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蒙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7 01:27
|本章字节:4768字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投降,我的民族情爱国心突然点燃。同学们个个兴奋得要死,天天上五年级的级任郑谊老师那里去谈论国家大事。郑老师说到,抗日战争前,蒋提倡“新生活运动”,国家本来有望,但是日军的侵略打断了中国复兴的进程,等等,我们义愤填膺。我愈想愈爱我们的国家,我自己多少次含泪下决心,为了中国,我宁愿意献出生命。顺便说一下,郑老师解放后曾经是全市著名的模范教师,1957年反右运动中,她也未能幸免。
也是这个夏季,我做出了跳班考中学的决定。我看了丰子恺的一幅漫画:画着三、四个孩子腿绑在一起走路,走得快的孩子被拖得无法前行,走得慢的孩子也被拖得狼狈不堪。我竟从此画中得到了灵感,我认为我就是那个走得快的孩子,而学校的分班级授课的制度就是绑在孩子腿上的绳索。我拿过比我高一级的姐姐正在被教授的六年级课本,认定那些课程对我已经毫无新意。而且,早就有这样的事了,低一年级的我帮助姐姐做高一年级的作业。只是现在说起来有点吹牛的不安感。
我本来想报考离家很近的位于祖家街街口的市立(男)三中,那时是男女分校。排到了报名窗口,人家要小学的毕业证书,并明言不收“同等学力”者,我只好去考私立的以教会伦敦会为依托的“平民中学”(现四十一中),一考就中,而且上学后仍是差不多年年考第一。
日本投降后父亲从青岛回来了,暂时消消停停。一天晚上他往家里带来一位尊贵的客人,是文质彬彬的李新同志。当时,由国、共、美国三方组成的“军事调处执行部”正在搞国、共的停战。驻北京(平)的调处小组的共方首席代表是叶剑英将军。李新同志似是在叶将军身边工作。李新同志一到我们家就掌握了一切的主导权。他先是针对我刚刚发生的与姐姐的口角给我讲批评与自我批评的道理,讲得我哑口无言,五体投地,体会到一个全新的思考与做人的路子,也是一个天衣无缝,严密妥贴,战无不胜的论证方式。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做圣人的路子,遇事先自我批评,太伟大了。自我批评一开始也让我感到有些丢面子,感到勉强,但是你逃脱不开李新同志的分析,只能跟着他走,服气之后——你无法不服气的——想通了之后,其舒畅与光明无与伦比。
紧接着李新叔叔知道我正在奉学校之命准备参加全市的中学生讲演比赛,比赛是第十一战区政治部举办的,要求讲时事政治的内容。父亲先表示对此不感兴趣,李新叔叔却说一定要讲,就讲三民主义与(罗斯福提出的)四大自由,主旨是现在根本没有做到三民主义,也没有四大自由。我至今记得我的讲演中的一句话:
“看看那些在垃圾堆上检煤核的小朋友们,国父的民生主义做到了吗?”
毋须客气,这次比赛的初中组,我讲得最好,连主持者在总结发言时都提到王蒙的讲话声如铜钟。但我只得到了第三名,原因当然是主办者的政治倾向。他们闻出了我的讲话的味道。我也学到了在白区进行合法斗争的第一课。
顺便说一下。代表我校高中生参加讲演比赛的是杨虎山,他在解放后一直从事外交工作,曾任我国驻利比亚的大使。
李新同志后来主要从事党史研究与著述,是著名的党史专家。作为我此生遇到的第一个共产党人,他的雄辩,他的真理在手的自信,他的全然不同的思想方法与表达方法,他的一切思路的创造性、坚定性、完整性、系统性与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威力,使我感到的是真正的醍醐灌顶,拨云见日,大放光明。
理论的力量在于与现实的联系。我满怀热情地迎接“国军”“美军”的到来,兴奋完了发现人们仍然是一贫如洗。报纸上刊登的都是接收变“劫收”的贪官污吏,穷人无生计,一家四口服毒自杀,美军车横冲直撞,每天轧死多人,汉奸摇身一变,成了地下工作者的消息。食不裹腹,衣不敝体的我走在大街上看到大吃大喝完毕脑满肠肥的狗男女们,他们正从我从来不敢问津的餐馆里走出来,餐馆发散出来的是一股股鸡鸭鱼肉油糖葱姜的气味,我确实对之切齿痛恨,确实相信“打土豪、分田地”的正义性与必要性,相信人民要的当然是平等正义的共产主义。
何况我正在读的书是巴金的《灭亡》,是曹禺的《日出》,是茅盾的《腐蚀》与《子夜》,还有绥摩拉菲支的《铁流》。这些书都告诉我社会已经腐烂,中国已经濒危,中国需要的是一场大变革,是一场狂风暴雨,是铁与血的洗礼。
还不仅仅是这些带有社会批判倾向的作品,我回想,包括安徒生童话与格林童话,包括《卖火柴的小女孩》《活命水》《灰姑娘》《快乐的王子》《稻草人》《大克劳斯与小克劳斯》《白雪公主》,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与强烈的激动,世上有许多不义,世上有许多美丽善良诚实而又爱苦的人,世上有许多“国王的新衣”需要戳穿,有许多“灰姑娘”和“白雪公主”和“小人鱼”等待着爱她们的王子,有许多被魔鬼变成了石头的生灵等待着“活命水”(有点像观音大士的杨枝净水)的起死回生。我的感觉革命才是这样的复活生灵的活命水。现实有太多的丑恶,理想是多么美好动人,能够把丑恶的现实变成美好的理想的唯有革命,为此,我们所革命必须付出高昂的代价,为革命也是为理想,付出再多的代价也是值得的。文艺,尤其是文学常常会成为一个革命的因子,从我自己身上,我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