去砸怒江这恰好是我做逃兵时来过也叹过的江段,也是那个日本兵宁可自杀也不下水的江段,它的水流急成这样,即使你有条船,往下一放,恐怕也是打个花就粉身碎骨了。
迷龙笑嘻嘻地为在砸怒江的我提供了一块石头,我被闪得差点砸了自己的脚他轻松搬起来的东西自然不是我能轻松搬起来的。
迷龙:“急啥呀,过不去就当出来透气呗。”
我瞪着他。
郝兽医:“要闹改个日子!迷龙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的事!”
迷龙老实了点,就回去被老头拍后脖梗子,我呆呆瞪着能把人眼耀花的江水。不死心的死啦死啦踏进了江水,又立刻连滚带爬地回来,说:“分散了四处找找,看有没有能过的地方。”
我没理他,我仍然瞪着江水,他们小心翼翼地在江水里探寻因为水太急,连下到没过膝盖的深度都要两人携扶。
我本就不信过得了江,更不信能救得出我的父母,我甚至不信我的父母还能活着,但不信不等于不抱着万一的希望,而万一的希望,最怕就是刚出门就头撞南墙。
我坐了下来,我终于觉得我快要疯了。
丧门星对自己的马步信心过足,但还是败给了急流,我们看着他被冲进几块礁石之间,然后被不辣和克虏伯几个连绳子带步枪地拖了出来。
丧门星瘫在江滩上,还没爬起来就摇头不迭,“过不去。过不去。”他随手把一摞水泡的烂纸扔在身边。
不辣:“那什么东西?”
丧门星:“为捡它命都去掉半条,要你拿去。”
不辣:“捡它做么子?你五斤一个的字认得十斤,我扁担长的字认得两根。”
他们不看,但是有人看,死啦死啦捡起来在翻,我盯着他翻。
他就跟看见先人鬼魂白日现形一样的表情,在我们中间看这种书的人要么职位极高要么一辈子不想升迁那是绝对的禁书。正因如此,我知道,死啦死啦也知道,那条先被他揍得鼻青脸肿,再揍得头破血流的小书虫,这是他的行李。
然后他用一种见鬼的表情看着我,“他过去了。”
我:“谁说的?”
死啦死啦:“我们也过得去。”
我:“扔了吧!这是死人的东西啊!死尸在江里一路零碎地散着呢!”
死啦死啦:“书都没零碎呢。”
我:“书被冲进死水湾了呀!你哪怕这么想想呢,你没几天已经把那傻小子揍两顿啦!那家伙要心里犯阴,在这地方弄个饵让我们送死呢?”
死啦死啦看起来真是一脸茫然魂飞天外:“他阴吗?”
我倒还真没法说那家伙阴:“……我不知道!”
死啦死啦:“是你阴吧?”
我:“那你下吧!请!水神爷有请!”
死啦死啦倒真往水边走了两步,但看起来我们没有任何人要跟他下,于是那哥们又绕了回来。
不辣涎笑:“团座,又见面啦。”
死啦死啦:“我刚下去过。参谋,你有办法吗?”
我瞪着江流,一声不吭,那么现在可以确定是过不去了,我不想过去吗?我曾在这同一个地方发过半天的失心疯。
郝兽医:“这就是鬼门关吧。”
蛇屁股:“回去吧,回去吧。”
克虏伯:“回去还能赶下午饭。”
他们的架势像是野营完了散伙,而我仍然瞪着江面,还有一个人没动一死啦死啦也瞪着江面。
死啦死啦:“绳子。”
我:“弄个掷弹筒,给我团巴好,塞进去乌滋空通把我打过去。”
那家伙没理我的冷言冷语,他像是着了魔:“绳子。”
我们簇拥在一起,看着死啦死啦折腾狗肉,他用绳子穿过狗肉的前胸和前腿,在它背上打出一个尽量结实的x结。
我们在一边议论纷纷:
“他要把狗肉怎么着呀?”
“过不去就回呗。折腾人家狗干啥呀?”
“要撒气你换条菜狗,欺负狗肉干啥呀?”
“狗肉,咬他咬他。啊呜。兔子急了都咬你还不咬?”
他不理我们,狗肉看来也是咬我们都不带咬他。他整完了就抱抱狗肉,“狗肉。好狗肉。”
我:“没有这样试的。要不你绑了我扔下去。”
死啦死啦:“你那体格下去,鱼当蚯蚓吃了还嫌骨头多。”
一帮渣子们就哄堂大笑,死啦死啦在笑声中起来就走,他手里盘着很长的绳子,长得足够伸到江那边,绳子的另一头连在狗肉身上,狗肉忠心耿耿地跟着他。现在谁也看出他是动真格的了,我们哄的全跟在后边。
迷龙:“你整啥呀?这是狗,不是鱼嗳。”
郝兽医:“这不是狗,是狗肉啊。”
豆饼:“狗肉是你的狗。”
死啦死啦:“它不是我的狗,是给我面子跟我处的狗。”
丧门星:“那就更要讲个道义啦。不能往火坑里送。”
死啦死啦:“站住!都给我站这!谁再跟一步我踢折他腿!虞啸卿没说错呀,仗打成这个样子,穿军装的都该去死!你们干嘛不去死?从见了浪头就全体打小鼓,咚咚咚,咚咚咚,没一人帮我出主意,就听见耳朵里咚咚咚!列位属乌鸦的?都不要去啦!我和狗肉过去够啦!向后转!否则我崩他!我说真的,向后转!”
他是说真的,我们窝窝囊囊的,屁股朝着江站着。我们不敢再说话,只敢拧着脖子看他。他又蹲下来,抱了抱狗肉。我们听着他又在念叨“狗肉,好狗肉”,然后站起来身就说:“去,过江!”
狗肉就往江水里冲去,水立刻没了它膝,狗肉也冲得站不稳了,它绕了个小圈,又转回来,看着死啦死啦发呆。
死啦死啦:“去!”
他拽住了绳子,他家狗还飙过他。再掉个头便往水里冲,瞬间就被淹得没了脊背。再一个浪头,连狗头都看不着了。
他手上抓的绳子蹭蹭地磨着手心往外出溜,立刻就绷得笔直了。
我们脖子拧得麻花一样,目瞪口呆地瞪着。
死啦死啦:“傻瓜!帮忙拉呀!”
我们明白他已经扛不住了,一窝蜂冲上去,七手八脚帮他拉着绳子。手碰着那根绳,才知道狗肉那头承担着多大压力我们几条人觉得像在和怒江拔河。
我们把绳头在手上绕了几个圈,瞪着江面,大部分时间我们看不着狗肉,偶尔一下能看见它乍着毛从水里挣出一个头来,然后立刻又被拍下去。死啦死啦已经不再拉着绳子了,他乍撒着双手,看起来很无力,他瞪着江水的表情比谁都无力。
丧门星:“绳子放到头啦!”
那绳子确实已经放到头了,最后的头绕在我们手上。不知道是被狗肉绷的还是江流冲的,它直得像根棍子,而且我们已经很久看不见狗肉冒头了。
郝兽医快成求了:“拉回来吧,团长,拉回来吧。”
死啦死啦不说话。狠狠挠挠头,使的那劲让人觉得脑花子都能被挠出来了。他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他不吭气,逼着自己不吭气,他瞪着怒江,那根本是仇恨的。
我们沉默,很久。
蛇屁股:“完啦。”
死啦死啦也醒啦。丫跳起来的大喊大叫根本是哭腔哭调的:“拉回来!拉回来!”
不辣:“拉回来成死狗啦……”
我狠狠给了他一脚,用力之猛让我摔倒在地上。
我摔在地上鬼叫:“往回拉呀!”
我们哄哄地全冲了上去,我们抢住了绳头。哄哄地想把它拉回来,但这时候我们看见一个乍着毛的脑袋从江岸那边挣了出来,然后又被拍了下去,它再现出来的时候脚显然已经着了底,它玩了命地往岸上挣。
我们看着,我们不敢喘气,死啦死啦筋疲力尽的样子我见过,狗肉筋疲力尽的样子我们真没见过现在它看起来像是我们隔着江喘口气就能吹倒。
上了岸,它不用死啦死啦再示意什么,找到一棵粗壮的树开始绕圈,几个圈之后它都快把自己绑在树上了,然后它用一种摔地姿势趴了下来,半死不活地趴在那里喘气。
我们沉默着,狗都那么聪明,人也不敢再笨啦,我们找到块大礁石,把绳头结结实实地绑在上边。
豆饼:“狗肉可好咧。”
郝兽医:“别叫它狗肉啦,我们这帮没用的,它该叫我们人肉。”
我们又一次绑扎了身上的装备,把不能进水的家什给密封。死啦死啦早打的过江主意,这类的东西倒是备了个十足。
狗肉还趴在江那边起不来。
丧门星做了排头兵,迷龙殿后,我们依次进入江流。
我们现在有了一条索桥从被日军赶至东岸后,怒江上的第一道索桥。往下的事情就都变得简单了,只要你不要命。简单的意思就是你有可能过去了而已,尽管每人都有一道保险索连在索桥上,还是屡屡有人被冲翻再拍到水里,再被旁边人拼了老命从浪下拉出来。豆饼被拍下去再拉上来时我们听见了一声轻响,迷龙猛力的拉扯扯断了他肩上的背带,于是豆饼肩上沉重的部件、备用弹喀吧一声就全喂给怒江了。
于是迷龙在把他拉出来后再给了他沉重的一拳。我们没人出声,因为谁张嘴就要被逆着来的江水呛死。
丧门星上岸后,开始拉上他身后的不辣,不辣和丧门量合力拉上死啦死啦,我们终于过了这条过不来的江,一个个踏上久违了地西岸的土地。
当最后的迷龙也上岸,大多数人做的事是一样的,死尸般地往旁边的林子里一钻,往地上一躺。
迷龙忙着去踢豆饼的屁股,踢得豆饼直往树丛里钻,豆饼现在就剩枝毛瑟二十响和几个小腰袋啦,他一边钻一边说:“还有四个弹夹子!还有四个咧!”
迷龙:“就八个弹夹子,叫我怎么打?也没个枪管子换。哒,哒哒,鬼子听见就说,放屁都结巴。”
蛇屁股死在地上,“下回你扛马克沁过来吧,马克沁多有面子。”
死啦死啦:“闭嘴。这是日军防区。哪只死猴子爬上树抬头望,那边就是几千的鬼子。”
我们立刻不再出声了,甚至不觉得浑身骨头都要散了。
我们噤若寒蝉,看着他胡指的方向。
我们现在到另一个世界了,在中国的大地上却有异域一样的惶恐。我们天天喊着光复,却没想过是这样一种小偷式的光复。
死啦死啦没理我们,他只是想让我们由紧张而变得警惕,他松开狗肉身上的绳结。这回他抱狗肉的时候没念叨什么,然后将绳头在树上打了个死结,然后他狠推着狗肉,让狗肉摇摇晃晃地起身。
死啦死啦:“走。”
然后我们摇摇晃晃扎进更安全一些的密林。
水声还在耳朵里震响,但我们现在已经穿行在密林里。人走出地道我们并不敢走,丧门星拿刀开着路。
狗肉忽然发出一种遇见危险时才会发出的低声咆哮。死啦死啦立刻就回了头,我们跟着回头。身后是丧门星砍出的路,实际上它立刻就被弹回的枝叶掩盖了,什么也没有。
死啦死啦:“回去。”
我们又玩命地扎回去。
那个绳头还在树上结着,连狗肉在地上躺过的湿印都还在。但我们的索桥已经没了。我们看着,太意外了倒没人发声了。
死啦死啦让狗肉闻断掉的绳头,断得很齐整,一看就是刀切的口。
死啦死啦:“追他。”然后他向我们发令:“可以开枪。一定杀了他。”
狗肉闻了闻便猛冲向林里的一个方向,我们把枪上了膛,跟着。这回的路其实比刚才还好走点,总还有条肠子道,但在我们的眼里,它真是鬼气森森。
我追着前边死啦死啦和丧门星的影子,他们俩追着狗肉的影子,狗肉追着一股我们闻不到的气味。
迷龙嫌拿机枪跑得慢,肩了,伸手便拔走了我腰间的刺刀:“好像是闹鬼了。”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应着:“动摇……军心。”
迷龙的大枪不再和枝叶拉拉扯扯,他立刻跑得快了:“是杀人灭口。”他跑到前边去了。
是杀人灭口,捣鬼的定是小股日军,否则早呜的杀将过来。如果这条通道让日军发现,然后堂而皇之出现在虞师后方,大家干净抹脖子玩完。我们像是在追赶苍蝇拍的苍蝇。
狗肉终于捕捉到什么,猛然变成了冲刺的速度,跟在它身后的死啦死啦虽然说过可以开枪,还是一伸手拔出了刺刀。
我们全都加快了速度,在死啦死啦一个包抄的示意下,双纵散成了横队,一多半人倒是从林子里硬生生挤过去。死啦死啦自己是直冲而上的,消失在那条肠子道的拐弯,然后我听见他摔倒的声音。
我狂乱地挥开鬼缠身般的枝条,想冲进能看见他或者掩护他的位置,我想他已经死了。
然后我看见一片林间空地,死啦死啦趴在一具尸骸身上,正在茫然地打量这片空地。我们络绎地从林间、从道口现身,我们用和他同样的茫然打量空地。
那具尸骸不是死啦死啦制造的,实际上那是一具身着军装的骷髅,它刚才绊倒了死啦死啦。空地上有一整排这样的骷髅,不是东倒西歪,而是整齐的,以一种接近安祥的姿势躺在这里,藤蔓在他们身旁纠结,枝草在他们身上开花。
狗肉正在空地的另一端,闻一柄插在地上的七九刺刀,闻了两下,向死啦死啦低吠了两声一我都瞧出它是一副上了恶当的无奈样子。
死啦死啦过去,拔出那刀闻了一下,立刻被那辛辣的恶臭给呛得面目都有些狰狞。丧门星云南人,不用去做他那样的冒失鬼也知道是什么玩意了。
丧门星:“是臭藤。狗肉的鼻子要有一阵不管用了。”
从登岸之后。我们算是从漫长的懒散状态中复苏,早已经分头展开了搜索。不辣过来回报搜索的结果。
不辣:“衣服都在,武器都没得了,一粒子弹都没得了。”
我们茫然打量着这片空地,我们倒不会恐惧自己同僚的尸体,但无论如何我们会觉得鬼气森森。豆饼和蛇屁股已经在忙着插草为香的祭拜。
迷龙:“真的是闹鬼了。”
不辣:“是不是死鬼想我们作伴啊?这里跟个坟地一样。老子要死个热闹地方,可不要这。”
郝兽医:“就是坟地啊。”
死啦死啦摘了帽子,跪了下来,“列位同袍兄弟,我们不是来混世的。是来做事的,是你们拿命来做。还没做完的那件事。你们懂事,你们比我们多看个那边的大千世界,知道诸多虚妄,可这件事不是。请勿再扰,让我们把事做完。兄弟龙文章,如果没死得了的话。定来给诸位殓骨。”然后他看着我们:“你们没死得了的话,也是一样。”
迷龙:“这样就走?”
死啦死啦:“要勘破生死,但对生死也有得敬畏之心。这就走。”
我们有的鞠躬,有的下跪,有的报上自己的名字,有的念念有词,我们几乎是倒退着退出这片空地。
我鞠下躬,无论如何,我还是有这点敬畏之心,“我是孟烦了。望弟兄们的英灵保我父母平安。”
我看着他们。我现在有点明白了死啦死啦的心思,无论相信鬼神与否,我看着死人也是一种近乎亲切的眼神。
后来我带人来收殓了他们的尸骨。
这里很安静,清幽,但他们的死法是军人中最惨淡的一种。千里跋涉,望江兴叹,最后望着隔江的故土,死成排是他们最后仅剩的尊严。我曾以为我想象他们一样死掉,我现在确定我绝不想这样死掉。
我对着死人说:“谢谢。”
跟着死啦死啦没好,我们又抹了黑脸。用枝叶把自己插得像是山魈。
我们沿着密林的边沿前进。把自己掩蔽在林子里,一边观察着已经被我们甩在身后的南天门和林外的空地、田地、道路和自然村。这么看它们着实秀丽得很。我们走得已经不那么急了,死啦死啦时时停下来,用望远镜眺望南天门。
我们从南天门脚下抄过了南天门,沿着林沿行进,以备被发现时可以退回山林。从确定过江后碰上的蹊跷事是鬼魂所为,死啦死啦倒释然了,他眼中的人没有恶的,那他心里的鬼也都是善的。他释然了,我们也释然了,我们也绝不信康丫和要麻会来残害我们。
死啦死啦把望远镜塞给了我,我知道他是要我看南天门的反斜面。
望远镜里的南天门反斜面比我们看惯地正斜更加狰狞,因为这边的工事不象正斜做了那么多隐蔽,它们以那棵巨树为轴心往下延伸,形成两个规则的半环形。
正斜面的日军是鬼影子般一闪即没的,这边的日军是懒懒散散地,尽管这个太一般地老望远镜看不清楚,但我都能想到那些小人点儿比我们在祭旗坡上也强不到哪去。
我把望远镜还给死啦死啦,“看出来啦,竹内连山一分钟没闲着。”
死啦死啦问:“奇怪,反斜面修那么严实做什么?厚脸皮了还要铁屁股。”
“固若金汤嘛,汤桶,当然是圆的。”死啦死啦瞪着我,因为他要的是答案不是没正形的玩笑,我严肃了,“我想,桥头堡吧。就算咱们打回西岸,他们还可以占山为王,对公路侵袭。”
死啦死啦说:“美国侦察机也这么想的。天上飞的可以偷懒,咱们下边跑的,命可得自己爱惜。你看那两棱堡,哪儿都打得着,除了公路。”
“竹内连山学土木设计的嘛,他勤快,不想闲着。”我说。
他又瞪我的时候我便干脆地说:“不知道。”
“应该上去看看。”他说。
我就吓了一跳,“你来干什么的?”
死啦死啦有些心不在焉,“……我来干什么的?”
我只好苦笑,“我父母好像是上辈子的事啦。也罢,打你张嘴,我就没信过。”
“你活着就为了不想死吗?谁做事的时候会就为一件事情?”
我才不信,“拉倒吧你。事关自己,谁会被你一个大道理说服?”
死啦死啦便淡淡地说:“那倒也是。走着瞧。”
然后他继续眺望南天门的反斜,上去那是不会,但是我明白那已经成为他的心事。我悻悻地走开几步,等着他。
对一个擅自行动,回去可能又要上军事法庭的人,“走着瞧”真是很适合的三个字。我跟自己打了个小赌,如果他呆会先迈左腿,就没有好下场。
死啦死啦转身跟上已经走远的小队,我乐了,他迈的右腿。
西岸给人的印象并非兵戈林立,日军要有那个实力早已打过江去,它给的人观感是荒凉,我们极目的每一个自然村都像是无人居住,田地荒芜。这让我们胆子大了些,甚至出了林子贴着林边走。
我们沉默地穿过几具生花长草的炮架残骸,这条道我们撤退时便走过,那些被我们自行炸毁扔在灌木里的炮架就像是耻辱柱。排头兵丧门星掉了队,冲到林边去下跪和磕头,我们没管他,他匆匆磕了几个头后,又紧一紧身上的背具,尤其是他兄弟的骨殖,追上我们。
谁都知道这趟不轻松,可没人想过这会是伤心之旅,这里是伤心之地。被我们丢弃的实在太多,每一次丢弃都是亏欠,我们像贼一样来到故地,看着已成粉末的残肢断臂。
我们现在行进在山地和田地的夹缝之间,一边是林子,一边是田野。
死啦死啦忽然做了个手势。我们全蹲伏下来,蜷缩进林里,但威胁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样是来自林外的,它来自林里,我们如临大敌地扫视着林子里那些不断发出碎响的生物,它们为数不少,畏缩在密林深处,我们窥看它们,它们也窥看我们,当发现被我们窥看时。它们便迅速退向林子深处,带起极大的响动。
迷龙擞着豆饼。“有话你自己说去!跟我咬什么耳朵!”
蹲在迷龙身边的豆饼便摔撞到死啦死啦面前,渣子一般的死啦死啦在他那小眼里也是个巨大的官,我记忆中他和死啦死啦甚至不曾有说过什么话。
豆饼念叨:“这个,这个不对咧。”
“什么不对?”死啦死啦问他。
豆饼便以一个农家人的精熟指了指林外的田地,“哪里的地都荒了。这块地有人种的。”
我们被他提醒着也注意到这片的田地是和别处不一样,庄稼齐整而殷实地生着。在一个真正的农家人而非不辣蛇屁股这样五谷不分的懒鬼眼里,这简直是个奇观。
死啦死啦便冲着那些逃进了林子深处的生物挥了挥手,“抓回来。”
我们分成了两翼向林里包抄。
那真是个不费劲的活,我们在林中包抄奔跑,隔着枝叶,我们听到那些一直沉默着的生物摔倒的时候比跑的时候还多,它们跑得也不快,我们只好以小跑的频率来追踪枝叶那头的声音。
很快我们便把那群生物中的几个逼在山壁下了,更多的在暮色下遁入山林,那部分我们也不打算去追了。我们只是平端了冲锋枪,看着被我们逼得走投无路的几个生物,他们或者我该说继续说它们,看来是此地的原住民。
郝兽医不再装模作样的端着枪,而是下意识地去摸索身上诸多口袋中的某一个。迷龙甩手把枪放了。开始揉着脸,蹲下了喃喃地骂娘。我们其他人泥雕木塑着,像我们所对着的人一样。
几年后我看见奥斯威辛集中营的照片,我唯一的感触是我居然没有感触,因为那只是照片,而我早已见过人这样活着。
他们身上挂着腐烂的破布,破布间露着兀突的骨头,他们每一个人都和土是一个色的,我无法分出他们的性别。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的眼睛。
饥饿让他们所有的肢体似乎都萎缩了,就剩下很长的头发和很亮的眼睛。
死啦死啦惟恐惊扰他们似地说:“我们是远征军。”
丧门星用云南话又重复了一遍,“滇西远征军,自家人。”
那些由毛发和破布组成的身形蜷了下来,蜷成了一种跪的姿势,从毛发和破布下发出了念叨以及啜泣:“自家人,自家人,自家人。”
他们早站立不住了,我们刚才的追逐耗尽了他们所有的体力。
迷龙几个人在林沿把风。
丧门星在光线很不好的密林中亮起了一个电筒,滇西人中的一个一只毛发皆长,白色已变成了灰色的老猴子这样形容是因为他剩下的骨肉实在很当得起这三个字,我甚至觉得他可能轻过一只大个猴子。他说的话急促而模糊,完全是当地士话,除了丧门星和死啦死啦不要有人想听得懂,我听了会儿,走出林子,我尽量避开迷龙他们的防护线。
我蜷在一棵树边,看着远处长势不差的稻田,和更远处无人的村庄,捂住了嘴和鼻子,无声地哭了会儿。
我们遇见当地人。我们放弃西岸,他们逃进深山,有条无形的链子栓在他们脖子上,另一端连着他们的田地。该播种了,否则一年荒废了。他们在草棚里辗转反侧,把霉烂的衣服彻底揉成碎片。后来他们去播种了,留下几具被日军无聊时射杀的尸体。后来他们去灌沃,留下几具尸体。后来他们去除草,留下几具尸体。后来这成了无形的协议,他们可以种地,但得被当作靶子。后来他们在日军眼里成了一种还保留着耕种本能的野兽。
我听见响动,忙擦干了眼睛,狗肉在我身边漫步。我抱住了它,“狗肉,好狗肉,你懂这些吗?你最好不要懂。”
我站了起来。因为我看见我的团长搀着那只老猴子从林子里出来,老猴子要给他指路,“你们走这条路,这边没得日本鬼子。”
死啦死啦问:“你们谁去过铜钹?”
老猴子就有些神气活现,“我,我去过。我是村长,地主,走的地方多。”
我们只好默然地看看这个毛重绝超不过五十斤的村长,地主。
死啦死啦又问:“铜钹也是这样?”
“铜钹?”老地主用他老没牙的嘴做了一个尽可能轻蔑的表情,“铜钹被招安啦。顺民呢。老子莲花村就是不招安,拿枪打。放狗咬都不招安,老子饿死也不要招安,老子死在自家田里就好,干他娘的招安,老子……”
他激愤如此,又虚弱如此。活活把自己呛在那了,丧门星忙拿砍人的手帮他捶着背。死啦死啦一个躬鞠了下去,额头快碰到膝头。
他抬起身说:“没人能把你们招安所以请你们被招安吧。否则,我会永世不得安宁。”
老猴子倒更加激愤起来,“谁讲的?被招安的都没得好下场。清静了几天,壮劳力就都抓到南天门修工事啦。修好啦就杀啦埋啦。逃回来的人讲,南天门都挖空啦,山里头跟鬼打墙一样,日本人不要脸,讲那样的工事是要吃掉十个师的。中国人要把尸体堆得山一样高才过得去。”
“逃出来的人呢?”
老猴子简单地说:“死啦。”
死啦死啦看了我们一眼,开始拔步,他那一眼的意思只有郝兽医弄明白了,郝老头忙着把身上所有吃的掏出来,放在树边。我们也忙着往上边添加内容。
不辣忿忿地说:“带了子弹就不好多带吃的。要命。”
我是直接把吃的塞到了老猴子的手上,他总算还是个胆大的,其他人在太久禽兽的生活中对我们仍然畏惧。
老猴子呱啦呱啦地跟我说什么,我听不懂。
“他说什么?”我问。
丧门星做翻译,“他说我们再来,他们就只剩骨头了。记得跟人讲。这几把骨头绝对绝对没有被招安。”
我连忙点了点头,然后尽速追上我的团长。他的步态和我是一样的。我想他像我一样不愿意被人看见正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