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凌力
|类型:古代·奇缘
|更新时间:2019-10-07 02:06
|本章字节:20930字
小<说<<x>天?堂
——四——
按照惯例,各衙门腊月二十三封印,要到次年元宵节后才开樱这二十来天的年节,京师自然热闹非凡,喜气洋洋。
元旦前后这几天,爆竹声彻夜不停,路上官轿、车马、行人比平日拥挤百倍,百官朝贺,士民走访亲友、祭祖祀神。至于南城、琉璃厂、前门一带,更是百货云集,人山人海。满街花灯、綵棚,鲜红的春联,五彩的门神,烘托着新衣新帽的游人;贺喜声、欢笑声、叫卖声,和着锣鼓秧歌,一片沸腾。大有太平昌盛景象。
顺治立朝以后,物价一年比一年降低,渐趋平稳。白米,从初年的每石纹银五两,降到如今的每石一两五钱。麦子,由每石二两降到如今的一两;每匹布由五钱降到二钱上下;盐,由每斤一钱降到每斤一分;猪肉由每斤一钱二分降到每斤五分左右。物价稳则人心定,京师繁华也就不言而喻了。遇到岁首元旦佳节,无论官民,自然都要畅意一欢。
过了初三,武英殿大学士傅以渐府中来客才渐渐减少。初四这天,傅以渐夫妇本想谢客休息,却又来了两位兴致很高的客人。一位是龚鼎孳的夫人顾媚生,当然由素云接到内室相侍,说笑了一个时辰,便告辞而去;另一位是翰林院掌院学士、礼部尚书衔的王熙。王熙与傅以渐从前交往不多,自顺治十五年改内三院为内阁、设立翰林院之后,两人都因体制变革而高升,傅以渐拜殿阁大学士,王熙掌翰林院,并都得到了皇上的宠信,他们之间也就逐渐成了知交。他们在许多重要事情上都能常常互通消息,并且谈到过子女的婚姻之约。
王熙去后,日已当头,傅以渐沉思着慢慢走回寝处。一进中堂,意外地看到素云已端坐窗前长几之旁,面前罗列长卷、画幅和画册,正在那里悠哉游哉地玩赏。素云见他进来,抬头莞尔一笑,说:“什么话说这么长时间?怎么不留他用餐?““哪里能如此草率!况且你有什么拿手好菜留客?”“别的不说,只我亲手烧一道西湖醋鱼、一道南味烧鹅,就叫他双脚离不得傅宅。如何?”素云笑着说。
“好,不如犒劳了我吧!”傅以渐笑呵呵地说。素云很久没见到丈夫这么愉快地笑了,心里也很高兴,亲自为他斟了热茶,端到他面前,道:“你象是很开心。王熙带来什么佳音?”“你这双眼睛啊!真厉害!”傅以渐笑笑,放低了嗓音,”昨天皇上召王熙去养心殿,讲论了一个多时辰。王熙很是鼓舞。他方才还在说,身为汉官,一介庸愚,竟荷蒙高厚之恩,任以腹心,虽生生世世竭尽犬马,也不足以答万一。”“那是恩宠特重了。不知讲论些什么?”“这,他当然不敢说。但听口气,皇上似有振作之举。”“哦?你是在为此高兴?”“可不是!皇上也真该振作了,一年多不专心理事……”“一年算什么!前明的皇上,一个个几十年藏在深宫,从不视朝,一个大臣也不认识……”“皇上毕竟是英明之主,那些昏王岂可同日而语!只禁朋党、禁中官干政两件,就是有鉴于前朝亡国而施的善政,何况皇上多年勤政,事必躬亲。也是近年多事,难免……唉!好在皇上有心收拾,一旦振作,自然见效。”素云又慢慢回到窗下翻看拾掇那些书画,说:“即使皇上奋发,你又能有什么作为?你们内阁职责,不过是批本,批本无非援引旧例、照此办理罢了。这份差使,即便让一庸人去做,也可成为大学士,可惜了你这份才具……除非把六部移至内阁之下,如同唐代六部之于尚书省一般,那你这大学士才象是尚书令,称得起名副其实的宰辅呢!……”傅以渐笑着轻轻说:“王熙今天言谈中,就有这番意思。
细细揣摩他的话音,似乎是他和皇上讲论的主要内容哩!”素云把目光从画卷移向傅以渐:“那么,议政王大臣能依吗?六部满尚书能依吗?近日满洲亲贵愤懑之情溢于言表,安王大受冷落,你知道不知道?”傅以渐的笑意冻结在唇上。他知道,亲贵们早就不满皇上违祖制近汉俗,近日又增加了宠妾和佞佛两条罪名,指的当然是董皇后之丧和皇上削发修行。在他们看来,皇上失德不谓不大,所以他们的怨岂不能不深。他们的怨气撒在安王头上,今年皇室元旦祭祖、走谒亲友,安王府竟冷冷清清,极少亲友贺年,尴尬万分……“好了,我的大学士,别发愣了!”素云笑吟吟地曼声说:“你来看看这卷画,我把它挂在书房好不好?”傅以渐凑过去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却走不开了。这是一幅描绘江南春色的山水图。迷濛的烟水云霭、妩媚轻柔的春风、丘壑间的隐隐翠微,竟似透过画面向他扑来,使他不禁想到了”杏花春雨江南”,想到了”春风又绿江南岸”,想到了”春江水暖鸭先知”……门吏领着内阁一名笔帖式在门外求见。傅以渐连忙出见,笔帖式向大学士跪禀道:“御前侍卫传谕:皇上昨夜不豫,今日病情加重,大学士和九卿明晨齐集后左门问安。”傅以渐顿觉心头发慌,但维持着表面的镇静庄重:“皇上是何病症?”“高热不退,烦躁不安,尚无确诊。”“去吧!”笔帖式走后,傅以渐忙回内室,把这消息告诉了素云。当晚,夫妻俩辗转反侧,久久不能成眠。
次日黎明,诸王公、内大臣、内阁、部、院、翰、詹、卿、寺、科、道各衙门官员,齐集后左门请安。正处新正之际,但宫殿各门所悬的门神、对联都已除去,彩灯彩饰也都收起。百官见此情景,知道皇上的病没有起色。一名总管太监匆匆从宫里出来,与几名议政王大臣低头耳语,神色很是仓惶。这一切成为无形压力,使空气十分沉重。跪在内阁序列中的傅以渐,只觉身上一阵阵发冷,面孔又火辣辣地发烧,心里很乱。他听到某种响动,侧脸看时,竟是钦天监监正汤若望跪在那里发抖,苍苍白发白须白眉,把他的面容遮去了一大半,但仍能看出他发自肺腑的深深悲哀。
傅以渐代表百官朗声跪奏:“今当腊尽春来,寒暖交替之时,圣躬违和,臣等微忱,恭请皇上避受风寒,静养珍摄。一应本章尽送内阁拟议请旨,皇上请放宽心。愿皇上早日痊愈,则国家万民之大幸也。”跪着的百官同声奏道:“愿皇上早日痊愈!”御前侍卫对众人说:“稍侍。”他转身要回养心殿转奏,又有人颤抖着嗓子喊道:“请等一等!”那是汤若望。他流着泪请求御前侍卫转奏皇上,允许他这位老臣觐见万岁。
不多时,御前侍卫转来,向百官传达了皇上的口谕:“朕偶感风寒,一二日内可望痊愈。尔等所奏,朕已具悉。部院各衙门齐奏本章,一并送内阁大学士处即可。”御前侍卫又转向白发苍苍的汤若望,传达了皇上的答复:汤玛法忠心耿耿,皇上感念至深,待皇上病体好转时,一定召玛法进见。
王公大臣、文武百官们惶惶不安地商议着。慈宁宫首领太监捧来了皇太后懿旨,谕令释囚犯、减刑狱、免死罪;要求传谕民间不许炒豆、点灯、泼水。此刻众人恍然大悟:皇上出天花了!
天花,这令人谈虎色变的可怕的病症!皇上以二十余岁的成人而患天花,危重至极啊!王公百官顿时心慌意乱,聚在那里愁颜相对,谁也没有办法,谁也说不出话,阵阵寒风吹得人五脏六腑都冰凉冰凉的了。后左门,如同一座小金殿,雕梁画栋、富丽庄重,聚集了数百名冠服整齐的国家大臣,此时却象一个人也没有似的寂静。
安亲王最后说了一句:“久聚无益,散了吧!”人们这才各自出宫,竟也没有一个人再说一句话。
汤若望却不肯离去,他要内监替他带给皇上一本画册,并替他转奏皇上:“陛下灵魂的永久福乐,现在已到了很危急的地步,我不能不为此着急。请陛下至少把这文本一遍,这是人类死后的情景和天国的永生啊!”内监一向尊重这个老教士,答应替他转奏。半个时辰后,内监回来了,告诉汤若望,万岁爷读了那文本,深深感叹了一番,并要他向汤若望传达这样的口谕:“朕知道汤玛法是真心爱护朕的。但由于朕的许多罪恶,朕已没有见上帝的资格。
朕若能康复,或许愿意信奉玛法的天主。然时至今日,痘疹凶险,万不容朕行此事了……”汤若望老泪纵横,唏嘘不已,不住地用本国语言情不自禁地反复念叨着:“主啊,宽恕他吧!……”然而,皇上还有话对他的玛法说:“传谕汤玛法立即往慈宁宫叩见皇太后,有要事相商。”劳累和伤感都不能使年迈的传教士却步,他立即随着内监往慈宁宫去了。
皇太后容色疲惫、憔悴,眼睛已经红肿,坐在御榻上以手撑额,轻声啜泣。她的忧伤、恐惧,随着一声又一声的深深叹息透露出来。苏麻喇姑一面自己抹泪,一面给她披上一件深蓝色的貂皮披风。正殿里过于空旷冷清,虽然生了好几盆火,仍比寝宫冷得多。
太监一报告说汤若望进宫,太后立刻抹去眼泪,坐直腰身,双手静静放在膝上,一股英睿的气度便从她身上驱走了愁容悲泪形成的老态。她恢复了平日的稳静、从容,只是常常闪现的温和笑容却完全消失了。她请汤若望坐下,宫女们献上了奶茶。
太后不等汤若望说通常的谒见词,便开门见山地说:“玛法,皇帝病笃,继位的太子还未诏封。我督促皇帝,他却提出一位堂兄。我与诸王商议,父子相承是正理,继位者必须是皇子。皇帝想知道玛法的见解。”汤若望心中澎湃着热浪。这样的大事竟来征求他的意见,足见福临内心深处对他还保持着少年时代的依恋。一切嫌怨委屈霎时都消散了。他噙着热泪,简直没有怎么寻思,慨然道:“子继父位、父子相承,是中国自古的大道,也是西国乃至天下的大道。太后所见甚明,应立皇子!”庄太后点点头,说:“皇六子三岁、皇七子两岁、皇八子刚出生十三天,不足论了。皇五子顺治十四年十一月生,今年四岁;皇二子顺治十年七月生,今年八岁;皇三子顺治十一年三月生,今年七岁。皇五子、皇二子的母亲都是庶妃,皇三子的母亲是景仁宫康妃。这孩子极聪明,好读书,善弓马……”庄太后觉得自己说得多了,停了停,问:“玛法你看,诸皇子中谁能当大任?”汤若望当然听得出太后的意向。如果太后所说确实,不带偏爱,皇三子应是最合适的人眩但他不愿意就这样附议皇太后,自低身份。所以,思索片刻后,他说:“据我所知,诸位皇子中,唯有皇三子已经出过天花。如皇太后所说,他又聪明过人,勤于学习,那么老臣以为,皇三子继位比其他皇子继位更有利于大清帝国的稳固。”在当前局面中,这难道不是一个最令人信服的、可以击败任何竞争者的理由?汤若望举足轻重的建议,促成了这一个了不起的决断。只是皇太后也罢、汤若望也罢,此时绝没有料到,他们决断要继位的小皇子,将成为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君主之一,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岁月里,他使中国成为东方最强大的帝国,给灾难深重的黎民百姓开辟了百年的和平与安定的局面。
太后对汤若望的意见非常满意,尊敬地站起身,命太监搀送汤玛法出殿,并用肩舆将他一直送出紫禁城,又一次给这位德国传教士以极高的礼遇。
一桩重大的事情解决了,太后郁闷的心略略轻松了些。但是事情还多得很,还得她一桩一件地处理。她是太后,不是皇帝。但此时,她的决策和她的事情,比皇帝的更加重要和繁忙。亏得当年草原生活给她带来极好的身体素质,不然,这样凶猛的感情冲击和纷至沓来的事务,她是绝对吃不消的。
苏麻喇姑赶紧给太后送上热气腾腾的鲜奶茶、奶瓶子和几样精美的点心,并递给她一个嵌翡翠红玛瑙的银手炉。太后把手炉放在怀中,慢慢喝着奶茶、吃着点心,仍在默默地思考着什么。等她吃罢茶点,苏麻喇姑上前收拾了家什,让宫女们端走,随后用满语问:“太后,要召皇后来吗?”太后摇摇头,轻轻地说:“传董鄂妃。”苏麻喇姑不敢抬头看她,悄悄退下去传太后旨意。
董鄂妃来了。她越来越象她的姐姐,连表情和动作都有几分相似。只是眼睛没有她姐姐那么灵活聪慧,气质上也象缺点什么。不准确地形容,那便是少了董皇后的雍容大度,和那一团令人起敬的儒雅的书卷气。她还年轻,才十八岁,刚刚进了妃位。向太后跪安后,她拭着泪眼低头站立,心里有几分惶恐。皇太后郑重其事地单独召她到慈宁宫,这还是头一次。
“到养心殿去请安了?”太后问话很是平稳。
“是。”
“你看,皇上的病可望痊愈吗?”
董鄂妃呜咽着:“妾妃恨不能以身代皇上受病……”太后眼里闪过一道强光,随后又收敛了,反问一句:“真的?”“只要能为皇上添寿,妾妃情愿折自己的寿数!”“哦……”太后略一沉吟,断然问道:“如果皇帝眼下就归天,你怎么办?““我?”董鄂妃吃惊地瞪大眼睛望着太后,心头怦怦乱跳。
“你不是他最宠爱的妃子?
“我……”董鄂妃低下头,伤心地又吐了这么一个字。
“这不是已经招来东西六宫的许多忌恨了吗?你如何能独善起身,如何自保呢?……”董鄂妃潸然泪下,双膝一软,跪倒了,直哭得浑身哆嗦。
“这又为什么?”太后蹙起眉头,突然又一扬眉梢:“你是不是有孕了?”董鄂妃连连摇头,抬起美丽的、满是泪水的脸,象一朵春雨中的梨花:“太后,妾妃就是到死也不能明白……都说皇上宠爱我,无非是天天召我到养心殿去,皇上读书,叫我给他送茶;皇上写字画画,叫我给他磨墨;皇上打坐参禅,叫我侍立一旁,说是佛边天女。话不多说,笑容少见,更没有……”董鄂妃缩住口,脸迅速地红了,直红到耳根。
“怎么?”太后惊异了,”你是说他不曾与你同床?”董鄂妃头更低,脸更红,声音更小:“每晚……都是在一张床上睡的……可他象是块冰,任你费尽心力,也休想化开半分……他从不理睬我,倒头便睡,直到天明……”“竟是这样!”太后不胜惊骇,”有多久了?”“自姐姐仙逝以后,便是这样……”太后呆了半晌,极受震动。她的多情的儿子,竟又如此无情!他真不该投生在帝王家啊,多少烦恼,多少忧伤!……太后慢慢抬起手,说:“去吧。”董鄂妃跪辞,捂着红红的脸儿,抹着一阵一阵的泪,退下了。
庄太后了解儿子,相信这是真的。别人呢?东西六宫的妃嫔贵人们相信吗?皇后相信吗?……旁晚,养心殿传出消息,说皇上病势减轻,热度渐退。宫里一片欢喜。皇太后领了后妃们前往探视。
福临拥被靠坐在床头,看上去衰弱、消瘦,肤色变得苍白而透明,仿佛蒙了一层薄冰,乌黑的眼睛里两点冷冰冰的光却非常稳定。他先向太后笑道:“额娘,儿子不孝,累你许多烦恼苦痛……”太后强笑着坐在福临床前,说:“年来多事,劳累也是常情。母子间何需说这样的客气话。”福临笑了一下,说:“二十四年养育教诲之恩,容儿来世报答。万求额娘恕儿今世不孝之罪,愿来生仍与额娘成为母子,另开一番事业。”太后忍泪安慰道:“你眼看好了起来,还要这样说话!”“好了起来。不错,我是要好起来了。”福临看一眼床脚边站立着的皇后和康妃,两人便走到床前跪下,含泪道:“给皇上请安……”福临平静地说:“日后,赞襄皇太后、辅佐幼主,便是你们的事了,望尽心尽力……”康妃心如刀绞,突然扑上前去,紧紧抓住福临的双手搂在自己怀中,放声痛哭。她的动作一下子撕掉了她历来冷冰冰的外衣,把她自己也不全理解的真情猛然喷发出来。她悲痛欲绝地仰面望着福临,泪如泉涌地喊着:“把我带去吧,我不愿离开你!哪怕你不理我,不爱我,打我,杀我!……我情愿!死也情愿!……”她哭得从头到脚剧烈地战抖着,她那烈火般炽热的真情的吐露,使在场的人都掉泪了。
面对这个热烈的、几乎不认识的康妃,福临无限感慨,叹道:“你不能去。皇三子即将继位!……”“啊!”听到皇上亲口宣布,大家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叹。皇太后是由于欣慰,皇后是因为在意料之中,妃嫔们觉得心里踏实了,康妃却是又惊又喜又痛又愧,哭得更凶,几乎喘不过气来。
福临小心地从康妃手中抽出右手来握住皇后的手,望着她们两人说:“不要哭,不要哭了……朕对不起你们。但这不能怪朕,朕的本心原不想害你们,只是无法违拗自己的本性罢了……但愿你们来生再不要投胎富贵人家,去尝一尝人间的情爱吧!……小珠儿,小珠儿呢?”自从姐姐去世,再没有听到这样亲切称呼的董鄂妃,连忙从众人背后走了过来。福临想放开康妃的手,但康妃紧紧握住,只管把脸贴在上面哭泣。福临便又抽出右手来握住了董鄂妃的小手,静静地笑道:“半年多了,你枉担了虚名,也亏你一声不响,默默忍受。你和你姐姐长得太象,心地也一般无二,世间、宫中怕是都容你不得的。与平日后受百般苦痛,不如跟我一起去吧。我们一起去见她。”董鄂妃这时反倒不哭了,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皇上,神色坚定,连连点头。
福临的目光越过皇太后,越过面前粉白黛绿的后妃们,环视着床头几上堆积着的许多图书、画卷,长叹一声,说:“朕将去矣!独念茫茫泉路,能读书否?悠悠来生,解读书否?……”
只在此刻,他眼睛里的冰仿佛消溶了一点,沁出了两滴冷泪。但他很快抹去,仍用冷静的声调说:“皇额娘,朕已想好皇三子的名字,就叫玄烨。”次日,正月初六。三鼓刚过,王熙已急急忙忙奉召来到养心殿,此时的福临浑身滚烫,脸庞猩红,但神志还很清楚。
他躺在御榻上,用微弱的声音对跪在榻前的王熙说:“朕患痘症,势将不起。你可详听朕言,速撰诏书,就在榻前书写。”王熙恭听着,只觉得五内崩摧,泪不能止,奏对竟不能成语,一片含糊,到最后,岂不成声了。
福临叹道:“朕平日待你如何优厚,训戒如何详切。今事已至此,皆有定数。君臣遇合,缘尽则离,不必如此悲痛。况且已是何时,安可迁延从事?”王熙勉强拭泪吞声,听皇上口述,就御榻前写成诏书首段。他见皇上说话困难,便奏道:“如此撰诏,臣恐圣体过劳。
容臣奉过皇上面谕,详细拟就,进呈御览。”福临点头同意,把诏书大意讲了一遍,王熙便出殿往乾清门下西围屏内撰拟去了。他写好一段,便送往养心殿,先后三次进览,撰写完毕后,日已渐落西山。御前侍卫告知王熙,所撰诏书已蒙皇上钦定,皇上命学士麻吉勒、贾卜嘉二人捧诏奏知皇太后,然后将宣示王贝勒大臣和文武百官。
王熙踉跄着出宫去了。暮色渐合,辉煌的殿阙宫门在最后的一道阳光中,闪着凄凉的光泽。环顾大内,竟没有一点声响。王熙心中悲怆无名,只觉那一阵阵北风,比三九寒冬时还要刺骨!
王熙撰拟的遗诏,此时就放在慈宁宫庄太后的桌案上,她已经看过四遍了。
就这样发布吗?
不!那怎么行!福临的固执心肠,在遗诏里也不减分毫。
“满汉一体”的话,现在怎么能写在遗诏上?把六部放在内阁之下,撤议政王大臣会议之制等等,这会造成什么后果,激起什么样的反抗啊!
庄太后绕着桌案大步地踱来踱去,两道乌黑的眉毛几乎扭结在一起了。但她心里并不乱。她现在要做的,不仅是分辨是非,更要紧的是权衡轻重。
从内心深处说,庄太后是站在儿子一边的。儿子所做的集权的努力,儿子学汉文、用汉人,这一切都是为了江山永固、社稷长存,都是有远见的举措。但是他太沉迷了!不分青红皂白,全盘汉化,前明是怎么灭亡的?而且他推行得这么专断、这么仓促,怎能不激起满洲亲贵的愤慨!
如今的情势,汉族新服,满洲方张。掌国柄者所惧怕的,在满不在汉,怎么能够逆时势而为之?
至于要安亲王辅政,那就连提都不能提了!不记得多尔衮辅政、济尔哈朗辅政留下的遗痛吗?
不!遗诏决不能这样发布出去。
可是,这是自己唯一的爱子的临终愿望啊!……庄太后一阵心酸,跌坐在御榻上,双手蒙住了脸。福临幼年的面容姿态,福临短短一生遭受的无数痛苦,一时都从眼前闪过。他的欢乐,他的苦恼,他的暴戾,他的雄心,哪一桩不是她这母亲的延续,哪一件不紧紧连着她的心?做母亲的,怎么能不尽最大力量满足儿子的临终嘱托啊!白发人送黑发人,世上还有比这更使人心碎的事情吗?……泪水,象溪水似的,从她指缝间流了下来……然而,真的要把遗诏公诸王公大臣,会是什么后果?庄太后脑海里出现了福临登基前,八旗之间为拥立皇帝而发生的那场剑拔弩张、几乎流血的争斗;出现了简亲王济度那威严固执的表情;出现了许许多多亲贵和八旗将领愤懑、疑虑的目光。是啊,国家初定,边疆的战尘刚刚消散,刚刚驯服的汉人中,还有许多不驯服的危险的眼睛,有南方的士族;有力量日益膨胀的吴三桂、尚可喜、耿继茂;还有远踞海岛,但时时威胁着大清的郑成功……这一切靠什么力量去稳定?只有满洲八旗啊!……不能因母子私情而乱国家大事!不能以个人好恶迷惑了对天下大局、朝野时势的判断!庄太后想到了丈夫的雄心,想到了自己的责任,终于站起身,用凉水洗了脸,擦干净脸上身上的泪渍,又换了一套宝蓝色的绣袍,缓缓地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到桌案前。
她推开王熙撰拟、经福临钦定的遗诏,另外旗下宣纸,沉思片刻,伸出手,毅然提起了笔。
正月初八,各衙门提前开樱官员们黎明时分就应盥洗完毕,穿上朝服入署办公。但他们消息灵通的长随回来禀告:天安门启而复闭,只传大学士、九卿及礼部官员入朝,进门就摘帽缨,其余官员各散回家。
本朝制度,有了大丧官员才摘帽缨。皇上虽然患病,但是春秋正富,至于有此大变吗?职小位卑的官员们不知底细,心内惴惴不安,不免出门探听,遇到熟人,便互相讯问,但谁也没有确实消息。眼看着内外城门尽闭,八旗兵卒一队队戒严巡逻,大小街道行人寂寂,一派惶骇,他们又都赶紧缩回家中等候。
等到申正,太阳垂下西天,大内传旨下来,召所有官员携带朝服入朝,先往户部领取素帛,然后在太和殿西阁门前集中等候。皇上驾崩的消息已经传遍,皇三子继位的传说也被确认,百官有了新君,心绪才比较安定了。
二更时分,皇太后亲御太和殿,王公亲贵、文武百官,按照大朝时的礼节和位置,跪听宣读遗诏。当时凄风飒飒,云阴欲冻,气氛极为幽惨,不少人竟情不自禁地呜咽失声了。丹陛上和丹墀下,各有一名宣谕官员在大声宣读,阵阵北风把一字一句都清晰地送到每个人的耳边:“朕以凉德,承嗣丕基,十八年于兹矣。自亲政从来,纪纲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法太祖、太宗谟烈,因循悠忽,苟且目前,且渐习汉俗,于淳朴旧制,日有更张,以致国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朕自弱龄,即遇皇考太宗皇帝上宾,教训抚养,惟圣母皇太后慈育是依,隆恩罔极,高厚莫酬,朝夕趋承,冀尽孝养。今不幸子道不终,诚悃未遂,是朕之罪一也;”……”皇上的遗诏,便用这样沉重的口气,列数了自己的十四项大罪,其中最使人震动的除了第一项外,还有:自责于诸王贝勒情谊睽隔、友爱之道未周;自责不信任满洲诸臣,反而委任汉官;自责于端敬皇后丧礼诸事太过、逾滥不经,不能以礼止情;自责委任使用宦官,致使营私作弊,等等。
读罢十四项大罪,宣谕官员声音有些嘶哑,喘了口气,宣谕遗诏的最后部分:“太祖、太宗创垂基业,所关至重,元良储嗣,不可久虚。
三子玄烨,佟妃所生,岐嶷颖慧,克承宗祧。兹立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平日,释服即皇帝位。特命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垄鳌拜为辅政大臣。伊等皆勋旧重臣,朕以腹心寄托。其勉矢忠荩,保翊冲主,佐理政务,布告中外,咸使闻知。”宣谕完毕,宣谕官郑重地宣布:“奉皇太后懿旨,遗诏同哀诏一起,遣官颁行天下!”听谕时候,群臣匍伏,肃静一片。宣谕一完,王公大臣、文武百官放声大哭。于是太和殿前,哭声震天,和后宫那沸腾的哭声相呼应,地动山摇,日星隐耀。谁能从这满耳哭声中细细分辨号啕者的心境?有人为礼节而哭,有人因知己感而哭,有人为今后日子担忧而哭,也有人为松了一口气而哭;至于大多数满臣和王公亲贵,大约是心里满意,兴奋得不能不哭了。
王熙冷汗如雨,里外衣裳都湿透了。这显然已不是他亲手撰拟、由皇上钦定的那份遗诏了。皇上面谕的重要内容,他当时特别精心地一条条记住,在措词上很下了一番功夫的。现在,除了个别句子是他的手笔,其他的都已删除了。莫非皇上一去,朝政就要大改大变了?只听遗诏的口吻便可知道,日后辅政大臣将顺从朝内宗亲,为满洲八旗张目了。那么国事将如何?天下万民将如何?……还有,他这个见到过皇上遗诏真本的人,又将如何?能不能善保头颅?……趁着百官痛哭的机会,王熙也愁肠百转,放声哭泣了。
受命的辅政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和鳌拜,满脸悲恸,步履庄严地走上丹陛,向诸王贝勒等跪告说:“皇上遗诏命我四人辅佐冲主,但从来国家政务,都由宗室办理,我等都是异姓臣子,何能担此重任?愿与诸王贝勒共任国政。”诸王贝勒纷纷辞谢,康亲王杰书代众人答道:“大行皇帝深知四大臣之忠诚才干,委以国家重务,诏旨甚明,谁敢干预!四大臣不必谦让。请奏知皇太后,辞告皇天上帝和大行皇帝灵前,便可受事。”四大臣谦恭地领命,进太和殿奏告皇太后去了。不多时,皇太后命宣懿旨:“国家不可一日无君。诸王贝勒大臣及文武百官勿退,候新皇登极。”群臣于是暂时散开,各归值房和天安门内的官署。没有去处的,都在午门外露天席地而坐,静候天明。四大臣已拟好誓词,往大行皇帝殡宫前、往团城正大光明殿皇天上帝前设誓,并焚烧誓辞……正月初九来临了。风日晴和,一扫昨夜阴霾。黎明时分,诸王贝勒、文武百官便身着朝服等候着。五鼓,銮仪使率官校到太和殿前陈设法驾卤簿,千余人组成的仪仗队伍,从太和殿直排出天安门;乐部率和声署陈设编钟玉磬等大型乐器;仪制司郎中奉在京王公百官贺表进殿内,陈设在左楹表案上;内阁中书奉笔砚陈设在右楹案上。天亮了,鸿胪官引王公和一二品官入右翼门、引三品以下官员入左右掖门,东班由昭德门、西班由贞度门同进到太和殿前,各自按品级就位。礼部堂官二人往乾清门奏请御殿。午门上的钟鼓响了。巨大而宏亮的声音振荡着,向远方传送,宣布紫禁城的新皇帝即将登基了。
因在国丧期,中和韶乐设而不作,肃静中,礼部堂官二人及前引大臣十人为前导,领侍卫内大臣二人率豹尾班执枪侍卫十人、佩刀侍卫十人后扈,簇拥出一位身着小龙袍、头戴缎台貂尾三重冠皇帽的小小皇帝。他从容地、庄严地迈着步子,小朝靴在龙袍下闪动着,走进太和殿,一步步登上了皇帝的宝座。他端坐龙椅之上,两条腿半悬在空中,但他的表情十分严肃、郑重,完全不象一个七岁的孩子。
阶下三鸣响鞭,午门钟鼓再次鸣动。王公百官的朝贺开始皇三子玄烨即帝位。他就是康熙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