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故园之恋

作者:丰子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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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诗词·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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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7 0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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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43364字

小<说<<x>天?堂


九 故园之恋


还我缘缘堂


二月九日天阴,居萍乡暇鸭塘萧祠已经二十多天了。这里四面是田,田外是山,人迹少到,静寂如太古。加之二十多天以来,天天阴雨,房间里四壁空虚,行物萧条,与儿相对枯坐,不啻囚徒。次女林先性最爱美,关心衣饰,闲坐时举起破碎的棉衣袖来给我看,说道:”爸爸,我的棉袍破得这么样了!我想换一件骆驼绒袍子。可是它在东战场的家里缘缘堂楼上的朝外橱里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去拿得来,我们真苦,每人只有身上的一套衣裳!可恶的日本鬼子!”我被她引起很深的同情,心中一番惆怅,继之以一香愤懑。她昨夜睡在我对面的床上,梦中笑了醒来。我问她有什么欢喜。她说她梦中回缘缘堂,看见堂中一切如旧,小皮箱里的明星照片一张也不少,欢喜之余,不觉笑了醒来,今天晨间我代她作了一首感伤的小诗:


儿家住近古钱塘,也有朱栏映粉墙。


三五良宵团聚乐,春秋佳日嬉游忙。


清平未识流离苦,生小偏遭破国殃。


昨夜客窗春梦好,不知身在水萍乡。


平生不曾作过诗,而且近来心中只有愤懑而没有感伤。这首诗是偶被环境逼出来的。我嫌恶此调,但来了也听其自然。


邻家的洪恩要我写对。借了一枝破大笔来。拿着笔,我便想起我家里的一抽斗湖笔,和写对专用的桌子。写好对,我本能伸手向后面的茶几上去取大印子,岂知后面并无茶几,更无印子,但见萧家祠堂前的许多木主,蒙着灰尘站立在神祠里,我心中又起一阵愤懑。


晚快章桂从萍乡城里拿邮信回来,递给我一张明片,严肃地说:”新房子烧掉了!”我看那明片是二月四日上海裘梦痕寄发的。信片上有一段说:”一月初上海新闻报载石门湾缘缘堂已全都焚毁,不知尊处已得悉否”;下面又说:”近来报纸上常有误载,故此消息是否确凿不得而知。”此信传到,全家十人和三个同逃难来的亲戚,齐集在一个房间里聚讼起来,有的可惜橱里的许多衣服,有的可惜堂上新置的桌凳。一个女孩子说:大风琴和打字机最舍不得。一个男孩子说:秋千架和新买的金鸡牌脚踏车最肉痛。我妻独挂念她房中的一箱垫锡器和一箱垫磁器。她说:”早知如此,悔不预先在秋千架旁的空地上掘一个地洞埋藏了,将来还可去发掘。”正在惋惜,丙潮从旁劝慰道:”信片上写着是否确凿不得而知,那么不见得一定烧掉的。”大约他看见我默默不语,猜度我正在伤心,所以这两句照着我说。我听了却在心中苦笑。他的好意我是感谢的。但他的猜度却完全错误了。我离家后一日在途中闻知石门湾失守,早把缘缘堂置之度外,随后陆续听到这地方四得四失,便想象它已变成一片焦土,正怀念着许多亲戚朋友的安危存亡,更无余暇去怜惜自己的房屋了。况且,沿途看报某处阵亡数千人,某处被敌虐杀数百人,象我们全家逃出战区,比较起他们来已是万幸,身外之物又何足惜!我虽老弱,但只要不转乎沟壑,还可凭五寸不烂之笔来对抗暴敌,我的前途尚有希望,我决不为房屋被焚而伤心,不但如此,房屋被焚了,在我反觉轻快,此犹破釜沉舟,断绝后路,才能一心向前,勇猛精进。丙潮以空言相慰,我感谢之余,略觉嫌恶。


然而黄昏酒醒,灯孤人静,我躺在床上时,也不免想起石门湾的缘缘堂来。此堂成于中华民国二十二年,距今尚未满六岁。形式朴素,不事雕而高大轩敞。正南向三开间,中央铺方大砖,供养弘一法师所书《大智度论·十喻赞》,西室铺地板为书房,陈列书籍数千卷。东室为饮食间,内通平屋三间为厨房、贮藏室、及工友的居室。前楼正寝为我与两儿女的卧室,亦有书数千卷。西间为佛堂,四壁皆经书。东间及后楼皆家人卧室。五年以来,我已同这房屋十分稔熟。现在只要一闭眼睛,便又历历地看见各个房间中的陈设,连某书架中第几层第几本是什么书都看得见,连某抽斗(儿女们曾统计过,我家共有一百二十五只抽斗)中藏着什么东西都记得清楚。现在这所房屋已经付之一炬,从此与我永诀了!


我曾和我的父亲永诀,曾和我的母亲永诀,也曾和我的姐弟及亲戚朋友们永诀,如今和房子永诀,实在值不得感伤悲哀。故当晚我躺在床里所想的不是和房子永诀的悲哀,却是毁屋的火的来源。吾乡于中华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六日,吃敌人炸弹十二枚,当场死三十二人,毁房屋数间。我家幸未死人,我屋幸未被毁。后于十一月二十三日失守,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以至四进四出,那么焚毁我屋的火的来源不定;是暴敌侵略的炮火呢,还是我军抗战的炮火呢?现在我不得而知。但也不外乎这两个来源。


于是我的思想达到了一个结论:缘缘堂已被毁了。倘是我军抗战的炮火所毁,我很甘心!堂倘有知,一定也很甘心,料想它被毁时必然毫无怨怖之色和凄惨之声,应是蓦地参天,蓦地成空,让我神圣的抗战军安然通过,向前反攻的。倘是暴敌侵略的炮火所毁,那我很不甘心,堂倘有知,一定更不甘心。料想它被焚时,一定发出喑呜叱咤之声:”我这里是圣迹所在,麟凤所居。尔等狗彘豺狼胆敢肆行焚毁!亵渎之罪,不容于诛!应着尔等赶速重建,还我旧观,再来伏法!”


无论是我军抗战的炮火所毁,或是暴敌侵略的炮火所毁,在最后胜利之日,我定要日本还我缘缘堂来!东战场、西战场、北战场,无数同胞因暴敌侵略所受的损失,大家先估计一下,将来我们一起同他算帐!


1938年


告缘缘堂在天之灵


去年十一月中,我被暴寇所逼,和你分手,离石门湾,经杭州,到桐庐小住。后来暴寇逼杭州,我又离桐庐经衢州、常山、上饶、南昌,到萍乡小住。其间两个多月,一直不得你的消息,我非常挂念。直到今年二月九日,上海裘梦痕写信来,说新闻报上登着:石门湾缘缘堂于一月初全部被毁。噩耗传来,全家为你悼惜。我已写了一篇《还我缘缘堂》为你伸冤。(登在《文艺阵线》上)现在离开你的忌辰已有百日,想你死后,一定有知。故今晨虔具清香一支,为尔祷祝,并为此文告你在天之灵


你本来是灵的存在。中华民国十五年,我同弘一法师住在江湾永义里的租房子里,有一天我在小方纸上写许多我所喜欢而可以互相搭配的文字,团成许多小纸球,撒在释迦牟尼画像前的供桌上,拿两次阄,拿起来的都是”缘”字,就给你命名曰”缘缘堂”。当即请弘一法师给你写一横额,付九华堂装裱,挂在江湾的租房里。这是你的灵的存在的开始。后来我迁居嘉兴,又迁居上海,你都跟着我走,犹似形影相随,至于八年之久。


到了中华民国廿二年春,我方才给你赋形,在我的故乡石门湾的梅纱弄里,我的老屋的后面,建造高楼三楹,于是你就堕地。弘一法师所写的横额太小,我另请马一浮先生为你题名。马先生给你写三个大字,并在后面题一首偈:


画师观此悟无生,架屋安名聊寄耳。


一色一香尽中道,即此xx非动止。


不妨彩笔绘虚空,妙用皆从如幻起。


第一句把我给你的无意的命名加了很有意义的解释,我很欢喜,就给你装饰:我办一块数十年陈旧的银杏板,请雕工把字镌上,制成一匾。堂成的一天,我在这匾上挂个彩球,把它高高地悬在你的中央。这时想你一定比我更加欢喜。后来我又请弘一法师把《大智度论·十喻赞》写成一堂大屏,托杭州翰墨林装裱了,挂在你的两旁。匾额下面,挂着吴昌硕绘的老梅中堂。中堂旁边,又是弘一法师写的一副大对联,文为《华严经》句:”欲为诸法本,心如工画师。”大对联的旁面又挂上我自己写的小对联,用杜诗句:”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中央间内,就用以上这几种壁饰,此外毫无别的流俗的琐碎的挂物,堂堂庄严,落落大方,与你的性格很是调和。东面间里,挂的都是沈之培的墨迹,和几幅古画。西面一间是我的南书房,四壁图书之外,风琴上又挂着弘一法师的长对,文曰:”真观清净观,广大智慧观;梵音海潮音,胜彼世间音。”最近对面又挂着我自己写的小对,用王荆公之妹长安县君的诗句:”草草杯盘供语笑,昏昏灯火话平生。”因为我家不装电灯,(因为电灯十一时即熄,且无火表)用火油灯。我的亲戚老友常到我家闲谈平生,清茶之外,佐以小酌,直至上灯不散。油灯的暗淡和平的光度与你的建筑的亲和力,笼罩了座中人的感情,使他们十分安心,谈话娓娓不倦。故我认为油灯是与你全体很调和的。总之,我给你赋形,非常注意你全体的调和,因为你处在石门湾这个古风的小市镇中,所以我不给你穿洋装,而给你穿最合理的中国装,使你与环境调和。因为你不穿洋装,所以我不给你配置摩登家具,而亲绘图样,请木工特制最合理的中国式家具,使你内外完全调和。记得有一次,上海的友人要买一个木雕的捧茶盘的黑人送我,叫我放在室中的沙发椅子旁边。我婉言谢绝了。因为我觉得这家具与你的全身很不调和,与你的精神更相反对。你的全身简单朴素,坚固合理;这东西却怪异而轻巧。你的精神和平幸福,这东西以黑奴为俑,残忍而非人道。凡类于这东西的东西,皆不容于缘缘堂中。故你是灵肉完全调和的一件艺术品!我同你相处虽然只有五年,这五年的生活,真足够使我回想:


春天,两株重瓣桃戴了满头的花,在你的门前站岗。门内朱栏映着粉墙,蔷薇衬着绿叶。院中的秋千亭亭地站着,檐下的铁马丁东地唱着。堂前有呢喃的燕语,窗中传出弄剪刀的声音。这一片和平幸福的光景,使我永远不忘。


夏天,红了的樱桃与绿了的芭蕉在堂前作成强烈的对比,向人暗示”无常”的至理。葡萄棚上的新叶把室中的人物映成青色,添上了一层画意。垂帘外时见参差的人影,秋千架上常有和乐的笑语。门前刚才挑过一担”新市水蜜桃”,又挑来了一担”桐乡醉李”。堂前喊一声”开西瓜了!”霎时间楼上楼下走出来许多兄弟姊妹。傍晚来一个客人,芭蕉荫下立刻摆起小酌的座位。这一种欢喜畅快的生活,使我永远不忘。


秋天,芭蕉的长大的叶子高出墙外,又在堂前盖造一个重叠的绿幕。葡萄棚下的梯子上不断地有孩子们爬上爬下。窗前的几上不断地供着一盆本产的葡萄。夜间明月照着高楼,楼下的水门汀好象一片湖光。四壁的秋虫齐声合奏,在枕上听来浑似管弦乐合奏。这一种安闲舒适的情况,使我永远不忘。


冬天,南向的高楼中一天到晚晒着太阳。温暖的炭炉里不断地煎着茶汤。我们全家一桌人坐在太阳里吃冬舂米饭,吃到后来都要出汗解衣裳。廊下堆着许多晒干的芋头,屋角里摆着两三缸新米酒,菜橱里还有自制的臭豆腐干和霉千张。星期六的晚上,孩子们陪着我写作到夜深,常在火炉里煨些年糕,洋灶上煮些鸡蛋来充冬夜的饥肠。这一种温暖安逸的趣味,使我永远不忘。


你是我安息之所。你是我的归宿之处。我正想在你的怀里度我的晚年,我准备在你的正寝里寿终。谁知你的年龄还不满六岁,忽被暴敌所摧残,使我流离失所,从此不得与你再见!


犹记得我同你相处的最后的一日:那是去年十一月六日,初冬的下午,芭蕉还未凋零,长长的叶子要同粉墙争高,把浓重的绿影送到窗前。我坐在你的西室中对着蒋坚忍著的《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史》,一面,一面札记,准备把日本侵华的无数事件自明代倭寇扰海岸直至”八一三”的侵略战一一用漫画写出,编成一册《漫画日本侵华史》,照《护生画集》的办法,以最廉价广销各地,使略识之无的中国人都能了解,使未受教育的文盲也能看懂。你的小主人们因为杭州的学校都迁移了,没有进学,大家围着窗前的方桌,共同自修几何学。你的主母等正在东室里做她们的缝纫。


两点钟光景,忽然两架敌机在你的顶上出现,飞得很低,声音很响,来而复去,去而复来,正在石门湾的上空兜圈子。我知道情形不好,立刻起身唤家人一齐站在你的墙下。忽然,砰的一声,你的数百块窗玻璃齐声叫喊起来。这分明是有炸弹投在石门湾的市内了,然我还是犹豫未信。我想,这小市镇内只有四五百份人家,都是无辜的平民,全无抗战的设备。即使暴敌残忍如野兽,炸弹也很费钱,料想他们是不肯滥投的。


谁知没有想完,又是更响的两声,轰!轰!你的墙壁全部发抖,你的地板统统跳跃,桌子上的热水瓶和水烟筒一齐翻落地上。这两个炸弹投在你后门口数丈之外!这时候我家十人准备和你同归于尽了。因为你在周围的屋子中,个子特别高大,样子特别惹眼,是一个最大的目标。我们也想离开了你,逃到野外去。然而窗外机关枪声不断,逃出去必然是寻死的。


与其死在野外,不如与你同归于尽,所以我们大家站着不动。幸而炸弹没有光降到你的身上。东市南市又继续砰砰地响了好几声。两架敌机在市空盘旋了两个钟头,方才离去。


事后我们出门探看,东市烧了房屋,死了十余人,中市毁了凉棚,也死了十余人。你的后门口数丈之外,躺着五个我们的邻人,有的脑浆迸出,早已殒命。有的呻吟叫喊,伸起手来向旁人说:”救救我呀!”公安局统计,这一天当时死三十二人,相继而死者共有一百余人。残生的石门湾人疾首蹙额地互相告曰:”一定是乍浦登陆了,明天还要来呢,我们逃避吧!”是日傍晚,全镇逃避一空。有的背了包裹步行入乡,有的扶老携幼,搭小舟入乡。四五百份人家门户严扃,全镇顿成死市。我正求船不得,南沈浜的亲戚蒋氏兄弟一齐赶到,并且放了一只船来。我们全家老幼十人就在这一天的灰色薄暮中和你告别,匆匆入乡。大家以为暂时避乡,将来总得回来的。谁知这是我们相处的最后一日呢?


我犹记得我同你诀别的最后的一夜,那是十一月十五日,我在南沈浜乡间已经避居九天了。九天之中,敌机常常来袭。


我们在乡间望见它们从海边飞来,到达石门湾市空,从容地飞下,公然地投弹。幸而全市已空,他们的炸弹全是白费的。


因此,我们白天不敢出市。到了晚上,大家出去搬取东西。这一天我同了你的小主人陈宝,黑夜出市,回家取书,同时就是和你诀别。我走进你的门,看见芭蕉孤危地矗立着,二十余扇玻璃窗紧紧地闭着,全部寂静,毫无声息。缺月从芭蕉间照着你,作凄凉之色。我跨进堂前,看见一只饿瘦了的黄狗躺在沙发椅子上,被我用电筒一照,突然起身,给我吓了一跳。我走上楼梯,楼门边转出一只饿瘦了的老黑猫来,举头向我注视,发出数声悠长而无力的叫声,并且依依在陈宝的脚边,不肯离去。我们找些冷饭残菜喂了猫狗,然后开始取书。我把我所喜欢的、最近有用的、和重价买来的书选出了两网篮,明天饬人送到乡下。为恐敌机再来投烧夷弹,毁了你的全部。但我竭力把这念头遏住,勿使它明显地浮出到意识上来,因为我不忍让你被毁,不愿和你永诀的!我装好两网篮,已是十一点钟,肚里略有些饥。开开橱门,发现其中一包花生和半瓶玫瑰烧酒,就拿到堂西的书室里放在”草草杯盘供语笑,昏昏灯火话平生”的对联旁边的酒桌子上,两人共食。我用花生下酒,她吃花生相陪。我发现她嚼花生米的声音特别清晰而响亮,各隆,各隆,各隆,各隆……好象市心里演戏的鼓声。我的酒杯放到桌子上,也戛然地振响,满间屋子发出回声。这使我感到环境的静寂,绝对的静寂,死一般的静寂,为我生以来所未有。我拿起电筒,同陈宝二人走出门去,看一看这异常的环境。我们从东至西,从南到北,穿遍了石门湾的街道,不见半个人影,不见半点火光。但有几条饿瘦了的狗躺在巷口,见了我们,勉强站起来,发出几声凄惨的愤懑的叫声。只有下西弄里一家铺子的楼上,有老年人的咳嗽声,其声为环境的寂静所衬托,异常清楚,异常可怕。我们不久就回家。我们在你的楼上的正寝中睡了半夜。


天色黎明,即起身入乡,恐怕敌机一早就来。我出门的时候,回头一看,朱栏映着粉墙,樱桃傍着芭蕉,二十多扇玻璃窗紧紧地关闭着,在黎明中反射出惨淡的光辉。我在心中对你告别:”缘缘堂,再会吧!我们将来再见!”谁知这一瞬间正是我们的永诀,我们永远不得再见了!


以上我说了许多往事,似有不堪回首之悲,其实不然!我今谨告你在天之灵,我们现在虽然不得再见,但这是暂时的,将来我们必有更光荣的团聚。因为你是暴敌的侵略的炮火所摧残的,或是我们的神圣抗战的反攻的炮火所焚毁的。倘属前者,你的在天之灵一定同我一样地愤慨,翘盼着最后的胜利为你复仇,决不会悲哀失望的。倘属后者,你的在天之灵一定同我一样地毫不介意;料想你被焚时一定蓦地成空,让神圣的抗战军安然通过,替你去报仇,也决不会悲哀失望的。


不但不会悲哀失望,我又觉得非常光荣。因为我们是为公理而抗战,为正义而抗战,为人道而抗战。我们为欲歼灭暴敌,以维持世界人类的和平幸福,我们不惜焦土。你做了焦土抗战的先锋,这真是何等光荣的事。最后的胜利快到了!你不久一定会复活!我们不久一定团聚,更光荣的团聚!


辞缘缘堂走了五省,经过大小百数十个码头,才知道我的故乡石门湾,真是一个好地方。它位在浙江北部的大平原中,杭州和嘉兴的中间,而离开沪杭铁路三十里。这三十里有小轮船可通。每天早晨从石门湾搭轮船,溯运河走两小时,便到了沪杭铁路上的长安车站。由此搭车,南行一小时到杭州;北行一小时到嘉兴,三小时到上海。到嘉兴或杭州的人,倘有余闲与逸兴,可屏除这些近代式的交通工具,而雇客船走运河。这条运河南达杭州,北通嘉兴、上海、苏州、南京,直至河北。经过我们石门湾的时候,转一个大湾。石门湾由此得名。无数朱漆栏杆玻璃窗的客船,集在这湾里,等候你去雇。你可挑选最中意的一只。一天到嘉兴,一天半到杭州,船价不过三五圆。倘有三四个人同舟,旅费并不比乘轮船火车贵。胜于乘轮船火车者有三:开船时间由你定,不象轮船火车的要你去恭候。一也。行李不必用力捆扎,用心检点,但把被、褥、枕头、书册、烟袋、茶壶、热水瓶,甚至酒壶、菜~}……往船舱里送。船家自会给你布置在玻璃窗下的小榻及四仙桌上。你下船时仿佛走进自己的房间一样。二也。


1此篇为作者《避难五记》之一。


经过码头,你可关照船家暂时停泊,上岸去眺瞩或买物。这是轮船火车所办不到的。三也。倘到杭州你可在塘栖一宿,上岸买些本地名产的糖枇杷、糖佛手;再到靠河边的小酒店里去找一个幽静的座位,点几个小盆:冬笋、茭白、荠菜、毛豆、鲜菱、良乡栗子、熟荸荠……烫两碗花雕。你尽管浅斟细酌,迟迟回船歇息。天下雨也可不管,因为塘栖街上全是凉棚,下雨是不相干的。这样,半路上多游了一个码头,而且非常从容自由。这种富有诗趣的旅行,靠近火车站地方的人不易做到,只有我们石门湾的人可以自由享受。因为靠近火车站地方的人,乘车太便当;即使另有水路可通,没有人肯走;因而没有客船的供应。只有石门湾,火车不即不离,而运河躺在身边,方始有这种特殊的旅行法。然客船并非专走长路。往返于相距二三十里的小城市间,是其常业。盖运河两旁,支流繁多,港汊错综。倘从飞机上俯瞰,这些水道正象一个渔网。这个渔网的线旁密密地撒布着无数城市乡镇,”三里一村,五里一市,十里一镇,二十里一县。”用这话来形容江南水乡人烟稠密之状,决不是夸张的。我们石门湾就是位在这网的中央的一个镇。所以水路四通八达,交通运输异常便利。我们不需要用脚走路。下乡,出市,送客,归宁,求神,拜佛,即使三五里的距离,也乐得坐船。倘使要到十八里(我们称为二九)远的崇德城里,每天有两班轮船,还有各种便船,决不要用脚走路。除了赤贫、大俭,以及背纤者之类以外,倘使你”走”到了城里,旁人都得惊讶,家人将怕你伤筋,你自己也要觉得吃力。唉!我的故乡真是安乐之乡!把这些话告诉每天挑着担子走一百几十里崎岖的山路的内地人,恐怕他们不会相信,不能理解,或者笑为神话!孟子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回江南的空前浩劫,也许就是这种安乐的报应罢!


然而好逸恶劳,毕竟是人之常情。克服自然,正是文明的进步。不然,内地人为什么要努力造公路,筑铁路,治开垦呢?忧患而不进步,未必能生;安乐而不骄惰,决不致死。


所以我对于我们的安乐的故乡,始终是心神向往的。何况天时胜如它的地利呢!石门湾离海边约四五十里,四周是大平原,气候当然是海洋性的。然而因为河道密布如网,水陆的调剂特别均匀,所以寒燠的变化特别缓和。由夏到冬,由冬到夏,渐渐地推移,使人不知不觉。中产以上的人,每人有六套衣服:夏衣、单衣、夹衣、絮袄(木棉的)、小绵袄(薄丝绵)、大绵袄(厚丝绵)。六套衣服逐渐递换,不知不觉之间寒来暑往,循环成岁。而每一回首,又觉得两月之前,气象大异,情景悬殊。盖春夏秋冬四季的个性的表现,非常明显。故自然之美,最为丰富;诗趣画意,俯拾即是。我流亡之后,经过许多地方。有的气候变化太单纯,半年夏而半年冬,脱了单衣换棉衣。有的气候变化太剧烈,一日之内有冬夏,捧了火炉吃西瓜。这都不是和平中正之道,我很不惯。这时候方始知道我的故乡的天时之胜。在这样的天时之下,我们郊外的大平原中没有一块荒地,全是作物。稻麦之外,四时蔬果不绝,风味各殊。尝到一物的滋味,可以联想一季的风光,可以梦见往昔的情景。往年我在上海功德林,冬天吃新蚕豆,一时故乡清明赛会、扫墓、踏青、种树之景,以及绸衫、小帽、酒旗、戏鼓之状,憬然在目,恍如身入其境。这种情形在他乡固然也有,而对故乡的物产特别敏感。倘然遇见桑树和丝绵,那更使我心中涌起乡思来。因为这是我乡一带特有的产物;而在石门湾尤为普遍。除了城市人不劳而获以外,乡村人家,无论贫富,春天都养蚕,称为”看宝宝”。


他们的食仰给于田地,衣仰给于宝宝。所以丝绵在我乡是极普通的衣料。古人要五十岁才得衣帛;我们的乡人无论老少都穿丝绵。他方人出重价买了我乡的输出品,请”翻丝绵”的专家特制了,视为狐裘一类的贵重品;我乡则人人会翻,乞丐身上也穿丝绵。”人生衣食真难事”,而我乡人得天独厚,这不可以不感谢,惭愧而且惕励!我以上这一番缕述,并非想拿来夸耀,正是要表示感谢、惭愧、惕励的意思。读者中倘有我的同乡,或许会发生同感。


缘缘堂就建在这富有诗趣画意而得天独厚的环境中。运河大转弯的地方,分出一条支流来。距运河约二三百步,支流的岸旁,有一所染坊店。名曰丰同裕。店里面有一所老屋,名曰敦德堂。敦德堂里面便是缘缘堂。缘缘堂后面是市梢。市梢后面遍地桑麻,中间点缀着小桥、流水、大树、长亭,便是我的游钓之地了。红羊之后就有这染坊店和老屋。这是我父祖三代以来歌哭生聚的地方。直到民国二十二年缘缘堂成,我们才离开这老屋的怀抱。所以它给我的荫庇与印象,比缘缘堂深厚得多。虽然其高只及缘缘堂之半,其大不过缘缘堂的五分之一,其陋甚于缘缘堂的柴间,但在灰烬之后,我对它的悼惜比缘缘堂更深。因为这好比是老树的根,缘缘堂好比是树上的枝叶。枝叶虽然比根庞大而美观,然而都是从这根上生出来的。流亡以后,我每逢在报纸上看到了关于石门湾的消息,晚上就梦见故国平居时的旧事。而梦的背景,大都是这百年老屋。我梦见我孩提时的光景:夏天的傍晚,祖母穿了一件竹布衣,坐在染坊店门口河岸上的栏杆边吃蟹酒。


祖母是善于享乐的人,四时佳兴都很浓厚。但因为屋里太窄,我们姊弟众多,把祖母挤出在河岸上。我梦见父亲中乡试时的光景:几方丈大小的老屋里拥了无数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我高高地坐在店伙祁官的肩头上,夹在人丛中,看父亲拜北阙。我又梦见父亲晚酌的光景:大家吃过夜饭,父亲才从地板间里的鸦片榻上起身,走到厅上来晚酌。桌上照例是一壶酒,一盖碗热豆腐干,一盆麻酱油,和一只老猫。父亲一边看书,一边用豆腐干下酒,时时摘下一粒豆腐干来喂老猫,那时我们得在地板间里闲玩一下。这地板间的窗前是一个小天井,天井里养着乌龟,我们喊它为”臭天井”。臭天井旁边便是灶间。饭脚水常从灶间里飞出来,哺养臭天井里的乌龟。因此烟气、腥气、臭气,地板间里时有所闻。然而这是老屋里最精华的一处地方了。父亲在室时,我们小孩子是不敢轻易走进去的。我的父亲中了举人之后就丁艰。丁艰后科举就废。


他的性情又廉洁而好静,一直闲居在老屋中,四十二岁上患肺病而命终在这地板间里。我九岁上便是这老屋里的一个孤儿了。缘缘堂落成后,我常常想:倘得象缘缘堂的柴间或磨子间那样的一个房间来供养我的父亲,也许他不致中年病肺而早逝。然而我不能供养他!每念及此,便觉缘缘堂的建造毫无意义,人生也毫无意义!我又梦见母亲拿了六尺杆量地皮的情景:母亲早年就在老屋背后买一块地(就是缘缘堂的基地),似乎预知将来有一天造新房子的。我二十一岁就结婚。


结婚后得了”子烦恼”,几乎年年生一个孩子。率妻子糊口四方,所收入的自顾不暇。母亲带着我的次女住在老屋里,染坊店至数十亩薄田所入虽能供养,亦没有余裕。所以造房这念头,一向被抑在心的底层。我三十岁上送妻子回家奉母。老屋复育了我们三代,伴了我的母亲十年,这时候衰颓得很,门坍壁裂,渐渐表示无力再荫庇我们这许多人了。幸而我的生活渐渐宽裕起来,每年多少有几叠钞票交送母亲。造屋这念头,有一天偷偷地从母亲心底里浮出来,邻家正在请木匠修门窗,母亲借了他的六尺杆,同我两人到后面的空地里去测量一回,计议一回。回来的时候低声关照我:”切勿对别人讲!”


那时我血气方刚,率然地对母亲说:”我们决计造!钱我有准备!”就把收入的预算历历数给她听。这是年轻人的作风,事业的失败往往由此;事业的速成也往往由此。然而老年人脚踏实地,如何肯冒险呢?六尺杆还了木匠。造屋的念头依旧沉淀在母亲的心底里。它不再浮起来。直到两年之后,母亲把这念头交付了我们而长逝。又三年之后,它方才成形具体,而实现在地上。这便是缘缘堂。


犹记得堂成的前几天,全家齐集在老屋里等候乔迁。两代姑母带了孩童仆从,也来挤在老屋里助喜。低小破旧的老屋里挤了二三十个人,肩摩踵接,踢脚绊手,闹得象戏场一般。大家知道未来的幸福紧接在后头,所以故意倾轧。老人家几被小孩子推倒了,笑着喝骂。小脚被大脚踏痛了,笑着叫苦。在这时候,我们觉得苦痛比欢乐更为幸福。低小破旧的老屋比琼楼玉宇更有光彩!我们住新房子的欢喜与幸福,其实以此为极!真个迁入之后,也不过尔尔;况且不久之后,别的渴望与企图就来代替你的欢乐,人世的变故行将妨碍你的幸福了!只有希望中的幸福,才是最纯粹、最彻底、最完全的幸福。那是我们全家的人都经验了这种幸福。只有最初置办基地,发心建造,而首先用六尺杆测量地皮的人,独自静静地安眠在五里外的长松衰草之下,不来参加我们的欢喜。似乎知道不久将有暴力来摧毁这幸福,所以不屑参加似的。


缘缘堂构造用中国式,取其坚固坦白,形式用近世风,取其单纯明快。一切因袭、奢侈、烦琐、无谓的布置与装饰,一概不入。全体正直。(为了这点,工事中我曾费数百圆拆造过,全镇传为奇谈)高大、轩敞、明爽,具有深沉朴素之美。正南向的三间,中央铺大方砖,正中悬挂马一浮先生写的堂额。


壁间常悬的是弘一法师写的《大智度论·十喻赞》和”欲为诸法本,心如工画师”的对联。西室是我的书斋,四壁陈列图书数千卷,风琴上常挂弘一法师写的”真观清净观,广大智慧观;梵音海潮音,胜彼世间音”的长联。东室为食堂,内联走廊、厨房、平屋。四壁悬的都是沈寐叟的墨迹。堂前大天井中种着芭蕉、樱桃和蔷薇。门外种着桃花。后堂三间小室,窗子临着院落,院内有葡萄棚、秋千架、冬青和桂树。楼上设走廊,廊内六扇门,通入六个独立的房间,便是我们的寝室。秋千院落的后面,是平屋、阁楼、厨房和工人的房间。所谓缘缘堂者,如此而已矣。读者或将见笑:这样简陋的屋子,我却在这里扬眉瞬目,自鸣得意,所见与井底之蛙何异?我要借王禹的话作答:”彼齐坡湫牵高则高矣。


井干丽谯,华则华矣。止于贮妓女,藏歌舞,非骚人之事,吾所不取。”我不是骚人,但确信环境支配文化。我认为这样光明正大的环境,适合我的胸怀,可以涵养孩子们的好真、乐善、爱美的天性。我只费六千金的建筑费,但倘秦始皇要拿阿房宫来同我交换,石季伦愿把金谷园来和我对掉,我决不同意。自民国二十二年春日落成,以至二十六年残冬被毁,我们在缘缘堂的怀抱里的日子约有五年。现在回想这五年间的生活,处处足使我憧憬:春天,两株重瓣桃戴了满头的花,在门前站岗。门内朱楼映着粉墙,蔷薇衬着绿叶。院中秋千亭亭地立着,檐下铁马丁东地响着。堂前燕子呢喃,窗内有”小语春风弄剪刀”的声音。这和平幸福的光景,使我难忘。


夏天,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在堂前作成强烈的对比,向人暗示”无常”的幻相。葡萄棚上的新叶,把室中人物映成绿色的统调,添上一种画意。垂帘外时见参差人影,秋千架上时闻笑语。门外刚挑过一担”新市水蜜桃”,又来了一担”桐乡醉李”。喊一声”开西瓜了”,忽然从楼上楼下引出许多兄弟姊妹。傍晚来一位客人,芭蕉荫下立刻摆起小酌的座位。这畅适的生活也使我难忘。秋天,芭蕉的叶子高出墙外,又在堂前盖造一个天然的绿幕。葡萄棚上果实累累,时有儿童在棚下的梯子上爬上爬下。夜来明月照高楼,楼下的水门汀映成一片湖光。各处房栊里有人挑灯夜读,伴着秋虫的合奏。这清幽的情况又使我难忘。冬天,屋子里一天到晚晒着太阳,炭炉上时闻普洱茶香。坐在太阳旁边吃冬舂米饭,吃到后来都要出汗解衣服。廊下晒着一堆芋头,屋角里藏着两瓮新米酒,菜橱里还有自制的臭豆腐干和霉千张。星期六的晚上,儿童们伴着坐到深夜,大家在火炉上烘年糕,煨白果,直到北斗星转向。这安逸的滋味也使我难忘。现在飘泊四方,已经两年。有时住旅馆,有时住船,有时住村舍、茅屋、祠堂、牛棚。但凡我身所在的地方,只要一闭眼睛,就看见无处不是缘缘堂。


平生不善守钱。余剩的钞票超过了定数,就坐立不安,非想法使尽它不可。缘缘堂落成后一年,这种钞票作怪,我就在杭州租了一所房子,请两名工人留守,以代替我游杭的旅馆。这仿佛是缘缘堂的支部。旁人则戏称它为我的”行宫”。


他们怪我不在杭州赚钱,而无端去作寓公。但我自以为是。古人有言:”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我相信这句话,而且想借庄子的论调来加个注解:益就是利。”吾生也有涯,而利也无涯,以有涯遣无涯,殆已!已而为利者,殆而已矣!”


所以要遣有涯之生,须为无利之事,杭州之所以能给我尽美的印象者,就为了我对它无利害关系,所见的常是它的艺术方面的原故。那时我春秋居杭州,冬夏居缘缘堂,书笔之余,恣情盘桓,饱尝了两地的风味:西湖好景,尽在于春秋二季。


春日浓妆,秋季淡抹,一样相宜。我最喜于无名的地方,游众所不会到的地方,玩赏其胜景。我把三潭印月、岳庙等大名鼎鼎的地方让给别人游。人弃我取,人取我与。这是范蠡致富的秘诀,移用在欣赏上,也大得其宜。西湖春秋佳日的真相,我都欣赏过了。苏东坡说:”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1某雅人说:”晴湖不及雨湖,雨湖不及雪湖。”言之或有其理;但我不敢附和。因为我怕热怕冷。我到夏天必须返缘缘堂。石门湾到处有河水调剂,即使天热,也热得缓和而气爽,不致闷人。缘缘堂南向而高敞,西瓜、凉粉常备,远胜于电风扇、冰淇凌。冬天大家过年,贺岁,饮酴酥酒更非回乡参与不可。我常常往返于石门湾与杭州之间,被别人视为无事忙。那时我读书并不抛废,笔墨也相当地忙;而如此忙里偷闲地热心于游玩与欣赏,今日思之,并非偶然;我似乎预知江南浩劫之将至,故乡不可以久留,所以尽量欣赏,不遗余力的。


1此诗出自杨万里《晓出净慈寺》一诗。


”八一三”事起,我们全家在缘缘堂,杭州有空袭,特派人把留守的女工叫了回来,把”行宫”关闭了。城站被炸,杭州人纷纷逃乡,我又派人把”行宫”取消,把其中的书籍、器具装船载回石门湾。两处的器物集中在一处,异常热闹。我们费了好几天的工夫,整理书籍,布置家具。把缘缘堂装潢得面目一新。邻家的妇孺没有坐过沙发,特地来坐坐杭州搬来的沙发。(我不喜欢沙发,因为它不抵抗。这些都是友朋赠送的。)店里的伙计没有见过开关热水壶,当它是个宝鼎。上海南市已成火海了,我们躲在石门湾里自得其乐。今日思之,太不识时务。最初,汉口的朋友写信来,说浙江非安全之地,劝我早日率眷赴汉口。四川的朋友也写信来,说战事必致扩大,劝我早日携眷入川。我想起了白居易的《问友》诗:”种兰不种艾,兰生艾亦生。根悄相交长,茎叶相附荣。香茎与臭叶,日夜俱长大。锄艾恐伤兰,溉兰恐滋艾。兰亦未能溉,艾亦未能除。沉吟意不决,问君合如何?”铲除暴徒,以雪百年来浸润之耻,谁曰不愿,糜烂土地,荼毒生灵,去父母之邦,岂人之所乐哉?因此沉吟意不决者累日。终于在方寸中决定了”移兰”之策。种兰而艾生于其旁,而且很近,甚至根悄相交,茎叶相附,可见种兰的地方选得不好。兰既不得其所,用不着锄或溉,只有迁地为良。其法:把兰好好地掘起,慎勿伤根折叶。然后郑重地移到名山胜境,去种在杜衡芳芷所生的地方。然后拿起锄头来,狠命地锄,把那臭叶连根铲尽。或者不必用锄,但须放一把火,烧成一片焦土。将来再种兰时,灰肥倒有用处。这”移兰锄艾”之策,乃不易之论。香山居士死而有知,一定在地下点头。


然而这兰的根,深固得很,一时很不容易掘起!况且近来根上又壅培了许多壤土,使它更加稳固繁荣了。第一:杭州搬回来的家具,把缘缘堂装点得富丽堂皇,个个房间里有明窗净几,屏条对画。古圣人弃天下如弃敝屣;我们真惭愧,一时大家舍不得抛弃这些赘累之物。第二:上海、松江、嘉兴、杭州各地迁来了许多人家。石门湾本地人就误认这是桃源。谈论时局,大家都说这地方远离铁路公路,不会遭兵火。


况且镇小得很,全无设防,空袭也决不会来。听的人附和地说道:”真的!炸弹很贵。石门湾即使请他来炸,他也不肯来的!”另一人根据了他的军事眼光而发表预言:”他们打到了松江、嘉兴,一定向北走苏嘉路,与沪宁路夹攻南京。嘉兴以南,他们不会打过来。杭州不过是风景地点,取得了没有用。所以我们这里是不要紧的。”又有人附和:”杭州每年香火无量,西湖底里全是香灰!这佛地是决不会遭殃的。只要杭州无事,我们这里就安。”我虽决定了移兰之策,然而众口铄金,况且谁高兴逃难?于是存了百分之一的幸免之心。第三:我家世居石门湾,亲戚故旧甚多。外面打仗,我家全部迁回了,戚友往来更密。一则要探听一点消息,二则要得到相互的慰藉。讲起逃难,大家都说:”要逃我们总得一起走。”


但下文总是紧接着一句:”我们这里总是不要紧的。”后来我流亡各地,才知道每一地方的人,都是这样自慰的。呜呼!


”民之秉夷,好是懿德。”普天之下,凡有血气,莫不爱好和平,厌恶战争。我们忍痛抗战,是不得已的。而世间竟有以侵略为事,以杀人为业的暴徒,我很想剖开他们的心来看看,是虎的,还是狼的?


阴历九月二十六日,是我四十岁的生辰。这时松江已经失守,嘉兴已经炸得不成样子。我家还是做寿。糕桃寿面,陈列了两桌;远近亲朋,坐满了一堂。堂上高烧红烛,室内开设素筵。屋里充满了祥瑞之色和祝贺之意。而宾朋的谈话异乎寻常:有一人是从上海南站搭火车逃回来的。他说:火车顶上坐满了人,还没有开,忽听得飞机声,火车突然飞奔。顶上的人纷纷坠下,有的坠在轨道旁,手脚被轮子碾断,惊呼嚎啕之声淹没了火车的开动声!又有一人怕乘火车,是由龙华走水道逃回来的。他说上海南市变成火海。无数难民无家可归,聚立在民国路法租界的紧闭的铁栅门边,日夜站着。落雨还是小事,没有吃真残惨!法租界里的同胞拿面包隔铁栅抛过去,无数饿人乱抢。有的面包落在地上的大小便中,他们管自挣得去吃!我们一个本家从嘉兴逃回来,他说有一次轰炸,他躲在东门的铁路桥下,看见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婴孩,躲在墙脚边喂奶。忽然车站附近落下一个炸弹。弹片飞来,恰好把那妇人的头削去。在削去后的一瞬间中,这无头的妇人依旧抱着婴孩危坐着,并不倒下;婴孩也依旧吃奶。我听了他的话,想起了一个动人的故事,就讲给人听:从前有一个猎人入山打猎,远远看见一只大熊坐在涧水边,他就对准要害发出一枪。大熊危坐不动。他连发数枪,均中要害,大熊老是危坐不动。他走近去察看,看见大熊两眼已闭,血水从颈中流下,确已命中。但是它两只前脚抱住一块大石头,危坐涧水边,一动也不动。猎人再走近去细看,才看见大石头底下的涧水中,有三匹小熊正在饮水。大熊中弹之后,倘倒下了,那大石头落下去,势必压死她的三个小宝贝。她被这至诚的热爱所感,死了也不倒。直待猎人掇去了她手中的石头,她方才倒下。猎人从此改业。(我写到这里,忽把”它”改写为”她”,把”前足”改写为”手”。排字人请勿排错,读者请勿谓我写错。因为我看见这熊其实非兽,已经变人。而有些人反变了禽兽!)呜呼!禽兽尚且如此,何况于人。我讲了这故事,上述的惨剧被显得更惨,满座为之叹息。然而堂前的红烛得了这种惨剧的衬托,显得更加光明,仿佛在对人说:”四座且勿悲,有我在这里!炸弹杀人,我祝人寿。除了极少数的暴徒以外,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厌恶惨死而欢喜长寿,没有一个人不好仁而恶暴。仁能克暴,可知我比炸弹力强得多。目前虽有炸弹猖獗,最后胜利一定是我的!”坐客似乎都听见了这番话,大家欣然地散去了。这便是缘缘堂最后一次的聚会。祝寿后一星期,那些炸弹就猖獗到石门湾,促成了我的移兰之计。


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六日,即旧历十月初四日,是无辜的石门湾被宣告死刑的日子。古人叹人生之无常,夸张地说:


”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石门湾在那一天,朝晨依旧是喧阗扰攘,安居乐业,晚快忽然水流云散,阒其无人。真可谓”朝为繁华街,夕暮成死市”。这”朝夕”二字并非夸张,却是写实。那一天我早上起来,并不觉得甚么异常。依旧洗脸,吃粥。上午照例坐在书斋里工作,我正在画一册《漫画日本侵华史》,根据了蒋坚忍著的《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史》而作的。我想把每个事件描写为图画,加以简单的说明。


一页说明与一页图画相对照,形似《护生画集》。希望文盲也看得懂。再照《护生画集》的办法,照印本贱卖,使小学生都有购买力。这计划是”八一三”以后决定的,这时候正在起稿,尚未完成。我的子女中,陈宝、林先、宁馨、华瞻四人向在杭州各中学肄业,这学期不得上学,都在家自修。上午规定是用功时间。还有二人,元草与一吟,正在本地小学肄业,一早就上学去。所以上午家里很静。只听得玻璃窗震响。我以为是有人在窗棂上碰了一下之故,并不介意。后来又是震响,一连数次。我觉得响声很特别:轻微而普遍。楼上楼下几百块窗玻璃,仿佛同时一齐震动,发出远钟似的声音。心知不妙,出门探问,邻居也都在惊奇。大家猜想,大约是附近的城市被轰炸了。响声停止了以后,就有人说:”我们这小地方,没有设防,决不会来炸的。”别的人又附和说:


”请他来炸也不肯来的!”大家照旧安居乐业。后来才知道这天上午崇德被炸。


正午,我们全家十个人围着圆桌正在吃午饭的时候,听见飞机声。不久一架双翼侦察机低低地飞过。我在食桌上通过玻璃窗望去,可以看得清人影。石门湾没有警报设备。以前飞机常常过境,也辨不出是敌机还是自己的。大家跑出去,站在门口或桥上,仰起了头观赏,如同春天看纸鸢,秋天看月亮一样。”请他来炸也不肯来的”这一句话,大约是这种经验所养成的。这一天大家依旧出来观赏。那侦察机果然兜一个圈子给他们看,随后就飞去了。我们并不出去观赏,但也不逃,照常办事。我上午听见震响,这时又看见这侦察机低飞,心知不妙。但犹冀望它是来侦察有无设防。倘发见没有军队驻扎,就不会来轰炸。谁知他们正要选择不设防城市来轰炸,可以放心地投炸弹,可以多杀些人。这侦察机盘旋一周,看见毫无一个军人,纯是民众妇孺,而且都站在门外,非常满意,立刻回去报告,当即派轰炸机来屠杀。


下午二时,我们正在继续工作,又听到飞机声。我本能地立起身,招呼坐在窗下的孩子们都走进来,立在屋的里面。


就听见砰的一声,很近。窗门都震动。继续又是砰的一声。家里的人都集拢来,站在东室的扶梯下,相对无言。但听得墙外奔走呼号之声。我本能地说:”不要紧!”说过之后,才觉得这句话完全虚空。在平常,生活中遇到问题,我以父亲、家主、保护者的资格说这句话,是很有力的,很可以慰人的。但在这时候,我这保护者已经失却了说这句话的资格,地面上无论哪一个人的生死之权都操在空中的刽子手手里了!忽然一阵冰雹似的声音在附近的屋瓦上响过,接着沉重地一声震响。墙壁摆动,桌椅跳跃,热水瓶、水烟袋翻落地上,玻璃窗齐声大叫。我们这一群人集紧一步,挤成一推,默然不语,但听见墙外奔走呼号之声比前更急。忽想起了上学的两个孩子没有回家,生死不明,大家耽心得很。然而飞机还在盘旋,炸弹、机关枪还在远近各处爆响。我们是否可以免死,尚未可知,也顾不得许多了。忽然九岁的一吟哭着逃进门来。大家问她”阿哥呢?”她不知道,但说学校近旁落了一个炸弹,响得很,学校里的人都逃光,阿哥也不知去向。她独自逃回来,将近后门,离身不远之处,又是一个炸弹,一阵机关枪。


她在路旁的屋宇下躲了一下,幸未中弹,等到飞机过了,才哭着逃回家来。这时候飞机声远了些,紧张渐渐过去。我看见自己跟一群人站在扶梯底下,头上共戴一条丝绵被(不知是何时何人拿来的),好似元宵节迎龙灯模样,觉得好笑;又觉得这不过骗骗自己而已,不是安全的办法。定神一想,知道刚才的大震响,是落在后门外的炸弹所发。一吟在路上遇见的也就是这个炸弹。推想这炸弹大约是以我家为目标而投的。因为在这环境中,我们的房子最高大,最触目,犹如鹤立鸡群。那刽子手意欲毁坏它;可惜手段欠高明。但飞机还没离去,大有再来的可能,非预防不可。于是有人提议,钻进桌子底下,而把丝绵被覆在桌上。立刻实行。我在三十余年前的幼童时代,曾经作此游戏。以后永没有钻过桌底。现在年已过半,却效儿戏;又看见七十岁的老太太也效儿戏。这情状实在可笑。且男女老幼共钻桌底,大类穴居野处的禽兽生活,这行为又实在可耻。这可说是二十世纪物质文明时代特有的盛况!


我们在桌子底下坐了约一小时,飞机声始息。时钟已指四时。在学的孩子元草,这时候方始回来。他跟了人逃出学校,奔向野外,幸未被难。邻居友朋都来慰问,我也出去调查损失。才知道这两小时内共投炸弹大小十余枚,机关枪无算。东市炸毁一屋,全家四人压死在内。医生魏达三躲在晒着的稻穗下面,被弹片切去右臂,立刻殒命。我家后门外五六丈之处,有五人躺在地上,有的已死,脑浆迸出。有的还在喊”扶我起来!”(但我不忍去看,听人说如此。)其余各处都有死伤。后来始知当场炸死三十余人,伤无算。数日内陆续死去又三十余人。犹记那天我调查了回家的时候,途中被一个邻妇拉住。她告诉我,她的丈夫和儿子都被难。”小的不中用了,大的还可救。请你进去看。”她说时脸孔苍白,语调异常,分明神经已是错乱了。我不懂医法,又不忍看这惨状,终于没有进去看。也没有给她任何帮助。只是劝她赶快请医生,就匆匆回家。两年以来,我每念此事,总觉得异常抱歉。


悔不当时代她去请医生,或送她医药费。她丈夫是做小贩的,家里未必藏有医药费,以待炸弹的来杀伤。我虽受了惊吓,未被伤害,终是不幸中之幸者。


我的妹夫蒋茂春家住在三四里外的村子南沈浜里。听见炸弹声,立刻同他的弟弟继春摇一只船来,邀我们迁乡。我们收拾衣物,于傍晚的细雨中匆匆辞别缘缘堂,登舟入乡。沿河但见家家闭户,处处锁门。石门湾顿成死市,河中船行如织,都是迁乡去的。我们此行,大家以为是暂避,将来总有一日仍回缘缘堂的。谁知其中只有四人再来取物一二次,其余的人都在这潇潇暮雨之中与堂永诀,而开始流离的生活了。


舟抵南沈浜,天已黑,雨未止。雪雪(我妹)擎了一盏洋油灯,一双小脚踮着湿地,到河岸上来迎接。我们十个人岳老太太(此时适在我家作客,不料从此加入流亡团体,一直同到广西)、满哥(我姊)、我们夫妇,以及陈宝、林先、宁馨、华瞻、元草、一吟闯入她家,这一回寒暄,真是有声有色。吾母生雪雪后患大病,不能抚育;雪雪从小归蒋家。虽是至戚,近在咫尺,我自雪雪结婚时来此”吊烟囱”


(吾乡俗称阿舅望三朝为吊烟囱)之后,一直没有再访。一则为了茂春和雪雪常来吾家,二则为了我历年糊口四方,归家就懒于走动。这一天穷无所归,而暮夜投奔,我初见雪雪时脸上着实有些忸怩。这农家一门忠厚,一味殷勤招待,实使我更增愧感!后门外有新建楼屋两楹,乃其族人蒋金康家业。


金康自有老屋,此新星一向空着,仅为农忙时堆积谷物之用。


这时候楼上全空,我们就与之暂租,当夜迁入。雪雪就象”嫁比邻”一样。大家喜不自胜。流亡之后,虽离故居,但有许多平时不易叙首的朋友亲戚得以相聚,不可谓非”因祸得福”。当夜我们在楼上席地而卧。日间的浩劫的回忆,化成了噩梦而扰每个人的睡眠。


次日大雨。僮仆昨天已经纷纷逃回家去,今后在此生活都得自理。诸儿习劳,自此开始。又次日,天晴。上午即见飞机两架自东来,至石门湾市空,又盘旋投弹。我们离市五里之遥,历历望见,为之胆战。幸市中已空,没有人再做它们的牺牲者,此后它们遂不再来。我家自迁乡后,虽在一方面对于后事忧心悄悄;但在他方面另有一副心目来享受乡村生活的风味,饱尝田野之趣,而在儿童尤甚。他们都生长在城市中,大部分的生活在上海、杭州度过。菽麦不辨,五谷不分。现在正值农人收稻、采茶菊的时候。他们跟了茂春姑夫到田中去,获得不少宝贵的经验。离村半里,有萧王庙。庙后有大银杏树,高不可仰。我十一二岁时来此村蒋五伯(茂春同族)家作客,常在这树下游戏。匆匆三十年,树犹如昔,而人事已数历沧桑,不可复识。我奄卧大树下,仰望苍天,缅怀今古。又觉得战争、逃难等事,藐小无谓,不足介意了。


访蒋五伯旧居,室庐尚在,圮坏不堪。其同族超三伯居之。超三伯亦无家族,孑然一身,以乞食为业。邮信不通,我久不看报,遂托超三伯走练市镇(离村十五里),向周氏姊丈家借报,每日给工资大洋五角。每次得报,先看嘉兴有否失守。我实在懒得去乡国,故抱定主意:嘉兴失守,方才出走;嘉兴不失,决计不走。报载我有重兵驻嘉兴,金城汤池,万无一虑,我很欢喜,每天把重要消息抄出来,贴在门口,以代壁报。镇上的人尽行迁乡,疏散在附近各村中。闻得我这里有壁报,许多人来看。不久我的逃难所传遍各村,亲故都来探望。幼时的业师沈蕙荪先生年老且病,逃避在离我一里许的村中,派他的儿子来探询我的行止。我也亲去叩访,慰藉。染坊店被炸弹解散,店员各自分飞,这时都来探望老板。


这是百年老店,这些人都是数十年老友。十年以来,我开这店全为维持店员五人的生活,非为自己图利,但亦惠而不费。


因此这店在同业中有”家养店”之名。我极愿养这店,因为我小时是靠这店养活的。然而现在无法维持了。我把店里的余金分发各人,以备不虞之需。若得重见天日,我一定依旧维持。我的族叔云滨,正直清廉,而长年坎坷,办小学维持八口之家。炸弹解散他的小学。这一天来访,皇皇如丧家之狗。我爱莫能助。七十余岁的老姑母也从崇德城中逃来。她最初客八字桥王蔚奎(我的姊丈)家,后来也到南沈浜来依我们。姑母适崇德徐氏。家富,夫子俱亡,朱门深院,内有寡媳孤孙。今此七十者于患难中孑然来归,我对她的同情实深!超三伯赴练市周氏姊丈家取报纸,带回镜涵的信。她说倘然逃难,要通知她,她要跟我们同走。我的二姊,就是她的母亲,适练市周氏。家中富有产业及骂声。二姊幸患耳聋,未尽听见,即已早死。镜涵有才,为小学校长;适张氏一年而寡。孑然一身,寄居父家,明知我这娘舅家累繁重,而患难中必欲相依,其环境可想而知。凡此种种,皆有强大的力系缠我心,使我非万不得已不去其乡。


村居旬日,嘉兴仍不失守。然而抗战军开到了。他们在村的前面掘壕布防。一位连长名张四维的,益阳人,常来我的楼下坐谈。有一次他告诉我说:”为求最后胜利,贵处说不定要放弃。”我心中忐忑。晚快,就同陈宝和店员章桂三人走到缘缘堂去取物。先几天吾妻已来取衣一次。这一晚我是来取书的。黑夜,象做贼一样,架梯子爬进墙去。揭开堂窗,一只饿狗躺在沙发上,被我用电筒一照,站了起来,给我们一吓。上楼,一只饿猫从不知哪里转出来,依着陈宝的脚边哀鸣。我们向菜橱里找些食物喂了它。室中一切如旧。环境同死一样静。我们向各书架检书,把心爱的、版本较佳的、新买而尚未读过的书,收拾了两网篮,交章桂明晨设法运乡。别的东西我都不拿。一则拿不胜拿;二则我心中,不知根据甚么理由,始终确信缘缘堂不致被毁,我们总有一天回来的。检好书已是夜深,我们三人出门巡行石门湾全市,好似有意向它告别。全市黑暗。寂静,不见人影,但闻处处有狗作不平之鸣。它们世世代代在这繁荣的市镇中为人看家,受人给养,从未挨饿。今忽丧家失主,无所依归,是谁之咎?忽然一家店楼上,发出一阵肺病者的咳嗽声,全市为之反响,凄惨逼人。我悄然而悲,肃然而恐,返家就寝。破晓起身,步行返乡。出门时我回首一望,看见百多块窗玻璃在黎明中发出幽光。这是我与缘缘堂最后的一面。


邮局迁在我的邻近,这时又要迁新市了。最后送来一封信,是马一浮先生从桐庐寄来的。上言先生已由杭迁桐庐,住迎熏坊十三号。下询石门湾近况如何,可否安居,并附近作诗一首。诗是油印的,笔致遒劲,疑是马先生亲自执钢笔在蜡纸上写的。不然,必是其门人张立民君所书。因为张的笔迹酷似其师。无论如何,此油印品异常可爱。我把油印藏在身边,而把诗铭在心中,至今还能背诵:


妖寇今见侵,天地为改色。遂令陶唐人,坐饱虎狼食。


伊谁生厉阶,讵独异含识?竭彼衣养资,殉此机械力。


铿翟竟何裨,蒙羿递相贼。生存岂无道,奚乃矜战克?


嗟哉一切智,不救天下惑。飞鸢蔽空下,遇者亡其魄。


全城为之摧,万物就磔轹。海陆尚有际,不仁于此极。


余生恋松楸,未敢怨逼迫。蒸黎信何辜,胡为罹锋镝?


吉凶同民患,安得殊欣h?衡门不复完,书史随荡析。


落落平生交,遁处各岩穴。我行自兹迈,回首增怆恻。


临江多悲风,水石相荡激。逝从大泽钓,忍数犬戎觊?


登高望九州,几地犹禹域?儒冠甘世弃,左衽伤耄及。


甲兵甚终偃,腥口如可涤。遗诗谢故人,尚相三代直。


将避兵桐庐,留别杭州诸友这信和诗,有一种伟大的力,把我的心渐渐地从故乡拉开了。然而动身的机缘未到,因循了数日,十一月二十日下午,机缘终于到了:族弟平玉带了他的表亲周丙潮来,问我行止如何。周向我表示,他家有船可以载我。他和一妻一子已有经济准备,也想跟我同走。丙潮住在离此九里外,吴兴县属的悦鸿村。我同他虽是亲戚,一向没有见面过。但见其人年约二十余,眉目清秀,动止端雅。交谈之后,始知其家素丰,其性酷爱书画,早是我的私淑者。只因往日我常在外,他亦难得来石门湾,未曾相见。我窃喜机缘的良好。当日商定避难的方针:先走杭州,溯江而上,至于桐庐,投奔马先生,再定行止。于是相约明日下午放船来此,载我家人到他家一宿,次日开船赴杭。丙潮去后,我家始见行色。先把这消息告知关切的诸亲友,征求他们的意见。老姑母不堪跋涉之苦,不愿跟我们走,决定明日仍回八字桥。雪雪有翁姑在堂,亦未便离去。镜涵远在十五里外,当日天晚,未便通知,且待明朝派人去约。章桂自愿相随,我亦喜其干练,决令同行。其实,在这风声鹤唳之中,有许多人想同我们一样地走,为环境所阻,力不从心,其苦心常在语言中表露出来。这使我伤心!我恨不得有一只大船,尽载了石门湾及世间一切众生,开到永远太平的地方。


这晚上检点行物,发现走路最重要的东西没有准备:除了几张用不得的公司银行存票外,家里所余的只有数十圆的现款,奈何奈何!六个孩子说:”我们有。”他们把每年生日我所送给的红纸包统统打开,凑得四百余圆。其中有数十圆硬币,我嫌笨重,给了雪雪。其余钞票共得约四百圆,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我每逢儿童生日,送他一个红纸包,上写”长命康乐”四个字,内封银数如其岁数。他们得了,照例不拆。不料今日一齐拆开,充作逃难之费!又不料积成了这样可观的一个数目:我真糊涂,家累如此,时局如彼,曾不乘早领出些存款以备万一,直待仓皇出走时才计议及此。幸有这笔意外之款,维持了逃难的初步,侥幸之至!平生有轻财之习,这种侥幸势将长养我这习性,永不肯改了。当夜把四百金分藏在各人身边,然后就睡。辗转反侧间,忽闻北方震响,其声动地而来,使我们的床铺格格作声!如是者数次。我心知这是夜战的大炮声。火线已逼近了!但不知从哪里来的。


只要明日上午无变,我还可免于披发左衽。这一晚不知如何睡去。


次日,十一月二十一日上午,阿康(染坊里的司务)从镇上奔来,用绍兴白仓皇报道:”我家门口架机关枪,桥堍下摆大炮了!听说桐乡已经开火了!”我恍然大悟,他们不直接打嘉兴;却从北面迂回,取濮院、桐乡、石门湾,以包围嘉兴。我要看嘉兴失守才走,谁知石门湾失守在先。想派人走练市叫镜涵,事实已不可能;沿途要拉夫,乡下人都不敢去;昨夜的炮声从北方来,练市这一路更无人肯去,即使有人肯去,镜涵已经迁居练市乡下,此去不止十五里路,况且还要摒挡,当天不得转回;而我们的出走,已经间不容发,势不能再缓一天,只得管自走了。幸而镜涵最近来信,在乡无恙。


但我至今还负疚于心。上午向村人告别。自十一月六日至此,恰好在这村里住了半个月,常与村人往来馈赠,情谊正好。今日告别,后会难知!心甚惆怅。送蒋金康家房租四圆,强而后受。又将所余家具日用品之类,尽行分送村人。丙潮的船于正午开到。我们胡乱吃了些饭,匆匆下船。茂春、雪雪夫妇送到船埠上。我此时心如刀割!但脸上强自镇定,叮嘱他们”赶快筑防空壕,后会不远。”不能再说下去了。


此去辗转流徙,曾歇足于桐庐、萍乡、长沙、桂林、宜山。为避空袭,最近又从宜山迁居思恩。不知何日方得还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