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科长其人(2)

作者:懿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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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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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7 0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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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5706字

“爷的流汤你的流汤么?爷的奶可精哩。”魏丰燕自豪得难以自制,“人家都说我长了两座蒙古包!”


“人家没说你长了两座坟包?”话一出口,猛地想起了海伦老师。眼前立马浮现出那个瘦唧唧连棵芨芨草都没一根的小坟包……海伦和那男的原来要埋在靠铁路旁的乱石滩的,这是贾校长的好心,说守在铁轨边,能思念回家。海伦老师的好朋友石磊磊不同意,认为相思如灰,女人是水做的,埋在河边情理皆通。学校的老师们正争论着是埋在桑干河还是白登河时,和海伦一道死的那男的家人——两个兄弟来了。兄弟二人来到尸房,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既不哭也不笑,像装山药蛋一样把那男的装进了丈长的口袋里,前后两头一扎,扛起来,一前一后走了。江老师事后跟我说:“真怀疑那兄弟二人是恋尸癖患者或是孜孜以求解剖学的大学生,他们连县医院和县公安局开的死亡证明书都没拿。”事实上,那天黄风弥漫,杨树转过脸来转过脸去地号啕,街道冷清,行人寥寥,瞿昙海伦老师的棺椁是雇的城关镇上的牛车拉到白登河去埋的。我因为要到总务处取烟,只送到了迎暄门。石老师和韦老师一人扛锹,一人扛镐跟在车后面……再后来,土地爷告诉我白登河正在解冻,冰凌深入浅出地往岸上涌,韦老师站在戏台大的一块冰凌上背诵西汉那年头一个叫潘岳的家伙写的《寡妇赋》:……静阖门以穷居兮,块茕独而靡依。易锦苗以苫席兮,代罗帱以素帷。命阿保而就列兮,览中以舒悲。口呜咽以失声兮,泪横迸而沾衣。愁烦冤其谁告兮,提孤孩干坐侧……韦老师正口干舌燥地念着,脚下的冰凌裂了,他整个人就掉进了白登河,若不是石老师把铁锹柄递给他,把他披冰挂凌的身子拖上岸来,春起饥饿的鱼鳖正等着他呢。就在石、韦二位老师湿淋淋往回返的路上,学校里出了一件大事。说出来很蹊跷,张菊花一脸油汗地找到我,“小侉子,快去大殿把礼堂用的白幕布扯一块来,幻灯室出拐了,快,郭局长要审查呢!”张菊花口气急得像个强盗,并把一串钥匙递给我。“你知道了?”她见我迷惑,先扯住我的袖子拽了一个圆圈,然后压低舌头告诉我:“侯大梅在幻灯室自焚了!谁想得到呀。嘿,不让她给郭局长放幻灯也不是政治问题嘛,她想差了嘛。”


“就是长着海狗脸的?”


“没正经!”张菊花白眼道:“没正经,什么海狗海豹的,人家都烧成一筐焦炭似的,唉,幻灯室都烧空了。”张菊花摆着头、摆着手离开我时一如离开常来常往的小酒馆,嘴巴还叽叽咕咕说着什么。而我在那一刻,马上想起来在模具车间见到贾校长时,他那瞪着死羊眼睛看我的样子实在是高深莫测。


正是食堂开饭的时候,同学们狠狠地押着别人的影子,匆匆赶路,都像去见多年未见的情人。夕阳似一枚暴腌的鸭蛋黄从大雄宝殿的鸱尾向下旋,一轮如海伦老师苍白容颜的满月由东边那条笔直、冷清的蓝蓝的天边冉冉升起,宁静地和落日交班。在清凉如洗的空气中,不知从哪儿飘来一缕几近透明的轻烟,散发出黄昏时特有的芳香。不知残阳为何要将最后的余晖投射在云林寺前的古柏、古槐疏疏朗朗的枝梢上,古树虽然没有借风英雄起舞,但它们枝杈上的新芽裹蘸了蜂蜜一样,晶晶闪亮。


撇开络绎追脚的尘土,我踏进了云林寺的大门。寺内铺着雕花的石板,踩上去只觉得鞋轻。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北京来的红卫兵把金刚殿、天王殿、排云殿给毁了,大雄宝殿之所以幸免于难,是被先得风声的老校长李云汉先生“占为库房”。我打开大殿,既看到面目丰满、宽衣博带、束发连冠的塑像数十尊,重彩平涂、线条流畅的聚墨碾子画铺遍了三面墙壁,而且像、画、书和题记到处都是。我还看到了一堆破烂的风琴、西洋乐器、体育器材、值日牌、笤帚簸箕、铁炉子和黑乎乎的大柜子一个又一个。


大雄宝殿既比医学院的钴镭室大,也比村里的打谷场宽,我对这间比游泳池还大的房子毫无兴趣,那些彩塑男女穿的衣服,全都贴着形体飘拂而下,凸凹鲜明,个个都像淋着雨罚站似的,表情沉静。我对这些非要把服饰皈依进肉身,还要在灵肉中展示和谐的创造者们历来视而不见,当时,我一门心思就想赶快找到白幕布,好交张菊花的差。


我找到了一箱箱的粉笔、蜡烛、黑板擦、一群不是鼻子被蹭破,脸蛋被蹭污的大头娃娃,我找到了各式各样的烧瓶、酒精灯、试管、鼓、锣、镲大小型号一大堆,可就是没找着我要找的,于是,我向后殿走去。


先是听到秋风吹拂满地黄叶的哗哗啦啦声,又听到晾在长廊里的绸裙被秋雨斜扫的声,当然了,老鼠历来把库房视为天堂,它们吱吱叽叽的声音不用听也听得到,我很迟钝地在接受古里古怪的那么一种肆无忌惮的声音的同时,我看到光着屁股在白幕布上摔跤的石磊磊、庄稼重老师!


石磊磊老师的脸没准刚从练习憋气的脸盆里提起来,还滴答着水,庄稼重老师没见我之前还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扭头看见我时赶紧蜷作一团,卧在石磊磊老师身上不动了。只是他们嘴里都忍不住吐出颤颤悠悠、绘声绘色的声音。他们的声音变化成比杜鹃鸟在初冬的叫声还要凄异哀啭,是见到我之后,那是让人心中寒肃却敬佩的声音。


白幕布包住了他们俩的光屁股,只露出两个脑袋来瞅瞅我,再互相瞅一瞅。突然,我注意到了石磊磊的脚,她的脚指甲盖上涂着大红的蔻丹!石磊磊急遽地把脚往回缩时,彼此触目惊心地瞅着对方,我退了几步之后,转身跑了。


我双手捂着嘴跑,都跑回寝室坐在炕沿上回味了,才想起张菊花要的白幕布。我曾经把家里的提花绸被面剥下来,撕成条送给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如法炮制,我把被里揭了下来,送到了张菊花的办公室。


我刚从张的办公室出来,便碰到了庄稼重老师,他脸色刷黑地盯着我,我马上喉咙壅塞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倒是庄老师对我不知深浅的闯入及马上告密的猜测都相当地理解,“嗯,怎么没有去江先生家补习呢?”他的音调和表情都变了,如果不是他在后殿里和石磊磊的关系取得凯旋,他真没必要这么神气活现。


“侯大梅在幻灯室自焚了!”此话既然从我的口里说出来,索性把话说到底:“郭局长都来了。”“他来干啥?”“我知道他干啥不干啥!”我甩下庄老师,来到了江老师家。“你来打太极拳吗?”江老师一上来就把我给问蒙了。“你是来补课还是观光?”江把话点到这儿,我才想起忘带课本了。其实,所谓的“数学书”,不过是江自编的油印教材,他占着“山西省高等数学编纂小组”编委的茅坑,屙下我学的这本“田螺屎”,就和一条大河屙下一枚孑孓一样。“这不有的是吗?”我指着撂在他桌脚边高至抽屉的“数学书”说。“你可以到外面砸炭去了。”江说着,把门打开了。


我砸了至少五筐炭之后,江又让我给他打开水,我打完开水,他又让我去给他买煤油和肥皂,再回到他屋,天已经黑透了,他吧咂吧咂喝着荔枝蜜水,就着鸡仔饼,问我为什么要多给小程老师六条烟,我刚想说你要是同意我不补课,我多给你十条都可以,谁料,小程老师推门进来了,他打开铝饭盒,取出两块点心,笑嘻嘻地对江说:“尝尝英国松饼吧!”江看了一眼,当即顶撞道:“明明是平淡无味的小面团嘛,说什么英国松饼,嘁!”小程老师大大咧咧道:“你说是啥就是啥么,你尝尝嘛。”江摇着头,很坚决地拒绝着。“再不吃,你的腿就细得羊腿一样喽。”小程老师戏谑地说完,又说:“侯大梅烧死了,咱得化悲痛为饭量,师生暴死历来是本校的一大特色,特色的特色死的都是女教师。”江不屑地对小程老师说:“你才来几天,一个搞体育的!非战争情况下,非正常的死亡接踵出现在一个所谓欢乐的校园里,你琢磨琢磨吧。”小程老师听罢,不悦地走了。江冷冷地看着门阖门翕,怔了几秒,没好气地问我:“你是来罚坐的?”


我并没想让屁股坐在寒江上,可瞅着江那张寒秋脸,我更担心我的屁股什么时候能离开寒江,于是我说:“您能给我出几道题吗又辛苦老师您了。”江想不透地还在问我:“你为什么要多给小程六条烟呢?”“是小程老师说的?”我反问道。“我只想知道是谁在说谎!”绕了这么一圈,江仍抓住这件事不放,足以说明认真对于数学家来说是多么的可怕。“我是多给了他六条烟,”我承认了。“你干嘛要多给他六条呢?”“不干嘛。”“不干嘛你还多给他六条烟?”“我哪想那么多呀!”“你脑袋瓜子都在想些什么?”我被江老师问烦了,我就非常无耻地说我想念刚刚死了的侯大梅老师。侯大梅前几天才把自做的一大堆书签分送给老师们,不知她从哪儿找来的菩提叶,巴掌大的菩提叶太少见了……江的思路也顺着我拐道了,片刻,他又说:“亏她把书签的穗子用黑丝带……”


再等江老师给我布置完习题,韦荷马门也不敲就进来了。“江兄,地区郭局长要见你。”韦一进门就嚷开了。“不见不见,”江摆摆手。韦走了,没几分钟,韦又回来了,同样是不敲门就进来了,这次他笑嗬嗬地说:“张菊花说了,只要你见了郭局长,她送你一袋大米!外加一盒乌龙茶。”江恼了:“她以为我江远澜是什么人,你告诉她甭说什么郭局长,皇帝求见也不见!”“天才不愧是饿出来的,”韦说着,来到江的身边,揽揽江的肩膀:“江兄学力精醇,清严无滓,足以岸视时流,可人要活饭要吃,学问要做,面子也给我一点吧,他们都知道咱俩关系好。”江不再说话,他扭身坐在床尾,正色对韦老师说:“你再逼我,我们干脆绝交!”


“小侉子,你来说句公道话嘛。”韦老师在给自己找台阶。我正欲说我不能说话,张菊花进来了,她说:“江远澜我可以给你两袋大米,交换条件是你去陪郭局长吃顿饭。”江远澜盯着张菊花两眼冒火地看了一会儿,抽身甩门走了,张菊花追着问时,还被门槛绊了一跤:“你去哪儿?”“买烟——”江把声音拉得老长。


据说郭局长对素数略知一二,故对江远澜分外敬重,临走时他怅然地说孔融分梨,是数学问题,孔融让梨,是情感问题,孔融吃不吃梨,是孔融自己的问题。郭局长让把这些话捎给江远澜的同时,命令把校图书馆腾出来,办成“批林批孔教育展览会”。


校图书馆的藏书有多少万册或万万册与数学有关,与我无关。这么多书要搬到大雄宝殿,可不比从邻居家搬回一个板凳,最后两天是我搬书还是书搬我已经搞糊涂了。总之我连上厕所时,脑袋都像龙头凝视前方,双手直垂做抱状,肩膀平端,两脚外八字,相貌苦涩。


江远澜这两天正研究素数,心中被热情驱逼,既不洗脸也不刷牙,满嘴异味地对我说黎曼证明了函数的一些重要性质并简要的断言了其他的性质未予证明,我正尝试着证明黎曼的断言,尽管这些断言又有了新分支。江还说,他要做的这道题又叫做“黎曼猜想”这个未解决的问题即,0≤x≤1中的一切零点都位于x=2这条线上。(希尔伯特23个问题中的第8个问题)。,需要去猜想的东西当然离不开全神贯注,为了他能全神贯注地猜想,他命令我从饭堂打饭之后即去他家,这样可以节省一个小时。


姓江的真不是吃素的!我是正宗玩心游万仞,玩神骛八极的主儿,每天晚饭后我都要到操场疯玩一阵子,骡子卸辕之后尚能滚翻几回沙澡,可我……唉,我真恨自己整治江远澜的心胸不够开阔,此前,我只偷了他两次钱,区区十元,我为什么不多偷一点呢?带着这种想法,带着一块发面丝糕,我又来到了江远澜家。


江远澜捏着一张纸在哭,泪水平平,哭相倒还虔诚,清鼻涕比糖稀拉丝还长。头一次观赏这么一副法相,我装出蹙眉含睇、讶异满面、欲言又止的样子,心底里的花朵却噌噌噌地开放。他出了什么事儿?我甚至想虚情假意问一下子,但看他悲痛仍在进行中,我就想到了溜。我刚退后一步,江就问我:“你去哪?”我说:“哪也不去,蹭蹭鞋底的泥。”我蹭了两下,心生一计,便把丝糕递给他,“老师,吃吧,”说着便往外走。“你去哪?”江警觉地再问,我说:“我再去领一块丝糕。”“第一,我虚不受补,收回你的丝糕!第二,我只吃大米,不吃面食,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提醒。第三,你给我老老实实坐下补课。”他说完,狠狠擤了一把清鼻涕。


刚刚坐到凳子上,我就对他说:“糟糕,大殿的门我忘锁了。”江的泪眼还在婆娑,声音却非常凶巴:“坐稳吧!”我说:“学校那么多书丢了谁负责?”“你为什么忘记锁门?”“又不是我家的门,忘记锁很正常嘛。”江盯着我看了几秒,然后说:“走,我陪你一道去锁门。”


大殿距江远澜家不足两百米,他的步子迈得大,还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瞅我,便让来来往往的师生很注意地看我。听一声从城墙边传来的雁唳,再听一声从城墙边传来的雁唳,我第一次体验到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在现实中不好玩。


奇怪的是大殿的门的确虚掩着,鹅蛋锁头挂在钌铞儿上,莫非……我立即想到了石磊磊涂着大红蔻丹的脚丫子,“我去后殿了。”我急着再去看个究竟,不料,江老汉却眼睛犯困地瞅着大殿两侧的罗汉问我:“慢!所有的书都搬到这儿来了?”我点点头。“包括数学书?”我再点点头。江盯着一尊尊面色愁苦的罗汉,似乎不明白罗汉为什么有的开心,有的不开心,他陷入回忆地对着罗汉说:“是不是我刚才……”我说:“不是不是。”我向往后殿地对江说:“我要到后殿找一本名叫《普希金全集》的书。”


“既然是全集,怎么会是一本呢?”江纠正我。


我说:“是全集就不能一本么,我看到的只是一本么!再说,难道我去买鸡毛菜,我能论根一根一根买么。”“诡辩!”江厌烦地摆摆手,催我去找,然后告诉那位面色愁苦的罗汉:“女人是何等的胡搅蛮缠。”


我从后殿转出来时,不见了江远澜。“江老师!”我喊了一嗓子之后见没人应答,就赶紧锁上门,回到江远澜家。


江远澜家的门也同样虚掩着,两只瘦得干瘪的老鼠正在彩排二人台《打樱桃》,它们见我来了就嚷嚷土地旱地坡坡地,没有耗子的立足地!它们有气无力咳咳咿呀咳哎嗨哎嗨嗨哼着万能过门离开时,扔下了江远澜当枕巾铺在枕头上的塑料布——咬了好几个大窟窿。


我把塑料布铺平扯了扯,它竟发出红旗猎猎的美妙声音,我灵机一动,决定马上把这块塑料布缝在红卫兵袖章的里面做衬。我在翻抽屉找针线的过程中,下意识地先拉开了江远澜放钱的抽屉。我又和那个笔记本不期而遇了,邂逅真好,打开它,又见到了钱,齐是五块的,一二三地数,有八张,四十元。


咋江远澜的钱像泉呢,我决定拿走两张五块钱,没什么好说的,拿!


拿完了钱,一刻也不愿多呆,我粗针大线地把塑料布缝在红袖章的背面之后,仍下针线就出了门。月亮亮着,星光光着,夜空空着,我大幅度地甩动手臂时,唰唰唰红袖章竟发出喇叭声咽的声音,这声音催眠,我一头栽进寝室后就什么也记不清了。


等我再有了意识,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放肆空鸣的肚子把我震醒时,我马上想到和魏丰燕一起去吃头脑。魏丰燕捏着一抠抠青盐在门口洗牙,我问她去不去吃头脑,魏丰燕龇着牙说吃肥了跑瘦了。我说不吃拉倒。她又问我吃完了头脑,再去城墙不?我说你报丧上瘾啦,我正想再找一个伴儿,粉粉婶带着我们村著名的交际花白马牙堵上门来了。


粉粉婶上来就夸我:“又见到仁义的小侉子了。”


白马牙也说:“小侉子不仁义还有谁仁义,仁义得气死观音哩。”


我问出了啥拐啦?粉粉婶瞧着白马牙不说,白马牙捅捅粉粉婶的腰眼儿不言语。尽管我明确知道我是一屁股坐在苇棵里,碰上茬了,可我偏欠缺有屎不拉,肚里憋着的性格。“咋啦?白马牙让男人打啦?”白马牙摇头。“粉粉婶家窑坍啦?”粉粉婶摇头。“绝心旦和你争相好的男人啦?”白马牙摇摇头。我问是不是村里又来了坑骗钱财的打井队、勘探队、宣传队、放映队、卫生队和农机队,二人齐声说哪里闻得到生人气味,连乡邮员都三个月才来一回村里。我再问到底怎么了?她们二人竟做出小鲤鱼戏水,吞吞吐吐的娇怜样子,揪着头巾穗儿沉默起来。


我掏出昨晚从江远澜家偷的十元钱,“我也弹尽粮绝了,只有这么多了。”粉粉婶噌地接过钱,解释道:“大队的油坊要开了,可油捻儿用的棉花钱还都没着落呢。原来听说这县城西门外有卖炕的营生,白马牙也答应卖卖炕,可咋没了呢。”粉粉婶说到这儿,白马牙说,“昨天后晌我们就来了,转悠了一晚上,不是电站就是医院,不是屠宰场就是机械厂,走得乏得呀膝盖都不会弯了。”“你觉悟够高的嘛,”我说一献起身来一马当先呀!“灰谝!”白马牙笑嗔着说:“爷家的男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身子薄得像张筚篥,瞎子戴个望远镜,能解决啥问题么?再说了,支书应承我了,等油坊开了,多分二斤油给我……”


白马牙是我们村风流成性的人物之一,另一个叫绝心旦,更是个尤物。把白马牙从大同聚乐堡娶到我们村后,她就主动、自愿地和村里的光棍打成了一片。她人胖乎,眼细眯,发黑密,奶壮实,人拾掇得利利落落的,尤其是一口雪白的牙比一种叫白马牙的玉米还要均实细密,村里人便叫她白马牙了。白马牙的故事后面肯定要讲的,白马牙声称夜夜风流并不是为了半筐山药蛋或一碗炒莜麦,实在是下坡的车难刹闸,身不由己。戏逗她的人就问:“咋也得挑肥捡瘦,拨拉拨拉吧?”白马牙斥道:“瞎子吃羊肉,块块都好,拨拉掉了肉,难道吃糠么?”


粉粉婶把白马牙拨拉到身后,顶着我的鼻尖说:“还差六块。”“甭说六块,六毛爷也没了。”我说:“六分嘛可能还有,”我从兜里摸出一毛钱,“甭找啦!”说着交给了白马牙。粉粉婶见我双手叉抱在胸前的架势,就知道糠皮二两难榨油了,她神色马上凝重地对我说:“娃读书的这地势可是个风流地势。土坷垃和土坷垃都相好,驴粪蛋都敢和山药蛋成亲,小侉子你可要清醒着。”“就是,就是,”白马牙插话道:“戏文说青衫薄福,红粉薄命,小侉子俊得没深浅,是要考虑筹划好怎样‘保嫁为哥’。”


保家为国被白马牙说成了保嫁为哥很正常,白马牙说不打搅我了,还想去汽车站,只要上一个就解决问题。白马牙急煞煞地催粉粉婶走,粉粉婶这才从包袱里掏出一罐糖精腌的沙棘递给我:甜甜酸酸给娃吃哇。我双手抱着罐子,犹豫着是再赔上两块还是三块。我之所以贪婪在犹犹豫豫的情景中,是这情景温润飘逸;我在村头的沱子边帮白马牙沤青麻,我在丰稔山帮粉粉婶拾地皮菜……


刚把粉粉婶、白马牙送走,小程老师扛着一杆汽枪来找我,说他要到大同县的聚乐山打石鸡,问坐汽车在哪儿下近便。“操心狼劫了你!”我说这话时带着明显的情绪,自从我说我跳的远有八米之后,小程老师就像避瘟疫一样避着我,这会儿他来找我,按福儿奶奶的话说是羊粪蛋里掉进个花生,是个好仁。我说:“坐一站火车,在王官屯下,斜插过朱官屯寨,就上聚乐山了,哪还用坐汽车,费事费时哩。”小程老师说:“去!说得轻巧,路认识我,我认识路么?”我说:“我带您去,闭着眼睛走,我都可以另外赶灵性。”小程老师连忙说:“当然当然,能跳八米远的人艺不压身,更有绝技在后面。”“你到底是希望我去还是不希望我去?”我把话挑明了问时,小程老师的菱角嘴笑得无根无据,我认定他是赞同,就和他约好八点半在喜城火车站集合,不见不散。


别的事我都可以撂下不管,领烟的事却不能交给别人管,急着去总务处吴处长那儿领烟,心一贼,就要了二十条烟。吴处长怀疑地问:“能来两千人?”“超!不信你站在门口数,准超!”吴处长看我说得斩钉截铁,顺手又给了我两条。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没说的!我点头谢着说,吴处长却说发几条烟用谢么,金条发发嘛还差不多,吴处长说话的神气像拿金条码多米诺骨牌,牛得昏天黑地。


才出校门口,便碰到了庄稼重老师、石磊磊老师,庄稼重怀里抱着两匹黑布,而石磊磊怀里抱着两匹白布,二人共同斜睨了我一眼,嘻嘻冷笑了一声并与我擦肩而过。


石老师的手腕上鼓着一道胖乎乎的肉褶,就像孩子的手,都走到车站了,我还想着上海人咋那精致呢。


小程老师比我早到车站,一上来却问我买票了没有。知青不买票,我说得相当干脆。小程老师笑了,说操心罚票。我再说舟车万里,风雪关河,哪个文人骚客出门买票?小程老师再再说江洋大盗绿林好汉加兵痞是不买票的,这点你完全混淆了。我心里说混淆就混淆了,眼睛却盯着东方。汽笛与火车同时出现在我面前,我觉得眼前的火车比三层楼还高,车门一开,我双手撑着扶手,玩双杠似的把身体悠进车厢,一头扎进一帮矿工模样的人群中。小程老师不住地叫着小侉子,小侉子,等找到我时,车已经开了。他问我干嘛钻到这儿来。去大同矿的这些男人高矮不一,胖瘦不等,鼻孔、指甲缝却一律精黑,长年在坑道里作业,背都驼着,表情相当冷漠。窗外盐碱滩上的杨柳,棵棵怪异、株株诡谲,口外的风始作俑者又算是园艺大师,将稀稀落落的它们出落成盆景的别致。


喜城站到王官屯站不过半堂课的时间,打几个哈欠的工夫就到了。这期间,有一位给娃吃奶的妇女被小程老师好奇上了。那妇女掀开暗红翠花的棉袄,里面穿一件湖蓝红花的棉腰,三个盘扣缀在左肩上,棉腰的***前开了两个柿子大的窟窿,两个质朴宽大的***交相辉映在胸前。一个半岁大的娃娃,吃着一颗奶,拽着一颗奶玩,那女人的奶头比桃花骨朵儿还漂亮,就把小程老师给看傻了。


在我们雁北,尤其是山区,奶娃的母亲们都穿着胸前有两窟窿的腰腰,或单或棉呢,为的是娃叼吮方便,小程老师连这都没见过,只能说他活得惶。我哎哎了好几声,小程老师置若罔闻,眼睛干脆埋在了那女人的怀里。那女人摆出了“一个饕餮的冬天,我把怀敞开了”的诗意,只顾着逗弄娃娃的小脚丫,笑意盈盈却不抬头,姿态自然沁人心脾,如果不是到站了,我硬把小程老师拽下火车,小程老师坐到集仁、包头完全有可能。


一下车,我就大声地和小程老师说普通话往检票口走,小程老师骂我是只母青蛙呱呱呱。我葡萄话一串一串的,检票口站着位一头白发的中年男子,我说知青知青,验票验票,检票的男人嘴上说着,挥挥手,却把我俩放过去了。


“小侉子,真有你的。”小程老师明白了我的虚张声势,给予了表扬。“小程老师,也真有你的。”我模仿着他在车上痴迷迷看奶娃女人的那副表情,哏哏笑起来。小程老师感叹地说:“人生不能作拿破仑,便当作贾宝玉!”贾宝玉!一下子让我想起了我们村白马牙,她总说自己是民间林黛玉,兼喜乾隆爱康熙。白马牙向林黛玉看齐,齐不齐都可看,可这小程老师也放言作贾宝玉,就让我相当怀疑。你不是昨天还说要当改良了的维京人,你不是要做骑着八条腿的骏马斯莱甫尼尔的奥丁吗?我都要脱口而出了,突然袭来的油炸食品的香味把我的话给闷回去了,那香味,风油精似的把我的鼻头打亮,那香味直蹿到了头顶。啊!恍若隔世的香味竟从土路一侧的砖窑里杀出来,“冲上去!”我和小程几乎同时说道。


他们在炸油条!


小程老师端着枪闯入,吓了炸油条的人一跳,瘦子说大同市的焦专员正在此地视察,这油条为他而炸。小程老师说他是省委大院王家的,来此地打猎,肚子正巧饿了。小程老师拨拉着枪栓,瞅瞄瞅瞄准星,一副无赖公子哥的嘴脸,另一个瘦子和我对了个眼神,又去和先开口说话的瘦子换对了一下眼神,“说吃哇,王家也好,八家也罢,赶得巧不如碰得巧,不咋,吃哇。”


这砖窑实际上是伙房,除了锅灶、厨具和几口缸外,没柜没箱,就让小程老师放心地去抓油条,就在小程老师的指尖触到油条的瞬间,一把精黑的煤铲呼地从天劈下,情况奇急,“小心!”我话刚出口,小程老师已鬼影一闪跳到炕上,刷刷,又一把长柄镰刀暗袭过来,这两个瘦子真拍真砍,姿势只怕不狠,小程老师以腿当手,迅速拨开利器,眉毛陡竖地喊:“走!”说着,他双臂推开炕窗,随着呛啷啷的响声,小程老师已飞出窗外。我抄起舀水的葫芦瓢,刚想砸对方一下子,不料,却让对方的煤铲拍在了葫芦瓢上,惯性使然偏不歪不斜砸在了我脑门上,疼得我顶着满眼金星,提脚转身踢向了对方的下巴颏!那瘦子闷叫一声,身子朝后歪斜,我岂敢恋战,惊惶出逃。


眨眼的功夫,我脑门上肿起了一个槟果大的包,伸手摸去,犹是火灼。小程老师没见怎么比划,肩膀、后腰都伤得不轻,肩头巴掌大的黑紫肉往外渗着血珠,颈部红肿得也甚是厉害。待我俩站到村外的杏树下验伤时,笑得像被人扼住了咽喉一样难听。再后来,我们俩很久都没说话,赌气似的,谁也不说。隐约听到塬上羊伴子的辽阔吆声,且疑且听,反而寂静得让人心慌。连靠在杏树边的墙壁半已倾圮的禾捆干燥棚都入画了似的,没有一丁点响动。霎那间,有一种置身遥远,似乎是在天涯之外的感觉。


小程老师突然用胳膊肘捅捅我,示意我注意禾捆棚,我的眼睛扫来扫去,发现棚内栖息着一头肥大如羊的猫头鹰。它躲在棚内阴暗的地方,蹲在一堆高耸的酸枣枝上,两只耳朵笔直地竖起,一对视而不见的黄黄的小眼珠瞪得滚圆,那副样子狰狞透顶。离我丈远的土崖下,有一丛开得清丽和蔼的苦苣花,风抓风放,它们慌慌张张地不知所措,就让我坐不住了。我被吓醒了一样,腾地就站了起来,小程老师也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我指着前方那条黄澄澄的沟壑,他马上点了点头,离开时,我注意到杏树的树影几乎正了,快到晌午了,与此同时,我还听到猫头鹰扑棱着翅膀,碰响禾捆及酸枣枝的声音。


走进沟壑,小程老师不放心地问:“路对不对。”“路没有错对,关键是你人去哪儿。”我说这话是抬杠的话,我的肚子嗷嗷乱叫,受饿的人是不会有好心情的。


小程老师仍是一副春游的派头,他说最好能打上几只野兔,石鸡炖野兔,是超一流的美味。他的兴致不减,步子便迈得贼大,我便问他干嘛不把那只猫头鹰打死。“猫头鹰是巫鹰,你的枪子打上去也得弹回来。”“猫头鹰穿着防弹衣?戴着头盔?”小程老师所答非所问:“但愿石鸡别穿上防弹衣。”我说:“石鸡都穿着布拉吉,石鸡祖孙三代都衔着花瓣串门去。”


聚乐山风化严重,远看铁青,近瞅铝灰。围在聚乐山周遭的塬、沟壑、村庄、沙棘林四季能生出八种气象,惟聚乐山寸草不生,亘古以来都是世袭的黑不溜秋。奇怪的是,黑不溜秋的石鸡就爱在这黑不溜秋的石山上安家,去年我去大同卖杏途经聚乐山,密密麻麻的石鸡像仙人球在一巨大的筛箩中滚动,狎昵得叫人肉麻,另外一些清高的母石鸡像会游走的小瓦罐和小陶壶,慢慢踱步,嘴巴里发出单纯的咕——咕声。


今年这一景象不在了,离聚乐山还有几里地,便听到了隆隆的炮声,石尘随风弥漫,沿途的白草、芨芨草和荆条草都像在石灰水里沤过,蔫几几,污塌塌的。再走近,一辆辆拉着石料的胶皮轱辘大车辚辚响着,伴着骡子发出的吃力的响鼻声与我们擦身而过。小程老师不住地拦住赶车把式问究竟,车把式带搭不理地告诉开山炸石是为了垒地堰,修梯田。县里的头脑们从大寨带回来了新鲜经验,说是石垒的地堰比土夯的地堰漂亮还高产。听到此,我即劝小程老师打道回府,如此看来,连石鸡的毛能找到几根都成问题,小程老师却说蒙哥马利能在诺曼底两栖登陆前夕见遍了在美国的各支部队,几乎见遍了所有作战的官兵,难道我还不能上趟聚乐山,兜它一圈吗?


的确是望山跑死马,等到达聚乐山,已经是后半晌了。灰不溜秋的人在装灰不溜秋的石头,灰不溜秋的牲口不耐烦地跺着灰不溜秋的蹄子,让灰不溜秋的石尘抓紧灰不溜秋地活动。


“小侉子——小侉子!”


我背后传来喊声,调头一看,嘿,是万斗哥!我们村的小木匠,就住在堡上,和福儿奶奶家是街坊。“咱村还来谁了?”我抓住万斗哥的手高兴地问。“还来了胡彪、胡豹兄弟俩,”万斗哥说着,转身指着半山上的一片人群说:“瞧,在那儿,瞧么。”


我正放眼寻找,“轰!”突然一声巨响,一朵巨大的蘑菇云呈现在我眼前,寂静片刻,骤然一片尖厉刺耳的嚎哭凄喊声,透过浓浓烟尘,远远望见有人像南瓜从山坡上滚下来,有的人面目狰狞地跺着双脚,有的人满身是血,捧着热乎乎的肠子,醉步般蹒跚,神情痛苦。出事了!万斗哥冲向爆炸现场,小程老师紧追着,我断后。马上有人扛着死了的人下山来,死人软得像剥去皮的羊,四肢吊儿郎当。有的人抱着濒死的人下山来,濒死的人散发着甜腻腻的血腥味,只是匕首般闪亮的肋骨破胸而现,见者惊心。等我见到胡彪、胡豹时,胡彪毫发未伤,胡豹嘴、鼻、耳都在咕涌着血泡,胡豹一只腿炸飞了,一只胳膊只剩下一,整个人像从血泥中拖出来,不行了,他连垂死的哀叫都没发出一声就死了。


胡彪不懂得哭,他阖上弟弟半睁的眼帘,蹲在尸体旁,抱住脑袋,弓着背一动不动。万斗哥说:“出门前爷家的母鸡往死里打鸣,爷就觉得要出拐,一路上纸钱白晃晃地跟着人影耍,不出拐除非太阳掉下来。”


一个没有哑得彻底的炮彻底地爆炸后,人们在采石现场清点出了五具尸体及重伤轻伤十七人。从王官屯、朱家窑、下深井几个公社征来的民工都吓得蜂拥着,躲到了不远处一道岩嶙峋的沟壑里。壑底齐是正绽新叶的甘草苗,过度惊吓的民工发狠地刨着甘草根,龇牙咧嘴地把甘草根揪出来之后,只是在胳膊上抽几下,不管掸没掸净土就塞进嘴里狂嚼,比大葱还要粗的甘草有的长至三丈余,扯拽麻烦,民工们就用铁锹就地斩断,每人获得尺把长,大家都来不及抹去像水痘一样清亮,一样鼓的冷汗,好像那甘草根也是火信子,不咬嚼得快一点儿又要出拐不可。


胡彪在村里有“神腿”之称,让他瞅见的野兔,生生活活被他撵死。獾啊、狸啊、黄鼠狼啊也都有多次被他撵死的记录。这次,他没有撵上兄弟的命,让兄弟的命去了黄泉,就抓住我的手“你可是看见嘞,你可是看见嘞”地嘟囔个不停。


小程老师随我,对血肉横飞的场面会产生莫名其妙的兴奋,但他的兴奋是形而上的,具体到把胡豹的尸体往公社抬时,他说死人的皮要粘了他的肉就要溃烂,此话出自军事哲学家克劳塞维茨之口,他不能不信。在草木不生的聚乐山下,歪言横生,地义天经。于是,胡彪抱住死尸的腿脚,我抱住死尸的脑袋朝公社走去。万斗哥在腋窝下夹着胡豹的一截残腿,右手攥着一截断胳膊,说能囫囵多少囫囵多少,紧紧跟在胡彪的身侧,而小程老师背杆汽枪在前面走,嘴里不停地说死人了,死人了。


公社的人往各村摇电话,通知接尸。有关抚恤的问题又由公社的人往县里摇电话,县里再往地区摇,地区再摇回县里,县里再摇回公社自然费些工夫,估计要一茬黍子熟了的时间。我和胡彪把胡豹的尸体抬进公社大门时,胡彪突然哇哇哭了起来,我也放开调门乱哭一气。村里的支书和干部来了四五个,蹲着抽烟袋呢,见到我们,哗啦围上来,问炮咋就不哑了,问人咋就炸死了,问咋就偏偏让晓井村摊上了,唉!


胡豹的脑浆从耳根后面流到了我的手心,一路上没留意,这会儿就觉得攥着一把浓鼻涕,指尖发凉,头皮发胀,随便在一棵疖疖疤疤的杨树上猛擦,生疼的手心又忙埋在地里,刚种下葵花的土是暄的,抚上去是暖的,我站起来问小程老师:“下一步该怎么办?”没想这话让支书听见了,他问我:“你上一步办得什么?”“抬死人。”“再往前,”“见死人。”“再往前,”“到聚乐山呗。”“你到聚乐山做甚?有读书的满世界乱转么,转悠啥不行,你转悠着找死人抬,抬得一脸的血嘎巴儿?眼珠子还在瞎转悠!”支书问着问着就把自己的警觉性给调动出来了:“你到聚乐山干甚?”我看了小程老师一眼,琢磨着。“干甚?”支书问急了,我就指着小程老师说:“他女人跟人家跑了,漂亮得能把山吓塌的女人跑了,俺帮他寻哩。”“女人要是想跑的话,长着一百条腿,不对,不对,都不用长腿!寻?”支书幸灾乐祸地说:“寻个悲观失望哇,女人,女人只长情不长理,你乌龟当当就当当哇,爷家七个小子,没娶回来一房,想当乌龟都要磕头烧香哩。”


……且不说我和小程老师如何在公社耽搁的,第二天下午回学校的路上,小程老师质问我为什么要说他女人丢了?居心何在?“闭眼睛放屁,瞎嗤呗。”我的回答只能令小程老师更生气,“你让我多没面子?!”一路上,他强调了至少五遍,权充他也是闭眼睛放屁,瞎嗤,我心中不去摇曳计较。倒是遥望积雪尚未消融的丰稔山,猛然想起在校门口遇见庄、石二位抱着一皂一素两匹布,遇见那只行为诡谲的猫头鹰,遇见去白登河祈雨扛大纛旗的,纛旗高二丈,白色三角形,黑花边滚流苏,上绣红龙,随后的锣鼓铙钹、仪仗队、肃静牌、金瓜、斧钺、朝天镫二十四件之多,一切的一切,所思匪夷。


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