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江健三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52
|本章字节:8314字
第一章孩子为什么一定要上学
在我迄今为止的人生历程中,我曾两次思考过这个问题。重要的问题即使折磨人,也只能认真去思考,并且这种思考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即使没有得到最终解决,但曾经拿出时间对它认真加以思考本身,会在你将来想起它的时候,懂得它的意义。
我两次思考这个问题,十分幸运的是最终都得到了很好的答案。我认为那是我这一生中遇到的无数问题里,寻找到的最好的答案。
最初,我没怎么考虑过孩子为什么必须上学的问题,反倒很怀疑,孩子是否一定要上学。当时我十岁,是在秋天。那年夏天,我的祖国日本在太平洋战争中战败。日本是和美国、英国、荷兰、中国等国的军队作战。原子弹第一次投向人类居住的城市,也是这次战争中的事。战败使日本人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之前,我们孩子,还有大人,接受的一直是相信我们国家最强大最有力量的教育,说日本天皇是一个“神”。然而战后我们明白了,其实天皇也是人。
敌国中的美国,是我们最害怕、最憎恨的国家。可是现在,又是这个国家成为我们要从战争废墟中重新站起来所最为依赖的国家。
我觉得,这样的转变是对的。国为连我也明白了,比起“神”主宰的社会,还是人们享受平等的权利、共同参与其中的民主主义更好。我深深地感到,不用以对方是“敌人”为理由,去别的国家杀人、同时也被人家所杀,不用去当兵,这是怎样一个了不起的变化。
可是战争刚结束的一个月,我就不愿去学校上学了。
因为直到仲夏,一直说“天皇是‘神’,要向天皇的照片顶礼膜拜”、“美国人是恶魔、野兽”的老师,竟十分自然而然地开始说起与之完全相反的话来,并且也没有对我们做一些诸如这以前的思考方法、教育方法是错误的,需要反省之类的交代。他们教我们说“天皇是人”,“美国人是我们的朋友”是那样的自然而然而然。
进驻的美国兵乘坐着几辆吉普车开入林木密布的山间不村落。那天,就在我们出生成长的地方,学生们摇着自制的星条旗用英语高呼“hello!”站在道路的两旁,夹道欢迎他们。我呢,从学校跑出来,跑到森林中去了。
从高处俯视山谷,小模型一样的吉普车沿着河边的道路开进了村庄,如同豆粒大小的孩子们的脸虽然看不清楚,可是,他们的“hello!”喊声却是听得真切。我流了眼泪。
2
从第二天早晨起,一去学校,我马上就从后门出去直奔林子,一直到傍晚,都是我一个人在那里度过。我把大本的植物图鉴带到林子里,中图鉴中寻找着林子里的每一棵树的名字和特性,并把它们一一地记在了心里。
我们家做着与林木管理有关的工作,我记下树木的名字和特性,应该是对将来的生活有益的。林子里树木的种类实在是太多了,这么多的树都有各自的名字和各自的特性,我觉得十分有趣,简直着了迷。现在我所知道的树木的拉丁名字,基本上是那时候要林子里记住的。
我不打算去上学了。在森林里一个人对照植物图鉴记树木的名字、了解它们的特性,将来就可以靠这些知识生活了。再说,我很清楚,从心里喜欢树、对树有兴趣、能和我一起谈论它们的人,无论老师还是同学一个人也不会有。那么,我为什么还一定要去学校,学习一些和将来的生活没什么相干的东西呢?
秋季的一个大雨天,我照常进了林子。雨越下越大,林子中到处流淌着从前没有的水流,连道路也坍塌了。天黑了,我也没能够走出林子回到山谷。并且还发起烧来了。第二天,是村里的消防队员在一棵七叶树的树洞里发现了昏迷的我,把我救了出去。
回到家以后,烧并没有退,从邻村来为我看病的医生说:“我已经没有办法了,也没有可治的药了。”——这话仿佛是有人要我梦中说的一样,我都听到了。医生放下我走了,可是妈妈,只妈妈对我没有丧失信心,一直看护着我。有一天深夜,我虽然还发着烧,虚弱得很,但是却从长时间的高热的昏梦中睁开了眼睛,并且感到头脑十分清醒。
我躺在榻榻米上的被中,它直接展开在铺满稻草席子的地板上,现在即使在农村也不这样直接盖被子了,但当时这是日本人的普遍做法。妈妈坐在枕头旁边盯着我看。妈妈已经几夜没有合眼了。我醒了以后和妈妈的对话用的是方言,但是我希望年轻人也能读这书,所以,在此就把方言换成普通话写出来。
“妈妈,我会死吧?”
“你不会死的。妈妈在这样为你祈祷。”
“医生不是说这孩子没救了,会死的吗?我都听见了。我想我会死的。”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
“你就是死了,我也会再生你一次,所以,你不要担心。”
“可是,那个孩子和将要死去的我不会是同一个人啊?”
“不,是同一个人呐。”妈妈又说:
“我会把你从生下来以后到现在所看到的、听到的事情,读的东西,做过的事情全部讲给新生下来的你听,而且把你现在会说的话也都教给新生下来的你。这样,两个孩子就是一模一样的同一个孩子了。”
妈妈的话我好像没有完全明白,但是心里却宁静下来,安安稳稳地睡着了。从第二天起我开始康复了,尽管恢复的速度十分缓慢。到了初冬,我自己开始想上学了。
3
不论是在教室上课还是在运动场打战争结束后开始流行的棒球,我经经常会有一个人发呆想事情的时候。现在活在这里的我,,是不是发了高烧又被妈妈再一次生出来的孩子呢?我现在的记忆是不是由妈讲给那个死去的孩子所看到的、听到的、读到的东西和他经历的一切事情形成的呢?并且,是不是我继续使用那个死去的孩子的语言在想事情、在说话呢?
我还经常想,教室里、运动场上的孩子们是不是都是没有长大就死去,之后又被重新生出来,按着听到的死去的孩子们的所见所闻、按着他们的样子代替他们活着的呢?而且我还有证据,那就是我们在使用同样的语言说话。
并且,我们是为了让这种语言完全成为自己的东西才来到学校学习的。不仅仅是语文,就连自然科学、算术甚至体操方面的用语也都是这一继承所必需的。如果只是一个人钻到林子里,拿着植物图鉴和眼前的树木去对照,那么就不能代替死去的孩子,只能和他一样永远不能成为一个新的孩子。所以,我们才都来到学校,大家一起学习、一起做游戏……
以上我说的这些话,大家也许会觉得不可思议,实际上长成大人的我,今天回忆起那时自己所经历的事情,对那年初冬我能逃脱病魔,并且还带着宁静而喜悦的心情去上学,以及那时候对于所有一切的理解,却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了。然而,我还是带着会被今天的孩子,今天的完全没有过死亡阴影的新生的孩子们理解的期望,讲述了我此前没有写过的事。
4
现在我又想起了一件我成人之后发生的事情。
我的长子是一个叫做光的男孩子。他出生的时候头部异常,后脑勺上有一个看上去和脑袋差不多大小的包。医生把它切下去,并且尽可能使大脑不受影响地缝合了伤口。
光很快长大了,只是到了四五岁上还不会说话。相反呢,他对声音的高低、音色的厚薄特别敏感。比起人的语言,他首先记住的是许许多多鸟儿的歌声,而且,他一听到某种鸟儿的歌声,也就能说出这只鸟儿的名字来。鸟儿的名字,是他从一张鸟叫声的唱片上学来的。这是光说话的开始。
光七岁的时候才上学,比发育正常的孩子晚了一年,也没能上普通小学,而是进入了“特别班”。集中在那里的孩子,身体上都有各自不同的残疾。有的总是要大声喊叫,有的不能安静,要不停地动,一会儿儿撞倒桌子、一会儿掀翻椅子。从窗户望进去,看到光总是用两只手捂住耳朵,身体呈现僵硬的姿势。
于是已经是成年人的我又问自己出孩童时期的那个问题:光为什么一定要上学呢?孩子只懂得鸟儿的歌声,又喜欢父母教他那些鸟儿的名字,那么我们三个人回到村子里去,要林中盖高地上的房子里生活有什么不好呢?我按着植物图鉴确认要树木的名字性质,儿子一边听鸟儿歌唱一边说它们的名字,妻子呢,就在一旁画我们两个的速写,再做做饭,这样生活有什么不可以呢?
解决了摆在我面前这个难题的竟是光。
光进入“特别班”之后不久,发现了一个和自己一样不喜欢高声和噪音的小朋友。于是,两个人便总是坐在教室的角落里互相握住对方的手,一起忍耐教室的吵闹。
不仅如此,光不还开始帮助这个活动能力比他差的朋友去上厕所了。能帮助小朋友做一点事情,这对于在家里一切都靠妈妈安排的光来说,实在是一种充满新鲜感的快乐体验。渐渐地,他们两个人在距离其他孩子远一点的地方摆上椅子,一起听起了广播播放的古典音乐来了。
又过了一年,我发现超越鸟儿的歌唱,人类创造的音乐开始成为光可以理解的语言了。他甚至能从播放过的曲子中记下朋友喜欢的曲目的名字,而且回到家里能找到在那首曲目的cd光盘。老师也发现在这两个几乎很少开口说话的孩子的语言之中,已经出现了巴赫、莫扎特这样的词儿来了。
5
从“特别班”到养护学校,光是和那个孩子一起上的。在日本,读完高三,智障孩子的学校教育便结束了。毕业前夕,老师为就要毕业的光和同学们举行一个告别会,作为家长那天我也去了。
在毕业典礼的宴会上,无数次听到老师说“从明天开始不上课了”的光说:
“真是不可思议啊。”
光说完,光的朋友也十分深情地说:
“是啊,真是不可思议啊。”
两个人都如梦初醒似的,静静的微笑浮现在脸上。
光从小跟着母亲学习了钢琴,这会儿已经可以自己作曲了。我以上面的对话作为基础给光写了一首诗,光把它谱上了曲。这首曲子后来发展成为《毕业变奏曲》,在各种各样的演奏会上被演奏。
现在对光来说,音乐是他蕴藏于内心的深刻而丰富的东西,也是他将内心的情感向他人、向社会传达的惟一的语言。这种语言是在家庭里发芽,在学校里发展成形的。不仅仅是语文,还有自然科学、算术、体操、音乐,这些都是深刻了解自己、与他人交流的语言。还有外语,外语也有着同样的功用。
为了学习这些,无论是什么时代,孩子都是要去上学的。我认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