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5

作者:痞子蔡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7 02:04

|

本章字节:27198字

?一早醒来,走到盥洗室时还迷迷煳煳煳。


碰见学弟,他说:「学长,哈你个卵。」我瞬间清醒,掐住他脖子,说:一大早就讨打。「是徐驰教我的。」学弟在断气前说。


徐驰说这是他们家乡话,问候打招呼用的。


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但看徐驰的模样又不像开玩笑。


如果对女生讲这句会被告性骚扰;碰上男生讲这句,大概会被痛殴一顿。


但总比那男生真脱下裤子请你打招呼要好。


在食堂门口,李老师跟张老师商量一会后,说:「咱们今天到外面喝豆汁去,感受一下老北京的饮食文化。」我问暖暖:豆汁就是豆浆吗?「当然不是。」暖暖说,「豆浆是黄豆做的,豆汁则是绿豆。豆汁就只有 北京有,别的地方是喝不到的。」好喝吗?我又问。


「准保让你印象深刻。」暖暖的表情透着古怪。


我觉得奇怪,问了徐驰:豆汁好喝吗?「会让你毕生难忘。」徐驰脸上的神情也很古怪。


我想高亮是个老实人,讲话会比较直,便又问高亮:豆汁好喝吗?「嗯……」高亮沉吟一会,说:「我第一次喝了后,叁月不知肉味。」印象深刻、毕生难忘、叁月不知肉味,怎么都是这种形容词。


回答好不好喝那么难吗?


如果你问:那女孩长得如何?


人家回答:很漂亮,保证让你毕生难忘。


你当然会很清楚知道,你将碰到一个绝世美女。


但如果人家只回答:保证让你印象深刻、毕生难忘、叁月不知肉味。


你怎么晓得那女孩漂不漂亮?碰到恐龙也是会印象深刻到毕生难忘,于是叁个月吃不下饭啊。


一走进豆汁店里,马上闻到一股酸熘熘的呛鼻味道,让人不太舒服。


浓稠的豆汁端上来了,颜色灰里透绿;另外还有一盘咸菜丝、一盘焦圈。


细长的咸菜丝洒上芝麻、辣椒油,焦圈则炸得金黄酥透。


「这得趁热喝。」暖暖告诉我,眼神似笑非笑。


我战战兢兢端起碗,嘴唇小心翼翼贴住碗边,缓缓地啜了一小口。


哇!我惨叫一声,豆汁不仅酸而且还带着馊腐的怪味,令人作呕。


我挤眉弄眼、掐鼻抓耳、龇牙咧嘴,五官全用上了,还是甩不掉那怪味。


暖暖笑了,边笑边说:「快吃点咸菜丝压压口。」我赶紧挟了一筷子咸菜丝送入口中,胡乱嚼了几口,果然有效。


豆汁的味道好怪。我说。


「那是幻觉。」暖暖说,「再试试?」我又端起碗,深呼吸一次,重新武装了心理,憋了气再喝一口。


这哪是幻觉?这是真实的怪味啊。豆汁滑进喉咙时,我还差点噎着。


气顺了后,放下碗,眼神空洞,望着暖暖。


「要喝这豆汁儿,需佐以咸菜丝和焦圈,叁样不能少一样。」暖暖说,「豆汁的酸、咸菜丝的咸与辣、焦圈的脆,在酸、咸、辣、脆的夹击中口齿之间会缓缓透出一股绵延的香。」暖暖一口豆汁、一口咸菜丝、一口焦圈,吃得津津有味,眉开眼笑。


我越看越奇,简直是不可思议。


「意犹未尽呀。」暖暖说。


请受小弟一拜。我说。


隔壁桌的学弟突然跑过来,蹲下身拉住我衣角,说:「学长,我不行了,快送我到医院。」你怎么了?「我把整碗豆汁都喝光了。」学弟说完便闭上双眼。


振作点!我啪啪打了他两耳光。


学弟睁开双眼,站起身抚着脸颊,又回到他座位上。


「刚刚的耳光,你好像真打?」暖暖说。


是啊。我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我学弟爱玩,我也乐得配合演出。


对了,刚说到哪?「你说你想拜我。」我立刻起身离开座位,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曰:姑娘真神人也。暖暖笑着拉我起身,说:「其实我第一次喝豆汁时,也忍受不了这怪味。


后来连续喝了大半个月,习惯后才喝出门道,甚至上了瘾。」真是风情的哥哥啊。我说。


「啥?」暖暖问。


不解。「呀?」因为有句话叫不解风情,所以风情的哥哥,就叫不解。「你喝豆汁喝傻了?」暖暖说,「我完全听不懂你说的。」我的意思是,我很不解。我说,想请教您一件事。「说呗。」你第一次喝豆汁时,反应跟我差不多?「嗯。」暖暖点点头,「可以这么说。」后来你连续喝了半个多月才习惯,而且还上了瘾?「是呀。」暖暖笑了笑,「那时只要打听到豆汁老店,再远我都去。」既然你第一次喝豆汁时就觉得根本不能接受,我歪着头想了半天,又怎么会再连续喝半个多月呢?暖暖睁大眼睛,没有答话,陷入一种沉思状态。


「这还真是百思的弟弟。」过了许久,暖暖才开口。


嗯?我说。


「也叫不解。」暖暖笑说,「因为百思不解。」你怎么也这样说话?「这下你总该知道听你说话的人有多痛苦了。」辛苦你了。我说。


「哪儿的话。」暖暖笑了笑。


「喝豆汁的文化,据说已有千年。所以味道再怪,我也要坚持下去。」暖暖似乎找到喝豆汁的理由,「总之,就是一股傻劲。」你实在太强了。我啧啧赞叹着。


「凉凉。」暖暖指着我面前的碗,「还试吗?」我伸出手端起碗,却始终没勇气送到嘴边,叹口气,又放下碗。


暖暖笑了笑,端起我的碗。我急忙说:我喝过了。「没事。」暖暖说,「做豆汁很辛苦的,别浪费。」徐驰走过来,看到我面前的空碗,惊讶地说:「老蔡,你喝光了?」嘿嘿。我说。


「没事吧?」徐驰看看我的眼,摸摸我的手,摇摇我身子。


嘿嘿嘿。我又说。


「真想不到。」徐驰说,「来!咱哥儿们再喝一碗!」驰哥!我急忙拉住他,是暖暖帮我喝光的。徐驰哈哈大笑,暖暖也笑了,我笑得很尴尬。


我观察一下所有学生的反应,台湾学生全都是惊魂未定的神情;北京学生的反应则很多元,有像暖暖、徐驰那样超爱喝豆汁的人,也有像高亮那样勉强可以接受的人,当然更有避之唯恐不及的人。


李老师担心大家喝不惯豆汁以致于饿了肚子,还叫了些糖火烧、麒麟酥、密叁刀、咸油酥之类的点心小吃。


回学校的路上,暖暖感慨地说:「不知道啥原因,豆汁店越来越少了。」我知道为什么豆汁店越来越少的原因。我说。


「原因是啥?」暖暖说。


现在早点的选择那么多,虽然豆汁别具风味,但有哪个年轻人愿意忍受 喝馊水一段时间,直到馊水变琼浆玉液呢?谁能忍受这段过程呢?「凉凉。」暖暖意味深长地说:「你这话挺有哲理的。」是吗?「嗯。」暖暖点点头,笑着说:「真难得唷。」如果世上的男女都能以纯真的心对待彼此,我看着远方,说:到那时豆汁就可以含笑而香了。「含笑而香?」如果人人都能纯真,豆汁便不必以酸、馊、腐来伪装自己和试炼别人直接用它本质的香面对人们就可以了啊。「你讲的话跟豆汁一样,」暖暖说,「得听久了才会习惯。」习惯后会上瘾吗?「不会上瘾。」暖暖笑了笑,「会麻痹。」走进教室上课前,好多同学拼命漱口想冲澹口齿之间豆汁的怪味。


我猜那怪味很难冲澹,因为已深植脑海且遍佈全身。


果然老师一走进教室,便问:「咋有股酸味?你们刚去喝豆汁儿了吗?」老师自顾自地说起豆汁的种种,神情像是想起初恋时的甜蜜。


「豆汁儿既营养滋味又独特,我好阵子没喝了,特怀念。」老师,拜託别再提豆汁了,快上课吧。


「昨天的床前明月光同学呢?」这是老师言归正传后的第一句话。


大伙先愣了几秒,然后学弟才缓缓举起手。


「来。」老师笑了笑,拿出一卷轴,「这给你。」学弟走上台,解掉绑住卷轴的小绳,卷轴一摊开,快有半个人高度。


上面写了两个又黑又浓又大的毛笔字:「才子」,旁边还落款。


学弟一脸白痴样,频频傻笑,大伙起哄要照相。


学弟一会左手比v、右手拿卷轴;一会换左手拿卷轴、右手比v;一会双手各比个v,用剩馀的指头扣着卷轴。


闪光灯闪啊闪,学弟只是傻笑,口中嘿嘿笑着。


真是白痴,他大概还不知道所有镜头的焦点都只对准那幅卷轴。


老师先简略提起汉字从甲骨文、金文、篆书、隶书、楷书的演变过程,最后提到繁体字与简体字。


说完便给了我们一小本繁简字对照表,方便我们以后使用,并说:「由繁入简易、由简入繁难。北京的同学要多用点心。」老师接着讲汉字简化的历史以及简化的目的,然后是简化的原则和方法。


我算是看得懂简体字的台湾人,因为念研究所时读了几本简体字教科书。


刚开始看时确实不太懂,看久了也就摸出一些门道。


偶尔碰到不懂的字,但只要它跟它的兄弟连在一起,还是可以破解出来。


印象中只有「广」和「叶」,曾经困扰我一阵子。


第一次看到广时,发觉一张桌子一只脚,上头摆了个东西,那还不塌吗?


叶也是,十个人张口,该不会是吵吧?


后来跟同学一起琢磨,还请教别人,终于知道分别是广和叶。


老师提醒我们有两种情形要特别注意:一是简化后跟已有的字重复,如后(后)、面(面)、里(里)、丑(丑)、只(只)、云(云)等。


二是两个字简化后互相重复,如获、穫简化成获;干、干简化成干;发、发简化成发;钟、锺简化成钟;复、复简化成复等。


「如果有个老爸将他四个女儿分别叫刘云云、刘云云、刘云云、刘云云那这四个女孩的名字简化后都叫刘云云。」老师笑了笑,「这也是简化汉字的好处,人变少了,反正中国人口太多。」我看着黑板上写的发和发,简化后都是发,这让我很纳闷。


暖暖。我转头说,我头发白了。暖暖仔细打量我头发,然后说:「没看见白头发呀。」我的意思是:头“发白”了。「头咋会发白?」头本来是黑色的,理了光头就变白了。「无聊。」暖暖瞪我一眼。


而且头发白是惊吓的最高境界,比脸发白还严重。我说。


暖暖转过头去,不想理我。


「只」简化变「只」,如果有人说:「我养的猪只会吃青菜。」是猪也会吃青菜的意思?还是牠是具有佛性的猪,于是只吃青菜?


「干」、「干」简化后都是「干」,如果有天我当了书店员工,看到一本叫《我干妹妹的故事》,干是动词?还是形容词?


我怎么知道要把它摆进情色文学区?还是青春区?


「面」简化变「面」,如果我不小心英雄救美,美人不好意思开口道谢,于是她用简体字写了纸条:「为了感谢你,我下面给你吃。」我实在分不出来她是亲切还是***?万一我会错意就完了。


虽然看来似乎很恐怖,但对写简体字的人反而是好事。


因为充满了很多双关语,必然为带来更高的精彩度,这是写繁体字者无法享受的特权。


快下课前,老师说他以前跟台湾朋友常用电子邮件通信,那时繁简字电脑编码的转换技术还不成熟,往往只能用英文沟通。


「没想到都用中文的人竟然得靠英文沟通。」老师感慨地说,「结果大家的英文都变好了,中文却变差了。」老师说完后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全体学生一眼,然后说:「希望你们以后不会出现这种遗憾。」下了课,李老师急着催我们到食堂吃饭;到了食堂,又催我们吃快点。


「抓紧时间。」李老师说,「去天坛一定要人最少的时候去。」为什么要挑人最少的时候去天坛?我问暖暖。


「别问我。」暖暖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去天坛,人最少?我又问。


「现在是大热天,又正值中午,谁会出门乱晃?」暖暖回答。


为什么……「别再问为什么了。」暖暖打断我,「再问我就收钱了。」我掏出一块人民币放到暖暖面前,问:为什么你长得特别漂亮?「这题不用钱。」暖暖笑了,「因为天生丽质。」大伙从南天门进入天坛,果然天气热又逢正午,几乎没别的游客。


进门就看到一座露天的上、中、下叁层圆形石坛,李老师说这叫圜丘坛。


圜丘坛被两重矮墙围着,外面是正方形、里面是圆形,象征着天圆地方。


这里是皇帝冬至祭天的地方。


「先继续往北走,待会再折回来。」李老师说。


我们没登上圜丘坛,沿着下层石坛边缘走弧线,走到正北再转直线前进。


一出圜丘坛,便看到一座具蓝色琉璃瓦单簷尖顶的殿宇。


「这是皇穹宇,是供奉皇天上帝和皇帝祖先牌位的地方。」同学们一听,便想往殿内走去。李老师说等等,先往旁走。


「太好了,这时候果然没人。」李老师在圆形围墙旁停下脚步,说:「这里是回音壁。待会两人一组,各站在圆形直径的两端,对着墙说话声音不必大,也不用紧贴着墙。大家试试能不能听出回音。」回音壁直径615公尺、高37公尺、厚09公尺,是皇穹宇的围墙。


墙身为澹灰色城砖,磨砖对缝、光滑严密,墙顶为蓝色琉璃瓦簷。


奇怪的是,现在气温超过30度,但沿着圆墙走,却是清凉无比。


我走到定位,耳朵靠近墙,隐约听到风声,还有一些破碎的声音。


「凉凉。」我听到了,是暖暖的声音,但声音似乎被冰过,比暖暖的原音更冷更低。


你是人还是鬼?我对着墙说。


暖暖笑了,笑声细细碎碎,有点像鸟叫声。


「我听到了。」暖暖的声音。


我也听到了。我说。


「你吃饱了吗?」暖暖的声音。


我吃饱了。我说。


「凉凉。」暖暖。「我不知道该说啥了。」暖暖的声音。


我也是耶。我说。


暖暖和我都很兴奋,兴奋过了头,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


以前都是看着对方说话,现在对墙壁说话、从墙壁听到回答,真不习惯。


我们随便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反正话不是重点,重点只是发出声音。


我学狗叫,暖暖学猫叫;我再学被车撞到的狗,暖暖便学被狗吓到的猫。


我试着说英文,也许回音壁有灵性,搞不好不屑英文,但暖暖还是听到。


「我是才子啊,佳人在哪?」学弟的声音。


转头看见王克在我五步外,她瞥见我的神情,有些不好意思便走开了些。


「我要去暖暖!」暖暖的声音。


我吃了一惊,决定装死。


听不清楚啊。我说。


「别装样了,你明明听到了。」我没装样啊。我说完就发现露底了。


果然暖暖笑了,还笑得又细又长,似乎想让我觉得不好意思。


暖暖笑着的同时,我彷佛听见心里的声音,也许那声音一直在心里乱窜,直到此刻遇见回音壁,才清晰涌现。


暖暖,我……我说。


「后面听不清楚。」暖暖的声音。


暖暖。说完后,我把头往后仰,把声音降到最低最轻最小,说:我喜欢你。「后面还是听不清楚呀。」别装样了。我说。


「我没装样呀。」暖暖似乎急了。


暖暖,我知道你没听见,但总之我说了。


这是我心里的回音。


这种回音不需要被回应,它只想传递。


李老师让大伙玩了20分钟,才简略说出回音壁的原理。


这道理不难懂,声波在圆形的凹面内,藉由连续反射而传播。


墙面坚硬又光滑,让声波的逸散减到最小,才能听到几十公尺外的回音。


道理说来简单,但建筑时的精确计算、建材的选择、施工的细密,才是这几百年前兴建的回音壁不可思议之处。


我这时才知道李老师为什么一定要挑人最少的时候来,因为一旦游客多,所有人七嘴八舌乱喊乱叫:ㄚ头、老爸、妹子唷、哥哥呀、我想放屁、吃屎吧你……


你能听出什么?


别说几十公尺外的回音了,有人在附近高喊救命你也未必听得见。


李老师带领大伙走回皇穹宇的大殿前,当我们又想走进殿内时,「再等等。」李老师笑了。


李老师在皇穹宇前自北向南的甬道上跨了叁大步,停在第叁块石板上。


「这是叁音石。大家轮流在此击掌,试试能不能听到叁个回声。」他说。


大伙一个一个轮流站在第叁块石板上用力击掌,每个人都击完掌后,便围在一起询问彼此听到的回音状况,然后讨论起原理。


这第叁块石板刚好是回音壁的圆心,声音向四周传播,碰到回音壁反射,回到圆心聚集;然后继续前进,碰回音壁,再反射,又回到圆心。


只不过声音终究会损失,所以听到的回声会越来越弱。


在环境极度安静、击掌力道够强、耳朵内没耳屎的条件下,搞不好可以隐约听到第四个回声。


「你们好厉害。」李老师拍拍手。


「老师应该站在第叁块石板上拍手,这样我们会觉得更厉害。」学弟说。


李老师笑了笑,站在叁音石上用力拍手十几声,我们也都笑了。


这其实不算什么,毕竟我们这群学生当中,不管来自台湾或北京,起码有一半念理工。


走回叁层的圜丘坛,我们直接爬到最上层,坛面除中心石是圆形外,外围各圈的石头均为扇形。


「这块叫天心石。」李老师指着中心那块圆石,「据说站在那儿即使小声 说话,回音却很洪亮,而且好像是从天外飞来的回音。原理你们比老师 内行,说给我听听?」这个原理跟叁音石差不多,天心石正好在圆心,圆周是汉白玉石栏板。


声波向四周传播,碰到坚固圆弧形栏板后,反射回到圆心集中。


与叁音石不同的是,圜丘坛面光滑、坛内无任何障碍物,且圆半径较小,因此发出声音后,回音以极快速度传回,让人几乎无法分辨回音与原音。


原音与回音迭加的结果,声音听起来便更加响亮且有共鸣感。


又因为声波由四面八方反射传回,根本搞不清楚回音的方向,便会有回音是从天外飞来的错觉。


「古时候皇帝在这里祭天,只要轻喊一声,四面八方立刻传来洪亮回声就像上天的神谕一般,加上祭礼时的庄严肃穆,气氛更显得神秘。」李老师又说环绕天心石的扇形石是艾青石,上、中、下层各九环,越外环扇形石越多,但数目都是九的倍数。


层与层间的阶梯各九级,上层石栏板72块、中层108块、下层180块,不仅都是九的倍数,而且加起来共360块,刚好符合360周天度数。


藉由反复使用九和九的倍数以呼应「九重天」,并强调天的至高无上。


李老师要我们轮流站上天心石试试,可惜现在已出现一些游客,在人声略微吵杂的环境中,回音效果恐怕不会太好。


还有个小女孩拉着她老爸放声大哭,我几乎脱口而出叫所有人都闭嘴,就让她坐在天心石上大哭,看看会不会哭声震天,让老天不爽打起雷来。


轮到我站上天心石时,我仰望着天,说:谢谢啦。可能是心理作用,我觉得声音确实变大了,隐约也听到回声。


「你说啥呀。」暖暖说。


我告诉暖暖,中学时念过一篇叫《谢天》的课文,陈之藩写的。


里头有句:「因为需要感谢的人太多了,就感谢天吧。」那时感动得一塌煳涂,现在终于可以直接向老天表达感谢之意。


我还听到回声喔。我说,而且不只一个。「真的吗?」暖暖很好奇。


嗯。我点点头,我一共听到九个回声,第一个回声是:不客气。「…………」第二个回声是……「你别说。」暖暖打断我,「因为我没问。」让我说嘛。暖暖不理我,加快脚步往前走。


我在后头自言自语,依序说出第二个到第八个回声:你辛苦了、你真是客气的人、现在很少看到像你这样知恩图报的人、北京好玩吗、还习惯吗、累不累、有没有认识新朋友。


第九个回声最重要,因为是九。我说,第九个回声听起来最清晰祂说:嗯,暖暖确实是个好女孩。暖暖停下脚步,说:「为什么第九个回声会提到我?」当第八个回声说有没有认识新朋友?我便在心里回答:有,她叫暖暖她是个好女孩。我说,于是祂便给了第九个回声。暖暖转过身面对着我,停了几秒后,说:「瞎说了这么久,渴了吧?」嗯。我点点头。


「待会买瓶酸奶喝。」暖暖笑了。


好啊。我也笑了。


我和暖暖并肩走着,她说:「想知道刚刚我在天心石上说啥吗?」你在天心石上说什么?我问。


「我想去暖暖。」暖暖说,「而且我也听到回音呢。」你别说。因为我没问。我说。


「嘿嘿,我也听到九个回声。」暖暖笑了,「前面八个回声是:挺好呀、 就去呗、一定要去、非去不可、不可不去、不去不行、不去我就打雷、 打雷了你还是得去。」我加快脚步跑走,暖暖立刻跟上来;我东闪西闪,暖暖还是紧跟在旁。


「第九个回声最重要,祂说:这是暖暖和凉凉的约定。暖暖对着我说。


还好你只是瞎说。我说。


「反正你听到了。」暖暖耸耸肩。


又来到了皇穹宇,这次终于可以走进殿内了。


总共叁次经过皇穹宇门口却没走进去,我们好像都成了大禹了。


殿内正北有个圆形石座,位于最高处的神龛内供奉着皇天上帝的神位。


殿内东西两厢各排列四个神位,供奉清朝前八位皇帝,分别是努尔哈赤、皇太极、顺治、康熙、雍正、干隆、嘉庆、道光。


我记得清朝共有十二个皇帝。我问暖暖:咸丰、同治、光绪、宣统 的神位呢?「兴许他们觉得把中国搞得乌烟瘴气,便不好意思住进来了。」暖暖说。


离开皇穹宇继续朝北走,走在长长的丹陛桥上,两旁都是柏树。


李老师说天坛内有六万多株柏树,密植的柏树让天坛显得更肃穆。


丹陛桥由南向北,逐渐缓慢升高,并明显被纵向划分为左、中、右叁条。


中间是神走的神道;右边是皇帝走的皇道;左边是王公大臣走的王道。


李老师话刚说完,所有同学不约而同都走到中间的神道。


神道根本没必要建造。我说,既然是神,难道还会用走的吗?暖暖睁大眼睛,过一会笑出来,说:「你这问题,还真让人答不上来。」有同学问:这明明是条路,为何要叫桥?


李老师回答:下面有条东西向通道,与丹陛桥成立体交叉,所以叫桥。


「那条通道是给牛羊等牲畜走的,牠们会走到几百米外的宰牲亭被宰杀然后制成祭品。所以那条通道被叫做鬼门关,哪位同学想走走看?」大伙很正常,一个想走的人也没。


终于来到天坛的代表建筑祈年殿,这是座有鎏金宝顶的叁重簷圆形大殿,殿簷是深蓝色,用蓝色琉璃瓦铺砌成。蓝色和圆,都是代表天。


皇帝在这里举行仪式,祈求风调雨顺、五穀丰登。


殿高九丈九(约32米),全部采用木结构,以28根木柱支撑殿顶重量。


28根木柱分叁圈,内圈4柱代表四季;中圈12柱代表十二个月;外圈12柱代表十二个时辰;中外圈相加为24,代表一年二十四节气;叁圈相加为28,代表二十八星宿。


祈年殿坐落在叁层圆形汉白玉石台基上,每层都有凋花的汉白玉石栏板。


远远望去,深蓝色的殿簷、纯白色的汉白玉、赭色的木门和木柱、和玺彩绘的青、绿、红、金,整体建筑的色彩对比强烈却不失和谐。


我和暖暖在祈年殿大门往南远眺,丹陛桥以极小的坡降笔直向南延伸,两旁古柏翠绿苍劲,偶见几座门廊殿宇,视野似乎没有尽头。


这令人有种正从天上缓慢滑下来的错觉。


暖暖买来了酸奶,我们便享受一面滑行、一面喝酸奶的快感。


大伙从北天门离开天坛,李老师说要让我们去前门大石辣儿逛逛。


大石辣儿离天坛不远,一下子就到了。


「大石辣儿是北京最古老、也曾是最繁华的商业区,是北京老字号最密集 的地方。经营中药的同仁堂、经营布匹的瑞蚨祥、经营帽子的马聚源、 经营布鞋的内联升、经营茶叶的张一元等,都是响噹噹的百年老店。」李老师说着说着已走到街口,约两层楼高的铁制镂空栅栏上头,题了叁个大金字:大栅栏。


这……我有些激动,问暖暖:难道这就是……「大石辣儿。」暖暖笑了。


栅栏可以念成石辣吗?「我查过字典。」暖暖说,「不行。」那……「别问了。」暖暖说,「就跟着叫呗。」据说明孝宗时,为防止京城内日益猖獗的盗贼,便在街巷口设立栅栏,夜间关闭,重要的栅栏夜间还有士兵看守。


由于这里商店集中,栅栏建得又大又好,因此人们就叫这里「大栅栏」。


清初有禁令:「内城逼近宫阙,严禁喧哗」,因为这里刚好在警戒线外,大家便来这里找乐子,现存的庆乐园、广德楼、广和园等戏园子,当时都是夜夜笙歌的场所。


这里也成为老北京人喝茶、看戏、购物的地方,是生活中的一部份。


我和暖暖沿街闲逛,先被一座像是戏园子建筑的大观楼吸引住目光,上头还有「中国电影诞生地」的牌匾。


里头是上下两层环形建筑,有大量历史照片和画册挂在四周墙壁上。


原来这是座电影院,1905年中国第一部电影《定军山》就在这放映。


看到陈列的旧时电影放映器材,我告诉暖暖我想起小时候看的露天电影。


那时只要有庆典,庙口空地总是拉起长长的白幕,夜间便放映电影。


我总喜欢待在放映师旁,看他慢慢捲动电影胶带。


暖暖说她小时候也特爱看露天电影。


走出大观楼,心里装满旧时回忆,彷佛自己已变回活蹦乱跳的小孩。


大栅栏是步行街,没有车辆进入,商家老字号牌匾更衬托出街景的古老。


暖暖说有些街景她似乎曾在电视的清装剧上看过。


大栅栏里都是商店,但我口袋不满,因此购买欲不高。


服务态度还算不错,有时见顾客买了东西,店员常会说:「这是您——买的东西,这是您——要的发票,我把发票放在这袋子里您——比较好拿。」说到「您」字总是拉长尾音,挺有趣的。


当看到商品标示的价钱时,我第一反应便是换算成台币,价钱果然便宜。


「人民币和台币咋换算?」暖暖问。


大约一比四。我说,一块人民币可换四块台币。「嗯。」暖暖点头表示理解,然后指着一个标着两百块的花瓶,「所以这是五十块台币?」是八百块台币啦!我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暖暖吐了吐舌头,说:「我算术一向不好。」这哪叫不好?我说,这叫很糟。我从皮夹掏出一张自从来北京后就没有出来晒太阳的百元台币,说:跟你换一百块人民币。「你想得美!」暖暖说。


还好。我笑了笑,你算术还不到无可救药。暖暖似乎对我手中的红色钞票感到好奇,我便递给她。


「这是孙中山嘛。」暖暖看了看后,说。


你也认得啊。我说,好厉害。「谁不认得。」暖暖白了我一眼。


我看暖暖对台币的兴致很高,便又从皮夹掏出一张蓝色千元钞票递给她。


「咋是小孩?」暖暖的表情显得疑惑,「我以为会看到蒋介石呢。」以前确实是,前些年刚换。「我果然没猜错,你们应该会印上蒋介石……」暖暖突然停住不说。


怎么了?我问。


「我直接叫蒋介石,你不介意吗?」暖暖问。


为什么要介意?我很好奇。


「蒋——介——石。」暖暖一字一字说,「当真不介意?」当然不会啊。我说,你叫他介石哥我才会介意。「你有毛病。」暖暖又瞪了我一眼。


我突然醒悟,这些天愉快而自然的相处,让我们言语投机无话不谈,却忘了彼此之间还存在着某些差异,甚至是禁忌。


如果十年前你直接叫蒋介石,也许我真会介意。但现在已经不会了。「为什么?」在台湾,蒋介石从神到寇最后到魔,也不过花了十多年时间。暖暖欲言又止,似乎也突然想起我们之间的禁忌,于是简单笑了笑。


暖暖应该不知道我说这些话时的心情。


对我们这一代的台湾学生而言,我们曾经天真但那是因为热情。


在某段期间坚信的真理与信仰,往往不到几年就被轻易粉碎;而重新建立起的价值观,也不知道何时又会粉碎?


我们不是不相信历史,只是不知道该相信谁?


所以我们不再相信,也不再热情。


如果我说给暖暖听,她大概无法理解吧?


我试着转移话题,从口袋掏出一张红色百元人民币,上头是毛泽东肖像。


这是我在台湾先以台币换成美金,到北京后再用美金换成的人民币。


我不想告诉暖暖这复杂的过程,指着手中叁张钞票说:你照样把千元台币当成蒋介石,把百元人民币当成毛泽东、把百元台币 当成孙中山。所以一个蒋介石可以换两个半毛泽东;一个毛泽东可以换 四个孙中山。明白了吗?暖暖觉得好玩,便笑了笑、点点头。


对了。我说,我刚刚直接叫毛泽东,你不介意吗?「毛泽东一向跟群众站在一起,直接叫名字有啥不对?」毛——泽——东。我一字一字说,当真不介意?「你挺无聊的。」暖暖话才说完,随即想起自己刚刚也有这种反应,便笑了起来。


从台湾飞到香港再飞到北京,我大约花了10个蒋介石。我问暖暖,请问这等于多少个孙中山?「这简单。」暖暖说,「100个孙中山。」那等于多少个毛泽东?我又问。


「25个呀。」暖暖笑着说。


接下来是深奥的问题。我说,如果我花了2个蒋介石、3个毛泽东、 4个孙中山,请问这等于多少个毛泽东?「呀?」暖暖愣住了。


我们走进瑞蚨祥,里面陈列各式各样绸缎布匹,令人眼花撩乱。


还有个制衣柜台,客人挑选好布料,裁缝师傅便可以为他量身订作衣服。


旗袍也可订制,量完身选好布料,快一点的话隔天就可以交货;如果是外地的观光客,店家还会帮你把作好的旗袍送到饭店。


「9个毛泽东!」暖暖突然说。


我吓了一跳,店内的人似乎也吓了一跳,纷纷投射过来异样的眼光。


「这是刚刚问题的答桉。」暖暖有些不好意思,降低了音量。


离开瑞蚨祥,走进内联升,看见「中国布鞋第一家」的匾额。


暖暖,你的脚借我试试。我说。


「想给爱人买鞋?」我没爱人。我说。


暖暖笑了笑,弯下身解鞋带。


不过女朋友倒有好几个,得买好几双。我又说。


暖暖手一停,然后把鞋带系上,站起身。


开玩笑的。我赶紧笑了笑,我想买鞋给我妈。暖暖瞪我一眼,又弯身解鞋带。


「你知道你妈脚的尺寸吗?」暖暖问。


大概知道。「当真?」小时候常挨打,我总是跪在地上抱着我妈小腿哭喊:妈,我错了!我笑着说:看得久了,她脚的尺寸便深印在脑海。「净瞎说。」暖暖也笑了。


暖暖帮我挑了双手工纳底的布鞋,黑色鞋面上绣着几朵红色小花。


这是特价品,卖88块人民币,我拿了张红色百元人民币,把暖暖叫来。


来,我们一起跟毛主席说声再见。我说。


暖暖不想理我,便走开。


店员找给我一张十元人民币和两个一元硬币。


你看。我走到暖暖身边,指着十元人民币上的毛泽东肖像,说:毛主席捨不得我们,换件衣服后又回来了。「北七。」暖暖说。


骂得好。我说,这句就是这样用。走出内联升,暖暖说她要去买个东西,十分钟后回来碰头,说完就跑掉。


等不到五分钟,我便觉得无聊,买了根棒棒糖,蹲在墙角画圈圈。


「买好了。」暖暖又跑回来,问:「你在作啥?」我在扮演被妈妈遗弃的小孩。我站起身。


「真丢人。」暖暖说。


你买了什么?我问。


「过几天你就知道了。」暖暖卖了个关子。


大栅栏步行街从东到西不到叁百公尺,但我和暖暖还是逛到两腿发酸。


刚好同仁堂前有可供坐着的地方,我们便坐下歇歇腿。


这里真好,可以让人坐着。我说,如果天气热逛到中暑,就直接进里头看医生抓药。「是呀。」暖暖擦擦汗,递了瓶酸奶给我。


我发觉夏天的北京好像缺少不了冰凉的酸奶。


「常在报上看见大栅栏的新闻,今天倒是第一次来逛。」暖暖说。


都是些什么样的新闻?我问。


「大概都是关于百年老店的介绍,偶尔会有拆除改建的消息。」真会拆吗?「应该会改建。但改建后京味儿还在不在,就不得而知了。」暖暖说,「这年头,纯粹的东西总是死得太快。」暖暖看了看夕阳,过一会又说:「夕阳下女孩在大栅栏里喝酸奶的背影,兴许以后再也见不着了。」但你的精神却永远长存。我说。


「说啥呀。」暖暖笑出声。


时间差不多了,大伙慢慢往东边前门大街口聚集。


我看见对面「全聚德」的招牌,兴奋地对暖暖说:是全聚德耶!「想吃烤鸭吗?」暖暖说。


嗯。我点点头,今天好像有免费招待。「是吗?」暖暖吓了一跳,「咋可能呢?」我刚看到店门口摆了些板凳,应该是免费招待看人吃烤鸭。「你……」暖暖接不下话,索性转过身不理我。


我双眼还是紧盯着对面的全聚德烤鸭店。


「凉凉。」暖暖说,「想吃的话,下次你来北京我请你吃。」这是风中的承诺吗?「嗯?」风起时不能下承诺,这样承诺会随风而逝的。「我才不像你呢。」暖暖说,「我说要去暖暖,你连像样的承诺也没。」车来了。我说。


「又耍赖。」暖暖轻轻哼了一声。


回到学校吃完饭,大伙又聚在教室里展示今天的战利品。


今天的战利品特别丰富,看来很多同学的荷包都在大栅栏里大失血。


徐驰让我看他在大栅栏拍的照片,有一张是我和暖暖并肩喝酸奶的背影。


想起暖暖那时说的话:「这年头,纯粹的东西总是死得太快。」不知道下次来北京时(如果还有下次的话),哪些纯粹会先死去?


又有哪些纯粹依然很纯粹呢?


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隐约听到一些声音。


大概是受天坛回音壁的影响,暖暖的笑声一直在心里反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