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剥极而复参九阳(4)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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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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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7 0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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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678字

张无忌大喜,这些天中净吃生鹰肉,血淋淋的又腥又韧,这鸡烧得香喷喷地,拿著还有些烫手,入口真是美味无穷。


那少女见他吃得香甜,笑吟吟抱膝坐著,说道:“丑八怪,你吃得开心,我瞧著到也好玩。我对你似乎有点儿不同,用不著害你,也能教我欢喜。”


张无忌道:“人家高兴,你也高兴,那才是真高兴啊。”那少女冷笑道:“哼!我跟你说在前头,这时候我心里高兴,就不来害你。哪一天心中不高兴了,说不定会整治得你死不了,活不成,那时候你可别怪我。”张无忌摇头道:“我从小给坏人整治到大,越是整治,越是硬朗。”那少女冷笑道:“别把话说得满了,咱们走著瞧罢。”


张无忌道:“待我腿伤好了,我便走得远远的,你就是想折磨我、害我,也找不到我了。”那少女道:“那麽我先斩断了你的腿,教你一辈子不能离开我。”张无忌听到她冷冰冰的声音,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相信她说得出做得到,这两句话决非随口说说而已。


那少女向他凝视半晌,叹了口气,忽然脸色一变,说道:“你配麽,丑八怪!你也配给我斩断你的狗腿麽?”蓦的站起身来,抢过他没吃完的烧鸡、羊腿、麦饼,远远掷了出去,一口口唾沫向他脸上吐去。


张无忌怔怔的瞧著她,只觉她并非发怒,也不是轻贱自己,却是满脸惨凄之色,显是心中说不出的难受。他有心想劝慰几句,一时之间却想不出适当的言辞。


那村女见他这般神气,突然住口,喝道:“丑八怪,你心里在想什麽?”张无忌道:“姑娘,你为什麽这般不高兴?说给我听听,成不成?”那少女听他如此温柔的说话,再也无法矜持,蓦地里坐倒在他身旁,手抱著头,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张无忌见她肩头起伏,纤腰如蜂,楚楚可怜,低声道:“姑娘,是谁欺侮你了?等我腿伤好了之后,我去给你出气。”那少女一时止不住哭,过了一会才道:“没人欺侮我,是我生来命苦。我自己又不好,心里想著一个人,总是放他不下。”张无忌点点头,道:“是个年轻男子,是不是?他待你很凶狠罢?”那少女道:“不错!他生得很英俊,可是骄傲得很。我要他跟著我去,一辈子跟我在一起,他不肯,那也罢了,哪知还骂我,打我,将我咬得身上鲜血淋漓。”张无忌怒道:“这人如此蛮横无理,姑娘以后再也别理他了。”那少女流泪道:“可可是我心里总放他不下啊,他远远避开我,我到处找他不著。”


张无忌心想:“这些男女间的情爱之事,实是勉强不得。这位姑娘容貌虽然差些,但显是个至性至情之人。她脾气有点儿古怪,那也是为了心下伤痛、失意过甚的缘故。想不到那男子对她竟是如此心狠!”柔声道:“姑娘,你也不用难过了,天下好男子有的是,又何必牵挂这个没良心的恶汉?”


那少女叹了口长气,眼望远处,呆呆出神。张无忌知她终是忘不了意中的情郎,说道:“那个男子不过骂你打你,可是我所遭之惨,却又胜于姑娘十倍了。”那少女道:“怎麽啦?你受了一个美丽姑娘的骗麽?”张无忌道:“本来,她也不是有意骗我,只是我自己凯头凯脑,见她生得美丽,就呆呆的看她。其实我又怎配得上她?我心中也从来没存什麽妄想。但她和她爹爹暗中却摆下了毒计,害得我惨不可言。”说著拉起衣袖,指著臂膀上的累累伤痕,道:“这些牙齿印,都是她所养的恶狗咬的。”


那少女见到这许多伤疤,勃然大怒,说道:“是朱九真这贱丫头害你的麽?”张无忌奇道:“你怎知道?”那少女道:“这贱丫头爱养恶犬,方圆数百里地之内,人人皆知。”


张无忌点点头,淡然道:“是朱九真朱姑娘。但这些伤早好了,我早已不痛了,幸好性命还活著,也不必再恨她了。”


那少女向他凝视半晌,但见他脸上神色平淡冲和,闲适自在,心中颇有些奇怪,问道:“你叫什麽名子?为什麽到这儿来?”


张无忌心想:“我自到中土,人人立时向我打听义父的下落,威逼诱骗,无所不用其极,以致我吃尽了不少苦头。从今以后,‘张无忌’这人算是死了,世上再没人知道金毛狮王谢逊的所在了。就算日后再遇上比朱长龄更利害十倍之人,也不怕落入他的圈套,以致无意中害了我义父。”於是说道:“我叫阿牛。”那少女微微一笑,道:“姓什麽?”张无忌心道:“我说姓张、姓殷、姓谢都不好,张和殷两个字的切音是曾字。”便道:“我……我姓曾。姑娘贵姓。”


那少女身子一震,道:“我没姓。”隔了片刻,缓缓的道:“我亲生爹爹不要我,见到我就会杀我。我怎能姓爹爹的姓?我妈妈是我害死的,我也不能姓她的姓。我生得丑,你叫我丑姑娘便了。”


张无忌惊道:“你……你害死你妈妈?那怎麽会?”那少女叹了口气,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我亲生的妈妈是我爹爹原配,一直没生儿养女,爹爹便娶了二娘。二娘生了我两个哥哥,爹爹就很宠爱她。妈后来生了我,偏生又是个女儿。二娘恃著爹爹宠爱,我妈常受她的欺压。我两个哥哥又厉害得很,帮著他们亲娘欺侮我妈。我妈只有偷偷哭泣。你说,我怎麽办呢?”张无忌道:“你爹爹该当秉公调处才是啊。”那少女道:“就因我爹爹一味袒护二娘,我才气不过了,一刀杀了我那二娘。”


张无忌“啊”的一声,大是惊讶。他想武林中人斗殴杀人,原也寻常,可是这个村女居然也动刀子杀人,却颇出意料之外。


那少女道:“我妈见我闯下了大祸,护著我立刻逃走。但我两个哥哥跟著追来,要捉我回去。我妈阻拦不住,为了救我,便抹脖子自尽了。你说,我妈的性命不是我害的麽?我爸见到我,不是非杀我不可麽?”她说著这件事时声调平淡,丝毫不见激动。


张无忌却听得心中怦怦乱跳,自忖:“我虽然不幸,父母双亡,可是我爹爹妈妈生时何等恩爱,对我多麽怜惜,比之这位姑娘的遭遇,我却又幸运万倍了。”想到这里,对那少女同情之心更甚,柔声道:“你离家很久了麽?这些时候便独个儿在外边?”那少女点点头。张无忌又问:“你想到那儿去?”那少女道:“我也不知道,世界很大,东面走走,西面走走。只要不碰到我爹爹和哥哥,也没什麽。”


张无忌心中突兴同病相怜之感,说道:“等我腿好之后,我陪你去找那位那位大哥。问他倒底对你怎样。”


那少女道:“倘若他又来打我咬我呢?”张无忌昂然道:“哼,他敢碰你一跟寒毛,我决计不和他甘休。”那少女道:“要是他对我不理不采,话也不肯说一句呢?”张无忌哑口无言,心想自己武功再强,也不能硬要一个男子来爱他心所不喜的女子,呆了半晌,道:“我尽力而为。”那少女突然哈哈大笑,前仰后和,似是听到了最可笑不过的笑话。


张无忌奇道:“什麽好笑?”那少女笑道:“丑八怪,你是什麽东西?人家会来听你的话麽?再说,我到处找他,不见影踪,也不知这会儿他是活著还是死了?你尽力而为,你有什麽本事?哈哈,哈哈!”


张无忌一句话本已到了口边,但给她这麽一下,登时胀红了脸,说不出口。那少女见他嗫嗫嚅嚅,便停了笑,问道:“你要说什麽?”张无忌道:“你笑我,我便不说了。”那少女冷冷的道:“哼,笑也笑过了,最多不过是再给我笑一场,还会笑死人麽?”


张无忌大声道:“我对你是一片好心,你不该如此笑我。”那少女道:“我问你,你本来要跟我说什麽话?”


张无忌道:“你孤苦伶仃,无家可归。我跟你也是一般,我爹爹妈妈都死了,也没兄弟姊妹。我本想跟你说,那个恶人若是仍然不理你,咱们不妨一块做个伴儿,我也可陪著你说话解闷。但你既说我不配,我自然不敢说了。”


那少女怒道:“你当然不配!那个恶人比你好看一百倍,聪明一百倍。我在这儿跟你歪缠,尽说些废话,真是倒霉。”说著将掉在雪地中的羊腿烧鸡一阵乱踢,掩面急奔而去。


受了这麽一顿好没来由的排揎,张无忌却不生气,心道:“这姑娘真是可怜,她心中挺不好过,原也难怪。”


忽见那少女又奔了回来,恶狠狠的道:“丑八怪,你心里一定不服气,说我相貌这般丑陋,居然还瞧你不起,是不是?”张无忌摇头道:“不是的。你相貌不很好看,我才跟你一见投缘,倘若你没变丑,仍象从前那样……”


那少女突然惊呼:“你……你怎知我从前不是这样子的?”张无忌道:“今日你的脸,比上次我见到你时又肿得厉害了些,皮色也更黑了些。那不会生来便这样的。”那少女惊道:“我……我这几天不敢照镜子。你说我是越来越难看了?”


张无忌柔声道:“一个人只要心地好,相貌美丑有何干系?我妈妈跟我说,越是美貌的女子,良心越坏,越会骗人,叫我要加意小心提防。”


那少女哪有心思去理他妈妈说过什麽话,急道:“我问你啊,你上次见我时,我还没变得这般丑怪,是不是?”张无忌知道倘若答应了一个“是”字,她必伤心难受,只是怔怔的望著她,心中充满了同情怜悯。


那少女见到他脸上神色,早料到他所要回答的是什麽话,掩面哭道:“丑八怪,我恨你,我恨你!”狂奔而去。这一次却不再回转了。


张无忌又躺了两天。晚上有头野狼边爬边嗅,走近身来。张无忌一拳便将狼打死了。这野狼觅食不得,反而做了他肚中的食料。


过了数日,他腿伤已愈合大半,大约再过得十来天便可起立行走,心想那村女这一去之后从此不会再来,只可惜连名字也没问她,又想:“她脸上容色何以越变越丑,这事倒令人猜想不透。”想了半日难以明白,也就不再去想,迷迷忽忽的便睡著了。


睡到半夜,睡梦中忽听得远处有几人踏雪而来。他立时便惊醒了,当下坐起身来,向脚步声来处望去。


这晚上新月如眉,淡淡月光之下,见共有七人走来,当先一人身行婀娜,似乎便是那村女。待那七人渐渐行近,这人果然是那容貌丑陋的少女,可是他身后的六人却散成扇形,似是防她逃走。张无忌微觉惊讶,心道:“难道她被爹爹和哥哥们拿住了?”


他转念未定,那少女和她身后六人已然走近。张无忌一看之下,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原来那六个人他无一不识,左边是武青婴、武烈、卫壁,右边是何太冲、班淑娴夫妇,最右边的是个中年女子,面目依稀相识,却是峨嵋派的丁敏君。


张无忌大奇:“她怎麽跟这些人都相识?难道她也是武林中人,识破了我本来面目,便引他们来拿我,逼问我义父的下落?”想到此处,心下更无怀疑,不禁气恼之极:“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却也来加害於我!”寻思:“眼下我双足不能动弹,这六人没一个是弱者,说不定这村女的武功也强。我姑且屈服敷衍,答应带他们去找我义父。待得双腿养好了伤,再跟他们一个个算账。”


若在五年之前,他只是将性命豁出去不要而已,任由对方如何加刑威逼,总是咬紧牙关不说,但此时一来年纪大了,心智已开,二来练成九阳真经后神清心定,遇到危难能沉著应付,虽然强敌当前,却也丝毫不感畏惧,只是没想到那村女居然也出卖自己,愤慨之中,不自禁的有些伤心,索性躺在地下,曲臂做枕,不去理会这七人。


那村女走到他身前,向著他静静瞧了半晌,隔了良久,慢慢转过身去。张无忌听到她叹息一声,声音极轻,却充满了哀伤之意。他心下冷笑:“你心中打得不知是什麽恶毒主意,却又何必假惺猩的可怜起我来?”


只见卫壁将手中长剑一摆,冷笑道:“你说临死之前,定要去和一个人见上一面,我道必是个貌如潘安的英俊少年,却原来是这麽一个丑八怪,哈哈,好笑阿好笑!这人和你果然是天生一双,地生一对。”


那村女毫不生气,只淡淡的道:“不错,我临死之前,要来再瞧他一眼。因为我要明明白白的问他一句话。我听了之后,方能死得瞑目。”


张无忌大奇,全不明白两人的话是何意思。只听那村女道:“我有一句话问你,你须得老老实实回答。”张无忌道:“是我自己的事,自可明白相告。是旁人的事,可没这麽容易就说。”料想那村女要问谢逊的所在,他已打好了主意跟他们敷衍,是以没把言语说得决绝了,似乎颇有商量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