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懿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7 00:11
|本章字节:28710字
有道是说钉是铁,宰羊见血,当江远澜郑重地告诉小程老师他结婚了时,小程老师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眼面前这位一副伤心欲绝模样的人是个新郎官。
小程老师是在和我把阿琪送到我们村又回到县城后半小时内获得的消息。当时,小程老师刚喝完一碗羊油炒面,满嘴都是面糊:“你的新娘在哪里?是假期回去结的婚吗?她是做什么的?怎么事先一点消息都没有呢?”小程老师惊讶地问道。“你要保密,答应我。”江远澜几乎是用胁迫的语调。“为什么?倒底为什么?”正欲擦车的小程老师抹布一扔,膏油壶一掷,他纳闷江远澜的衣服怎么也被露水打湿了,难道他彻夜梦游?
江老师打着喷嚏,擤着清鼻涕,用嘶哑的声音说:“请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不要。”
一辆红塑料布裹住了大梁,一辆绿塑料布也裹住了大梁的自行车放在了月光下,谁会认为月光酸苦?
小程老师、阿琪、我出了明初洪武二十六年建成的“成安门”,再出城门外的“瓮城”,一路南去时,阿琪坐在小程老师的车上,目光紧紧盯着渐渐模糊的城门,便让我产生她要用目光把城门钉死的念头。
铜绿色的大道闪闪发亮,往白登公路,经孙仁堡,张官屯,朱家窑头公社的土路,就到了我们公社。再向南,出崖关,邻村的李树如一望无垠,玄紫玄青的珊瑚林,几只球肥的猫头鹰发出鸣声,两只金黄眼睛卷着一团黑乎乎的身体在滑翔。“谷子地、黍子地、高粱地的香气为什么不一样?”阿琪问。“因为你长了狗鼻子,”小程老师这样答时,阿琪抬头望着繁星闪烁、深不可测的苍穹说:“脚下的大地怎么在动呢?”我说:“城里的土地是死的,村里的土地是活的,尽管我曾经是只城市老鼠。”阿琪听着笑了,我便跑到一块黍子地里,摘了一枝黍霉子给阿琪吃,阿琪瞅着鼠灰色指头粗的“怪胎”问我:“瘤子也能吃?”我嚓嚓自己吃了,阿琪说我的嘴像煤矿一样黑,我索性又钻到黍子地里拔了几枝“霉霉”,把嘴吃成一口“优良的煤矿”。
再等去我们村,山路陡峭,车子便不能骑了,只好推着走。一路上虫鸣、犬吠、鸡啼、鼠窜、狼奔都是陪伴,等把人儿安置给福儿奶奶,等把方兴未艾的离愁扼杀一点算一点,再上路,天已微明。
回县城,一路下坡,秋露护送,再等进了“成安门”,衣服全溻湿了,尤其是前襟都能拧出水了。小程老师抱怨女人想起一出是一出,唉声叹气遇见的美人都在陋巷,遇见的芳草都在颓院,兆头不太好。我听得心烦,急蹬车,将小程老师甩在后面,进学校大门时,江远澜门神般出现,他用郁愤的目光看着我;他的衣服也让露水溻湿了,显然,他恭候好久了。
“我一直在等你!我一直在等你!”江老师心平气和地说这番话时,清癯的脸憋得通红,瘦骨棱棱的双颊上那薄薄的皮肤也泛起了红晕,一双眍的大眼全是血丝,就让原来青灰色的脸色焕发出一种病态的生动,就让他的话有了刀锋一样的质感。
问题是阿琪一路垂泪不已,闹得小程老师烦躁不已:“我都和你订婚了,你还要怎么样?再说了,我又不是情圣,谁也没非要规定我为爱情寻灵,而你也不是小洋囡囡了。”他们的话说得我晕头胀脑的。这会儿,我骗腿从自行车上下来,面对江老师的指责一时语塞,我心里想:干嘛要等我呢,莫名其妙!嘴上却说:“补课也没必要搞成雷打不动吧,我是死狗扶不上墙。”“你!你……”江老师很生气,很灰心,我趁他噎得说不出话的当口,二话没说骑上车走了,我又累又饿又冷,我什么都顾不得了。
早晨第一节课,韦荷马进来说江老师病了。容不得我多想,韦老师说每日第一节课贵在吐故纳新,下面我把生吞活剥、不求甚解、滥用词藻、故作言情的一张借条给诸位同学念一遍,奇文共赏嘛!——不幸岳父命归西,——韦老师开口刚说,除我,全班女生的脑袋刷地扫向了男生,再等韦老师念完,全班吵得不亦乐乎。
“唐小丫,在你们村,女婿对女儿的爹妈用什么称谓?”韦老师问我。我说:“我们村叫外父、外母。”韦老师沉吟了一下,请魏丰燕回答管丈夫的父母叫什么?“死公公死婆婆,”魏丰燕张口就来,惹得男生个个龇着黑枣牙、虫吃牙,质问魏丰燕一身肥膘哪里来?“你们难道不懂羊肥卖价高的道理?”接着,魏丰燕又控诉她婆婆早晨只给她一罐糊糊、十个山药蛋的罪行。
韦老师说:“一种倾向总是掩盖着另一种倾向,披着羊皮的狼比起披着狼皮的羊哪个立意更高、危害更大?”再等男生,女生吵得几乎要打起来时,韦老师宣布之所以放小侉子一马,是小侉子的顺口溜编得还尚可,然后他又宣布课堂造句现在开始……“男女生各选三人,分别用:最……最……,宁可……也不……,其实……干嘛……事实上……——造句打擂,女生输,扫一个月教室,男生输,扫半个月教室。凭什么?女生们不服,韦老师说就凭我要告诉你们公平是相对而言的道理。”
康德一说:最好是男人,最坏是女人。但宁可不娶媳妇,也不妥协的想法其实是错误的,干嘛认真呢,事实上传宗接代是必要的。王有富说:最怕自己新婚丧妻,最喜女人蜜月守寡,宁可去体恤,也不承受体恤。其实,干嘛要在意体不体恤,事实上我们的温饱尚成问题。
陈皮实说:最美的女人肉乎乎的,最丑的女人板筋筋的。宁可把女人当熊一样抱不起,也不把女人当书一样捧读。其实穷讲究干嘛,事实上能娶上媳妇就挺不赖啦。
男生们刚造完句,韦老师就把脸放了下来:“境界,境界,你们的境界在哪里?”接着,韦老师说:“喜城中学表面上办得很像我国古代的书院,受节制但不干预教学,老师授课自由,事实上是无课本,教研久废,临时凑来一帮老师,各怀各的心事,各忧各的处境,说不定哪天要出大乱,老师的命运如风雪中的羊群,还求同学们体谅,别留下口实。我们这些身为教师的,责任是课讲有程、训迪有法、赏勤罚惰、作成人才。你们这些贵为学生的,都是好出身,既然来学习,就尽量不要再把农民的习气带进课堂,就尽量要学习羊,在哪儿都能找到它要吃的青草。”紧接着,韦老师讲“雄浑”,释“高古”,道“绮丽”,言“典雅”,将这些词在中国古代文学中的意境范畴逐一宣讲,变相获得批评的同学们听得惭愧、专心,再等韦老师声称一个好的名词就是一个好人的追求和向往时,同学们都明白了韦老师的良苦用心,教室静得只有韦老师的教导声:“所有平凡都是不平凡的牺牲。譬如雄浑: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岫云,寥寥长风……”
……两节语文课上下来,是体育课。小程老师先告诉了我江远澜结婚了的消息,“是么?”我表示怀疑。“就是今天早上他亲口说的,他还要我保密。”小程老师说道。“那你干嘛要告诉我呢?”我这么一问,小程老师也纳闷:“是啊,我干嘛告诉你呢。你什么时候再去看阿琪?”小程老师所问非所答地对我说:“情形看来不妙,接替方向明的人到了,听说是个造反派,郝老师悄悄和我嘀咕说那人是个笑面虎,在罗文皂公社蹲过点。口碑不好。”
我很想问小程老师哪来这么嗦,之所以忍住了,是魏丰燕急急慌慌地把我拉到一旁,递给我张便签,我打开来看,见上面只有五个字:你要倒霉了!
只有这么一行字,还无落款,笔迹也不认识,我也没想太多,就跑到校办工厂参加拆洗旧电机的学工劳动去了。魏丰燕追着问我为什么不参加体育课锻炼,我瞅着她油桶圆的形象说:“体育锻炼和劳动锻炼都要出汗、用力,能差到哪去呢?”魏丰燕说:“差远了,一个是为别人出汗,一个是为自己出汗,”我想想这道理能成立,就夸她大脑出汗了。
这天下午,学校大喇叭突然通知紧急会议:各套班子包括工会干部都要参加,等我赶到会场,石老师正守在门口等我,她上来就用哭腔说:“小侉子,你可把你石老师害死了!”我一愣,她像得到某种证实地用更丰富的哭腔说:“你家里的情况为什么要隐瞒呢?我隐瞒什么了?”我也慌了。“你敢说你没隐瞒吗?你爸爸妈妈都关着呢!”石老师的话赶上了黄浦江水的汹涌,在场的人,都用敌意或轻蔑的目光表达爱憎,甚至有人扭头不再看我,就让我心一下子舒服、踏实了,卸装后的疲惫充满了松弛的惬意,更何况天上一只绿靛颏一掠而过,地上一只麦粒大的黑蚂蚁低着头赶路,不小心误入苍黄的草地。我瞅着位居主席台上的贾校长,觉得他的能耐和韬晦都是不俗的,自打我在模具车间——于拙老师尸体旁面对面和他注视,听到他对尸体的表白之后,我一直等着他对我下手。狼不对羊下手的道理是行不通的,可怕的和恐惧的从来不是立竿见影,而是立了竿,见不着影。我把红卫兵袖章摘下来,原本想直接还给贾校长的,考虑到我在袖章里面夹了一层塑料布,甭浪费他们的想象力,所以,我就把红卫兵袖章揣进了裤兜,敬请他们把我在地球上的球籍也一并开除了。
做为露馅包子的我步履沉重地来到了江老师家。
从北京回到学校的第二天,我就接到了尹小虎的来信。一般来讲,信在路上要走七天,我怀疑那信是黑云逼着白云衔来。信中说我们家又被搜了一遍,除了拿走十余本像册,杂记簿、信件、零记卡面、摘录卡之外,还拿走了两箱我的哥哥们联合收藏的世界各地风光明信片及几张字画。我大哥酷爱在风光明信片上抒发他对有毒植物的深情以及对考古的憧憬,我估计我大哥的小命这回又够呛。尹小虎说她捞草打兔子顺手拿了我家一个金丝楠木砚盒,两块清华露九馆神龙墨。尹小虎还说是她把抄家的那帮人轰走的,她一提起她父亲现在是中央首长谁谁谁的保健大夫,那帮人瞠目结舌,大眼瞪小眼,小眼干瞪眼。尹小虎最后说我父母的问题在逐渐升级,我们家的门钥匙已经从居委会移到了专案组,她想取点什么,用点什么也不方便了。尹小虎落款还是尹五元,我不知道装一只狗眼看世界的女人要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大了可咋办,我不知道尹小虎有没有私下配置一把我家的门钥匙。
我把尹小虎的信掏出来给江老师看,江老师摇头拒绝看,我固执地双手把信递到他面前……江老师说:“你的动作怎么比肖伯纳还惯于夸张!”说罢,他把我的手推到一边,先是请我坐下,然后给我倒了一杯茶:“尝尝凤凰单枞,喝起来有一股冷杉的味道。”我说:“我不渴,我是来坦白交代的。”江老师一愣,我赶紧借助勇气道:“我的双亲在押,在狱中已经三年多了。”
“家里其他亲人呢?”
“两个哥哥撵回了原籍,另外两个哥哥死了。”
“你和家人还有联系吗?”
“基本上没有。”
“为什么?”
我一时语塞。我活着,两个哥哥走进甸子的画面也活着,我噙满泪水的眼睛可以闭上,可闭不上两个哥哥的音容笑貌宽广过天空,且谁又能逃出天空。三哥睡觉吮被角,四哥的鞋带天天丢,三哥痛恨刷牙酷爱洗澡,四哥所有的零用钱都给了小人书摊,三哥四哥麦芒色的头发又细又软如胎毛……当时,我要是不往三哥四哥头上扔一把把的“狼牙棒”,也就是羊负来,他们也不会去甸子,死活不带上我,在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进甸子之前……我倒吸一口凉气,两个哥哥是带着尚未摘净的羊负来去了天国的,尽管四哥临走前习惯地把嗑过的松子壳塞到我脖子里,三哥还把清凉油抹在我眼皮上,神气活现地喊着:本二爷手艺高,刮胡子剃头不用刀,一根一根往下薅,薅得脑袋起大包,回到家里抹牙膏,你说糟糕不糟糕……两个哥哥招猫逗狗,烦不死人地走进大甸子之后,我没有想过枯花枯草枯藤枯树以后的样子,却一直在想三哥四哥枯死以后的样子……可这会儿,我要告诉江远澜活人比死人心虚,哥哥们怎么待我都不为过,当三哥四哥从冰柜里抬出来下葬时,面色青蓝,鉴于我父母哭得时间过于长久,停泊在船形盛尸盒中的尸体开始出汗,两个哥哥的脸如清油抹过,汗珠子沁满了整个额头,连下巴颏儿都有小水珠儿,“活了!活了!”我大声喊着喊着喊着声音一下蔫了,盛尸盒上盖着的白色塑料布尸单子也在出汗,细密如筛——家人痛心疾首的目光比停尸房还要冷,妈妈把我推到了一边儿,她质问我还要诈唬到什么时候!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我真的要告诉江远澜这些么?我只能说手上的茧是自己擀的,脚上的泡是自己撵的。是他们自己吃的乌桑果,能怨别人吗?话是可以这么说的,但是你要真能忍心说出这样的话,还是人么?所以,我要求插队,自食其力,要求老死不相往来,要求享受孤独大美酒,谁也甭理谁,谁也甭认为自己活着,至少甭让心活着。我的思绪混乱到这份上,就让江老师神色凝重,不知道他是会把我想成花枝招展的骷髅,还是把我想成晦气煞气十足的狗崽子,他一直像被一条绳子捆住了无法动弹地坐在那里,一瞬间让我以为他打坐禅定了,他才不管屋子此刻的阒寂不阒寂,无声不无声。“我在电影院第一次见到你时,就觉得你不像本地人,尽管你喜城话说得挺好。”江老师陷入回忆地说这番话时,我有点愧疚地想起了我上学的第三天写的《为江远澜题照》,小侉子:
尖脸猴腮瘦如枪,
饥寒半生生死场。
拿本破书多奇志,
不会教书也会装。
当时,我把这张纸条像传单一样撒了出去,想必江老师一定是看到了。此刻,在我心中旋绕着越来越多的胆怯心虚,以及他的心事重重——正如他正在痛苦的感情都流露了出来。江远澜说:“你的红卫兵大队长被撤了,校团委副书记也被撤了,你去文体班的事黄了,还有,你的参加雁北地区青年先进分子代表大会的名额作废,包括你的入党申请登记表也一并驳回,不予考虑,总之,你一撸到底,能保住团籍,不被开除就不错了。”“最好把我的学籍也开除了,本来我从村里来时就没带这些玩艺儿,我再回村,这些玩艺儿也用不上。”我忍不住打断了江老师的话,插嘴说道。“你用不着自暴自弃,”江老师说:“来到这儿的异乡人都背着黑锅,没问题谁到这儿来?”“那你有什么问题呢?”我问道。“我父亲……他,”说到这儿,江老师沉吟了一下:“他其实也就是《林家铺子》中的林老板,可被定性为不法资本家,肃反时自杀了,我母亲不久便过世了。”“你有兄弟姐妹吗?”江远澜摇摇头,此后,屋子又陷入了沉默。只要我和他呆在一起,沉默总是可以寻求到沉默,静谧的屋子成了空无一人的库房似的,好像谁先说一句话谁就会毁灭,就会粉碎,就会像氢气球飞起来便啪地爆炸,我就和江老师较着劲儿地不说话。江老师半靠在床头,顺手从柜顶抽出一本泛黄的书,才翻开,又从枕头下翻出一支铅笔,看起书来。
江远澜看书眉心蹙着,我枉然不枉然地坐在那儿几乎跟他无关。他还从枕头的另一侧取出几张碎纸片,写写画画之后便夹在已阅完的页码中,他看书的样子朴素,过于专注就把书以外的一切视为无。我先是感激江老师没像以往用题来消耗我,折磨我,继而又觉得无所事事地静坐也是一种体验,一种补课。再等数小时后,晚饭的铃声大作时,我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
终于,江老师发现了我在流泪,“你怎么了?”他的神情和声音都表现出天大的惊讶,“哭啥呀!”他放下书,腾地站起来,急躁地在屋子里踱步,急躁地给炉子添煤,傻乎乎地把半簸箕烧过的煤灰填了进去:“糟糕!”他填完后发觉了,我正哭得浮想联翩,寻声一看,扑哧笑了,江老师好像头一次看到我破涕为笑的样子,高兴地问:“你哭着哭着为什么笑了呢?你是假哭吗?你的伤口长好了吗?”我点点头。“我能看看你的伤口长得什么样子吗?”我摇头,坚决地摇头。江远澜央求着:“看一下,就看一下。”
我下意识地警觉地捂住了伤口。
“为什么不让我看一下呢?”江远澜的声音是央求的声音,是无比平静的声音,我懒得说伤疤丑陋无比,我懒得说伤疤像一条水蛭趴在我的肚皮上,我要说的话把我自己都吓了一大跳:“你不是结婚了吗!”
“你听谁说的?”江远澜窝火地问我。“你结没结?你究竟是结了?还是没结?这有什么不敢承认的,换了我,决不隐瞒!”我比报童的叫卖声还高,我甚至追加道:“有什么好偷偷摸摸的,嘁!你结就结呗!你不就结了个婚吗?”
江远澜尽管离失魂落魄尚有一步之遥,但好像婚姻无论既成不既成事实他都难脱干系,江远澜问我:“你真的觉得我结婚了?你……你明明知道的,你明明知道,可你为什么还要……唉,比羊奶还容易变质!”
“你到底结了没结,干嘛不能说个痛快呢?”
“我是对小程老师……说过,那是在你和他鬼混一夜之后!”
“鬼混?见鬼!”我受了天下冤枉似的叫起来。
“昨天晚上你是九点五十一分和小程老师一道出去的,今天早上你是差七分八点回到的学校,对不对?”江远澜显得比我还愤怒。“既然我和小程老师鬼混,你干嘛还要看我的伤口?你也想和我鬼混么?我……”我满眼都是泪,恨恨地说。
“你怎么像泼妇一样?”
“我不是小洋囡囡了?”
“你怎么能念成小洋团团(囡囡)呢,你已经肉得快成团了。”
“我肉不肉成团和你没关系。”
“关系大了,当然你和小程老师无论做了什么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我对你结婚也可以既往不咎么?”
“你咎得着吗?”
“你都结婚了,管得着我吗?”
“我是管不着你和小程老师为什么彻夜不归,我只是想说,请你走吧,今天晚上食堂有大米饭,我要吃大米饭。”江远澜怒气冲冲地说着,从壶中倒在饭盒里一些热水,仔仔细细洗着,他的脸除了刚剃过的下巴与腮帮是铁青的以外,和饭盒灰蒙蒙的颜色一样的额头皱得厉害,他灰中带青的眼睑反衬得一双眍的眼睛凹陷得更深了,他的表情沉毅得吓人。
我深深地出了一口气,直了直发僵的脊背。
江远澜先我一步吃大米饭去了,等我脑袋发沉发木地来到学生食堂时,只有几只瘦得砖头宽的柴狗在觅食,它们精细的后蹄东刨刨,西刨刨,在暗夜中成为薄薄移动的黑影。
话说清康熙十三年(1674年)十月,喜城的杏花、李花、槟果花重开烂漫。三百年后的1974年10月21日(古历),喜城的杏花、李花、槟果花齐开了,生物课老师郝来宝带着全班同学来到城关织锦庄赏花。从东殿门往东去,卖小件农具土杂日货的摊了一地,再就是卖兔子的,活杀现剥皮卖着。那是一个个头不过羊一般高的男孩儿,顶多也就十一、二岁,他手中的刀比他的身子还长,银晃晃的,吓得女生们一下就把队伍冲乱了。郝来宝不知缺了维生素哪种元素,口腔溃疡得久治不愈,吆喝不便,就让同学们羊一群地往前走,灵活队形。郝老师说既然字典上有“反常”一词,就说明一切被我们视为反常现象的事物有它的正常——反叛的美丽再一次告诫我们花是开放的产物,而不是观念——季候,春天的产物。郝老师还说:此生既然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要办,就要在小事上让自己别有洞天。
郝老师的话说得晦涩难懂,非但没让同学们心生反感,反而更喜欢他了,因为他毕竟让我们与知识产生了距离,而非像江远澜让我们女生在上数学课纳鞋底时数针数。“你知道窦娥冤,六月下大雪的事吗?”陈皮实问郝老师时,郝老师只得从谈性正浓的“埃尔宁诺”气候反常现象中抽出兴致,他承认大自然中属大气和海洋的变化最诡异莫测,但提到窦娥与六月雪的关系时,郝老师竟用羡慕的口气说:“窦娥有了六月雪,我们有什么?是一个月三两油三斤细粮的非农户待遇么?是一间六平米不到的房子么?是放弃专业,按着牛头强喝水,教一群扶不上墙的死狗么?”
事实上,郝老师能把学生称之为死狗,既说明桀骜狂狷的性格他有,也说明他和学生的关系亲昵到了何种程度。昨天韦荷马给我们才上了十分钟课,突然宣布下课,并让同学们到西门外看白蝴蝶。韦老师说早上八时许,成千上万只白蝴蝶扎成了一条白带,从县境由北向南飘过,蝶群翩翩从喜城上空通过时,正是上班时间,上班路过的人都停下来欣赏这一壮观景象。“同学们快去看吧,不看白不看,看了不白看。”韦老师说完,没有一个同学离开位子,“这是为何?”韦老师不解地问道。同学们相互张望,用目光交流,神情笃定得像刚从仰望白蝴蝶的现场归来。韦老师说:“异象不易,如此不好学的学生回家算了!”韦老师急得还在刚洒过水的湿漉漉的讲台上跺脚,同学们像是知道他中午又用冷冰冰的山药蛋作下酒菜,便由着他吹胡子瞪眼骂我们白痴,倒是韦老师总体上来说还算清醒,他看了一下他一天到晚拧三四次弦的红梅牌手表,沙哑地说:“噢,下午了。”
全班同学们哄地大笑,笑过之后韦老师解嘲地说让白蝴蝶原地稍息的口令是他发的,只是发令发晚了。再等韦老师说白蝴蝶群是飞翔的白幡,为他空洞的爱情哀悼时,同学们都建议韦老师携夫人去马蹄山看乌鸦,也算是秋游呢。韦荷马原来是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系的高材生,他从闽北永定县梅花山脚下一座小山村来到大上海读书,从住土楼到住洋楼,他对毛主席说的“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的感悟非比寻常,读完硕士后,原本想考北大游国恩先生博士生的韦荷马父亲病逝,他只好留校任教。当时,身为北京市委书记的彭真与当时华东师范大学校长都是山西老乡,老乡对老乡,交易交往香,当韦荷马等二百名华东师大的高材生突然安排到山西省,紧接着又被安排到穷困县当老师时,他们尚不知自己今后的命运会是怎样。韦老师说,在形而上,他是活在高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乎千秋之间的理想战士,在形而下,他是政治关系学的牺牲品。韦老师没说他当初来喜城时,住在城北无窗无门的土窑中,用一块塑料布挡窗,用雨衣掩门,如何用心灵体验“凄风苦雨”四字真髓,也没说时隔一月,有人在同一天同一时辰里给他介绍了两个对象,他戏称要不饿死,要不撑死。事实上,一头饥饿的驴面对两堆有同样诱惑力的干草简直不能决定去吃哪一堆,最终的结果是它只能继续忍饥挨饿下去。韦荷马正是这样一头驴子,他对媒人说:“折煞我也,鱼和熊掌。”翌日,媒人又带来一个女子,韦荷马闭着眼睛说:“就是她了。”
韦老师总把他的婚姻说成是心如止水万念俱焚的产物。结婚那天,他哭得有板有眼,先是有泪无声,再是有泪有声,最后是有泪有声还有嚎号。韦老师是从民政局出来后开始悲怆的,他先摘掉胸前的红花,然后耷拉着大脑袋,开始酝酿,等走进小巷口,他仰面朝天,哀告无门的那副神情深深刺伤了新婚的妻子。他的妻子来自农村,完全是图他一个非农户地位嫁给他的,新婚的丈夫悲痛欲绝到这么个程度——与她分吃分睡半月有余,脸色比天色还晦冥阴暗,便让韦师母毫无信心但不得不下马看花地开始了自己的婚姻生活,她的刁蛮、凶悍全是心灰意懒闹的,这一点,韦老师明白,所以他用谦让、忍让也来表示他的心灰意懒时,就在外界获得了“怕老婆”的名声。当然,历来都是由韦老师畅所欲言。
韦老师出于何种心理,渴望他人图解他的婚姻现状不得而知,但他对乌鸦,特别是秃鼻乌鸦情有独钟。他告诉学习委员吴为民是秃鼻乌鸦揭开了春之幕,请认真回想一下:“在冰雪消融,露出土地的一切地方,难道不是乌鸦在大模大样地踱着方步,用结实的嘴巴刨土?难道不是乌鸦最早下蛋,送食物的任务由雄乌鸦来承担?”韦老师的一席话,让吴为民认识到林子确实太大了,什么鸟儿都不能没有,都得有。
事实上,韦老师携没携夫人去马蹄山看乌鸦不得而知,但韦老师结婚数年,膝下无嗣却人人皆知。不知是人们忽略了一个事实,还是人们不曾发现这样一个事实:来到喜城教书的老师们普遍耻于添丁进口,要么空怀,要么连婚都不结,除了刘主任之外,个个都端出了“绝后”的架式,石磊磊、叶瑞敏、张红梅等老师还自喻“绝代佳人”,老大不小的了,却不解决个人问题,惹得同学们背地里闲话没少说。
这天早上,韦荷马从广播上听到了关于掀起批判“智育第一”大讨论的消息以及张春桥在上海《文汇报》、《解放日报》及复旦大学发表的讲话后,心中充满了绝望,但他坚持听广播,让绝望不绝。韦荷马的老婆每当看到丈夫那么痛苦,总想把无线电关掉,可是,韦荷马却坚决不让步,他要听,听得夜里连觉都不睡,因为他固执地自负地认为:他能听到这些报导,无疑是在用另一种特殊的形式分担整个民族的痛苦与悲哀。韦荷马老师天天把收音机放在身边听着批判“智育第一”的大块文章的同时,天天都跑到江远澜家骂娘,他告诉江远澜他是如何如何地难以忍受,把开关拧来拧去,沮丧到极点时,他就把收音机的音量放到最大程度,让它成为名符其实的噪音。
江远澜说:“运去黄金减价,时来顽铁生光的日子很正常,我与你能奈何谁?惟独善其身——譬如教书育人。”那天,江远澜和韦荷马商量的结果不得而知,但第二天一上课,同学们马上发现了明显的变化:韦老师把语言学家王力先生搬出来,讲用字不当时,把误用典故、不明字义、擅改成语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通通给叫到了讲台前,好一通告诫。陈皮实在用“精益求精”造句时称:俺老婆干起那事来比做任何事都当回事,总要追求个精益求精。韦老师说:“什么污七八糟,作为“精益求精”一词,只能用在工作上、学习上、业务上,焉能张冠李戴用在夫妻那事上?”下课后,韦荷马又找来王力先生的另一篇文章《论语言》让同学们抄一遍。同学们边抄边骂陈皮实娶了老婆烧得慌,把炕上的事拽到学校来,大脑出了问题,再有同学提议等放假后去参观参观陈皮实的老婆,同学们一致举手通过了。
相对来讲这一阵子江远澜情绪相当懈怠,用他的话说一切都乱了。韦老师天天拿着讨厌透顶的半导体收音机来他家,让江老师嘴上急得起泡,却不敢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你能不能不来我家添乱?让我清静会儿?这天晚上,韦荷马又来家骚扰,大谈五千年中华文化与智性的关系,甚至提出有智方有德,无智便无德的理论,江远澜终于忍不住了,说:我最痛恨就是你们这些搞文科的人高谈阔论!当年,高斯就指责过黑格尔等一批哲学家是在忙乎他们根本没有理解的科学问题,他指出那些缺乏数学基础的哲学家,根本不应该对数学、科学方面的事情指手划脚。高斯还在1844年11月1日的一封信中写道:“瞧瞧那些没有数学修养的现代哲学家,谢林、黑格尔。nessvonessenbeck,以及他们的信徒们,他们的理论怎能不使你毛骨悚然。高斯他不但找出了柏拉图的一些错误的理论,他甚至认为连康德也不怎么样!他说:康德对分析命题和综合命题的区分,也只不过是一些过时的东西,甚至是一些错误的东西罢了。由此可见,高斯能对康德表示出极大的蔑视,是建筑在他的非欧几何为人们承认的基础上的,他是有看家本事的,高斯知道数学并非高于哲学在于二者研究的“规范”不一样,在于有些问题已超越了我们的时代,而且完全超出了科学的范围。你们这些搞中文的了解多少?瞎添乱!”韦荷马很不高兴江远澜用如此态度对待他:“我看高斯、黑格尔、康德倒是没给你添乱,尽管你求之不得,滑稽的是小侉子来补课就不是添乱么?小侉子她到哪儿让人清静过?噢,就因为她是女的,漂亮年轻?”
本来韦荷马说的是句玩笑话,没想到正戳在了江远澜的心窝子上。昨天晚上,他梦见自己从喜城逃出来,沿着京包铁路线,也就是清末宣统三年(1911年)修筑的平绥铁路一直向东走,他一边走一边觉得自己像犹太人,一生总是无休止地迁徙。走着走着,发现队伍中的许多人会一边走路一边打盹,他讨教秘诀,困呗!对方答得如此简单,噎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气哼哼地走到一个光秃秃的、顶部宽平、布满了黄沙的土岗上,决定在这里过夜。一片乌云从西边涌来,它的黑翼似乎载着零星的雨,像鲍鱼那样翻卷着灰黑的边唇。他仰望乌云:我的头发是否和乌云一样灰白?他没注意到月光照在他溜肩上,又移走,照到土岗北面凹处的沙棘林和红柳。江远澜平躺,看到了夜空,繁星如珠母、贝壳,洒遍闪烁的银河,小侉子穿着短衫、短裤在银河中水,她的两条白皙、萝卜粗的光腿上溅满了像新鲜乳汁似的露水珠,她的身后留下了一串枫叶形状的红脚印,那些脚印会漂,还会招来一些细小的漩涡。他想喊她,只觉得嘴巴发干,脑袋像空瓮,被夜风吹得嗡嗡作响,惟能依稀听到天各一方,如在湖边呜咽的水鸟的叫声——激情已去的心跳。
……江远澜不敢睁眼,……繁星迅速变成锐利的五爪海星游到小侉子身边,他想喊叫时,嘴变成了墙,他眼见小侉子一脚踩了上去,如同踩在一排排刀刃上,顿时,鲜血汩汩,小侉子用变了调的水鸟的叫声呻吟,呼救,瞬间,小侉子的血便流尽了,人死了。
江远澜打着激灵醒来,他听到自己吁吁喘声,感到自己像浸在冰水里,他想坐起来,但他像裹着浸水的老羊皮袄,沉重地拔不起来自己。耳边有北风,他不知道寒流来了,沙尘暴也来了。麻纸窗发出怪异的吱吱声,烟筒一个劲儿地在倒烟,烟团卷着烟团,说汹涌也汹涌,说轻柔也轻柔地拥着他,呛得他要窒息了。
……
江远澜噔地坐起来,才发现不知何时把放在衣柜上的水壶打翻了,水壶中的水一滴不剩地流经桌面,洒到床上,难怪床湿成这样,闹明白这个问题的同时,江远澜也闹明白了他与小侉子之间的关系实际上就和这烟一样。你只要开窗透风,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再等江远澜打开窗子,心想一个噩梦源于一种心境,小侉子已经有一周没来了,昨夜的梦让他有了乏透了的感觉,江远澜把这个梦记在了小侉子的作业本上,他很狡猾地不说这个梦是他的,他让小侉子谈谈对这个梦的感想,小侉子说屁感想。这样的结果,江远澜始料不及,他没想到感情需要痛惜,需要挣扎,需要沮丧,需要犹如类似英国数学家ghardy曾有的所谓“忧郁的经历”,暨能够漫谈数学却不能,抑或说只证明定理!能够知晓希腊数学、欧氏几何,甚至圆锥曲线理论,代数基本原理或解析几何,却不知晓这些东西与自己开展的数学研究的目的有没有什么关系。数学家可以从自己多少是熟知的领地出发,进而发展出某些越来越抽象的理论,哪怕只是从一个抽象等级向下一个更抽象等级的过渡,尽管非常困难,但是终究可以找到一个极其大胆的步骤。可感情呢,说它只不过是个概念并不为过,它太不精确了,它就像约等于符号≈。你能说≈年轻漂亮?你能说≈是女的?荒唐!
当江远澜合上窗子,坐在书桌前的时候,感到从心里往外一阵冷,整个背又硬又紧,四肢冰凉,他开始哆嗦起来。他发现韦老师不知何时早已离开了他的屋子。
我病了。他对屋子说,但屋子没有睬他。
好难受。他痛苦地又说了一遍:我病了,我得上床躺一会儿。屋子还是没有睬他,连它身上的那点霉潮味及炉子燃烧不好的一氧化硫味也嗅不到了。江远澜拉开椅子,站起来后,听到了闹钟幸灾乐祸的滴答声。他伸手把钟拿过来,把电池抠了出来。他习惯地双手捂在了烟筒上,烟筒冰凉,炉子早灭了。那一瞬间,他的头一阵眩晕,头后部出现钝痛,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骨头也好像散了架一般,江远澜靠在衣柜边不让自己倒下,等眩晕过去后,他倒在了床上。
在这期间,他迷迷糊糊地起来,把门上的插销拨开了。
江远澜以为自己一旦昏睡病倒,小侉子必定会赶来,给他熬一锅热乎乎的大米粥。他是抱着这样的期待去病、去发烧、去昏睡的。可是,小侉子没来,江远澜几次听见屋子外边一阵阵说笑声,其中有小侉子和小程老师的争辩声,小侉子舌尖上全是喜悦、温柔的话……是吗……噢,真的……她甚至还细声细气地在唱:
河那边草原呈白色一片
好像是白云从天空飘临
她竟然高兴成这样!这个……这个……江远澜不熟悉能用什么话来骂女人,嘴巴卡了壳,恼怒多得像团乱麻,堵塞得胸膛又扎又痒:她来我这儿,怎么就判若两人呢,头总像羊一样低着,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既没有来言去语,又没有话短话长,好像她是犯人,是来受审的。
一只麻雀迟疑不决地接近着麻纸苍黄的窗棂,它朝屋内瞥了一眼,只看到一个暮气十足、又病恹恹的男人那焦灼发红的眼睛,失去兴趣离开时,它放在窗棂上一朵金灰色的粪便。麻雀的行径激怒了江远澜,他哪里知道小程老师与小侉子此刻正忧心如焚地商量着阿琪的问题:阿琪醉酒,爬到窑顶不下来,把村支书惊动了,要撵她走呢!他哪里知道,阿琪给小程老师写来绝命书,说让自己的生命飘零而去,吓得小程老师九魂剩一魂,也写了绝命书回寄过去。寄走之后,顿觉清醒,赶紧找小侉子……江远澜拎起空的铁皮水壶“咣”扔出门外,他扔的劲儿够大的,水壶先是撞到前排房的后墙后反弹回来,不倚不斜“叮咣”,打在小程老师门上。
抢先开门的小侉子先看了一眼歪倒着的水壶,之后才看到江远澜眼睛下面的深窝像壶底一样黑,她知道他的挑衅之所以如此可笑,实在是他黔驴技穷,没别的招了。她拎起水壶,跑到水房给江远澜打来了开水,当她推门时,与半靠在床头的江老师的目光遭遇上了:由于夜夜难眠,江老师那高高的颧骨更突出了,脸上的皮肤发灰,两只干枯的黑眼睛从深陷的眼眶里忧郁地向外望去,额发蓬乱,厚厚的嘴唇烧得通红。
“你发烧了?”小侉子把水壶里的开水往暖壶边灌边问,江远澜没有回答。小侉子灌完水放好暖壶,便去摸江远澜的额头,她先把手心摸上去,觉得烫得有些不真实,便抽回手来摸自己的脑门。她摸完自己的脑门,又把手背放在江远澜的额头上试了试,她发现江远澜的目光一下子瘫软了,他还想说点什么,但他只是让嘴角抽动了几下,倒是他的两只手像按着一块热敷的毛巾一样按住了小侉子的手。
“我病了。”他对小侉子说。
“好难受。”他痛苦地又说了一遍:“我病了。”他的声音像小孩一样可怜、无助。
小侉子把脸转了过去,手也借势抽了回来,她掩饰地拎起暖壶给江老师倒了一杯开水:“药在哪儿?”她问话的同时,眼睛满处搜寻。
“我想喝粥。”江老师的喉咙有一种哽咽感,他轻轻说时,一丝凄婉又喜悦的目光从中流了出来。
小侉子用炉钩挑起炉盖,正欲坐锅,发现锅底剩着黑煳的粥嘎巴估计放了至少两三天,干硬得像油苫布。懒鬼,连锅也不洗!小侉子心里骂道,嘴上说:“那个该死的魏丰燕也不来帮帮我。”江远澜从小侉子的神情中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都在掩饰着什么,他的心中升出少有的喜悦,他马上做出病得更重了的样子,发出克制不住的一两声幸福而且娇气的呻吟。
小侉子手脚麻利地先把炉灰掏净,然后从煤堆旁找来几根做燃料的玉米轴,她见玉米轴又粗又长,便拿到门口,找来一块青石狠劲儿砸了砸,被砸劈了的玉米轴有一块儿还溅到了江远澜的床上,小侉子转身取时,不好意思地朝江远澜一笑,让江远澜心里顿时感到有潺潺流水,无比清凉,他甚至想抓住玉米轴逗逗小侉子,不给她,让她抢……但是否能把握时机的担心让他为这个念头后怕,他一动不动地呆在床上,看着小侉子出来进去,一会儿倒炉灰,一会儿打烟筒,一会儿扫地擦窗台,一会儿洗盆刷锅打水,忙得不闲。
淘好米,坐上锅后,小侉子一边捋着袖子一边对江老师说:“你要是同意我不补课,我天天来帮你干活!我天天给你做好吃的。我会喂鸡,喂猪和养狗,养兔,我还会给你洗衣服,只要你不让我补课。”小侉子的脸蛋红扑扑的,她在跟江老师讲条件时还说:“我情愿当农民也不愿意当学生,榆木疙瘩不成材,在村里挖的是二垄,修理的是地球,不用脑袋瓜子,对吧?你要是同意我不补课,我还可以出街给你买斤鸡蛋,买点儿别的好吃的,你同意吗?”
江远澜笑而不答,小侉子以为同意了,她两手像打手鼓似的舞动着,一闪身出门了。
——
小侉子上了街,发现蒙着一层薄雾的太阳在喜城的上空移动着。远处,一堆羊毛般的白云下,北面的阴山余脉透着碧蓝的凉意,可是在街道的上空,在晒得温温乎乎的灰瓦房顶的上空,在尘土飞扬、被干风卷起的草屑碎叶枯柴破纸等活泼地飘舞。小侉子匆匆地穿过西街,她先到医药公司给江老师买了阿斯匹林,然后跑到戏院右侧的副食店买了一瓶梨罐头、一瓶黄桃罐头和一斤酒枣。副食店的货架空得可以让猫狗散步,龟兔赛跑。售货员说鸡蛋卖光了,小侉子的眼睛溜过来溜过去,竟然发现了一瓶豆腐乳,她付了账,才发现罐头盖上的马口铁锈迹斑斑,她觉得自己就是这马口铁,江老师就是那铁锈,他把她腐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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