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痞子蔡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7 02:04
|本章字节:26600字
「昨晚跑哪去?」一走进教室,暖暖见到我噼头就说:「我找不着你。」找我有事吗?「没事不能找你说说话吗?」我们还是当同胞就好。我说。
「说啥呀。」嗯。我点点头,这个问题很深奥,我得思考思考。说完后我便坐下,留下一头雾水的暖暖。
昨晚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里尽是与学弟的对话。
随着这些天跟暖暖的相处,彼此距离越来越近,渐渐有种错觉:觉得每天看到暖暖、跟暖暖说说话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也是习惯;却忘了这是生命中偶然的交会,交会过后又要朝各自的方向继续前进。
明天的这个时候,我应该是在前往机场的车上,那时我的心情会如何?
暖暖的心情又如何?
被变种蜘蛛咬了,会变成维护正义的蜘蛛人。我叹口气,说:但被疯狗咬了只会得狂犬病。「又说啥?」暖暖问。
这世界存在的道理,不是年轻的我所能理解。我说。
「你还没睡醒?」暖暖看了我一眼。
是啊,昨晚一直没睡好,现在开始语无伦次了。
来上课的老师也是昨天在北大治贝子园上课的老师,但今天讲孔孟。
孔孟孔孟,「恐」怕会让我想作「梦」。
虽然很想打起精神,但眼皮是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轻;一旦它想閤上,力气再大也打不开。
这教室我已习惯,不觉陌生,有种安定感,像家一样;而老师的声音则像母亲温情的呼唤:回家吧,孩子,你累了。
彷佛听到耳畔响起:「儒家强调道德伦理,重视人的社会性;道家则强调究竟真实,重视人的自然性……」然后我就不省人事了。
偶然醒来,看见面前的白纸写了好多次「北七」,数了数,共十七次。
「你醒了?」暖暖低声说。
回光反照而已。我也低声说。
「别睡了。」我也想啊。暖暖拿起笔,在我面前写上:我要去暖暖。
我醒了。我说。
中途下课出去洗把脸,勉强赶走一点睡意。
继续上课时,总感觉暖暖在一旁窥探,我精神一紧张,便不再打瞌睡。
终于把课上完后,我松了一口气。
突然想到这不仅是我在北京的最后一堂课,也是我学生时代最后一堂课。
没想到最后一堂课会以打瞌睡结束,我真是晚节不保。
中午大伙驱车前往纪晓岚的故居。
一下车便看到两棵互相交缠的紫藤萝,树干虯曲、枝叶茂盛、花香扑鼻。
这两棵紫藤萝是纪晓岚亲手种植,已两百多岁了,依然生机盎然。
紫藤萝原本在故居院内,但修路时拆了部分建筑物,于是裸露街边。
要不是树下立了个石碑述说紫藤萝的来历,即使你从旁经过,也未必多看一眼。
纪晓岚故居东侧有家晋阳饭庄,我们中午就在这吃饭。
晋阳饭庄虽叫「饭庄」,却以山西面食闻名。
李老师点了刀削面、猫耳朵、拨鱼等面食,让我们大快朵颐一番。
刚听到猫耳朵时,还颇纳闷,原来是一片片小巧且外型像猫耳朵的面食。
而拨鱼是水煮面,有点像面疙瘩,但是头尖肚圆,形状像鱼。
山西菜口味较重,也较咸,外观不花俏,但风味独具。
香酥鸭和蚕茧豆腐这两道菜更是让所有学生啧啧赞叹。
饭后我们便走进纪晓岚故居内参观。
这里最初的主人并不是纪晓岚,而是雍正年间大将、岳飞的后裔岳钟琪。
后来岳钟琪获罪拘禁,当时纪晓岚父亲刚好到京任职,便买下此宅。
两百多年来,此宅屡易主人、历经沧桑,晋阳饭庄也在此营业。
2001年晋阳饭庄迁到故居东侧,同时开始整修纪晓岚故居。
隔年纪晓岚故居终于正式对外开放。
纪晓岚故居现存只剩两堂一院,呈南北走向,面积不到原来的叁分之一。
南边是正厅,目前当作纪念馆陈列室,展出纪晓岚生平及各种相关史料,例如他当年主持编纂的《四库全书》和晚年所作的《阅微草堂笔记》;还有纪晓岚生前用过的部分物品以及藏书,包括着名的烟袋锅。
里头有张和人同高的纪晓岚画像,是个脸孔清瘦、长须垂胸的老者。
同学们初见画像的反应几乎都是惊讶,眼前这位老者相貌一般,甚至可说丑陋;而纪大学士在人们心中的形象是风流倜傥、一表人才。
这样也好,纪晓岚聪明多才、风趣幽默,如果又相貌堂堂,未免太过。
几个男同学面露安慰的笑容,可能他们心想其貌不扬的人也可风流倜傥。
风流倜傥的人也许相貌一般,但不代表相貌一般的人就容易风流倜傥。
刘德华长得像猪、猪长得像刘德华,这两者意义完全不一样啊!
「你今天咋了?」暖暖说,「嘴里老是念念有词。」是吗?我回过神。
暖暖眼神在我脸上扫了扫后,点点头说:「有股说不出的怪。」可能是昨晚没睡好、今早睡太饱的缘故。我笑了笑,接着说:你会不会觉得纪晓岚的画像,很像昨天在苏州街遇见的老先生?暖暖仔细打量画像,说:「经你一说,还真的有些神似。」你身上还有铜钱吗?我说,给他一枚,问他在这里快乐吗?「无聊。」暖暖说。
北边即是纪晓岚的书斋——阅微草堂。
草堂内有幅纪晓岚官服画像,看起来叁分气派、七分自在。
墙上挂满字画,还有一幅孔子的画像。
草堂内主要分成待客饮茶、读书写作以及生活起居叁个地方。
整体看来,只是间简单的书房,显示纪晓岚的澹泊与俭朴。
我们走到院子,院子很小,四周有些草地,西侧有个大水缸。
有株两层楼高的海棠孤伶伶站在院子东北角,在简单的院子里特别显眼。
正对着海棠树则有尊婢女模样的塑像,手里拿了把扇子。
李老师领着大家走到海棠树旁,开始说起这株海棠的故事。
海棠是纪晓岚亲手种植,原先有两株,其中一株在改造老房时被砍掉。
这是纪晓岚为了怀念他的初恋情人——文鸾而种的。
纪晓岚初识文鸾时,她才十叁岁,是纪晓岚四叔家的婢女。
文鸾性情乖巧、聪慧美丽,两人年纪相彷,常在四叔家的海棠树下嬉戏。
隔年纪晓岚父亲要带着他离乡赴京任职,纪晓岚万分不捨,临行前匆匆跑去四叔家与文鸾道别,并给了她一枚扇坠作为纪念。
几年后纪晓岚回到老家,文鸾已亭亭玉立、标致动人。
两人在海棠树下许下誓言、互订终身,约好纪晓岚取得功名后回乡迎娶。
纪晓岚初次应试却名落孙山,一直等到二十四岁那年才终于高中解元。
纪晓岚并未忘记当初的誓约,立即託人到文鸾家提亲。
但文鸾父亲趁机狮子开口需索巨额财礼,亲事因此耽搁。
文鸾并不知道父亲从中作梗,以为纪晓岚早已将誓言忘得一干二净。
从此忧思成疾,身子日渐消瘦,终至香消玉殒。
「纪晓岚悲痛欲绝,便在这里亲手种下海棠。」李老师说,「二十年后纪晓岚有天在树下假寐时,梦见一女子翩然走来,站立不语。醒来后知道是文鸾,便向人询问文鸾葬在何处,但人家回答说文鸾之墓久埋于 荒榛蔓草间,早已不能辨识。纪晓岚感慨万千,写下《秋海棠》一诗。
这段梦境描述于他所写的《阅微草堂笔记》中,你们可以读一读。」「《秋海棠》这首诗,老师知道吗?」暖暖问。
李老师微微一笑,指着一旁的石碑,说:「在这《海棠碑记》里。」大伙围过去看碑文,碑文上说这株纪晓岚种植的海棠已经两百多岁了,至今仍是春来花开满树,秋来果实弯枝。碑文也写下纪晓岚当时的心情:万端恸怜中,植此海棠树,睹物思旧人,一生相与随。
最后附上《秋海棠》的诗句:憔悴幽花剧可怜,斜阳院落晚秋天。词人老大风情减,犹对残红一怅然。
大伙不胜唏嘘,这时也才明了那尊拿了把扇子的婢女塑像是文鸾。
李老师让我们在海棠树下走走,试着感受深情的纪晓岚。
「纪晓岚的轶闻趣事总脱不了风流多情,今天就当成是帮纪晓岚平反。」李老师说完后,迳自走开。
我和暖暖在院子四周漫步,脚步很轻。
看见晋阳饭庄推出的「阅微草堂名人宴」广告,里面有道菜叫海棠情思。
我很怀疑知道海棠典故的人,吃得下海棠情思吗?
暖暖。我说,你父亲为人如何?「提我父亲作啥?」暖暖问。
只是想知道而已。「他这人挺好的呀。」那就好。我说。
张老师要所有同学围在海棠树下合张影,然后我们便离开纪晓岚故居。
李老师买了几小袋纪晓岚老家的特产金丝小枣,每人分一些,在车上吃。
经过门前的紫藤萝时,李老师说有几位伟大的文人作家如老舍等,曾在紫藤萝棚架下,赏古藤、品佳肴。
我赶紧拿颗枣塞进嘴里,再抬头看看如云的紫藤花。
「作啥?」暖暖问。
以后人们提到曾在这赏古藤品佳肴的名人时,也要算我一个。我说。
暖暖没理我,直接走上车。
我们在车上边吃枣边听李老师讲些纪晓岚的趣事,没多久便到了雍和宫。
雍和宫是康熙所建,赐于四子雍亲王当府邸,原称雍亲王府。
雍正称帝后改王府为行宫,便称雍和宫;干隆皇帝也诞生于此。
干隆时又将雍和宫改为喇嘛庙,成为中国内地最大的藏传佛教寺庙。
同学们各买一大把香,以便入庙随喜参拜。
一入宫内,远处香烟袅绕,耳畔钟声悠扬,给人幽静、深远之感。
「雍和宫是很有佛性的地方,礼佛时心里想着你的愿望,如果你够虔诚愿望就容易实现。」李老师说。
如果是十年前,我的愿望是金榜题名;如果是一年前,愿望是顺利毕业;如果是十天前,我的愿望是早日找到满意的工作。
但是现在,我的愿望很简单,那就是可以常常看到暖暖的笑脸。
于是每当走进任一庙殿,见到各尊大小佛像,无论泥塑、铜铸或是木凋,我总是拿着香低着头想着我现在的愿望。
眼角瞥见暖暖手上的香晃啊晃的,不安分地摆动着。
香拿好。我伸手帮她把香拨正,会伤到人的。暖暖有些不好意思,吐了吐舌头。
进了雍和宫大殿,李老师说这里即相当于大雄宝殿。
「一般的大雄宝殿供奉横叁世佛,中间为娑婆世界释迦牟尼佛,左为东方 净琉璃世界药师佛,右为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这是空间的叁世佛表示到处皆有佛。但这里供奉的是竖叁世佛。」李老师说,「中为现在佛释迦牟尼佛,左为过去佛燃灯佛,右为未来佛弥勒佛。这是 时间流程的叁世佛,表示过去、现在和未来,因此无时不有佛。」空间也好、时间也罢,无论何时何地,我都想看到暖暖的笑脸。
刚想完第二十七遍现在的愿望,突然感到一阵刺痛,急忙收手。
原来是暖暖被唐卡吸引住目光,手中的香头刺中我左臂。
「呀?」暖暖说,「对不起。没事吧?」没事。我说,如果刚好刺中额头,我就成观音了。「别瞎说。」暖暖说。
虽然嘴里说没事,但拿香低头时,左手臂总会传来微微的刺痛感。
走进万福阁,迎面就是一尊巍然矗立的巨佛——迈达拉佛。
「迈达拉是蒙古语,藏语是占巴,梵语是弥勒,汉语就是当来下生佛。」李老师说,「也就是竖叁世佛中的未来佛。」迈达拉巨佛由整株白檀木凋刻而成,地上十八米、地下八米,总高二十六米,是世界最大的木凋佛。
佛像头戴五佛冠,身披黄缎大袍,腰系镶嵌珠宝的玉带,手拿黄绸哈达;全身贴金,身上遍是缨络、松石、琥珀等珠宝玉石。
双目微垂,平视前方,神情虽肃穆却仍显慈祥,令人不自觉发出赞叹。
同学们问起为何这尊佛像要如此巨大?
「佛经上说,在未来世界中,弥勒佛降生人间时,人类要比现在人高大那么未来佛势必比现在人更高大,所以才凋刻如此巨大的未来佛。」李老师回答后,顿了顿,又接着说:「世界如此纷乱,总不免令人殷切期盼未来佛——弥勒佛能早日降生娑婆 世界,普度众生。这或许也是未来佛像如此巨大的原因。」「我问大家一个问题。」李老师说,「这尊佛像如何摆进万福阁里?」大伙下意识转头看一下庙门,随即傻眼。
佛像如此巨大,即使横着抬进来,也根本进不到里面。
「凉凉。」暖暖问,「佛像咋可能进得来?」这不是可不可能的问题。我说,而是需不需要的问题。「蔡同学。」李老师指了指我,说:「请说说你的看法。」一般人是没办法把佛像运进来,但或许有绝顶聪明的人可以想出办法。
但如果真是绝顶聪明的人,怎么可能没想出先立佛像再建阁这种最简单 的方法呢?我说。
「大家明白了吗?」李老师笑了笑,「每个人心中都有阁在先、佛像在后 的预设立场,即使有最聪明的办法,其实却是最笨的事。心中有了线思考便不够圆融周到。」大伙恍然大悟,想起刚刚想破头的情形,不禁哑然失笑。
「有时环境不好,你会想改善环境让自己满意,但结果常常是令人气馁。
你何不试试把自己当成万福阁、把环境当成是巨佛,让自己转动去配合 不动的环境呢?」李老师说完后笑了笑,呼了一口长气,说:「这是我们在北京的最后一个行程了,我的任务也算完成。雍和宫里还有 很多东西可以细看,给你们一个半钟,之后我们在宫门口集合。」大伙各自散开,我和暖暖往回走,除主殿外也走进各配殿。
暖暖对唐卡很有兴趣,一路走来,总是在唐卡前停留较久。
到了集合时间,准备要上车前,我跑去买了些藏香。
「你要礼佛吗?」暖暖问。
不。我要礼我。我说,考试前点上一些,便会满身香,像佛一样。
也许考试时,不会的题目说不定会突然顿悟。「又瞎说。」暖暖的语气带点责备,「这样你的愿望咋实现?」我心头一惊,几乎忘了要上车。
回到学校后,觉得有些累。
不是因为身体的疲惫,而是因为觉得旅程要结束了,有种空虚的无力感。
同学们好像也是如此,因此教室里颇安静,完全不像前几天的喧闹。
「钱都用光了。」李老师开玩笑说,「晚上咱们自个儿包水饺吃。」大伙一起擀面皮、和馅、包饺子、煮汤,笑声才渐渐苏醒。
吃饭时怎么可以没有馀兴节目呢?
大伙说好,原则上以组为单位,上台表演;但也不限,谁想上台便上台。
最先上台的一组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块布,隔在讲台中间。
北京学生站左边,台湾学生站右边。
两边学生隔着布看着另一边的影子、侧耳倾听另一边的声音。
一边有动静,另一边立刻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一开始我看不懂他们在演啥?渐渐的,我开始懂了。
我不禁想起刚到北京时,两边的学生从陌生到逐渐熟悉,常可听到:「听说你们那边……」北京学生开了口,但不免支支吾吾。
「听说你们这边……」台湾学生也开口,但总是含溷其词。
彼此都很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但又怕不小心误触地雷。
像拿了根长棍子在高空走钢索,小心翼翼控制手中棍子维持平衡,然后战战兢兢的,一步一步缓慢前进。
随着熟悉度提高,脚下的钢索越来越宽,终于变成一块木板。
长棍子便被远远抛开,脚步变实,甚至开始跑跳。
刚听到对方问题时的反应总是惊讶,因为觉得怎么会有这种误解,到最后却是伴随爽朗的笑声,因为觉得对方的误解是件有趣的事;同时觉得自己的误解也很有趣。
原来彼此都在光线扭曲的环境里,看到对方的长相。
于是彼此都不了解对方,却都自以为了解。
「我们要解放台湾同胞。」左边的北京学生突然说。
「来啊来啊,等好久罗。」右边的台湾学生回答。
「别瞎说!」台下北京张老师很紧张。
「同学们爱玩,没事。」李老师反而笑了笑。
「我们要拯救大陆同胞于水深火热之中。」台湾学生说。
「喂!」台湾的周老师和吴老师不仅异口同声,也几乎同时站起身。
「好深喔。」「好热喔。」北京学生这么回答。
然后台下的学生们笑了,老师们的脸绿了。
隔在讲台中间的布掀开了,两边的人不再只是看见投射在布上的身影,而是清楚看见对方的脸孔时,表情充满惊愕。
互望一会后,脸皮逐渐放松;试着开始交谈,渐渐有了笑声。
最后彼此握了握手、轻轻拥抱。
台上的同学一起鞠个躬,台下则响起一阵掌声。
「上台的同学别胡来。」张老师拍拍胸口,「别把我吓出心脏病。」接下来上台的是两个学生,一个是台湾学生,另一个是北京学生。
「二把刀。」北京学生说。
「叁脚猫。」台湾学生说。
「上台一鞠躬。」两人同时说。
大概是相声吧,我想。
「在台湾,有首童谣我一直搞不懂,想请教请教。」「请教不敢当。一起琢磨琢磨便是。」「城门城门鸡蛋糕,叁十六把刀。骑白马,带把刀,走进城门滑一跤。」「鸡蛋糕是啥?叁十六把刀又是啥?」「不知道。小时候就这么唱。」「您唱错了。城门城门几丈高,叁十六丈高。骑大马,带把刀,走进城门 绕一遭。这样才对。」「叁十六丈约一百米,快叁十层楼高,天底下有这么高的城墙吗?」「小孩儿人矮眼睛小,城墙看起来特高,挺合逻辑。」「合逻辑?」「肯定合。」「那再来一首?」「您请说。」「一二叁,到台湾,台湾有个阿里山。阿里山,有神木,明年一定回大陆。」「这我倒没听过。回大陆是啥意思?」「反攻大陆的意思。」突然听到「砰」的一声,台湾周老师霍地起身,冲撞了桌角。
正在吃水饺的吴老师则噎着了,口中呜呜作声,手指着台上的台湾学生。
「台湾的国民党政府,从小就灌输这种思想?」「是啊。您以为如何?」「灌输得好哇!」北京张老师坐不住了,站起身说:「您们俩行行好,别瞎说了。」「老师们吓傻了,咱们换个话题?」「好。换话题。」「听说你们台湾话特会骂人。」「这倒是。骂人的最高境界是不带脏字,但台湾话即使是称赞人的好话也可能用来骂人。比方说,你妈妈比较好。这话也是骂人。」「你妈妈比较好?这也骂人?」「没错。台湾话叫:你娘卡好。」「哩拿喀厚?」「接近了。」台下的台湾学生被台上北京学生的怪声怪调给逗笑了。
「这话咋来的?」「甲午战后,台湾割给日本。台湾百姓上书给光绪,里头就有这句。」「干啥用的?」「问候光绪他妈的身体好吗?」「啥?」「就是给慈禧请安。」两位同学笑嘻嘻的,继续东扯西扯,台下学生偶尔爆出如雷的笑声。
好不容易终于扯完,老师们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我要表演民俗技艺。」学弟走上台说。
「非常好。」周老师、吴老师、张老师异口同声。连李老师也点头。
「我需要一个助手。学长。」学弟手指着我,「就你了。」我一上台,学弟便递给我一片口香糖,说:「请把包装纸拆开。」我拆开后,两指夹着那片口香糖,学弟说:「请举高。」我将手举到胸前高度,学弟弯着身仰头向后,双手背在身后。
学弟缓慢碎步靠近我,然后用双唇夹住那片口香糖,我便松手。
学弟双唇紧闭,维持弯身仰头的姿势,在台上走了一圈。
最后右手从口中抽出那片口香糖,直起身,鞠个躬:「谢谢大家。」你在干嘛?我问。
「这是青箭口香糖。」学弟指着包装纸,「所以我刚刚表演的,是伟大的 民俗技艺——吞箭。」我全身冻僵,愣在当地。
「我还可以把剑咬碎喔。」学弟又将口香糖送进嘴里,张口大嚼。
溷蛋!自己丢脸还不够,还把我拉上来一起丢脸。
我双手掐住学弟脖子,说:给我吞下去!「保安……」学弟喘着气,「保安……」我红着脸走下台,暖暖笑着说:「你学弟蛮有创意的。」台上又有一组学生正演着纪晓岚与文鸾的故事。
还有一个学生用黑色签字笔在衣服写上:文鸾之墓,因为他演墓碑。
「文鸾妹子,我来晚了,原谅哥哥啊!」边说边敲打「文鸾之墓」,表达痛心。
明明是悲到底的悲剧,演起来却像爆笑喜剧。
这点跟台湾偶像剧的演员一样,总能把悲剧演成喜剧。
由这组学生中北京学生的演出看来,大陆的偶像剧大概也是凶多吉少。
五个男同学各自趴跪在地上背部拉平,彼此手脚相接,看起来颇像城墙。
一个女同学大声哭喊:「夫君呀!」然后五个男同学倒地,城墙垮了。
用的是蒙太奇的表现手法,演的是孟姜女哭倒万里长城的故事。
还有一组同学演出国民党老兵回乡探亲的故事。
「我已经走了40年,小孩为什么才38岁?」「他太思念父亲了,所以忘了长大。」我们这组成员也商量着表演什么?
我说让四个人迭罗汉演迈达拉佛,暖暖在佛前祈祷:请速速降生人间吧。
然后我演刚出生的婴儿,再让人拿手电筒照我额头,这样头上就有佛光。
我来扮演降生人间的未来佛,最有说服力。我说。
「闭嘴。」暖暖和其他组员说。
组员们人多嘴杂,始终拿不定主意。
「干脆反璞归真,就唱首歌。」暖暖说。
什么歌?我问。
「准保大家都会唱。」暖暖卖了个关子。
轮到我们这组上台,暖暖说:「我们要唱《大约在冬季》。」「不成!」台下学生说。
「咋不成?」暖暖说。
「要唱也该大伙儿一块唱!」说完全部同学便跑上台,还把四位老师也拉上来。
有人喊出一、二、叁、唱!
五十几个人便同时开口唱:轻轻的 我将离开你 请将眼角的泪拭去漫漫长夜里 未来日子里 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 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虽然迎着风 虽然下着雨 我在风雨之中念着你没有你的日子里 我会更加珍惜自己没有我的岁月里 你要保重你自己你问我何时归故里 我也轻声地问自己不是在此时 不知在何时 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不是在此时 不知在何时 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歌声刚歇,同学们情绪亢奋,在台上又笑又叫。
彷佛刚拿到决赛权而明天要打世界杯决赛,个个斗志高昂、热血澎湃。
就差窗外没夕阳了。
渐渐的,大家想起这不是庆功的晚宴,而是离别的前夕。
明天早上,台湾学生八点就得坐车离开,要赶十点多的飞机。
心情的转换只在瞬间,当大家意识到即将离别时,笑声变轻、笑容变澹。
然后开始互相合拍照片、留下电话和email。
有的跑回寝室拿出礼物互赠,当作纪念。
这些礼物通常是电话卡、明信片之类的小东西。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带点伤感。
我不禁想起中学时代也曾参加过夏令营之类的活动。
活动结束前一晚,总在空地升起营火,所有人围着营火唱《萍聚》。
那气氛真是催泪到不行,很少人的眼睛能够全身而退。
彷佛就要和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分离、就要失去挚爱,恨不得变成徐志摩,把内心丰沛到已经满溢的情感用文字表达。
可惜没有人是徐志摩,于是只能让心中的酸意蔓延至全身。
然而下山后一个星期,山上伙伴的笑颜便开始模煳。
有些女同学的眼眶已经红了,还有人轻轻拭泪。
我早已过了在演唱会拿着萤光棒左摇右晃的年纪;也相信所有沛然莫之能御的情感只是离别气氛催化下的产物。
我告诉自己,这会是将来美好的回忆,但不需要付出眼泪去交换。
万一我不小心情绪失控,我一定会狠狠嘲笑自己的幼稚。
「我住南投,如果你以后来台湾,我带你去日月潭玩。」听到一位台湾女学生边擦泪边这么说,让我想起暖暖也想去暖暖看看,我突然感到有些鼻酸。
定了定神,悄悄熘出教室。
我走到几乎听不见教室内声音的地方,抬头看了一眼夜空。
明天的夜空就不是长这样了,我心里想。
「凉凉。」暖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转过头,暖暖递给我一张纸。
「你还没写电话和email给我呢。」暖暖说。
我蹲下身,以左腿为垫,写了电话和email,站起身把纸递给她。
「住址也要。」暖暖没接过纸,只是笑了笑,「兴许我会写信。」我又蹲下身,换以右腿为垫,写下地址,再站起身把纸还给她。
「我不用写吗?」暖暖问。
当然要啊。我摸遍身上口袋,找不到半张纸,只得从皮夹掏出一张钞票,递给暖暖。
「我真荣幸。」暖暖说,「可以写在钞票上。」这样我的皮夹里永远都会有钱。「嗯?」因为这张钞票会永远躺在我的皮夹里。我说。
「如果你换了皮夹呢?」这张钞票也会跟着搬家。「如果你皮夹被扒了呢?」我赶紧又掏出那张钞票,仔细记下那串英文字母和数字。
别担心。我说,我已经牢牢记在心里了。不远处有张石凳,我和暖暖便走过去,并肩坐了下来。
「你知道为什么要唱大约在冬季吗?」暖暖问。
我知道。我说,我们在紫禁城护城河旁时,你问我什么时候带你去 暖暖,我回答说大约在冬季。「你记得就好。」暖暖笑得很开心。
暖暖。我问,你眼睛还好吧?「眼睛?」暖暖眨了眨眼睛,「没事呀。我眼睛咋了?」要跟这么多朋友道别,我想你应该会伤心流泪。「只要会再见面,所有的离别都是暂时的。」暖暖说。
暖暖的表情很从容,看不出波动。
为什么会再见面?我问。
「你忘了吗?」暖暖说,「在什刹海旁,你说过如果我在北京工作,你就 来北京找我。我记得那时有风,所以应该算是风中的承诺。「凉凉,你……」暖暖突然急了,满脸涨红,眼眶也泛红。
我是开玩笑的。我赶紧说。
「都啥时候了,还开玩笑?」暖暖,你知道的,我是饭可以不吃、玩笑不能不开的那种人。「我不知道。」《论语》说: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我就是 那种典型的君子,造次时会开玩笑,颠沛时也还是会开玩笑。「论语是这样用的吗?」暖暖白了我一眼。
不管怎样,我苦笑,刚刚真的是开玩笑。「好。」暖暖说,「现在没风,你说,你要不要来北京找我?」没风时我不敢下承诺。我说。
「喂!」你看,我又开了玩笑,这种气节真是无与伦比。「你说不说?」你先等等。我得陶醉在自己无与伦比的气节中几秒,才能说话。「你到底说不说?」风怎么还没来?「快说!」如果你在北京工作,我就来北京找你。我说。
「啥时来?」刚唱过的,大约在冬季。暖暖终于又笑了。
「所以我说,只要会再见面,所有的离别都是暂时的。」暖暖说。
暖暖说完后,抬头看了看夜空,神情自在。
我和暖暖或许会再见面,但中间的过程要花多久时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明天一旦上车,当暖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时,我便会开始想念她。
而所谓的明天其实只不过是眼前的夜空由黑变白而已。
还好。现在有网路。我的语气像在安慰自己。
「是呀。」暖暖说。
对了,台湾叫网“路”,你们这边叫网“络”,你知道吗?「当然知道。」暖暖的语气有些埋怨,「咋老讲废话。」我怕你不知道啊。结果我从网路写信给你,你却跑到马路边去收信。「我才没这么笨。」暖暖轻轻哼了一声。
有网路就方便多了。我说。
「网络用来联络事情很方便,但用来联络感情……」暖暖摇摇头。
怎么说?我问。
「心的距离若是如此遥远,即使网络再快,也没有用。」暖暖说。
暖暖。我说,你有时讲话会带有哲理,偶有佳作。「不是偶有佳作。」暖暖笑说,「是必属佳作。」如果世上的男女都能以纯真的心对待彼此,我仰头看了一眼夜空,到那时网路就可以含笑而断了。「是呀。」暖暖说。
你这次怎么没反驳我?「因为我也是这么认为呀。」暖暖笑了笑。
在网路还没含笑而断前,我会写信给你。我说。
「我知道。」暖暖说。
然后我们都不再说话,单纯地坐在一起。
我开始回忆这几天来相处的点点滴滴,想着想着,不自觉露出微笑。
「你想起哪段?」暖暖问。
嗯?「你不是正想着我们这些天做了啥、说了啥吗?」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知道。」暖暖露出神秘的微笑。
时间刚过12点,严格来说,今天就得离开北京。
暖暖站起身说了声晚了,我点点头,也站起身。
只往回走了两步,突然意识到这也许是我和暖暖独处的最后一点时间。
我想开口说些话,说什么都好,但话到嘴边总是又吞了回去。
这样不行啊,我心里一定有某些话只能现在说,不说就再也没机会了。
虽然我曾告诉学弟,我不会跟暖暖说我喜欢她;但现在却有股冲动,想突破自己内心画出的方格。
我自认有赛车手的心脏、拳击手的血液,但此刻再也无法维持正常的心跳和血温。
暖暖。我鼓起勇气开口:你知道的。暖暖转头看了一眼我的神情,点了点头,说:「嗯。我知道。」暖暖,我也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明朝即长路,惜取此时心。」暖暖说。
我停下脚步。
「这是钱锺书的诗句。」暖暖又说。
明天就要远行,今夜此情此景,我大概想忘也忘不掉。
暖暖。我说,我会的。「我知道。」暖暖说。
我们相视而笑,各自走回寝室。
回寝室后,想先洗个澡,再整理行李。
在浴室门口刚好碰到学弟,我问:你跟王克说了吗?「说了。」学弟回答,「我把那幅才子卷轴送给她,然后说:我是才子你愿意做我的佳人吗?」王克怎么说?「她什么也没说。」学弟说,「我等了十分钟,她一句话也没说,表情也 没什么变化,我就走了。」往好处想,至少她没赏你一巴掌。我说。
「是啊。」学弟澹澹地说,「往好处想。」洗完澡,刚走回寝室,徐驰和高亮立刻送东西给我。
徐驰送了四片木制书籤,上头彩画了一些山水花鸟;高亮送的是一套叁张的藏书票。
我急忙道谢收下,想起自己也该回送些什么,但却两手空空。
只好从皮夹起掏出两张电话卡,刚好上头印了台湾名胜。
台湾有两种公用电话卡,请你们留作纪念。我很不好意思,说:很抱歉,我没准备礼物,请别见怪。徐驰和高亮都笑了笑,直说没事。
我开始整理行李,出门八天的行李多少还是有点份量。
高亮细心提醒我别忘了带台胞证和机票,徐驰说:「提醒他作啥?最好让他走不了。」我整理好了,拉上行李箱拉炼,把台胞证和机票收进随身的小背袋里。
「早点睡吧,明天得早起,飞机不等人的。」高亮说。
我欲言又止。
「别来哭哭啼啼、依依不捨那套,快睡。」徐驰说。
躺在床上,思潮汹涌,很难入睡。
迷迷煳煳间天亮了,洗把脸,到食堂吃早点。
跟前些天不同的是,食堂里一点声音也没。
吃完早点回到寝室,拉着行李箱,背上背袋,走到校门口等车。
不用上车的北京学生也在,似乎都想送台湾学生最后一程。
远远看到暖暖跑过来,到我身旁后,喘了几口气,伸出手说:「给。」我接过来,是一个包装好的小礼物,很沉。
「不是啥好东西,不嫌弃的话就收了呗。」暖暖说。
这是?「叁天前在大栅栏里买的。」我想起那时暖暖突然要我等她十分钟,原来是跑去买这东西。
我很后悔自己根本没准备东西送暖暖,情急之下又从皮夹掏出一张钞票。
「又是钞票?」暖暖说。
这给你。我把这张红色百元台币递给暖暖。
「给我钱作啥?」不不不。我说,你别把它当钱,你看这上头有孙中山肖像,如果你 以后想念起孙中山,便不用大老远跑去南京中山陵瞻仰。「好。」暖暖收下钞票,笑了笑,「谢谢。」车子到了,该上车了。
暖暖,你要好好活着。别学文鸾。我说。
暖暖大概连瞪我的力气也没,表情有些无奈。
「行。」暖暖简单笑了笑,「我尽量。」上了车,隔着车窗用心看着每张挥手的脸。
我相信几个月后甚至几年后,我仍然会记住这些微笑的脸庞。
徐驰也挥挥手,嘴里说:「走吧走吧,别再来了。」真是个白烂。
我的视线最后停留在暖暖身上。
暖暖只是澹澹笑着,并没挥手。
车子起动了,车轮只转了半圈,暖暖突然用力挥手。
「凉凉!」暖暖高声说:「再见!」挥挥手的那瞬间,暖暖突然立体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