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课上

作者:懿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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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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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7 0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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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6554字

第二天一早醒来,就觉得昨夜的梦做得日怪:一群书生模样的人下饺子似的从城墙上往下跳,人死是死了,但每一个人脚踝都埋在土里,立着,脸色或雪白或黝黑,如经幡不倒。我紧着揉揉眼,先放了一个起床屁,再放一个出门屁,就赶忙到校园门口去找我的鸡队长和鸡队员们。我想鸡们见到我如企鹅见到南极,扭扭摆摆地走过来,诉说它们在春风沉醉的夜晚又冷又饿的体验,我抱起毛球球,放下绒朵朵,再抱起芦花和白白,顺手把中指戳进热乎乎的鸡屁眼儿,验验有没有蛋。想象是我的浓雾,清晨越发舍不得它们弥漫。我双手恍惚地端着鸡食槽子,觉得昨晚睡在只有鸡食槽子宽的大通炕上,骨疼背酸是罚,炕冷得脚后跟直抽筋是苦,见满眼生涩的面孔是难,来这学校是我和鸡们的灾,见到那个绞架高的男人是霉,想到这儿,恨支书就恨得不轻。泛滥了恨的心思,步子就快疾,在林荫道上,迎面见到一位教师模样的中年男子,他戴着卢嘉川一样的围巾;宽,前摆后搭,提着水壶,步子适中,肩膀平端,目矩对称,一副到领奖台去接受绶带的神情,便让我不由也想起昨晚在电影院,见到的那个奇窄极高额头的家伙,那哪里是一条围巾,分明是绶带嘛!我问传达室的老头,“见我的鸡没?”那老头一只眼瞎着,歪着嘴说:“鸡?噢鸡?”那老头边说边摇头:“你以为在这地势被日本人杀死的四千多号人白死哩,冤魂可是四处游荡,奈何不了跑走了的日本人,就迁怒跑来的外省人,屠场变学堂,神鬼事发生就很正常,你的鸡不发生点什么,你说正常不正常。于拙先生死得都很正常,不是么?”


传达室老头的话,让我想起了昨日抱过的死尸——于拙老师。想到他一个人冰凉凉地呆在模具车间,想到他死时一脸的睚眦之忿,就想和他说说心里话儿。走到模具车间,只见一个女人悲痛万分地掩面夺门去了,而另一个男人——事后才知道他是贾校长,跪在死尸前,非常不情愿地跪在死尸前,很痛苦地向死者解释着。无意之中,听见了贾校长说:“于拙啊于拙,我睡了你女人不假,我已经得到报应啦,我阳萎啦,你一死,我就阳萎啦,你放心哇,我再不会碰你的女人啦!你放心哇。”天啊,这可是致命的秘密,我惊愕地捂住了嘴,贾校长也惊愕地捂住了嘴,用一双死羊般的眼睛瞪着我,吓得我又赶紧捂起了耳朵,贾校长做出了要抓住我的动作,但他像站在戏台上表演,像十九世纪欧洲贵族家的小姐们一样动辄害上了眩晕病,扑通一声,倒得像花盆砸碎的声音,我把那声音当成了起跑令,飕地风一样跑掉了。


等再坐在教室里,我已累得一身臭汗。而那个不要围巾的家伙出现在讲台上,他说他是我们班的新班主任,负责教数学,一周上八节课,辅导课待定。我们村里人通常会将这一情形比喻为耗子掉进面缸里,瞪白眼。是啊,风来了,雨来了,坐进学堂罪来了,我当然很败兴。那家伙说他叫江远澜,广东人,普通话说得不好,“我尽量讲慢一点,慢一点,”他说时,手势发抖地往下压,神情中有一种委屈无助的想来就来的惶慌,这样一来,台下的学生反倒变成了监考,所有的目光紧紧地攫住了他。江远澜怔了片刻,目光垂下,奇窄极高的额头全是汗,声音开始结结巴巴,“对……对不……起,我不……不准备……点名了。”说完,他逃避似的急匆匆背过身在黑板上画了一口井,我注意到他开始写字时,手抖得粉笔断了好几截,他的背影被初升的太阳拉成幡一样凄清的轮廓,我忖思现在倘若有人站在他身后拍他一下,他会吓得弹上房顶。与此同时,一个男生虎背熊腰地站起来先说报告,后说撒尿,惹得全班哄堂大笑。江老师走到黑板的最左侧,竖着写下两行字:人不是羊,焉能随时便溺。接着他又在黑板正中写下极为漂亮工整的板书:


坟中安葬着丢番图


多么令人惊讶


它忠实地记录了所经历的道路。


上帝给予的童年占六分之一,


又过了十二分之一,两颊长胡须。


再过七分之一,点燃起结婚的蜡烛。


五年后天赐贵子


可怜迟到的宁馨儿


寿仅及其父之半,便进入冰冷的墓。


悲伤只有用数字去弥补。


又过四年,他也走完了人生的旅途。


这相当于方程


16x12x7x52x4=x


……再等江老师转过身来,发现同学们变成酒塘里的醉蛙,目光迷离。“一口普通……的水井,本身……没啥,但……要是珍妃井,观井者立……立刻会产生遐……遐想,免不了要多看几眼,对……对不对?”同学们说对。“我的课不是普通的水井,”江老师说话的口吻如同打赌,接着,他又指着板书说:“丢……丢番图是希腊亚历山大后期最伟大的数学家,他的《算术》有划……划时代的意义,和欧几里得《几何原本》一比高下。”继而他拍着黑板,神色逐渐稳定,“这是丢番图的墓志铭,一个从……从思想方法到整……整个科目结构都是全新的数学家才配有这……样的墓志铭!奇怪吗?”“奇怪,”“不奇怪,”同学们文化很初级,回答不一。我身前的一位女生转脸告诉我:“他是山西大学的副教授哩。”江老师说“x=84,丢番图享年84岁,简单……简单的是题,不简单的是有兴趣,有逻辑地去学习代数……”


自从我到了村里,数学的兴趣就阉咧。叫一个小学程度的人去读高中,学代数,况且在她丢了一群鸡的情况下。我问同桌的男生叫什么名字,哪村的,他说我叫康德一。“康德一比康德二强,”我没话找话说时,无意中瞅见对方耳朵垂上竟然还挂着一粒蚕豆大的瘤子,“啊!”我夸张地、别有用心地尖叫起来。


江老师和同学们投来惊诧的目光,我用手戳指着康德一右耳朵上的瘤子:“这……瞧这儿……”江老师走下讲台,一声不吭地审视了我一会儿,原来是你!他的目光锐利,绝无刚才授课时怯生生的表情。江老师安慰地拍拍康德一的肩膀,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唐小丫。”江老师转身朝讲台边走边说:“唐小丫下课请到数学教研室。”


头一天,上头一堂课就被老师往办公室提溜,以为我是乱窜的野狗惊扰了小白兔的午睡一样地惩罚。去办公室,去就去,连监狱都去过了,再大的场面也不过是个场面而已。“你该找一枚屎壳郎戴在那边耳朵上,既对称又别致。”我报复地说道。同桌的他瞥我一眼,没说话,突然,他朝我脚背狠狠跺了一下。“啊!”我的尖叫顿时使教室大乱。“到外面叫去!撵她!”一个叫杨美人的女生拍桌站起。叫哩,狗才叫哩,男生们骂得更是难听。江老师用教鞭打了三下桌子,正要发话时,门突然推开,冷风飕地进来,教导主任张菊花脸青青地闯入:“快,瞿昙海伦晕倒了,流了一地的血,江老师请你喊几个岁数大的同学去医院,输血应急!要快哟!”


抱着脚丫子直哎哟的我第一个冲出教室。“唐……唐小丫你回来!”江老师的喊声气急败坏,我心花怒放不搭理他,嘻嘻,走为上计谁不懂噢。


事后听瞿昙海伦老师说瞿昙是西域国家的姓,她的祖先是天竺人,也就是现在的印度人。她说一千多年前,她的祖上移居长安,老祖宗瞿昙悉达还是唐代著名的天文学家。海伦老师是我们班的语文老师,她这么说,我们就这么听着,谁让我和同学们每人献了400cc的血给她呢。


献血回校的路上,陈皮实、王有富、丁丁宝和我四个献过血的走在一块儿。县城西门外的道路尘飞土跳,过往的拖拉机、运煤车、化肥车交错着开过,却摆出一副往死里撞的架式,马车、驴车、牛车也都走得气喘吁吁的,比较色情。见一路上淋漓的马粪蛋子牛粪饼子没人捡拾,我就恨出门没带个筐,就恨这城里糟践东西。陈皮实是大白登人,来读书前是村支部副书记,结婚若干年,有儿女若干,他说头天上课就献血,亏哩。你不觉得?他反问我。血是红水水,流走多少补回多少,没事。我望着一对骑车带人的男女心不在焉地回答。漂母一餐饭,韩信酬千金哩,等着海伦老师谢我们吧。王有富说。江老师咋不献?丁丁宝发问。王有富说血型不对号,你们注意没,江老师对海伦老师寡淡,一句暖人的话都不给。她海伦没结婚就小产,还想张灯结彩庆祝她?陈皮实和丁丁宝拌嘴时,王有富突然冒出一句:江老师还是光棍呢!你是甚意思?不知何时钻进我们队伍的杨美人问道。能有甚意思,爷还是光棍哩,惶在一起了呗。王有富填写献血表时年龄填了36岁,大我22岁呢。光棍有啥大张旗鼓的,我们村一百多光棍呢。陈皮实耍着神气说。分来咱校的老师几乎全没结婚,一帮孤男寡女,景老师结了又离,也算一个,白老师的女人是在上个月死的。还有传达室的赵大爷也是老光棍队伍里的人。同学们你搭一句,我补一句走进迎暄门时,凉风爽爽,就让我想起了瞿昙海伦:她穿的那件白色圆点湖蓝底的衬衣在喜城像汝窑的碟子一样珍稀。当我走到她病床边时,她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微笑和一滴眼泪,似乎在告诉我利刃打开了她宽广的胸口,而目光的余波却扫向门外进进出出的人流——一条甜蜜、丰满的河流。这种近乎极端的独创使我一下子就认同了她。她那苍白瘦削的容颜迫使我不问青红皂白喜欢上她。我说:“海伦老师别安息快好吧,学语文多少还能认几个字,学数学记几个数有屁用。”我说这话时,身边的杨美人哧哧地发笑,丁丁宝朝我眨眨眼睛,我一回头,见江老师押犯人似的走在我身后,显然,我的话他全听到了。


警察最得意的时刻也不过是抓了个小偷而已。


我逃窜到校门口时,先是看到传达室的独眼老头在门口架一锅热水在拔鸡毛,然后马上看到一位英俊的小伙子在寻人问路。“你去哪儿?”我用手扇着脸上的热汗,喘息未定地问他。他说他是北京体育学院来实习的老师,问我县一中和县中学是否有区别。我刚想说茅房和厕所没甚区别,但一想不雅,就说老兵和老卒一个意思,这里就是了。那位小伙子喜眉笑目菱角嘴,头发蓬松如新扎的笤帚,他说:“我叫程星辰,你呢?”“小侉子。”我笑盈盈地告诉他。他神情开朗,笑我的名字怪,我就说虫以臭得名,嘻嘻,蛮好。说话之间,一辆上海牌小轿车开出校园,黑色的铁壳如一座坟渐渐走远,幽幽的尘土便支离破碎又你追我赶地浮在我的鞋面上,我怔了一下,缓过神来时,程老师已走出三五步,摆手和我再见。程老师双肩背着行李,手中拎了一个人造革的马桶包,稍微走得远一点时,身影一跳一跳的,好似皮影赶路呢。


陈皮实追上来,说阿尔巴尼亚让你到数学教研室去。阿尔巴尼亚?陈皮实见我的神情成了问号,就说嘿,说江老师呗,有人叫他阿尔巴尼亚,也有人叫他莫名其妙,这个人的心思可是比十八层圆白菜包得还紧,怪得你发蒙哩。福儿奶奶总说城里人是精,哪是人哩!到底是鳖老了英明,村里的牛不丈老师从没喊过学生去办公室,可学生都崇敬碑一样崇敬着他。我不想心不烦,一想心很烦,所以我很不情愿地来到了数学教研室。


我喊报告进了屋。十来张桌子,坐着五六个老师,男多女少,有伏案备课的,有哗哗哗翻本本判作业的,还有喝茶抽烟的,一个梳刘胡兰发型的女老师侧过身,手搭在椅背上看着我,她脸长得比膝盖还丑,声音却比夜莺动人:你是哪班的?谁叫你来的?


靠窗的那位老师被跃上窗台的阳光打亮了半张脸,剩下的那半张脸就反差成黄裱纸,目光眄过来时,我赶紧说我是13班的。对门而坐的那位女老师长了一张海狗脸,怄气的表情天生的,看我时极其冷漠地转动了一下蜡白的眼睛,就忙着又怄她的气去了,这位海狗脸的老师毫毛重,嘴巴一圈发灰,头发油亮油亮的。我注意到她十个手指甲上都长满了倒刺,我听福儿奶奶说贪婪又笨瓜的女人手最容易长倒刺,所以我就紧盯着她的手看……心思烂漫,还看到靠左墙的一位老师头发和墙一样灰白,藏蓝色的干部服比我穿的还要旧,还要暗,他耳朵薄如荔枝皮,呈透明状,他穿一双军用胶鞋,踝骨比槟果还大,圆鼓鼓的,就显得他比锅刷子还细的小腿有些吓人,尤其当他架着二郎腿抖索时,真让人担心他的腿不够结实。我还看到了两条醒目的标语: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为工农兵服务。尤其是后一条标语,让我心思邪开了。我被注销城市户口已经三年了,口粮拿的是516斤,按知青的待遇。我要是正牌农民,我能来这鬼地势,鬼教研室,被一帮歪瓜裂枣的男女说长论短吗?支书仁义,去年还分了我98斤自留地粮,半斤麻油,二斤金针菜和三斤山杏干。福儿奶奶说得没错,吃人家碗半,由人家使唤。我要是不那么财迷,我就拿老乡312斤口粮,我也不会被撵到这儿来,一具死尸被我掇弄了,一群乖乖亲亲的鸡丢了,一碗热热乎乎的血被抽了,连口滚水都没喝,又来到教研室这破地势罚站,想到此,难过来的难能可贵,眼睛发胀放酸之间,一阵极怪的脚步声嗵嗵地响起,一件黑物从我身侧嗖地飞到了我面前的办公桌上,再嗖的一声,又有一个黑物也飞到了办公桌上。


“是你的手套吧?”江老师问。


这双麂皮手套是母亲留给我的,那上面有古老的翱辫刺绣的纹样,有凤凰站在花枝上鸣叫。我猜想是丢在医院了。此刻,它如柔软的缅刀,轻吟锋利。我几乎伸手去抓了,手伸到一半改成了挠头发。昨天晚上,我刚躺下,就被头戴前进帽的男子给喊出了寝室,他说江老师拒不承认那围巾是他的,他是打听了半天才找到我的。他觉得这件事很无聊,他还说只有女生才会制造性质不明的麻烦,巴结班主任的方式五花八门,如此这般令他嗤之以鼻。寝室前一排桶粗的白杨,夜光下翻抖着如冰页一样的叶子,我对人是三春雨,可别人对我是九月霜,此刻,那条围巾还塞在我的铺盖卷里,“这双手套不是我的!”话一出口,我发现了自己的应变能力。


江老师有着织网只为捕风的从容,他不动声色地坐下,看都没看就把那双手套推到了一边。他打开一本书,旋即又阖上,他拉开抽屉,翻找笔时是哗啦哗啦一片响声,再后,他把活页纸夹又翻了一会儿,才将身子后仰在椅背上问我:“想知道叫你来的原因吗?”“不想。”我不加思索地答道。“什么?”江老师用目光审问着我。“我想回村。”说这话时我是不图柴烂,只求斧头柄脱。江老师抬起手拢了拢头发,我马上发现他袖口褴褛,脱落的线头有点长,“一个三角形有几个直角?”他突然发问。“三个!”我话音刚落,引来一屋的哄笑,“没说四个直角就挺不赖喽。”屋里众老师你言我语,认定说死莲花还有藕,其中有一位老师还走到我面前仔细端详了我半天,试探地问道:“你神经没毛病吧?”


江老师伸着细黄的脖颈,问我什么时候给他钱?“什么钱?”我纳闷。江老师说他的围巾是在太原柳巷的“沪羊毛精纺产品专营店”买的,买时花了五元陆角,“你给我五块钱吧,我才戴了两年。”江老师说这话时,阳光轻轻透过筛子般的叶隙,从他那饱满的额头,撒下亮晶晶的圆片,宛如跳动的金币。


我二话没说,脱了中山装,食指勾着衣领说:“三钿不值两钿,怎么样?你给我五块一毛钱吧。”


“我为什么要买你的烂布褂子?”


“想公道,你颠我倒呗。”


“岂有此理,我的围巾被你的脚踩了,被你的屁股坐了,被你的脏手揉了,你……你难道不该到柳巷给我买条一模一样的回来么?”江老师说到这儿,音高了:“如果我真的刁难你……”


江老师说完,身子后仰,他左手后探,一把扯掉了撂在了椅背上的中山装,朝脑后扔去……偏巧,刚从门外进来个人,我的中山装成了盖头,把那人的脸给蒙住了。


“嘿嘿,搞甚么?”盖头里的声音瓮瓮的:“见鬼!谁还有这份闲情?”揭去盖头走进来的是昨晚还我围巾的那个戴前进帽的老师。刘主任好,刘主任好,老师们纷纷叫他时,他说:“呦,大伙儿都在啊。”


“可惜于拙不在了。”冷不丁的声音从墙角发出,长着海狗脸的女教师那怄气的表情与哀怨含涕的声音又亮又响,一时间,人鬼殊途的叹喟就击中了在场的所有人。


这个说非人使命命使人。那个说洋凤凰又名不死鸟。“算了,别和你的学生治气了,”轮到刘主任可以把话插进来时,萧瑟的氛围感染了每一个人,大家的目光都射向靠门右边的那张桌子;桌子上半瓶红墨水边放着一杆蘸水笔,一个黑板擦下压着一张借书证及一撂书,一盆栽在水中的白菜根抻出四五枝鲜翠的杆,七八片娇绿的叶和嫩嫩纤纤的花蕾初绽沁黄……睹物思人,老师们该欷的欷,该哽咽的哽咽着。“我知道你不是当班主任的料,”刘主任拍着江老师的胳膊说,“谁让你教的是主课啊,况且还是贾校长钦点的。”


“于拙老师死得太急!他借了我一本余介石的《数学概论》都没还呢。”“嘿,他还借了我一本刘薰宇的《马先生谈算学》,一本朱德熙的《数词和数词结构》呢,要不,咱俩到地府要去?”刘主任拉过一把一坐就直咯吱咯吱叫的椅子,坐在江老师旁边,商量着。“他吊死在讲台前,我的课怎么上?”


“再有,我的课不是为他吊死而上的,数学不是救援物资。”


一股腌韭菜花和劣质烟草的混合味从死者的桌子上徐徐飘来,我小声嘀咕:“死尸是我抱下来的,抬尸的也是我,难道我也甭进教室了?”


你先把五块钱还给我。江老师余怒未消,把叼在嘴里的烟卷夹在焦黄的手指间滚了滚:“谁让你抱死尸的,我让你抱死尸了吗?没准是你有抱尸的瘾吧?说白了,你不就想抛头露面,与众不同吗?”


“没错,”我表现出向往的神情:“用不了多久,我会像抱西瓜一样抱起你的尸体,走到半路,呱叽一声摔在地上,”我双手使劲儿揪着小棉袄的下摆,把声音放慢放轻:“有朝一日。”


“闭嘴。”刘主任制止道:“有这么对老师说话的吗?师道可以不尊严,人道不可以不尊严!江老师是堂堂的教授,他讹你干嘛,你不还钱不行,先还钱,再道歉,干戈化为玉帛。”刘主任说这番话时声音虚高,表情实绵,眼睛朝我了。


我的额头是碰不到苍天的,更何况刘主任用心良苦,我掏出十块钱,让江老师找。一屋子教师最多的声称带了一块钱,全加上都凑不够五块,刘主任让江老师拿钱出去兑换,江老师不依不饶地边走边说:“你别牛,你就是带来袁大头,我照样兑换给你。”


“谁说黄鼠狼没有护身屁?”刘主任再一次朝我了眼睛,说这话时,白老师专注地将一截粉红的粉笔碾成齑粉,他的大拇指按图钉般恶狠狠碾时,指甲盖脂玉一样白。刘主任满嘴胡髯比笼布都密实,他说:“墨水瓶里也能溺死人,诚如于拙老师,备课本里有吊唁,诚如鄙人。”


紧接着,刘主任说老师们无论如何你们都要把心情放晴,因为今天晚上以教研室为单位,继续学习中央3号文件,还是晚七点。


“另外,从今以后,凡是晚上都要学习开会,除非有特殊情况通知。”刘主任拍着巴掌通知完,又对长着海狗表情的老师说:“大同二矿的煤再催催,早运来一天早一天踏实,呼啦啦一下来了三百名学生,百十号老师,人人都得想办法,群策群力嘛,侯老师,拜托。”“白老师,”刘主任又对那位脸长得比膝盖还丑的老师说:“校办厂做的蜡软得赛过黍秫糕,抽空你指导指导。噢,对了,还有罗老师……”刘主任指着一个下眼睑浮肿,下颚凹陷,眉心发黄,死了都睡不自然的罗老师说:“你先把老婆、娃接来,扔在闻喜老家也不是个办法。县教育局马局长都说一晃过三冬,三晃一世人,抓紧恩爱又能恩爱几天,罗老师你一天到晚苦着脸你想甚哩。马局长还说你不搬老婆,他可要搬了。”


“刘主任,当兵的没枪,唱戏的没腔,打谷的没场,教书的没课本么。”罗老师双手摊开,朝刘主任打着手掌说。


“咋没有,”刘主任昂着脖子说:“不是有一本《工业学大庆基础知识》,一本《农业学大寨基础知识》么。”


“半亩地里种了五谷加白薯,那也叫课本?”


“乱讲!我们不是有江远澜吗?江老师是啥人材?教授哪能白当?编不了星空日月粉蛾裙,还编不了个高中教材?”刘主任说这话时正巧江老师进门。“江大教授,说你呢!”白老师高调起一嗓子,“江兄,退一万步说,即便你编不了教材,出几道题,写个教学大纲总可以吧!”


江老师站起,慢悠悠地走到教研室门口的小黑板面前,竖着写下:“才疏学浅绠短汲深”之后又把粉笔小心翼翼地放进了黑板槽,抽身走人时没打任何招呼。


我已经是羊尾巴油撂在石板上,冷供半天啦。趁着一个送报纸的少年正好脚步轻盈地踅进来,趁着一个一身素服的女子进来说为他丈夫于拙还书,说罢泪眼凄迷,我正好溜地踅出去。我都跨出门槛了,手拿报纸的刘主任扭过头说:“哎,哎,你去哪?”“找……找江老师,要钱!”我堂哉皇哉地说。“噢——”刘主任一双血丝纵横的眼睛朝我瞟来:“找到江老师告诉他,晚上到我家吃大米饭!”


我听得明白,点点头;又听不明白,再点点头。


没走几步,我就觉得不对劲儿,猛地转身,发现我的十八只鸡像糖葫芦一样穿在一根丈余长的竹竿上,它们吊着颈脖,戳在歌咏房的门口,显然,是被汽枪打死的,凌乱滩开的羽毛上沾满了黑红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