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III-6

作者:饶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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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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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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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8938字

?不得不承认,他的怀抱,在我身体不适的时候,还是有些温暖和妥帖的,而且,还让我有一些不想推开的可耻念头。不过,我最终还是推开了他。他不计较,取下他的围巾对我说:”要不我拉着这头,你拉着那头?我怕你摔倒。”刚刚心情有些平复的我又忽然生气了,甩掉他的围巾一个人大步走在前面。


我一直走到校门外,他追上来,用那条围巾紧紧勒住我,一直把我勒到他面前,恶狠狠地说:”你还往哪里走?还不乖乖跟我去医院?”


刚才的嘻皮风格转瞬即逝,又恢复恶人形象。


我凭什么要乖乖?他以为他解释了我就一定要原谅,他以为他在饭桌上自以为是的刻薄用一句”抱歉”就可以让没有亲人没有朋友,除却认”贼”作父别无他选的莫醒醒乖乖?


岂有此理!


仇人的儿子,要你来扮什么古道热肠?


我用我在冷风中几乎睁不开的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了他一眼,然后猛的推开他。他史料未及,往后倒退了好几步,手上的围巾也掉在了地上。


我踩着他一定无比昂贵的围巾,义无反顾地往前方跑去。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觉得头脑无法再驱使双腿,手脚冰凉得没有知觉。我终于停在路边,喘了几口气后,我又不得不继续我的脚步。因为我分明看到,他就在几十米开外,和我隔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而且他看上去丝毫没有任何累的样子,见我停下,还用手里的围巾对我挥了挥。这个发现让我犹如坠入深海般绝望。记忆中的某个酷夏时节,阳光蒸发了天地间所有水分,除了疲软的树叶和倔强的我,只剩下身后那个一直坚定跟随的脚步。西落桥边,他终于走到我跟前,用冰红茶触碰我灼热的胳膊。他满头满身的汗,仍然笑着对我说:”1小时47分,原来你是运动健将。”我其实一直没法忘记,没法忘记他的微笑和眉眼,像没法忘记他喂我稀饭时轻轻嘱咐着说:”小心烫。”


小心烫,小心烫……


我眼前又恍然浮现起那年南京的冬夜,仿佛周遭又飘起幻觉般的鹅毛般大雪,他冲过来,将失去理智的我推出车海,他好像跟我说了句:”醒醒,我把一切都还给你了。”


还给你了,还给你了。


幻觉又来了,无法抵挡。耳畔依稀传来呼呼风声里江辛一声比一声严厉的怒吼:”给我回到车上去!回到车上去!”我摇晃着脑袋,好想把一切与爱恨有关的话语和面容都抹尽,挥散,让我忘了我是谁,让我忘了我来时纷乱的脚步。脑袋终于仿佛岩浆侵入般灼热,视线也晕晕糊糊地发胀,我好想就一头栽在路边的那棵树下面,死死睡过去……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在输液。


我的左手臂,被黑色的围巾紧紧缠着,几乎感觉不到冰凉液体的侵入。


头痛已经好了很多,我看了看身边,他不在。输液瓶中的液体已经滴尽。


我自然抬头寻找他的身影,才发觉他正带着护士来。


”醒得很是时候。”在护士帮我拔针时,他微笑着对我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微笑真正的。输液室里温度高,他自然地把衬衫的纽扣解开几个扣子,我渐渐复苏的嗅觉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薄荷味香水的味道。


他也喜欢薄荷?我有些惊讶和不敢相信,可又忍不住努力嗅了嗅。这一嗅不要紧,我的鼻涕不知道怎么回事流了出来,我非常尴尬,手还被护士握着,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立刻发现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深灰色的手帕,轻声对我说:”不要动。”他用自己的手帕替我擦掉了和我的心情一样尴尬的我的鼻涕。


他用深灰色的手帕,是深灰色。


而且,那上面无可救药地有一股比空气中更加浓烈的薄荷味道。


他把手帕一卷,随意的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跟我回家。”我仍然沉浸在那股恍惚的薄荷香里,他已经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这样说道,”过完这个周末,我再送你回去。”


在薄荷香气的指引下,我终于跟着江爱迪生回了家。


华灯初上的北京城里,除了喧闹的交通和永远有话说的电台节目主持人,一切都是最静默的。


包括出租车里的我。其实我仍然在回想刚才的暴走,为什么他不追上来直接把我打昏再扛走呢?这样他或许赢得更彻底些。


爱迪生倒是心情不错,与一样聒噪的司机谈论胡同的历史。


多多少少,我对这样的独处感到有些别扭。所以在他掏出钥匙打开房门的时候,我差一点就夺路而逃了。然而,就在他打开门亮起灯的那一刹那,我看到窗内一根细长仿佛晾衣绳的线上,用夹子夹起的照片。


那是我。


我情不自禁的走上前去,扬起头,凝视那些照片。


他配合地把日光灯灭了,亮起了暖黄色灯。


他在我的身后抱着臂,笑着用赞叹的口吻说:”这是我回国后第一批力作,哈哈。”


他看上去很自恋,我是从窗户的反光里看到他的表情的。但我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回头。


他没有多做停留,而是一边走向厨房一边大声说,”意大利面如何?我会煮得烂烂的,加多多的咖喱,融化你的牙齿。”


我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把那些照片统统摘下来,收好,紧紧地握在手里,然后飞奔到我的阁楼上去。


我仿佛盗窃胜利一般的喘着气,将照片藏在枕头下面,又忍不住把它们拿出来,就着天窗的月光,一张张仔仔细细看过去。照片有的被他做旧处理,有的是黑白,无论哪种光线特效下的我,都有一种说不清的,奇异的美。老实说,虽然他的着装风格古里古怪不成体统,但我却不得不承认他的摄影技术。可技术再好,他也是个不礼貌的艺术家,不值得尊敬。这样想着,我又心安理得地把照片塞进床头的小柜子里,整了整衣服,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往楼下走去。


楼梯只走了一半,他就探头出来,说:”你偷了我的照片?”


我不置可否地转过头去,紧抿着嘴唇。他反而快活的笑了,真是一个十足的缺心眼。


我仍然站在台阶上,他已经端出了两盘色泽诱人的面条,已经几步走到我身边,大方地对我说:”请坐。”


我在台阶上坐下。


江爱迪生在我左后方坐下,把其中一盘面递给我,又分给我一根银叉,然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我背后披上一件他的大衣。


”满天繁星,不欣赏实在太可惜。”他抬起头,赞叹地说。


那件衣服上满满的薄荷味道,像一个隐形的圈套,把我牢牢锁在这片和露台相连接的台阶上。


我看向天空,果然,平日鲜见的密密匝匝的星星,大小不一,却都赶在今天,在这个北方工业城市的天空聚集。颗颗明亮,洁白的光芒仿佛来自切割优良的钻石。


很小时就听过传说,一颗星星陨落,一个人便死去。如果传说是现实,不知在这广袤天空里,代表我的那一颗星,在哪个方向?又能闪烁微弱光泽到何时呢?


唯一可确定的是,它的身边一定没有别的星星看护,它正孤独地看着我,正如我在苦苦寻找它。


我又陷入痴想,他不客气地把他的叉子伸进我的盘子里,叉起一块洋葱放进嘴里,闭上眼享受了片刻才睁开眼,用一种无与伦比赞叹的口吻说道:”不愧是江爱迪生做的,实在是太棒了,快尝尝。”


我叉起一块意大利面放进嘴里,味道差强人意,不知道是不是我失去知觉的味蕾在作祟,我远没有他吃得香甜。


倒是他身上,仍然挥之不去的薄荷香水味,让我略有些失神。不知道为什么,他看上去没有第一次那么嚣张和讨厌,除了一些痕迹太重的假幽默之外,没有特别叫人厌恶的地方,不过,谁知道这是不是另一场有预谋的暗算?无亲无故无人帮的我还是小心为妙。


”你要多做运动。”他说,”这样才会健康。”


”哦。”我说。


”明天我就去川西采风。”他说,”听说那里的冬天别有风韵。”


”哦。”我继续含糊的回答。


”以前看过一个记录片,弄得我对川西很向往。”他忽然把头凑近说,”要不你陪我去?”


这是一个和坏天气一样让我措手不及的邀约。不过,我当然知道这是一个玩笑,哪有第一天邀请别人,第二天就出发的道理?所以,我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回避了他饶有兴趣得眼神,只顾舔着手中的叉子,就当没听见。


”你的沙漏呢?”他并不介意我的不礼貌,而是忽然笑着问我。


我下意识地回头张望,又看到那扇通向阁楼的门,心里涌起一股安宁的感觉。


”是你的宝贝吧,能不能告诉我它代表着什么?”他问。


”遗忘。”我下意识地吐出这两个字,忽然反应过来在他面前这么说话显得太过娇情,于是又画蛇添足地加上一句:”我瞎说的。”


真要命,还是闭嘴地好。


不知道是不是很少主动去和别人沟通的缘故,我发现自己已经越来越不擅言辞。


我还在发愣,他却毫不客气地用他的叉子敲敲我手里的盘子说:”吃掉!”


好不相似的父子,我简直被那一模一样的语气吓住了。可这偏偏让我想到和我患着一样绝症的白然,那个竭尽全力把番茄塞进嘴巴里的妇人,那时候如果是江辛陪在她身边,她会不会好起来呢?


爱迪生看着我茫然的表情,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又神游了?你的面冷了,不过,你可以要求我替你再热一下。”


我觉得我就要分不清楚他和他。但不管是谁,他们对我的好都一样地让我痛苦,让我窒息,我没有再吭声,而是飞快地把一盘面吃了个精光。


”喀嚓!”我又听到了熟悉而讨厌的照相机声音。再抬头,他已经跪在最低一节楼梯旁,后背靠着扶手,再次按动了快门。


这次绝对不能原谅他。我丢掉了手中的勺子,冲下楼梯去夺他的相机。让我意外的是,他并没有逃开,而是笑呵呵的看着攥紧拳头的我。


他大方的把相机递给我,鼓励地说:”砸碎它,来。”


”你以为我不敢?”我大喊。


”喀嚓”这致命的快门,又在我脸上的表情还来不及收回时响起,一片白光闪烁之后,我的双眼几乎盲掉。我震惊加绝望,气馁地跪倒在地板上。


”对不起,”他俯下身子,将照片调到刚才我狼吞虎咽的那一张上面,在我耳边轻轻说:”谁叫我是摄魂师呢。”


我不得不承认,他拍出了我的魂。枣红色灯光下,我皱起的眉头和仿佛在被我虐待的食物,都以鲜明的状态呈现在底片上,被永远定格。


他伸出手轻轻抹掉我嘴边的番茄酱,说:”我去洗碗,你去休息。”


那晚我没有回学校,而是睡在小阁楼里。


这个夜晚没有想象中难挨,江爱迪生收拾完厨房之后,把药和开水送到我房门口,敲门。我起身把门打开一道缝,他征询地说:”要不要我喂你?”


我吓得赶紧接过来,关上了门,就像关上了我又要迫不及待泛滥的记忆。


喂我吃药的男生,是留在我十七岁章节里最后的省略号,从他为我冲进车海那一刻起,故事就永远不会再有续写。


我要惩罚我自己,惩罚,永远不停息地惩罚我自己。


听着江爱笛生下楼的脚步,我才发现我忘记把大衣还给他,于是我把它挂在我房里的门把手上,淡淡的薄荷味充满了阁楼。


他没再问我要那些照片,仿佛知道我回来就是要拿走这些照片似的。又或者,他根本就是为了把这些照片送给我,也许他那里已经有无数备份了。这让我一下子泄了气,没有丝毫获胜的感觉,而是非常沮丧,甚至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些羞愧。但我终究没有把这些照片再还给他。


天窗果然透出清冷月光,在干净的被子上照出一块小小的光斑,但并不可怕,反而出奇的让我感到安全。如果这直射而下的月光,是通往回忆之门的神秘地带,只要站在原地不动,就能置身过去种种,想要回到何时就能回到何时。那我一定要它带我到八岁之前西落桥上的蒋蓝把仇恨的口水吐在我身上之前,如果不能回到那时,那绝不踏足时光机器半步。绝不。


我在充斥着薄荷气味的空气里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醒来的时候看表,赫然是九点一刻。


我疑心是我爸的旧表出了问题,再拿出手机看,居然还是九点一刻。


我的心滚过一阵小小的热流。一定是这种感冒药有助眠作用,否则,我怎么可能拥有如此舒服和安定的睡眠呢。小阁楼里没有梳洗的地方,我只简单地梳了头,穿好衣服下楼,才发现江爱笛生已经走了。


桌上留着一张纸条和一把亮晶晶的钥匙。纸条上的话是:”有空替我来照看一下这里,记得按时吃药。yoursedision。”


他的中文英文,写得都很漂亮。


我握着那枚钥匙,将其小心地放进了我包的内袋。


我并没有打算常来。


从前连家都不愿意回的我,在这个根本就没有”家”可言的偌大北京城,更不可能妄想去拥有什么家的感觉。


那不过是谁谁谁的一厢情愿罢了,虽然,他费劲心机要宠我若亲人。


所以,事实上是,自从江爱笛生走后的一个多月,我都没有去过那个房子。我很忙,我开始仿照许多读服装设计的同学那样,跟网上的一些私人服装作坊联系,问她们是否需要人手,同时接一些家教的活,教小学生画画,还有写作文。做家教不是我的兴趣所在,收入也不算高,但是至少可以让我少去碰卡上的那些钱。


并且,这段时间里,学校里开始传出关于我的谣言。那个送花的男生一直在网上查我的消息,撅地三尺,居然查到了天中的论坛上,在旧贴子上翻出了一些我的照片。于是,关于我是”拉拉”的消息就这样不胫而走。这样一来,他追不到我并不是他的失败,而是我本人的某种取向有问题。


奇怪的是,我没有愤怒,只是有些许的失望。或许是因为从在天中开始,我对各种奇怪的眼光早已习惯。对没有朋友的生活也早已习惯,所以,才会如此安于天命吧。稍许的失望,只在于原本以为在艺术院校里,女生们视野会开阔得多,风言风语没有市场,结果发现并不是这样。流言无论在哪里,都是伤害人最厉害的武器。


稍有空闲的时候,我喜欢到画室里画画,画画不是我的专业,但那间画室让我安宁。厚厚的窗帘一旦拉上,我心里深灰色的秘密就会如同袅袅雾气般释放出来,让我可以得到暂时安静。偶尔,我也会去校门口那间叫”最初”的画廊看看,那里长年挂着一幅画,叫《一只不会飞的鸟》,我真的很喜欢那幅画,不美的少女,长了鸟的身子,红唇似血,黑发如瀑,用固执的眼神望着夜空。可是店主说这不是真品,所以不卖。不过她告诉我画这幅画的人叫夏吉吉,她在我们学校读过书,而且已经成了一名著名的画家。


我在网上搜索夏吉吉这个名字,果然找到她的很多画。但是关于她个人的介绍几乎为零,真是低调得可以。可我却发疯般地爱上了她的画,到处寻找。我总觉得她的每一幅画都能说到我的心里去,她最擅长水粉淡彩,偶尔画油画。用色时而冷艳奇崛灼人心魄,时而浅淡勾勒近乎虚无。她一定比谁都深黯孤独的力量,所以,才能画出如此脱俗落寞的景物和人。每一帧饱含孤独和坚韧的画,都像剑一样刺穿我的心脏,痛,却也同时让我得到如释重负般的快乐。遗憾的是她只举办过寥寥几次画展,更不参与访谈,连她的画册都找不到,听说它们只在香港出版过,我只能在网上搜到少许资料,可画册的扉页上的句子让我差点泪如雨下。


这个天才的女子说:失去一切都不可怕,怕只怕我们抵抗不过回忆。


冬天是真真正正的来了,我从来都没遭遇过如此冷的冬天,老天恨不得冰冻一切,就连闭着嘴巴在室外走久了,嘴唇随时都会有粘上的危险。每周有两堂家教的课需要穿越半个北京城。每天下午四点放学后我穿上厚厚的大衣从学校出发,等我再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我不习惯在学生家里吃饭,于是都是路上随便买点吃的,或者饿到宿舍里给自己泡碗面。


我带着一种近乎于自虐的心情整天忙碌,不许自己觉得自己苦。


寒假快要来临的时候江辛给我打电话,问我何时放假,并说替我安排好机票。我支吾着说学校有一些活动,我可能就不回南京了。谁知道他答我:”也好,那我们就干脆在北京过年算了。”


他总是这样一厢情愿,把我当成他的家人。可我却一直幻想着,可以有展翅高飞的那一天,离他远远的,从此再不相见。听上去绝情绝意,却也是我对他对自己的一种偿还。在这些无望的日子里,我还是维持着我的微薄的理想,不想轻言放弃。


”我又往你卡上打了钱。”他说,”冬天的衣物,你自己添置一些,我有点忙,估计快过年了才能去北京。”


”不用费心。”我说,”我很好的。”


”醒醒。”他叹息说,”其实你念大学后我其实我一直不习惯。”


”噢,我要上课了。”我说完这句,有些慌乱地把电话给掐了,我就是听不得他在电话里那样跟我说话,像是我的父亲,我如假包换的亲人。我恨自己会心软,忘掉那些仇恨。不,绝不能让他如此遂心,绝不。


失去一切并不可怕,怕只怕我们抵抗不过回忆。


其实那天是周四,我一周里最清闲的一天,既没有课也没有家教。我穿好一个冬天都没有换过的蓝色大衣,收拾好东西,准备去画室打发一个下午,我刚走到画室门口就看到那个男生,他站在那里,死死地低着头,像是在等我,又好像不是。


我绕过他想走进去。他却忽然抬起头大声喊住我:”醒醒,莫醒醒!”


我停下来,看着他。


他脸色很灰,用绝望的声音对我说:”你不要怪我,不是我的初衷,我只是希望能了解你的一切,所以才那么做,却没想到有那么多八卦的人,把事情传得完全走样,你要相信我!”


”我不需要你的解释。”说完,我往画室里走去。


”真的不是我的初衷。”他拖着哭腔对着我的背影喊道,”我发誓,请你一定要原谅我!莫醒醒,你一定要原谅我!”


我没回头,也没有吱声。


他站在教室门口,一直望着我,也不走。


深深的灰色的天空,深深的灰色的学校建筑,深深的灰色的教室连廊,深深的灰色的铅笔素描,深深的灰色的我的毛衣。我低头画画,却管不住自己的心,这个美术教室平时很少有人来,在这么冷的天气,又背光,所以静得出奇。不过我相当喜欢它的静,可以让我专心临摹夏吉吉的画。当我在一张白纸上用力地涂抹色彩的时候,我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觉得我的胸前应该有一块彩色的围巾,如果它在一片深灰中像一团五彩的火焰一样跳跃起来,这个冬天可能就不会那么寒冷了。


我是那么的惧怕冬天,却偏偏选了这么一个北方的城市来读大学,真是蠢到家了。


或者,我可以替自己设计一条围巾?小阁楼上的缝纫机,我好久没用过了,不知道还好不好使呢?


停下这些想像后,我完全沉浸在画里直至日头西沉我才关灯走出画室,天上有细细的雪飘落。我红色的短靴有些漏,雪水冰冷地渗进我的鞋底,绵延不绝的凉意让我禁不住颤抖。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就要拐进女生楼的时候,黑暗里忽然冒出一个身影,我一眼就认出还是那个阴魂不散的男生。他显然喝过酒了,嘴里喷出浓烈的酒味,语无伦次地对我说:”莫醒醒,我喜欢你,就是还是喜欢你,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告诉我,我怎么办呢?”


他的手搭到我肩上来,我尖叫一声推开他。忽然他跪在我面前,全身痉挛似的抖动了一下,居然吐了起来。伴随着一阵古怪的恶臭,他吐出的秽物顿时溅满我的红色短靴。这一下,他仿佛醒了酒,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乱伸出手要替我抹去脚上的污秽。我拼命摇头,往后退让,他却挪动膝盖步步逼近我,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说着:”对不起。”双手却又一次不由自主地紧紧抱住了我的腿。深深的绝望和恐惧占据了我的心,我忽然想起家乡的那个小巷,少女时代那个无比惊悚的夜晚。污浊而温热的空气和不堪回首的回忆仿佛变做一只强有力的手,将我狠狠一推,我顿时生出力量,奋力抬脚,向他的脸踢去。他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一声惨叫,跌倒在肮脏的雪水里。他并不爬起来,只是笑,放声大笑。开始有经过的同学涌上来围观,我从地上捡起我的包,冷静地脱掉我的脏靴子,连往垃圾筒里扔的勇气都没有,就光脚踩着冰凉的雪水,转身,飞快跑进了女生楼的门洞里。


那个晚上,我双脚冰冷,再也未暖过。即使用厚厚的棉被把它们包起来,即使灌了热水袋在上面用力揉搓,即使用一瓶瓶热水去泡,那种冰凉至彻骨的感觉都一直伴随我,只要一想起,全身就打一个寒战。宿舍里空无一人,她们都有自己的狂欢。我从包里摸出一根烟来点上,慰藉自己的情绪。当我点燃那支香烟时,打火机的光芒却无形中照亮了那个沙漏。在没有开灯的宿舍,它被红色的火星渲染,闪着颤抖的橘黄色光芒,仿佛一只等待被爱人吹灭的幸福蜡烛,给我奇异的力量。


我掐断了烟,捏着它,重新躺进了被窝里。


我没有一个夜晚,比这个夜晚更加想她。那个眼睛大大的,笑起来像个天使一样的女孩。那个用刷子洗刷自己身体的夜晚,她是如此珍视她的纯洁,珍视到连渺小如我的人都恨不得可以保护她。所以,她是幸福的吧,她一定是的吧。只要她的王子可以珍视她的纯洁,守护她的幸福,我丢掉生命都在所不惜,我发誓。


我以为事情会这样过去了,却没想到没过几天,校园里传出新闻,某男生喝多了,提着把刀在校园里要追杀同宿舍的男生,差点把人家的头都砍下来。事情闹得很大,因为见了血,那男生被劝退学。我也被学校找去问话,那次问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招惹上这种鲁莽而肤浅的男生,对一个女生来讲并不是一件骄傲的事,所以你的沉默不能说明你的高贵。”


训导主任极尽刻薄之能事,可惜不能撼动我泪流满面。后来那男生来了,酒醒后的他看得出对此事非常后悔,他只是看了看我,说了句,跟她没任何关系,就再也没说话了。他的父亲站在他身后,一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农民,不停地跟老师和领导们弯腰求情,说着好听的话。


我的心忽然就疼起来。如果我可以帮他该多好,可惜我自身难保无能为力。


男生最后还是被开除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只收到他叫人转给我的一条短信:我不会放过那些八卦猪!


我可惜他的命运,但这不是我的错,我不会认这个错。


”那个莫醒醒,闷骚型,不能惹。”那天我回宿舍的时候,听到她们这么评价我。


”再说一次!”我把我的包扔到床上,大声对那个东北胖女人说。


她冷冷地看着我,重复:”闷骚型,咋了?”


我端起桌上一杯不知谁喝的水,直接泼到了她的脸上。她抹了一把脸之后要我道歉,一边嚷嚷着一边来撕扯我的衣服。我个子比她小又比她瘦很多,肉博当然不是她的对手,很快就被她一下子压到了床上。


我这才见识到学艺术的女生到底哪点厉害。


”听说你喜欢女人。”她恶狠狠地压着我,恶毒地说,”这种感觉你是不是很爽啊?”说罢,她还在我脸上摸了一把。


我挣扎着,从我的口袋里摸到一支圆珠笔,对着她的脖子就戳了下去。她干呕一声放开我,捂着脖子起身,往后退了好几步。


算她好运,那是只有盖的笔,不然,鲜血一定会从她脖子里喷溅出来,让她死得相当的难看。


我们打架的时候,宿舍里还有另两个女生,但她们都没有上来劝阻。喜欢看戏也好,至少我想她们会看懂我的确不能惹,至少不会再有人胆敢来扰乱我的生活。从前的温吞性格,只在人不犯我的前提下,而正是寄人篱下,教会我如何自保求生。


特立独行是我注定的命运,好像夏吉吉画里的那些女子们,看上去低进尘埃里去,眉间却有别人无法企及的骄傲。


有什么不好呢?


没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