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懿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7 00:11
|本章字节:17310字
——春要来花要开雨要来呀云要在我要和江远澜把结婚证开双亲气得鼻子歪软硬兼施全用遍我也知道我不孝我不乖可是没有办法了。
——是不是生米做成熟饭了?
——不但生米做成熟饭了连锅巴也吃得差不多了江远澜说我先得向民政局报个到说明情况求个饶可怜他门儿认错了稀里马虎没头苍蝇真的跑到公安局来了哎哟哟但求政府行行好让我二人婚结算了要不然准备的喜糖喜酒喜烟浪费了可咋好。
——你说得属实?
——婚姻大事非儿戏只有我家那位笨瓜江远澜才来到专政机关心血来潮求关怀他说他曾强奸我这不过是自信心不强的男人的小诡计我也捶他打他骂了他可我更是心疼他什么样的男人被逼得说出这种要人命的瞎糊话什么样的男人被吓得自己走进公检法所以我要说我非他不嫁除非地球倒转我出门撞死在电线杆下。
——你们双方是自愿的吗?
——双方自愿是自愿但说实话是我勾引的他学生爱老师古往今来都存在都合法都时髦诸位请别大惊又小怪我相中的就是他人怪他有才他和我志同道合把大米爱。
——
你不觉得你的脸皮厚吗?离开公安局大门时,小侉子回头瞅着站在高高台阶上的包局长,她的鄙夷之情,落寞之绪全挂在脸上,她用眼神这样质问小侉子,就让小侉子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她想:能圆满地完成郭局长交给的任务,能把江远澜救出来,她心中的高兴之情让她连跑带蹦的,她甚至将刚刚在笔录口供上用食指按的红印油珍惜地抹到了微微发干的嘴唇上。她甚至觉得让社会来关心关心也没什么不好。她想到郭局长、魏丰燕、杨美人等凝重的神色,还扑哧笑出声来,觉得他们太胆小了,自己不过是去森林采了一筐蘑菇,不过是到走廊里打了一个哈欠。
小侉子刚走出西街后桑园,突然迎面遭到一阵暴风雨式的袭击,扔在她身上的是密如雨点般的土块、泥团、烂菜叶子、瓜皮、臭西红柿还有提早准备好的墨汁和羊粪蛋,涌到她身边丈外远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但他们,其中还有两三个女的,一边恶咒地骂她,一边不停地朝她龇牙咧嘴,用手势做着猥亵的动作。小侉子本能用双手挡住脸,侧着身子,伺机想逃出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但当她发现这一伙人已经把整个街口都包围了时,只好向后退,***!破鞋!臭***!大破鞋!初始,小侉子听到这样的骂声感到新鲜、刺激,她压根儿也没有想到骂声与她有关,而且骂的就是她!数秒钟之后,当她意识到他们把所有能骂女人的话都骂过了,骂完了的那一刻,她依然没有意识到她已经掉进轻率而无辜的深渊,而这深渊将主宰她一生的命运。她根本没有意识到此前她平淡而简单的生活一下子变成了肮脏而污秽的生活,事后,她对自己的肤浅和失误的认识程度是用一生的时间一同来完成的。当时,她只是气急败坏,甚至觉得对方一定是搞错了。“哎——哎,我是小侉子,我是小侉子呀!”
“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小侉子!你这个……”
那一刻,一个肥头胖耳的强壮的女人,闪着她那双凶狠的亮闪闪的眼睛咒骂时,漫不经心的小侉子像泥塑般呆住了,此前的自报家门不失为哀鸣,尽管她还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筹措勇气和尊严的能力,但她想看清对面一群人的脸,她期待能有一张认识的脸,借以找到灾难的原因,借以找到自己究竟犯了什么过错。但是,突如其来的灾难还饱含了悲情,所有人的脸都是那么的陌生,那么的仇恨。霎时,她的眼睛让泪水蒙住了,让一块比夜还黑的布子蒙住了,她只能看见吊挂在铁丝笼子中的路灯是一只只焦黄如公羊的眼睛。
脑袋一片空茫的小侉子等袭击她的人打够了也骂够了,他们都散了好久之后才移动步履,耳畔依然响起连绵不断的骂声,那尖锐凶狠的诅咒声如潮水般不息。她一口气都跑到学校门口了,但猛地又站住了。校园湖边正在疯狂抽芽的枫树新苗和茂盛成长的青草在月光之间来回闪动着青光,几株老桧柏也高深莫测地探出校园的高墙,从高处静静地注视着小侉子,懒洋洋地抖动着的细小的针叶似乎在问:你来干什么?
直到这个时候,小侉子的情绪才冷静下来:妄想扑到江远澜的怀中委屈地号啕大哭是多么的不切合实际。瞧瞧自己,脏得臭得比叫花子、比在泥雨中挣扎的绵羊还要吓人,瞧瞧自己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样子,一定会把江远澜吓坏的。这会儿,她回头看了看静卧在一片灰瓦之上的城墙,它像一艘巨大的航船,偃卧在黑压压的民房之上并一直伸展到连绵不断的阴山脚下,它放弃起锚,驶向彼岸。小侉子从城墙看到了几乎觉察不到的欢乐,即当变故带来的痛苦太深时,自己就要把所有的痛苦称其为“感受”。她想既然是感受,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呢,既然是感受,再难再苦不也是感受吗,感受是不能随心所欲的,如此一想,她一如当年和魏丰燕嬉笑般地登上了长城,她一如当年魏丰燕提起嗓子唱道:
小奴家走出上房门,
后花园栽下葱两盆。
葱叶上落了双苍蝇,
红的是母绿的是公。
公蝇追着母蝇子飞,
不大点东西能成亲。
绿的红的咿咿呦呀,
看起来它比人还能。
唱罢,小侉子找到了当年瞿昙海伦老师和那个男的陈尸的地方,蜷缩在一团黍秸中的人儿虽已埋葬,但那团黍秸还在,甚至比当年更蓬松更富饶了许多。小侉子也把身体团成了个筐似的蜷在了里面,她望着最亮的织女星想:织女星啊织女星,今夜快给我织一件更漂亮的衣裳,我明天一早,要用泉水洗脸,用欢腾流淌的泉水河当镜子梳妆,我要去找江远澜,我要和他讲有人欺负了我,有人……小侉子想着想着想不下去啦,她哭得呜呜响,她哭着哭着还睡着了。
塞外高原的初夏的早晨,清风把粘在草茎草叶上的露珠吹洒到了城墙的凹槽和雉堞上,也吹到了小侉子的脸上,小侉子醒了。她像一位终于恢复了知觉的病人一样睁开眼睛,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她茫然四顾,赫然发现在她身侧的一块城砖上有用刀刻的大字:还情感以清名,给世人以教诲。
小侉子明白这是瞿昙海伦老师和她的恋人用生命留下的。一夜之前,她还像棵繁花似锦的小山杏树——美丽、健壮,可是现在她的两颊,看起来比桑干河沿岸山上的石灰石还要白,嘴唇也失去了红艳,只有眼睛还像羊羔那样明亮,但神情却完全不同了。她有了比雨更迷乱的心境。她的嘴角透出一丝冷笑,当她抬起发青的眼皮和被击伤的脖颈时,疼得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她将身子贴近雉堞,放眼望着一派被炊烟笼罩之中的喜城的建筑群和街道时,目光中闪过一种刚刚来临的、陌生的、令人惊恐、令人费解的神情。
找不到出路时,出来帮忙的总是田间小路,况且,在小侉子的习性中又有很浓重的二流子成分,亦或说吊儿啷当的成分。对于新的一天,她永远没有对过去一天的那份哀情。所以,小侉子对重温昨天的事件充满了战胜不了的激情,在她的骨子深处,她认定是为另一个与她同名的女孩子充当了替罪羊,她是非要逛街的,她想她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人骂成***和破鞋。
笼罩在喜城上空的蜃气尚没散尽时,小侉子来到学校东墙边的那个井台。湿漉漉的井台由于阴雨连绵,石缝中长出了青苔。她借着饮牲口的石槽里的水洗了把脸,双手胡噜脸时,才觉得脸上这儿也疼,那儿也疼。几只放肆的麻雀也站在石槽上幸灾乐祸地对她叽叽叽喳喳喳,她就恨不得攥住麻雀的细脖子把它们扔到井里,她大声骂麻雀们***、破鞋,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骂这样的脏话,骂完之后就发觉洗脸水和泪水搅和在一起啦,发觉肚子饿啦。
当她来到杨美人家时,乌云密布,又下起了小雨。杨美人已经先她五分钟之前去她未婚夫家“坐炕面”去了。憨厚的魏丰燕一脸深沉严肃的博爱,精神却又处于完全松弛的状态,她说她在杨美人家睡得可好呢,原来以为要和小侉子挤半边炕呢,没想小侉子一夜没回,她四仰八叉睡得都忘记在哪里睡的,醒来的时候杨美人一家人的被褥都垛成码子,垒在坑旮角啦。
小侉子昨天的摩登和今天的狼狈,让魏丰燕领教了要想登上人生的彼岸是何等的轻而易举。她瞪大眼睛问小侉子:“你咋就变成这德性啦?你咋就成了这么副倒霉样呢?”“我身上又没贴着捍卫德性的标语,我咋就不能变成这德性?!”小侉子的义正辞严让魏丰燕笑了,“你知道你像啥?”“像啥?”“像披头散发的母夜叉!还像……”“像破鞋和***是不是?”小侉子的反诘让魏丰燕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你都知道啦?”魏丰燕紧张而慌乱地问道。
“你告诉我!”
“我不说,我决不说!”魏丰燕突然强硬的口气和她眼中的泪花让小侉子猛地转过身去,她一边脱掉身上脏污不堪的衣服,一边满屋子找梳子梳头。当她又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时,突然发现那件上衣变短了:“嘿,我长高了!你瞧,”小侉子走到魏丰燕面前,又转了一圈儿说:“原来这衣服到这儿,”她用手齐着膝盖比划着,“现在它到这儿啦,”她比着大腿根儿说完,然后用随便的口吻说:“走,我们去吃头脑去!”
我不去!魏丰燕心事重重地玩弄着衣服的褶子,她的细眯眼眯得更细了,她竭力从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头脑好吃是好吃,可太费钱啦。”“我出,又不用你出!”小侉子拽着魏丰燕的胳膊就要往外走,魏丰燕突然用乞求的语调说:“小侉子你跟我回我们村哇,到我们村住几天,喜城你是呆不下去啦。你不能再丢人现眼啦!你还想吃头脑?你还有没有头脑啦,你完啦!”
“为什么?老魏,你要认我这个老同学,你总得告诉个明白哇!”小侉子松开了手,她的胳膊像断了一样耷拉下来,但她心中的火焰依然在燃烧,她心中还有比雨更淅沥惝恍的怅惘,她渴望这一刻江远澜能出现在她面前,江远澜同她一道先去吃头脑,然后再到照相馆照张相。她要当着照相师和其他陌生人的面给江远澜抻抻衣服,周正周正领子,她还要蘸点凉水,把江远澜后脑勺睡醒后总是滋出一缕的头发按下去,再等两个人紧挨着照完相,到广阔的山地那边——朝着闪着神话般的银光与淡雾笼罩的远景——汇成了一片海市蜃楼的桑干河走去……
这样幻想着的小侉子脸上便升起了恬静又痴迷的光辉,她一贯乐观的天性使她突然记起什么似的从旅行袋中取出一个黄香蕉苹果,她塞到魏丰燕怀中,我还留了一个,留给他。
魏丰燕双手团着苹果,看着小侉子毫不设防的表情,被一阵突然涌到喉咙里来的哭泣憋得喘不上气来……她的善良像羊肺一样永远浮在锅面上,她的憋闷也像羊油一样永远地浮在锅面上,她忍不住地对小侉子说了实情:“他们说你偷男人,偷男人!”
接下来的几天,小侉子像一条无主的野狗在喜城的四乡八野游荡。此前,她从没有发现自己对声名狼藉有一种超凡的热情,对恶意诽谤有一种病态的欣赏,不管是他们的指指戳戳也好,迎上来的咒骂追打也好,她暗地里似乎还有不可告人的超凡欲望鼓舞鞭策着她一样,她在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同时,心里也暗自纳闷儿,自己为什么一捱再捱去喜城中学找江远澜的想法,自己的镇静中为什么对感受屈辱有一丝一缕甜蜜的体验,自己对家人没有一丁点的思念和抱愧之情也就罢了,相反地,她是那样地憎恨他们。而且,她的憎恨越是有增无减,心底越是宁静。她在副食店门口捡了一条装过羊头,羊下水的破麻袋,她视如魔毯般把它带在身边,晚上或找个地窨子,或找个火车站的长条椅,或又窝回到城墙的背风处露宿时,那条麻袋既是褥子也是被子,更是同这个世界隔离的屏障。教生物的郝老师教导说:活在人的内部的精神,无非是大脑的功能。思想同大脑的关系,就如同胆汁同胆囊,尿液同肾脏的关系,小侉子觉得郝老师告诉她的,包括整个喜城中学告诉他的,都不如郭局长半个小时告诉她的东西多。她觉得人的思想是经不起过滤的,越是从未经过过滤的思想越是好东西,譬如自己不假思索应承下来的郭局长的一切条件,包括在一段时间之内,不去找江远澜,不再给他添任何麻烦,都没有经过大脑的思考。
郭局长对小侉子说人的生命是以呼吸为基础的,然而人绝不仅仅是一股空气。小侉子躺在冰凉的废弃的防空洞中越琢磨郭局长的话,越觉得郭局长说了大实话,她一边呼吸着夏夜新鲜的空气,任凭稀稀落落的雨滴打在脸上,一边琢磨着魏丰燕指责自己偷男人的罪行是谁定的?她想到了郭局长,想到了包局长,甚至想到了杨美人,但她惟独没去想江远澜。
——
两周之后小侉子是被绝心旦和白马牙领回晓井村的。自从小侉子出了作风问题之后,小侉子比红人还红了。一位匿名者打电话去了晓井村,支书说解决作风问题最好的人选就是绝心旦和白马牙。于是,便把她俩派下山来。这两个灰猴,先各自干了三天副业,在西门外的黄米店挑灯夜战,累得脸成黄米面了,才嗑着瓜子,嘬着糖块,去找小侉子。她们俩是在第九天头上找到的小侉子,小侉子傻呆呆地坐在城墙的雉堞上,面对着喜城中学,她告诉绝心旦和白马牙校园的湖水被妖法定住了,波澜不兴。
夏季的湿风在阒无人迹的城墙上扬起阵阵雨雾,小侉子的那件中山装也被湿风吹得不堪重负地垂了下来,整个小脸瘦得还没羊脸大,就显得小侉子的确是受了苦了。绝心旦和白马牙毫不吝啬眼泪,哭得像新翻的土地那样甜,神情也庄严得像一面拉紧了的旗帜,她们对破衣烂衫,头发擀毡,一身臭味,满身虱子的小侉子说了一车又一车的宽慰话,她们一个劲儿地强调古来万事东流水,这年头,天大的事情都能不了了之。但是,她们发现小侉子反倒目光涣散,六神无主地愣在那儿,呆滞地却又顺从地服从着一切安排,包括答应和她们两人一块儿回村。
白马牙善解人意地对小侉子说:“那挨枪崩的,我们替你寻找见他的消息啦,他不在喜城,被叫到省里编教材去了,陪他一起去的是郭局长……”
都已经走出迎暄门的小侉子突然疯了一样调回头,朝学校跑去,一边跑,一边满地搜寻,直到她的手中握住了两块半头砖。哎,哎——绝心旦和白马牙在小侉子身后上气不接下气地撵着、追着,她们乞求着:“小侉子,小侉子你也停停步,让我们好歹也跟得上影子吧。”
握着两块半头砖的小侉子气喘吁吁、泪流满面地站在了江远澜的小屋面前,心比刀割更疼的是看到了那把门锁,她像舌头咬下来似的说:“江老师,你出来!”小侉子全身抖得厉害,牙齿磕得咯咯直响,小屋与她的距离不过丈余,但她使出全身的劲儿将半头砖朝小屋的门板扔去,朝小屋的窗户扔去,半头砖被掷到窗棂上又弹了回来,窗棂除了落下纷纷的尘土和窗纸被砸破了之外,除了门板吱吱了几下之外,连锁在门框上的新织的蛛网都没受到破坏。
急雨突然不期而至。
当小侉子再一次捡起砖头朝门上掷时,反弹回来的砖头正巧击到了小侉子,顿时她的额头血流如注。绝心旦和白马牙惊骇地喊道:“出拐啦!出拐啦!”倒是在那一刻,小侉子觉得流淌出来的血也是一场宣泄的急雨,下得那么及时,那么善解人意,她那憋闷的心情有如天空中的乌云开始涌动,不像此前,铁板般压着她。她用仰慕的神情看着急雨直下。她从双手的血中还看到心中的乌云翻卷不停,有羊蹄大的一块蓝天尽管稍纵即逝,但是她看到了。
1976年7月的一天,小侉子要离开喜城了,她收到了广东省卫生厅的调令。
小侉子没有带走她在晓井村的一针一线、一草一木是她觉得这儿是她永远的家,离开家的人总是要回家的,过不了多久她就要回来。
送她上路的还是半腚腚。小侉子提出走大同,不走喜城,但半腚腚不同意。他说相逢不道远,相送不道情,走大同绕远哩,绕远有什么好?绕远的人是自己在跟自己较劲儿,半腚腚抱着牛鞭杆说。
小侉子坐着半腚腚的牛车来到喜城时,夕阳已经红了。半腚腚一路高唱《打连成》、《捡蓝炭》、《黄莺亮翅》,兴致够足,可一进迎暄门就耷拉下脸说狗日的迎暄门迎个屁暄呢,路太短。小侉子说我要去喜城中学一趟,你还像第一次那样把我送到学校大门口吧,可半腚腚说:“那儿可是娃的伤心地,爷不送。”小侉子说:“你不送,我自己走,你去西街打尖去吧。”半腚腚嘴上说:“不送!爷就是不送,”可手中拉的缰绳还是转着往右手内侧拉,走进了通往喜城中学的小巷。
心烦烦不过人想人。
心伤伤不过人伤人。
心哀哀不过人哀人。
心死死不过人葬人。
……
半腚腚说这是福儿奶奶让他唱给小侉子的。小侉子说老窑才有老树,老人才有老歌,我什么都没有。半腚腚说你有工作啦!小侉子苦笑一下,又竭力镇静了情绪说半腚腚记着回去常去关照一下我的羊,我的三只小羊羔出生都不过一个月,尤其那只黑眼圈儿的,腿不知咋的老软得走不了,你取点煮熟的料豆嚼得碎碎地抿到它嘴里……“甭说了,甭说了,”半腚腚摆摆手说:“烦不死人的烦,就数你们女儿家事多……”
——
敲开江远澜小屋的门时,江远澜正背对着门,洗完脸后,双手绞毛巾,他喊道:“进来!”小侉子便把门推开了。
江远澜上身穿一件雪白的衬衣,及一件西装马甲,下身是一条笔挺的有鲜明裤线的藏蓝色西裤。他万万没有想到进来的是小侉子,双手绞毛巾的动作僵住了,上身猛地晃了一下,他的脸上露出了极为复杂、无从表达的痛苦的神情。小侉子的眼睛像是被那件白衬衣耀花了眼,她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她甚至不相信这世界怎么还有这么白的衬衣,一个男人穿上白衬衣后会这么帅气,这么年轻,这么迷人,她打量着那件衬衣上发出珠贝般光芒的小纽扣,打量着衬衣上的褶痕,打量着敞开的挺括的尖领子,她像是发现了从来都没有这样容光焕发的江远澜,她由衷地,甚至是羡慕地对江老师说:“你穿上白衬衣太漂亮了,你以前怎么没穿白衬衣呢?你没觉得你穿白衬衣特别好看吗?我从来没见过你穿白衬衣,你知道吗,你穿白衬衣真精神啊,你知道你穿白衬衣有多年轻吗?你知道你穿白衬衣一下子变成俊小伙啦!”
江远澜把毛巾搭在脸盆架上,小侉子注意到江远澜的脸盆上又有了一圈黑圈儿,她二话没说,先往手上打了点肥皂,然后就着盆中的剩水洗起脸盆来。她把盆转了一圈,洗干净后,用脚尖轻轻一别,就把门打开了,泼掉盆中的脏水,她顺手又从铁壶中倒了点干净水把盆涮干净了,就地洒在干燥的青砖上了。洒了水的小屋顿时有了一股好闻的潮气。
江远澜把凳子殷情地拉开,示意小侉子坐下,小侉子笑笑地摇摇头,她从挎包中取出一块手绢包着的东西,当着江远澜的面打开了:那是江远澜在晓井村戴在小侉子手腕上的那块表。“我不会上弦,硬拧,给拧断了,对不起,你的表早就停了,放在我这儿好长时间了。”小侉子说着,将表放在了桌子上。紧接着,小侉子又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江远澜的白衬衣,她像看稀罕珍贵之物一样赞叹道:“你的衬衣多白啊,你以前为什么不穿白衬衣给我看呢?你上次来我们村就应该穿上白衬衣,气一气我们村那帮坏小子,他们谁也没有这么白的衬衣,你的白衬衣比初生的小羊羔还白哎!”
江远澜拿起表,叹口气用胆怯的声音请求道:“就留在你那儿好吗?”
“一条围巾足够啦!”小侉子说完,咬着细白的牙齿,甜甜地笑了。
“你不问我来喜城做什么吗?”小侉子问道。
江远澜眼睛中闪过一道火花,但马上熄灭了:“你是来找我算账的!我知道,你一定会找我算账的!”
“算算算,算你个大头鬼!你能不能离数学远点儿?”小侉子疾眼瞥了一下江远澜凄苦不堪的表情,好像他刚和她发生完不愉快的口角似的,她觉得他又误解她了,她的心中除了呵护还是呵护,除了慈爱还是慈爱,除了温情还是温情,她轻声说:“我是来和你告别的,我要走了。”
“我们之间需要一次重要的谈话,”江远澜与其是说给小侉子,但更像是说给自己。他的眼睛里出现了那种聪明的绵羊或山羊发病后所具有的惊骇、驯顺的神色:“你走了,你走了……”小侉子没想到江远澜的声音一下子那么疏远、那么冷漠,她赶紧说:“让我们永远在一起的话我对你说过了,我给你的那个小荷包还在么?我在那个小荷包上留了话给你的呀!”
江远澜点点头,长出一口气:“那是为了忘却的纪念!”
为了忘却的纪念!
小侉子一下子被这句话给震撼住了!她急了,她语无伦次地用哭腔对江远澜说:“我现在不能嫁给你,是我经济上没有独立,不,不是,不是经济问题,是我年龄……我要到明年十月份才够法定的结婚年龄呀!”
“你说什么?!”
“对不起,我一直骗你,骗……”
江远澜突然失控似的双手打着自己的脑袋,小侉子骇得一个劲儿地往后退,她用尖锐无比的声音叫道:“江老师!你别急,你等我,等我……”
绝望中的江远澜抬起泪水纵横的脑袋,凄然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明白了,但你不想知道我多大岁数吗?”
“你就是一百岁,一千岁,一万岁我也会嫁给你。岁数对我并不重要,至少对我还不如看见你穿白衬衣更重要,你穿着的这件白衬衣比什么都重要,都好,都让我心花怒放。你答应我,以后,收到我的信要当天回信。”小侉子按照自己的思路,任性又莽撞地命令着:“你送我到火车站,我要你送我。”
屋外大雨瓢泼,喜城这一年,把百年的雨都用尽了,雨下到后来,犹如泄洪一般,寸尺之外,雨雾朦朦,雨烟茫茫。
……看到江远澜拿起钥匙锁门时,小侉子突然感到心慌意乱起来,她注意到江远澜的脸色是那样苍白,他握钥匙的食指和中指被烟熏得焦黄,她一下子夺过了江远澜手中的雨伞,她说:“伞打得!伞是打不得的!”说着,她把江远澜推到了床边,她把两只手按住几次欲站起来的江远澜说:“我不让你送我,我要让你接我!到了那一天,你一定要来,还穿着这件白衬衣,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