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曹伯言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7 0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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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侠五义》序
一包公的传说历史上有许多有福之人,一个是黄帝,一个是周公,一个是包龙图。上古有许多重要的发明,后人不知道是谁发明的,只好都归到黄帝的身上,于是黄帝成了上古的大圣人。中古有许多制作,后人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创始的,也就都归到周公的身上,于是周公成了中古的大圣人,忙的不得了,忙的他“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
这种有福气的人物,我曾替他们取个名字,叫做“箭垛式的人物”。就同上说的诸葛亮借箭时用的草人一样,本来只是一扎干草,身上刺猬也似的插着许多箭,不但不伤皮肉,反可以立大功,得大名。
包龙图——包拯——也是一个箭垛式的人物。古来有许多精巧的折狱故事,或载在史书,或流传民间,一般人不知道他们的来历,这些故事遂容易堆在一两个人的身上。在这些侦探式的清官之中,民间的传说不知怎样选出了宋朝的包拯来做一个箭垛,把许多折狱的奇案都射在他身上。包龙图遂成了中国的歇洛克、福尔摩斯了。
包拯在《宋史》里止有一篇短传(卷三一六),说他“立朝刚毅,贵戚宦官为之敛手,闻者皆惮之。人以包拯笑比黄河清。童稚妇女亦知其名,呼曰包待制。京师为之语曰,‘关节不到,有阎罗包老’。旧制,凡讼诉不得径造庭下。拯开正门,使得至前陈曲直,吏不敢欺”。这是包拯故事的根源。
他在当日很得民众的敬爱,故史称“童稚妇女皆知其名”。后来民间传说,遂把他提出来代表民众理想中的清官。他却也有这种代表资格,如上文引的《宋史》所说“笑比黄河清”,“关节不到”等事,都可见他的为人。《宋史》又说他:性峭直,恶吏苛刻,务敦厚;虽甚嫉恶,而未尝不推以忠恕也。与人不苟合,不伪辞色悦人。平居无私事,故人亲党皆绝之。虽贵,衣服器用饮食如布衣时。尝曰:“后世子孙仕宦有犯赃者,不得放归本家;死,不得葬大茔中。不从吾志,非吾子若孙也。”
他的长处在于峭直而“务敦厚”,嫉恶而“未尝不推以忠恕”。《宋史》本传纪载他的爱民善政很多,大概他当日所以深得民心,也正是因为这个原故。
不过后世传说,注重他的刚毅峭直处,遂埋没了他的敦厚处了。
关于包拯断狱的精明,《宋史》只记他:知天长县,有盗割人牛舌者。主来诉,拯曰:“第归,杀而鬻之。”寻复有来告私杀牛者。
拯曰:“何为割牛舌而又告之?”盗惊服。
他大概颇有断狱的侦探手段。民间传说,愈传愈神奇,不但把许多奇案都送给他,而且造出“日断阳事,夜断阴事”的神话。后世佛道混合的宗教遂请他做了第五殿的阎王。这种神话的源流是很可供社会史家研究的。大概包公断狱的种种故事,起于北宋,传于南宋;初盛于元人的杂剧,再盛于明清人的。
《元曲选》一百种之中,有十种是包拯断狱的故事,其目如下:
(1)包待制陈州粜米(无名氏)
(2)包龙图智赚合同文字(无名氏)
(3)包龙图单见黑旋风神奴儿大闹开封府(无名氏)
(4)包待制三勘蝴蝶梦(关汉卿)
(5)包待制智斩鲁斋郎(关汉卿)
(以上两本《录鬼簿》记关氏所著杂剧目中不载,疑是无名氏之作,《元曲选》误收为关氏之作)
(6)包龙图智勘后庭花(郑庭玉)
(7)包待制智赚灰阑记(李行道)
(8)王月英元夜留鞋记(曾瑞卿)
(9)丁丁当当盆儿鬼(无名氏)
(10)包待制智赚生金阁(武汉臣)
这都是保存至今的。此外还有不传的杂剧:
(11)糊突包待制(江泽民)(见《录鬼簿》)(12)包待制判断烟花鬼(张鸣善)(同上)
(13)风雪包待制(无名氏)(见《太和正音谱》)(14)包待制双勘丁(无名氏)(同上)
我们看《元曲选》中保存的包公杂剧,可以知道宋元之间包公的传说不但很盛行,并且已有了一个大同小异的中心。例如各剧都说:老夫姓包,名拯,字希文,乃庐州金斗郡四望乡老儿村人氏。
《宋史》说他字希仁,王铚《默记》也称包希仁;而传说改称字希文。《宋史》只说他是庐州合肥人,而传说捏造出“金斗郡四望乡老儿村”来。这些小节都可证当日必有一种很风行的包公故事作一种底本。又如《灰阑记》云:敕赐势剑金牌,体察滥官污吏。
《留鞋记》云:
因为老夫廉能清正,奉公守法,圣人敕赐势剑金牌,着老夫先斩后奏。
《盆儿鬼》云:
敕赐势剑金牌,容老夫先斩后奏,专一体察滥官污吏,与百姓伸冤理枉。
《陈州粜米》云:
[范学士云]待制再也不必过虑。圣人的命敕赐与你势剑金牌,先斩后闻。
这就是后来“赐御铡三刀”的传说的来源。元人杂剧里已有“铜■”的名称,如《后庭花》云:
[赵廉访云]与你势剑铜■,限三日便与我问成这桩事。……[正末云]是好一口剑也呵![唱]这剑冷飕飕,取次不离匣,这恶头儿揣与咱家。我若出公门,小民把我胡扑搭,莫不是这老子卖弄这势剑铜■?
在“音释”里,■字注“音查”,即是铡字。又《灰阑记》也说:若不是呵,就把铜■来切了这个驴头。
这都可见“敕赐势剑铜铡”已成了那时的包公故事的公认的部分了。又如《盆儿鬼》云:
上告待制老爷听端的:人人说你白日断阳间,到得晚时又把阴司理。
可见“日断阳事,夜断阴事”在那时已成了公认的中心部分了。
以上所说,都可见当时必有一种通行的底本。最可注意的是《盆儿鬼》中张■古列举包公的奇案云:
也曾三勘王家蝴蝶梦;也曾独粜陈州老仓米;也曾智赚灰阑年少儿;也曾诈斩斋郎衙内职;也曾断开双赋《后庭花》;也曾追还两纸合同笔。
这里面举的六件事即是《元曲选》里六本杂剧的故事。这事可有两种解释:也许这些故事在当日早已成了包公故事的一部分,杂剧家不过取传说中的材料,加上结构,演为杂剧;也许是杂剧家彼此争奇斗巧,你出一本《鲁斋郎》,他出一本《陈州粜米》;你出一本《智赚灰阑记》,他又出一本《智赚合同文字》。正如英国伊里莎白女王时代的各戏园争奇斗巧,莎士比亚出一本《丹麦王子》悲剧,吉德(kyd)就出一本《西班牙悲剧》(spanishragedy),马罗(marlowe)出一本《福司特博士》(docorfausus),格林(greene)
就出一本《倍根教士与彭该教士》(friarbaconandfriarbungay)。这两说之中,似后说为较近情理。大概元代杂剧家的争奇斗巧是包公故事发展扩大的一个重要原因;《盆儿鬼》似最晚出,故列举当日已出的包公杂剧中的故事,而后来《盆儿鬼》的故事——即《乌盆记》——却成了包公故事中最通行的部分。
元朝的包公故事,略如上述。坊间现有一部《包公案》,又名《龙图公案》,乃是一部杂记体的。这书是晚出的书,大概是明清的恶劣文人杂凑成的,文笔很坏,其中的地理,历史,制度,都是信口开河,鄙陋可笑。
书中地名有南直隶,可证其为明朝的书。但我们细看此书,似乎也有一小部分,来历稍古。如《乌盆子》一条,即是元曲《盆儿鬼》的故事,但人物姓名不同罢了。又如《桑林镇》一条,记包公断太后的事,与元朝杂剧《抱妆盒》(说见下)虽不同,却可见民间的传说已将李宸妃一案也堆到包拯身上去了。又如《玉面猫》一条,记五鼠闹东京的神话,五鼠先化两个施俊,又化两个王丞相,又化两个宋仁宗,又化两个太后,又化两个包公;后来包公奏明玉帝,向西方雷音寺借得玉面猫,方才收服了五鼠。这五鼠的故事大概是受了《西游记》里六耳猕猴故事的影响;五鼠闹东京的故事又见于《西洋记》(即《三保太监下西洋》),比《包公案》详细的多;大概《包公案》作于明末,在《西游》、《西洋》之后。五鼠后来成为五个义士,玉猫后来成为御猫展昭,这又可见传说的变迁与神话的人化了。
杂记体的《包公案》后来又演为章回体的《龙图公案》,那大概是清朝的事。《三侠五义》即是从这里面演化出来。但《龙图公案》仍是用包公为主体,而《三侠五义》却用几位侠士作主体,包公的故事不过做个线索,做个背景,这又可见传说的变迁。而从《包公案》演进到《三侠五义》,真不能不算是一大进步了。
二李宸妃的故事
宋仁宗生母李宸妃的故事,在当日是一件大案,在后世遂成为一大传说,元人演为杂剧,明人演为,至《三侠五义》而这个故事变的更完备了。
《狸猫换太子》在前清已成了通行的戏剧,(包括《断后》,《审郭槐》等出)到近年竟演成了连台几十本的长剧了。这个故事的演变也颇有研究的价值。
《宋史》卷二四二云:
李宸妃,杭州人也。……初入宫,为章献太后(刘后)侍儿。庄重寡言,真宗以为司寝。
既有娠,从帝临砌台。玉钗坠。妃恶之。帝心卜:“钗完,当为男子。”左右取以进,钗果不毁。帝甚喜。已而生仁宗。……仁宗即位,为顺容,从守永定陵。……
初仁宗在襁褓,章献(刘后)以为己子,使杨淑妃保视之。仁宗即位,妃嘿处先朝嫔御中,未尝自异。人畏太后,亦无敢言者。终太后世,仁宗不自知为妃所出也。
明道元年,疾革,进位宸妃。薨,年四十六。初章献太后欲以宫人礼治丧于外。丞相吕夷简奏礼宜从厚。太后遽引帝起。有顷,独坐帘下,召夷简问曰:“一宫人死,相公云云,何欤?”
夷简曰:“臣待罪宰相,事无内外,无不当预。”太后怒曰:“相公欲离间吾母子耶?”夷简从容对曰:“陛下不以刘氏为念,臣不敢言。尚念刘氏,则丧礼宜从厚。”太后悟,遽曰:“宫人,李宸妃也。且奈何?”夷简乃请治丧用一品礼,殡洪福院。夷简又谓入内都知罗崇勋曰:“宸妃当以后服殓,用水银实棺。异时勿谓夷简未尝道及。”崇勋如其言。
后章献太后崩,燕王为仁宗言,“陛下乃李宸妃所生,妃死以非命”。仁宗号恸,顿毁,不视朝累日,下哀痛之诏自责,尊宸妃为皇太后,谥庆懿(后改章懿)。幸洪福寺祭告,易梓宫,亲哭视之。妃玉色如生,冠服如皇太后;以水银养之,故不坏。仁宗叹曰:“人言其可信哉?”遇刘氏加厚……
这传里记李宸妃一案,可算是很直率的了。章献刘后乃是宋史上一个很有才干的妇人:真宗晚年,她已预闻政事了;真宗死后,仁宗幼弱,刘氏临朝专政,前后当国至十一年之久。李宸妃本是她的侍儿,如何敢和她抵抗?所以宸妃终身不敢认仁宗是她生的,别人也不敢替她说话。宸妃死于明道元年,刘后死于明道二年。刘后死后,方有人说明此事。当时有人疑宸妃死于非命,但开棺验看已可证宸妃不曾遭谋害;况且刘后如要谋害她,何必等到仁宗即位十年之后?但当时仁宗下哀痛之诏自责,又开棺改葬,追谥陪葬,这些大举动都可以引起全国的注意,唤起全国的同情,于是种种传说也就纷纷发生,历八九百年而不衰。宋人王铚作《默记》,也曾记此事,可与《宋史》所记相参证:
章懿李太后生昭陵(仁宗),而终章献之世,不知章懿为母也。章懿卒,先殡奉先寺。昭陵以章献之崩,号泣过度。章惠太后(即杨淑妃)劝帝曰,“此非帝母;帝自有母宸妃李氏,已卒,在奉先寺殡之”。仁宗即以犊车亟走奉先寺,撤殡观之。在一大井上,四铁索维之。既启棺,而形容如生,略不坏也。时已遣兵围章献之第矣;既启棺,知非鸩死,乃罢遣之。(涵芬楼本,上,页7)
王铚生当哲宗徽宗时,见闻较确,他的记载很可代表当时的传说。然而他的记载已有几点和《宋史》不同:
(1)宸妃死后,殡于洪福院,《默记》作奉先寺。(《仁宗本纪》作法福院)
(2)《宋史》记告仁宗者为燕王,而《默记》说是杨淑妃。
(3)《默记》记仁宗“即以犊车亟走奉先寺”,这种具体的写法便已是民间传说的风味了。(据《仁宗本纪》,追尊宸妃在三月,幸法福寺在九月)
《默记》又记有两件事,和宸妃的故事都有点关系。其一为张茂实的历史:
张茂实太尉,章圣(真宗)之子,尚宫朱氏所生。章圣畏惧刘后,凡后宫生皇子公主,俱不留。以与内侍张景宗,令养视,遂冒姓张。既长,景宗奏授三班奉职;入谢日,章圣曰,“孩儿早许大也”。
昭陵(仁宗)出阁,以为春坊谒者,后擢用副富郑公使虏,作殿前步帅。……
厚陵(英宗)为皇太子,茂实入朝,至东华门外,居民繁用者迎马首连呼曰:“亏你太尉!”
茂实惶恐,执诣有司,以为狂人而黥配之。其实非狂也。
茂实缘此求外郡。至厚陵即位,……自知蔡州坐事移曹州,忧恐以卒,谥勤惠。滕元发言,尝因其病问之,至卧内。茂实岸帻起坐,其头角巉然,真龙种也,全类奇表。盖本朝内臣养子未有大用至节帅者。于此可验矣。(上,页12)为记冷青之狱:
皇祐二年有狂人冷青言母王氏,本宫人,因禁中火,出外。已尝得幸有娠,嫁冷绪而后生青。……诣府自陈,并妄以英宗(涵芬楼本误作神宗)与其母绣抱肚为验。知府钱明逸……以狂人,置不问,止送汝州编管。
推官韩绛上言,“青留外非便,宜按正其罪,以绝群疑”。翰林学士赵概亦言,“青果然,岂宜出外?若其妄言,则匹夫而希天子之位,法所当诛”。
遂命概并包拯按得奸状,……处死。钱明逸落翰林学士,以大龙图知蔡州;府推张式李舜元皆补外。世妄以宰相陈执中希温成(仁宗的张贵妃,死后追册为温仁皇后)旨为此,故诛青时,京师昏雾四塞。殊不知执中已罢,是时宰相乃文富二贤相,处大事岂有误哉?(下,页4)
这两件事都很可注意。前条说民人繁用迎着张茂实的马首喊叫,后条说民间传说诛冷青时京师昏雾四塞。这都可见当时民间对于刘后的不满意,对于被她冤屈的人的不平。这种心理的反感便是李宸妃故事一类的传说所以流行而传播久远的原因。张茂实和冷青的两冤究竟在可信可疑之间,故不能成为动听的故事。李宸妃的一案,事实分明,沉冤至二十年之久,宸妃终身不敢认儿子,仁宗二十三年不知生母为谁(仁宗生于1010,刘后死于1033),及至昭雪之时,皇帝下诏自责,闹到开棺改葬,震动全国的耳目:——这样的大案子自然最容易流传,最容易变成街谈巷议的资料,最容易添枝添叶,以讹传讹,渐渐地失掉本来的面目,渐渐地神话化。
《宋史》记宸妃有娠时玉钗的卜卦,已是一种神话了。坠钗时的“心卜”,谁人听见?谁人传出?可见李宸妃的传记已采有神话化的材料了。元朝有无名氏做的“李美人御苑拾弹丸,金水桥陈琳抱妆盒”杂剧,可以表见宋元之间这个故事已变到什么样子,此剧情节如下:楔子:真宗依太史官王弘之奏,打造金弹丸一枚,向东南方打去,令六宫妃嫔各自寻觅;拾得金丸者,必生贤嗣。
第一折:李美人拾得金丸,真宗遂到西宫游幸。
第二折:李美人生下一子,刘皇后命寇承御去把孩子骗出来弄死。寇承御骗出了太子,只见“红光紫雾罩定太子身上”;遂和陈琳定计,把太子放在黄封妆盒里,偷送出宫,交与八大王抚养。恰巧刘皇后走过金水桥,撞见陈琳,盘问妆盒中装的何物,几乎揭开盒盖。幸得真宗请刘后回宫,陈琳才得脱身。
楔子:陈琳把太子送到南清宫,交与八大王。
第三折:八大王领太子去见真宗,刘后见他面似李美人,遂生疑心,回宫拷问寇承御,寇承御熬刑不过,撞阶而死。
第四折:真宗病重时,命取楚王(即八大王)第十二子承继大统,即是陈琳抱出的太子。太子即位后,细问陈琳,才知李美人为生母。那时刘后与李美人都活着,仁宗不忍追究,只“将西宫改为合德宫,奉李美人为纯圣皇太后,寡人每日问安视膳”。
这里的李宸妃故事有可注意的几点:(1)玉钗之卜已变成金弹之卜,神话的意味更重了。(2)“红光紫雾”的神话。(3)写刘皇后要害死太子,与《宋史》说刘后养为己子大不同。这可见民间传说不知不觉地加重了刘后的罪过,与古史上随时加重桀纣的罪过一样。(4)造出了一个寇承御和一个陈琳,但此时还没有郭槐。(5)李美人生子,由陈琳送与八大王抚养,后来入继大统;这也可见民间传说不愿意让刘后有爱护仁宗之功,所以不知不觉地把这件功劳让与八大王了。(6)仁宗问出这案始末时,刘后与李妃都还不曾死,这也可见民间心理希望李妃享点后福,故把一件悲剧改成一件喜剧了。
(7)没有狸猫换太子的话,只说“诈传万岁爷爷要看,诓出宫来”。(8)
没有包公的故事。这时期里,这个故事还很简单;用不着郭槐,也用不着包龙图的侦探术。
我们再看《包公案》里的李宸妃故事,便不同了。《包公案》的《桑林镇》一条说包公自陈州赈济回来,到桑林镇歇马放告。有一个住破窑的婆子来告状,那婆子两目昏眊,衣服垢污,放声大哭,诉说前事。其情节如下:(1)李妃生下一子,刘妃也生下一女。六宫大使郭槐作弊,把女儿换了儿子。
(2)李妃一时气闷,误死女儿,被困冷宫。有张园子知此事冤屈,见天子游苑,略说情由;被郭槐报知刘后,绞死张园子,杀他一十八口。
(3)真宗死后,仁宗登极,大赦冷宫罪人,李妃方得出宫,来到桑林镇乞食度日。
(4)有何证据呢?婆子说,生下太子时,两手不开;挽开看时,左手有“山河”二字,右手有“社稷”二字。
(5)后来审问郭槐,郭槐抵死不招。包公用计,请仁宗假扮阎罗天子,包公自扮判官,郭槐说出真情,罪案方定。
(6)李后入宫,“母子二人悲喜交集,文武庆贺”。仁宗要令刘后受油熬之刑,包公劝止,只“着人将丈二白丝帕绞死”。郭槐受鼎镬之刑。
这是这故事在明清之间的大概模样。这里面有几点可注意:(1)造出了一个坏人郭槐和一个好人张园子,却没有寇承御和陈琳。(2)包公成了此案的承审官与侦探家。(3)八大王抚养的话抛弃了,变为男女对换的法子,但还没有狸猫之计。(4)李妃受冷宫与破窑之苦,是元曲里没有的。先写她很痛苦,方可反衬出她晚年的福气。(5)破案后,李后享福,刘后受绞死之刑。
这也可见民众的心理。
我们可以把宋元明三个时期的李宸妃故事的主要分子列为一个比较表:
主文坏人好人破案人结局
宋
刘后养李氏子
为己子。
燕王(《宋史》)
杨淑妃(《默记》)
追尊李妃为太
后,与刘后平等。
元
刘后要杀李氏
子,遇救而免,养于八大王家。
刘后
寇承御,陈琳,八
大王
陈琳两后并奉养。
明
刘后生女,换了李氏所生子。
刘后,
郭槐
张园子包公
李后尊荣,刘后绞死。
《三侠五义》里的“狸猫换太子”故事是把元明两种故事参合起来,调和折衷,组成一种新传说,遂成为李宸妃故事的定本(看本书第一回及第十五回至十九回)。我们看上面的表,可以知道这个故事有两种很不同的传说;这两种传说不像是同出一源逐渐变成的,乃是两种独立的传说。前一种——元曲《抱妆盒》——和《宋史》还相去不很远,大概是宋元之间民间演变的传说。后一种——《包公案》——是一个不懂得历史掌故的人编造出来的,他只晓得宋朝有这件事,他也不曾读过《宋史》,也不曾读过元曲,所以凭空造出一条包公断后的故事来。这两种不同的传说,一种靠戏本的流传,一种靠的风行,都占有相当的势力。后来的李宸妃故事遂不得不选择调和,演为一种折衷的定本。
《三侠五义》里的李宸妃故事的情节如下:
(1)钦天监文彦博奏道:“夜观天象,见天狗星犯阙,恐于储君不利。”
时李刘二妃俱各有娠,真宗因各赐玉玺龙袱一个,镇压天狗星;又各赐金丸一枚,内藏九曲珠子一颗,将二妃姓名宫名刻在上面,随身佩带。
(2)李妃生下一子;刘妃与郭槐定计,将狸猫剥去皮毛,换出太子,叫寇珠送到销金亭用裙带勒死。
(3)寇珠与陈琳定计,把太子放在妆盒里,偷送出宫。路上碰见郭槐与刘妃,几乎被他们查出。
(4)八大王收藏太子,养为己子。
(5)李妃因产生妖孽,贬入冷宫。刘妃生下一子,立为太子。
(6)刘妃所生子六岁时得病死了,真宗因立八大王之第三世子为太子,即是李妃所生。太子无意中路过冷宫,见着李妃,怜她受苦,回去替她求情。
刘后生疑,拷问寇珠,寇珠撞阶而死。
(7)刘后对真宗说李妃怨恨咒诅,真宗大怒,赐白续七尺,令她自尽。
幸得小太监余忠替死,李妃扮作余忠,逃至陈州安身。
(8)包公自陈州回来,在草州桥歇马放告。有住破窑的瞎婆子来告状,诉说前事,始知为李宸妃,有龙袱金丸为证。
(9)包公之妻李夫人用“古今盆”医好李妃的双目。李妃先见八大王的狄后,说明来历;狄后引她见仁宗,母子相认。
(10)包公承审郭槐,郭槐熬刑不招。包公灌醉郭槐,假装森罗殿开审,套出郭槐的口供,方能定案。
(11)刘后正在病危的时候,闻知此事,病遂不起。
这个故事把元明两朝不同的传说的重要分子都容纳在里面了。《抱妆盒》
杂剧里的分子是:
(1)金弹丸变成了藏珠的金丸了。
(2)寇承御得一个新名字,名寇珠。
(3)陈琳不曾变。
(4)抱妆盒的故事仍保存了。
(5)八大王仍旧。
(6)寇承御骗太子,元剧不曾详说;此处改为郭槐与产婆尤氏用狸猫换出太子。
(7)陈琳捧妆盒出宫之时,路上遇刘妃查问。此一节全用元剧的结构。
但《包公案》的说法也被采取了不少部分:
(1)郭槐成了重要脚色。
(2)包公成了重要脚色。
(3)用女换男,改为用狸猫换太子。
(4)冷宫与破窑的话都被采取了。
(5)瞎婆子告状的部分。
(6)审郭槐,假扮阎罗王的部分。
此外便是新添的部分了:
(1)狸猫换太子是新添的。
(2)刘后也生一子,六岁而死,是新添的。
(3)产婆尤氏,冷宫总管秦凤,替死太监余忠是新添的。张园子太寒伧了,所以他和他的一十八口都被淘汰了。
(4)李夫人医治李妃双目复明,是新添的。
(5)狄后的转达,是新添的。
我们看这一个故事在九百年中变迁沿革的历史,可以得一个很好的教训。传说的生长,就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初只有一个简单的故事作个中心的“母题”(moif),你添一枝,他添一叶,便像个样子了。后来经过众口的传说,经过平话家的敷演,经过戏曲家的剪裁结构,经过家的修饰,这个故事便一天一天的改变面目:内容更丰富了,情节更精细圆满了,曲折更多了,人物更有生气了。《宋史》后妃传的六百个字在八九百年内竟演成了一部大书,竟演成了几十本的连台长戏。这件事的本身不值得多大的研究,但这个故事的生长变迁,来历分明,最容易研究,最容易使我们了解一个传说怎样变迁沿革的步骤。这个故事不过是传说生长史的一个有趣味的实例。此事虽小,可以喻大。包公身上堆着许多有主名或无主名的奇案,正如黄帝、周公身上堆着许多大发明大制作一样。李宸妃故事的变迁沿革也就同尧舜桀纣等等古史传说的变迁沿革一样,也就同井田禅让等等古史传说的变迁沿革一样。就拿井田来说罢:孟子只说了几句不明不白的井田论;后来的汉儒,你加一点,他加一点,三四百年后便成了一种详密的井田制度,就像古代真有过这样的一种制度了。(看《胡适文存》初排本卷二,页264—281)尧舜桀纣的传说也是如此的。古人说的好,“爱人若将加诸膝,恶人若将坠诸渊”。人情大抵如此。古人又说,“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之”。古人把一切罪恶都堆到桀纣身上,就同古人把一切美德都堆到尧舜身上一样。这多是一点一点地加添起来的,同李宸妃的故事的生长一样。尧舜就是李宸妃,桀纣就是刘皇后。稷契、皋陶就是寇珠、陈琳、余忠、张园子;飞廉、恶来、妲己、妹喜就是郭槐、尤氏。
许由、巢父、伯夷、叔齐也不过像玉钗金弹,红光紫雾,随人的心理随时添的枝叶罢了。我曾说:其实古史上的故事没有一件不曾经过这样的演进,也没有一件不可用这个历史演进的方法去研究,尧舜禹的故事,黄帝、神农、庖牺的故事,汤的故事,伊尹的故事,后稷的故事,文王的故事,太公的故事,周公的故事,都可以做这个方法的实验品。(《胡适文存二集》卷一,页135—157)
三《三侠五义》与《七侠五义》
《三侠五义》原名《忠烈侠义传》,是从《龙图公案》变出来的。我藏的一部《三侠五义》(即亚东此本的底本),光绪八年壬午(1882)活字排本,有三篇短序。问竹主人(著者自号)序说:是书本名《龙图公案》,又曰《包公案》,说部中演了三十余回,从此书内又续成六十多回;虽是传奇志异,难免怪力乱神。兹将此书翻旧出新,添长补短,删去邪说之事,改出正大之文,极赞忠烈之臣,侠义之事,……故取传名曰“忠烈侠义”四字,集成一百二十回。……
又有退思主人序说:
原夫《龙图》一传,旧有新编;貂续千言,新成其帙。补就天衣无缝,独具匠心;裁来云锦缺痕,别开生面。百二回之通络贯脉,三五人之义胆侠肠,……
这可见当时作者和他的朋友都承认这书是用《龙图公案》作底本的。但《龙图公案》“虽是传奇志异,难免怪力乱神”,所以改作的人“将此书翻旧出新,添长补短,删去邪说之事,改出正大之文”,遂成了一部完全不同的新书。《龙图公案》里闹东京的五鼠是五个妖怪,玉猫是一只神猫;改作之后,五鼠变成了五个侠士,玉猫变成了“御猫”展昭,神话变成了人话,志怪之书变成了写侠义之书了。这样的改变真是“翻旧出新”,可算是一种极大的进步。
可惜我们现在还不能知道这部书的作者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依壬午活字本的三篇序看来,这书的原作者自号“问竹主人”。但壬午本还有两篇序,一篇是入迷道人做的,他说:辛未春(1871),由友人问竹主人处得是书而卒读之。……草录一部而珍藏之。乙亥(1875)司榷淮安,公余时重新校阅,另录成编,订为四函,年余始获告成。去冬(1878)有世好友人退思主人者,……携去,……付刻于聚珍板。……
退思主人序也说:
戊寅冬(1878)于友人入迷道人处得是书写本,知为友人问竹主人互相参合删定,汇而成卷。
是此书曾经入迷道人的校阅删定。
壬午本首页题“忠烈侠义传,石玉昆述”。我们因此知道问竹主人即是石玉昆。石玉昆的事迹,现在还无从考起。后来光绪庚寅(1890)北京文光楼续刻《小五义》及《续小五义》,序中说有“友人与石玉昆门徒素相往来,……
将石先生原稿携来”。这话大概不可相信。《三侠五义》的末尾有续集的要目,其中不提及徐良;而《小五义》以下,徐良为最重要的人。这是一可疑。
《三侠五义》已写到军山的聚义,而《小五义》仍从颜按院上任叙起,重述至四十一回之多;情节多与前书不同,文章又很坏,远不如前集。这是二可疑。《小五义》中,沈仲元架走颜按院一件事是最重的关键,然而前集百零六回叙邓车行刺的事并无气走沈仲元的话;末尾的要目预告里也没有沈仲元架跑按院的话。这是三可疑。《三侠五义》末尾预告续集“也有不足百回”,而《小五义》与《续小五义》共有二百几十回。这是四可疑。从文章上看来,《三侠五义》与《小五义》决不是一个人做的。所以《小五义》序里的话是不可靠的。然而《小五义序》却使我们得一个消息:大概石玉昆此时(1890)已死了。他若不曾死,文光楼主人决不敢扯这个大谎。
[附记]我从前曾疑心石玉昆的原本也许是很幼稚的,文字略如《小五义》。如果《小五义序》所说可信,那么,入迷道人修改年余的功劳真不小了。
《三侠五义》成书在一八七一年以前,至一八七九年始出版。十年后(1889),俞曲园先生(樾)重行改订一次,把第一回改撰过,改颜查散为颜昚敏,改书名《三侠五义》为《七侠五义》。《七侠五义》本盛行于南方,近年来《三侠五义》旧排本已不易得,南方改本的《七侠五义》已渐渐侵入京津的书坊,将来怕连北方的人也会不知道《三侠五义》这部书了。其实《三侠五义》原本确有胜于曲园先生改本之处。就是曲园先生最不满意的第一回也远胜于改本。近年上海戏园里编《狸猫换太子》新戏,第一本用《三侠五义》第一回作底本,这可见京班的戏子还忘不了《三侠五义》的影响,又可见改本的第一回删去了那有声有色的描写部分便没有文学的趣味,便不合戏剧的演做了。这回亚东图书馆请俞平伯先生标点此书,全用《三侠五义》作底本,将来定可以使这个本子重新流行于国中,使许多读者知道这部的原本是个什么样子。平伯是曲园先生的曾孙。《三侠五义》因曲园先生的表章而盛行于南方,现在《三侠五义》的原本又要靠平伯的标点而保存流传,这不但是俞家的佳话,也可说是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了。
曲园先生对于此书曾有很热烈的赏赞。他的序里说:……及阅至终篇,见其事迹新奇,笔意酣恣,描写既细入毫芒,点染又曲中筋节,正如柳麻子说“武松打店”,初到店内无人,蓦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甏皆瓮瓮有声:闲中着色,精神百倍。如此笔墨方许作平话;如此平话方算得天地间另是一种笔墨!
这篇序虽没有收入《春在堂集》里去,然而曲园先生的序跋很少有这样好的文章,也没有第二篇流传这样广远的。曲园先生在学术史上自有位置,正不必靠此序传后;然而他以一代经学大师的资格来这样赞赏一部平话,他的眼力总算是很可钦佩的了。
《三侠五义》有因袭的部分,有创造的部分。大概写包公的部分是因袭的居多,写各位侠客义士的部分差不多全是创造的。
第一回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其中各部分大抵是因袭元朝以来的各种传说,我们在上章已分析过了。这一回里最有精彩的部分是写陈琳抱妆盒出宫,路遇刘皇后盘诘的一段。这一段是沿用元曲《抱妆盒》第二折的。我摘抄几段来做例:
[刘皇后引宫女冲上云]休将我语同他语,未必他心似我心。那寇承御这小妮子,我差他干一件心腹事去,他去了大半日才来回话,说已停当了。我心中还信不过他。如今自往金水桥河边看去,有甚么动静,便见分晓。[做见科,云]兀的垂柳那壁不是陈琳?待我叫他一声。陈琳!
[正末慌科,云]是刘娘娘叫,我死也。[唱]……(曲删)……[做放盒儿科][刘皇后云]陈琳,你那里去?[正末云]奴婢往后花园采办时新果品来。[刘皇后云]别无甚公事么?[正末云]别无甚公事。[刘皇后云]这等,你去罢。[正末做捧盒急走科][刘皇后云]你且转来。[正末回,放盒,跪科,云]娘娘有甚分付?[刘皇后云]这厮,我放你去,就如弩箭离弦,脚步儿可走的快。我叫你转来,就如毡上拖毛,脚儿可这等慢,必定有些蹊跷。我问你,……待我揭开盒儿看个明白。
果然没有夹带,我才放你出去。……取盒儿过来,待我揭开看波。[正末用手按盒科,云]娘娘,这盒盖开不的。上有黄封御笔,须和娘娘同到万岁爷爷跟前面说过时,方才敢开这盒盖你看。[刘皇后云]我管甚么黄封御笔!则等我揭开看看。[正末按住科]……[刘皇后做怒科,云]陈琳,你不揭开盒儿我看,要我自动手么?[正末唱]呀!见娘娘走向前,唉!可不我陈琳呵,这死罪应该?
[刘皇后云]我只要辨个虚实,观个真假,审个明白。[正末唱]他待要辨个虚实,观个真假,审个明白!
[寇承御慌上科,云]请娘娘回去,圣驾幸中宫要排筵宴哩。
[刘皇后云]陈琳,恰好了你。若不是驾幸中宫,我肯就放了你出去?……[并下]我们拿这几段来比较《三侠五义》第一回写抱妆盒的一段,可以看出石玉昆沿用元曲,只加上小小的改动,删去了“驾幸中宫”的话,改成这样更近情理的写法:
……刘妃听了,瞧瞧妆盒,又看看陈琳,复又说道:“里面可有夹带?……”陈琳当此之际,把死付于度外,将心一横,不但不怕,反倒从容答道:“并无夹带,娘娘若是不信,请去皇封,当面开看。”说着话,就要去揭皇封。刘妃一见,连忙拦住道:“既是皇封封定,谁敢私行开看?难道你不知规矩么?”陈琳叩头说:“不敢!不敢!”刘妃沉吟半晌;因明日果是八千岁寿辰,便说:“既是如此,去罢!”陈琳起身,手提盒子,才待转身;忽听刘妃说:“转来!”陈琳只得转身。刘妃又将陈琳上下打量一番,见他面上颜色丝毫不漏,方缓缓的说道:“去罢。”
读者不要小看了这一点小小的改动。须知道从“刘皇后匆匆而去”改到“刘妃缓缓地说道,去罢”,这便是六百年文学技术进化的成绩。
这书中写包公断案的各段大都是沿袭古来的传说,稍加上穿插与描写的功夫。最有名的乌盆鬼一案便是一个明显的例。我们试拿本书第五回来比较元曲《盆儿鬼》,便可以知道这一段故事大都是沿用元朝以来的传说,而描写和叙述的技术都进步多了。在元曲里,盆儿鬼的自述是:孩儿叫做杨国用,就是汴梁人,贩些南货做买卖去,赚得五六两银子。前日回来,不期天色晚了,投到瓦窑村“盆罐赵”家宵宿。他夫妻两个图了我财,致了我命,又将我烧灰捣骨,捏成盆儿。
在《三侠五义》里,他的自述是:我姓刘名世昌,在苏州阊门外八宝乡居住。家有老母周氏,妻子王氏,还有三岁的孩子乳名百岁。本是缎行生理。只因乘驴回家,行李沉重,那日天晚,在赵大家借宿;不料他夫妻好狠,将我杀害,谋了资财,将我血肉和泥焚化。
张■古只改了一个“别”字,盆罐赵仍姓赵,只是杨国用改成了刘世昌。此外,别的部分也是因袭的多,创造的少。例如张别古告状之后,叫盆儿不答应,被包公撵出两次,这都是抄袭元曲的。元曲里,盆儿两次不应:一次是鬼“恰才口渴的慌,去寻一钟儿茶吃”;一次是鬼“害饥,去吃个烧饼儿”;直到张别古不肯告状了,盆儿才说是“被门神户尉挡住不放过去”。这种地方未免太轻薄了,不是悲剧里应有的情节。所以《三侠五义》及后来京戏里便改为第一次是门神拦阻,第二次是赤身裸体不敢见“星主”。
元曲《盆儿鬼》很多故意滑稽的话,要博取台下看戏的人的一笑,所以此剧情节虽惨酷,而写的像一本诙谐的喜剧。石玉昆认定这个故事应该着力描写张别古的任侠心肠,应该写的严肃郑重,不可轻薄游戏,所以他虽沿用元曲的故事,而写法大不相同。他一开口便说张三为人鲠直,好行侠义,因此人都称他为“别古”。“与众不同谓之别,不合时宜谓之古”。同一故事,见解不同,写法便不同了。书中写告状一段云:老头儿为人心热。一夜不曾合眼,不等天明,爬起来,挟了乌盆,拄起竹杖,锁了屋门,竟奔定远县而来。出得门时,冷风透体,寒气逼人,又在天亮之时;若非张三好心之人,谁肯冲寒冒冷,替人鸣冤?及至到了定远县,天气过早,尚未开门;只冻[的]他哆哆嗦嗦,找了个避风的所在,席地而坐,喘息多时,身上觉得和暖。老头子又高兴起来了,将盆子扣在地下,用竹杖敲着盆底儿,唱起《什不闲》来了。刚唱句“八月中秋月照台”,只听的一声响,门分两扇,太爷升堂。……
这种写法正是曲园先生所谓“闲中着色,精神百倍”。
写包公的部分,虽然沿袭旧说的地方居多,然而作者往往“闲中着色”添出不少的文学趣味。如乌盆案中的张别古,如阴错阳差案中的屈申,如先月楼上吃河豚的一段,都是随笔写来,自有风趣。
《三侠五义》本是一部新的《龙图公案》,但是作者做到了小半部之后,便放开手做去,不肯仅仅做一部《新龙图公案》了。所以这书后面的大半部完全是创作的,丢开了包公的故事,专力去写那班侠义。在这创作的部分里,作者的最成功的作品共有四件:一是白玉堂;二是蒋平;三是智化;四是艾虎。作者虽有意描写南侠与北侠,但都不很出色。只有那四个人真可算是石玉昆的杰作了。
白玉堂的为人很多短处。骄傲,狠毒,好胜,轻举妄动——这都是很大的毛病。但这正是石玉昆的特别长处。向来家描写英雄,总要说的他像全德的天神一样,所以读者不能相信这种人材是真有的。白玉堂的许多短处,倒能叫读者觉得这样的一个人也许是可能的;因为他有这些近理近情的短处,我们却格外爱惜他的长处。向来家最爱教他的英雄福寿全归;石玉昆却把白玉堂送到铜网阵里去被乱刀砍死,被乱箭射的“犹如刺猬一般,……
血渍淋漓,漫说面目,连四肢俱各不分了”。这样的惨酷的下场便是作者极力描写白玉堂的短处,同时又是作者有意教人爱惜这个少年英雄,怜念他的短处,想念他的许多好处。
这书中写白玉堂最用力气的地方是三十二回至三十四回里他和颜查散的订交。这里突然写一个金生,“头戴一顶开花儒巾,身上穿一件零碎蓝衫,足下穿一双无根底破皂靴头儿,满脸尘土”;直到三十七回里方才表出他就是白玉堂。这种突兀的文章,是向来旧中没有的,只有同时出世的《儿女英雄传》写十三妹的出场用这种笔法。但《三侠五义》写白玉堂结交颜查散的一节,在诙谐的风趣之中带着严肃的意味,不但写白玉堂出色,还写一个可爱的小厮雨墨;有雨墨在里面活动,读者便觉得全篇生动新鲜,近情近理。雨墨说的好:这金相公也真真的奇怪。若说他是诓嘴巴吃的,怎的要了那些菜来,他连筷子也不动呢?
就是爱喝好酒,也不犯上要一坛来;却又酒量不很大,一坛子喝了一零儿,就全剩下了,白便宜了店家。就是爱吃活鱼,何不竟要活鱼呢?说他有意要冤咱们,却又素不相识,无仇无恨。
饶白吃白喝,还要冤人,更无此理。小人测不出他是甚么意思来。
倘使书中不写这一件交结颜生的事,径写白玉堂上京寻展昭,大闹开封府,那就减色多多了。大闹东京只可写白玉堂的短处,而客店订交一大段却真能写出一个从容整暇的任侠少年。这又是曲园先生说的“闲中着色,精神百倍”了。
蒋平与智化有点相像,都是深沉有谋略的人才。旧中常有这一类的人物,如诸葛亮、吴用之流,但都是穿八卦衣、拿鹅毛扇的军师一类,很少把谋略和武艺合在一个人身上的。石玉昆的长处在于能写机警的英雄,智略能补救武力的不足,而武力能使智谋得实现。法国家大仲马著《侠隐记》(hreemuskeeers),写达特安与阿拉密,正是这一类。智化似达特安,蒋平似阿拉密。《侠隐记》写英雄,往往诙谐可喜;这种诙谐的意味,旧家最缺乏。诸葛亮与吴用所以成为可怕的阴谋家,只是因为那副拉长的军师面孔,毫无诙谐的趣味。《三侠五义》写蒋平与智化都富有滑稽的风趣;机诈而以诙谐出之,故读者只觉得他们聪明可喜,而不觉得阴险可怕了。
本书写蒋平最好的地方,如一百十四五回偷簪还簪一段,是读者容易赏识的。九十四回写他偷听得翁大、翁二的话,却偏要去搭那只强盗船;他本意要救李平山,后来反有意捉弄他,破了他的奸情,送了他的性命。这种小地方都可以写出他的机变与游戏。书中写智化,比蒋平格外出色。智化绰号黑妖狐,他的机警过人,却处处妩媚可爱。一百十二回写他与丁兆蕙假扮渔夫偷进军山水寨,出来之后,丁二爷笑他“妆甚么,像甚么,真真呕人”。
智化说:
贤弟不知,凡事到了身临其境,就得搜索枯肠,费些心思。稍一疏神,马脚毕露。假如平日原是你为你,我为我。若到今日,你我之外又有王二李四。他二人原不是你我;既不是你我,必须将你之为你,我之为我,俱各撇开,应是他之为他。既是他之为他,他之中决不可有你,亦不可有我。能够如此设身处地的做去,断无不像之理。
这岂但是智化自己说法?竟可说是一切平话家,家,戏剧家的技术论了。
写一个乡下老太婆的说《史》、《汉》古文,这固是可笑;写一个叫化子满口欧化的白话文,这也是可笑。这种毛病都只是因为作者不知道“他之中决不可有你,亦不可有我”。一切有志作文学的人都应该拜智化为师,努力“设身处地的”去学那“他之为他”。
智化扮乞丐进皇城偷盗珠冠的一长段是这书里的得意文字。挖御河的工头王大带他去做工。
到了御河,大家按档儿做活。智爷拿了一把铁锹,撮的比人多,掷的比人远,而且又快。
旁边做活的道:“王第二的!”(智化的假名)智爷道:“什么?”旁边人道:“你这活计不是这么做。”智爷道:“怎么?挖的浅咧?做的慢咧?”旁边人道:“这还浅!你一锹,我两锹也不能那样深。你瞧,你挖了多大一片,我才挖了这一点儿。俗话说的,‘皇上家的工,慢慢儿的蹭’。你要这们做,还能吃的长么?”智爷道:“做的慢了,他们给饭吃吗?”旁边人道:“都是一样慢了,他能不给谁吃呢?”智爷道:“既是这样,俺就慢慢的。”(八十回)
这样的描写,并不说智化装的怎样像,只描写一堆做工人的空气,真可算是上等的技术了。这一段谈话里还含有很深刻的讥讽:“都是一样慢了,他能不给谁吃呢?”这一句话可抵一部《官场现形记》。然而这句话说的多么温和敦厚呵!
这书中写一个小孩子艾虎,粗疏中带着机警,烂漫的天真里带着活泼的聪明,也很有趣味。
《三侠五义》本是一部新的《龙图公案》,后来才放手做去,撇开了包公,专讲各位侠义。我们在上文已说过,包公的部分是因袭的居多,侠义的部分是创作的居多。我们现在再举出一个区别。包公的部分,因为是因袭的,还有许多“超于自然”的迷信分子:如狐狸报恩,乌盆诉冤,红衣菩萨现化,木头人魔魔,古今盘医瞎子,游仙枕示梦,阴阳镜治阴错阳差,等等事都在前二十七回里。二十八回以后,全无一句超于自然的神话(第三十七回柳小姐还魂,只是说死而复苏,与屈申白氏的还魂不同)。在传说里,大闹东京的五鼠本是五个鼠怪,玉猫也本是一只神猫。石玉昆“翻旧出新”,把一篇志怪之书变成了一部写侠义行为的传奇,而近百回的大文章里竟没有一点神话的踪迹,这真可算是完全的“人话化”,这也是很值得表彰的一点了。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五日,北京
《胡适文存三集》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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