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红色绿旗01-05章

作者: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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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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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7 0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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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3252字


第01章 什么是哲合忍耶


如果从西安城北上,或者从河套、长城、蒙古南缘的沙漠这一系列天然边界西行,远离中亚新疆浪漫主义风土而首先映入人的视野的世界——是一片茫茫无尽的,贫瘠的黄土高原。


不用所谓深入。只要凝视着它,只要你能够不背转身而一直望着它,这片焦黄红褐的裂土秃山就会灼伤你的双目。在恐怖的酷日直射之下,眼睛会干涩、皱裂、充血,一种难以形容的旱渴会一直穿透肺腑,让人永远渴水。


虽然有一些干涸的河床,虽然有一些地方也有泉有井,但在这片天地里闻名的是窖水。


用胶泥把一口大窖底壁糊实,冬天凿遍一切沟汊的坚冰,背尽一切山洼的积雪——连着草根土块干羊粪倒进窖里——夏日消融成一窖污水,养活一家生命。娶妻说媳妇,先要显示水窖存量;有几窖水,就是有几份财力的证明。


庄稼是无望的指望。


天旱的年头,种出去不仅颗粒无收而且割不回一堆麦草。人可以逃荒,牛只能饿死——灾年里人们更要花高价去买草;来年牛才能帮着人把犁施工高高的远山坡地。


学生们个个发愤读书,为的是逃离家乡。


女人们嫁不出去,她们穷得往往没见过邻村,没有一身衣裤。


不用说古代,就说一九六○年前后的“自然灾害”期间——沙沟庄子,这个我将在这部书中一再提及的村子,共四十户、二百零几口,就有过饿死七十多人的惨剧。


那时村子里都吃苦苦菜。有家人的孩子进山挖苦苦菜,进了山就没有再回来。他连挖开地皮的力气也没有了,死在能救命的野菜旁。


天天都吃苦苦菜,身子逐渐就透明了。沙沟人含着泪对我说,当日他们可以看见别人肚子里的苦苦菜疙瘩。


儿子死在山里,同伴吓得跑回村,告诉那孩子的母亲。可是她刚刚弄来一碗糊糊汤,正打算等儿子挖回苦苦菜,给儿子喝,一听说儿子的死讯,这位母亲猛地抓起碗,只顾自己急急喝起来!


我的启蒙人、沙沟农民马志文忿忿地说:苦苦菜救活了沙沟人。他的父亲不堪苦难,在一个夜晚逃向青海——儿子回忆说:我那时,只想着吃俺大(父亲)放下的一块馍!父亲背并离乡之际,奶奶、母亲都哭着送父亲出沟——儿子却偷了那块馍,几口吞了下去。


那时的沙沟——狼和狐狸在一家家屋里串窜。有一个女人病在炕上,狼进了屋。而人们却以为是狗,睬也不睬。


——这就是哲合忍耶回民的天地。


在这样的天地里,信仰是唯一出路。


一连几年,在哲合忍耶百姓的土炕上,和他们拥着一床棉被,闻着他们烧炕的树叶和牛粪的呛味,我听着。我听得很多但我似听似睡。我的倾听像是吸收。那不休止的山风一样的,那浓烈的炕烟一样的故事,没有留在我的记忆里,只是溶进了我的血液。


信仰,我一连几年思索着这个词。


沙沟有过这样遥远的故事:有一户人,弟兄四个,穷得只有一条破棉褥子。为着信仰,官府把这弟兄四人捕走了两人——老大不堪狱卒用猪肉***冒死越狱,后被捉回杀死。老四服刑,一直被监毙。留在沙沟家乡的老三老二,年长些的老二饿死在一次饥荒里——空空的家里一人二条破褥子,那条烂棉褥子也被偷了。这完全是一件真事。存活下来的那个孤儿一族后来见到了我,给我讲了这个故事。


与这四兄弟的宗教迫害中毁家的同时,还有一段关于两兄弟的故事。官府平毁了清真寺,禁绝了信教,捕人时把弟弟关进了黑牢。


久了,有消息传来说,那弟弟已经在大牢里被折磨死了。他的哥哥听说后,举意要使为教献身的弟弟埋进圣洁的拱北(圣徒墓;下文将多次提及这个词)——于是向远方的大牢出发。


到了监狱,官府见有亲属认尸,便指给了他地方。隆冬季节,那屈死的人容颜不改,他哥哥便背起尸体(回民叫“埋体”),向着沙沟,踏上千里路途。背着尸体的人不敢走大路;他白天潜伏在荒地里,夜里朝着沙沟赶路。


就这样,这个汉子背着尸体回到了沙沟,死者从被捕到这一天,已经十五年了。他那二十岁的年轻媳妇等着他,这一年已是三十五岁。看见尸首的当刻,女人便哭得晕倒了。千里背埋体,这是沙沟最著名的历史故事。牺牲的人被埋进了拱北(而不仅是故乡),人民的精神便似乎得到了一点安慰和平衡。但是,故事还没有完。


背尸的汉子因为悲痛过度,再也不愿活了。他掩埋了兄弟以后,也在沙沟拱北里为自己挖了一个坟穴。他自己举了意,绝了食,躺进了那坟里。满村的人在找他,但不见踪影。后来有人突然想到拱北,于是发现了他。已是第七天,他仅存一口气。人们把他掐回家,他被救活后却大骂救他的人。村里人为他跪下了,求他吃一口汤水——这个故事后来我听不下去了,我愤怒已极,决不听也不问一句了。


在那一天夜里,我在沙沟下定了决心写这本书。那一天是中国作家协会第四次代表大会闭幕的日子——后来我在杂志上读到某作家讽刺另一作家是舞星、而他自己却陪“大会工作人员”跳了两圈的文章。


人们听说了我,络绎不绝地来找我。我每天倾听着这汹涌的苦难,觉得自己的这颗心像腌泡在苦海里。


大雪纷飞,院里玩耍的孩子们赤着脚。我心里难受,问大人为什么不弄双袜子。马志文笑着说:以前还没见过棉裤哩!


夜里,我走出他家的黄泥小屋。天上星斗灿灿,漆黑而清澄。我抬头凝望,等着启示。


这是什么地方?


什么是哲合忍耶?


有人说话。黑暗中两顶黯淡的白帽在闪动。又是一家人来找我——讲古代故事。


中国人中,只有这一支人能谙熟历史,代代不失传地记忆。我忙迎上去,问好,进屋,上炕前谦让。故事是相像的——官府来灭咱的教,咱们提起斧头,上。俺家先人,咳,老的领上三个儿子,和官军拼命。后来么?后来又来了一伙官兵,俺家又是老子儿子一搭上。败给啦,没吃的,一家十五口人死了六口。奶奶饿毁了。官兵捕了走的,去寻找时找不到。那城边大渠水里流的人骨头多得很。官家正法插个牌牌子么,找不上那牌牌子,只能找见一个人骨架子,跪下念个索勒(古兰经断章),上个坟就回来了。被抓的人给打肿了头;后来越狱跑回家,不敢说,只说是蚊子咬肿的。大城南门外,人正平地,见了些死囚牌子,都是哲合忍耶回民。没法可想。


背个大包想拣些骨殖回来。拣不上,哭着回了沙沟。回来进村,人们以为拣回了骨殖,哭着迎上来接,其实是空着袋子回来。唉,哲合忍耶么,前定的这么个口唤(命令)。


我送走来人,夜深了。夜夜如此。我不知道,究竟是我在召开忆苦会,还是农民们在办历史系。


什么是回族?


什么是哲合忍耶?


我望着深远的夜空,一连六年,我一直在这样问。荒山无语。这贫困得几近绝境的黄土高原腹心小村,仿佛要逼迫我自己解答。


我只能感受;这是一个全新的地域。


第02章 圣域


这里是真正的穷乡僻壤,风景凄厉,民性硬悍。除开神秘主义(即苏菲主义)外,没有什么力量能适合于这里。


风土是不可思议的——我只能用散文或诗对它抒发一时的联想;我洞彻不了它。知识人对它的无能力,是这种宗教的黄土高原一直不为人了解的原因。


它不可理解,你只能崇拜它——无水区窖雪度夏;但是却村长三里,骡牛成群,千人大村彼此毗连,他(它)们喝什么?——文盲区识字人很少;以前因为一种远见和狭隘,这里回民不主张儿童读方块字,但他们却精熟二百年历史。你知道乾隆年、嘉庆年、同治年或者是民国二十八年的历史事件么?


这里充满了神秘的传说。人在这里非常容易碰上奇异。有一个伊斯兰教术语——克拉麦提(奇迹),在这片天地里极其流行。不信么?当你真的眼睁睁地看见了,当奇迹因你私藏心底的原因真地降临在你身上时,你会只想崇敬,你会满心畏惧。


我和马志文之间,就有过奇迹。


哲合忍耶的读者们人人都会相信这一点,因为他们都多少感受过、遭遇过奇迹。


放浪于这片男人的荒野之中,你的世界观会潜移默化。


东半个甘肃。南北全部宁夏——银色大川和西海固山地。青海一角和天山两麓的大半新疆绿洲——这世界会诱惑住一个孤独生命,会征服旧知识,会打垮轻狂,使人只能崇拜它。


统治中国的孔孟之道,在这里最薄弱。旧中国的主人——大地主阶级在这里数量质量皆差。很少有那种钟鸣鼎食藏书万卷的文化家庭,也很少有儒将宰相名人大师降临。在正统士大夫文化落后的环境里,土著的俗文化很难压制和归化宗教的精神,特别是神秘主义精神。


回民像汉人一样,无望地在这片穷山恶土中迎送生涯。一般来说,他们没有必要羡慕那些可能比他们活得更卑贱的邻人。半饥饿的状态使伊斯兰教禁食规定显得更圣洁。他人的几近摧残人道的性压抑和肮脏的卫生状况,使实行割礼的男性和遮羞蔽体的女性获得某种神秘的满足。无水乡村窖雪度夏,而坚持宗教沐浴的回民却家家以水的清洁为首要大事;那些盛一瓢泥汤脏水下锅的汉族人不能理解——为什么要留着那么干净的水洗澡。最重要的是劳碌之余,当教外人除了上炕吹灯一觉昏睡之外,再也寻不出一星半点事情时,清真寺里悠扬有致的念诵在黑夜里传扬。世界不仅止于此,做人尚有更美好的希望,——这种现象,就在荒凉得裸着石脉、几千里滚滚无边的一望焦黄中,不可思议地成了现实,成了主宰。


何止孔孟之道和官府告示,在这里连科学也是软弱的。无论谁,只要他尚未泯灭最后一丝感性,他就会在自己的生涯中遭遇神秘。由于这片土地从根本上说是不适于生存的,被迫在这里生存的人就只有依靠另一种逻辑。加上血统的传递,由于血这种人体中最难了解的部分的作用,回民渐渐养成了独有的一种认识习惯。


这种肃杀的风景是不能理解的,这种残忍的苦旱灾变是不能理解的,这种滚滚几千里毫无一星绿意只是干枯黄色的视觉是不能理解的,这种活不下去又走不出去的绝境是不能理解的——大自然的不合理,消灭了中国式的端庄理性思维。穆斯林们在一代代繁衍生息中,用苏菲主义的新鲜逻辑平衡了自己痛苦的心。


感官的具体知觉磨钝了,八股文般起承转合的推理消失了,人云亦云的规矩方圆被怀疑,通俗的科学知识被打破——苏菲各教派的信徒们只相信神秘感,只相信自己的想象力和直觉,只相信异变、怪诞、超常事物,只相信俗世芸芸众生不相信的灵性,只相信克拉麦提奇迹。


尤其是以陇山为中心的地区,风土呈着极度哀伤和恐怖的面象。在那种荒野山间走着,人心被恐怖和敬畏的感觉所笼罩,一丝异常的灵感渐渐出现。理解这片风土,特别是承认陇山周边风土的神秘气氛,对于理解本书描写的哲合忍耶教派很重要。甚至应当认为:正因为这里已经丧失了俗世经济文化的起码生机,所以慈悯的造物主才把彼世的神性优先降于此地。


由于追求神圣的人总是努力追求神圣的环境,同在大西北,甚至同属回族,哲合忍耶及诸苏菲派与别人的见解就大不相同。怀着宗教感情、特别是怀着强烈的殉教感情与渴望奇迹的哲合忍耶常常不为人理解。然而没有哲合忍耶式的体验,大西北就是一片丑恶难看的弃土。这种命题具有普遍意义:缺乏宗教式的素质情感的人,他们的世界只是失去圣洁的物的堆积而已。


对于俗界的或称世俗的中国人来说,空间是均匀的,仅有乡土之别,人也如此。居于其中的他们,在情感上是一种中性人。


而对于圣界的或称宗教的中国人,尤其是哲合忍耶这个回族集团的人来说,空间并不均匀。这黄土大海里,地点大不相同。有些最是贫得惊人荒得稀罕的山沟坡坎,据哲合忍耶看来那是真境花园。


所以,生活又能够容忍了——因为至少在这里有相互知根知底的多斯达尼(哲合忍耶民众),有辈辈相传的烈士传说,有领导大家而且时刻准备殉命的穆勒什德(导师、圣徒、领袖),最重要的是有安息着数不清的烈士遗骨的拱北坟园。信仰追求是安身立命的一项最重要的保障,宗教和生活在这里水乳难分。


这就是哲合忍耶回民生活的环境。也许你去一次走马看花,会觉得那环境并不太贫苦;也许你小住几天又觉得那里不能生存——其实你应当做的,只是倾听;带着一份尊重,在那片风土中等候启示。


哲合忍耶在自己居住的一切地区,都实行了这种主观精神的“场所净化”。他们已经从俗世被赶进了陇山周边这种荒凉得不忍目睹的绝境,于是他们就在这种人世的绝境营造了精神的净土,井在这信任的土地上生息。他们热爱自己的土地,就像提炼了中国人热爱自己祖国的感情一样。


不同的仅仅是:中国人只有在强寇入侵之际才可能奋起,而哲合忍耶却时刻处于被迫害被侮辱的境遇之中,因而也时刻准备着反抗与殉命。


他们热爱的家乡永远是他们的流放地。


他们的流血像家乡草木一样,一枯一荣。


第03章 圣徒出世了


穷苦的人群挣扎在边缘上,只要有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旱,只要冬天不下大雪无法填满那种不可思议的水窖,只要夏天在遍野稀疏的庄稼地上落一场冰雹——就会跌下边缘,由苟活坠下死亡的边缘。


大西北的回民,就像一个栖居在黄土崖边泥屋里的盲人,坠向深渊的危险悄无声息地伴着生活。


人们只有热烈地诚信,只有托靠主。粗野散漫的生活,一迈进清真寺的门槛就骤然一变,呈现出严肃虔敬的神色,男人仍庄严地洗净每一寸肉体,女人们如诉如泣地唤主,孩子们挟着一本厚书,稚气十足成群结队地上学——只是他们的小学是经堂教育,不是要念会几句文化而是为着念来一点灵魂。


老人们则几乎抛尽了现世一切生计,终日徘徊在寺里。我在沙沟的夜里曾远远眺望那寺,天是黑红色的,山影是黑红色的,寺的建筑轮廓隐藏在夜的黑红里——只有洞开的大门充盈着桔黄的明亮。我看见一些老人的背影,起伏仰落,正在专心致志地行礼。


男女老幼都在等待。


容许吧。


为我们出世吧。


我觉得,整个村庄和这暗红的山峦夜影都在叹息。似是祈求,似是痛苦地忍耐。


我们再也没有能力了。我们衰弱如羊。我们污浊不洁。我们无法战胜。我们没有桥梁。


我们已经被抛弃,住在这种家乡。我们已经被降生在活的火狱。容许吧。我们此刻刚刚洗过乌斯里(大净),我们日日身带阿布黛斯(小净),我们趁这一刻洁净向您伸出双手。阿米乃(容许吧)!我们愚钝无力,我们别无出路。把金桥架给我们,把道路在荒山里显现吧,容许我们吧。带领我们走向纯净,允许我们接近主,接受我们来世做天堂住民。阿米乃,阿米乃,看在我们辈辈人流血的求情上,容许吧。看在我们为众牺牲的导师的求情上,容许我们的乞求吧。


但是,在全世界的信仰者中,都有一个共同的大问题:人怎样接近主。


在犹太教神秘主义派别、天主教、伊斯兰教苏菲(神秘主义)派,都提出过“圣徒”这一存在,做为人与主之间的中介。最著名的圣徒和圣徒传说,当然还要数基督教和《圣经》。但是,伊斯兰教中的圣徒——由于往往是真人真事,尤其是真地牺牲死难——对民众的震撼和感动,是非常引人注目的。哲合忍耶更鲜明地把圣徒和中国贫瘠边地的苦难底层民众彻底结合,让每个衣衫褴褛的穷人都认识圣徒——导师本人,都直接跟着他坚持人的心灵世界。这一点,给予像我这样的人的感动,是永远也不会泯灭的。


我一连数年,没有一刻不在心里怀念着他。他和我逐渐习惯了的浑身褴褛的农民那么相像。我为一种亲切感而震惊。我以我的形式,一直企图寻找一种真的人道主义。我尝够了追求理想在中国文化中的艰辛。然而大西北的哲合忍耶老百姓不仅尝遍了艰辛而且流尽了鲜血,这使我欣喜若狂,我心甘情愿地承认了他们。


然而,他们追随着一个人。


我把目光对准了他。


人们对他至死不渝地追随着。几年里,我已经能够作证:哲合忍耶的几十万人,即他们亲切地互相称为多斯达尼的同胞们,为了他,每一刻都准备赴死。


我想象着他。


这个人名叫马明心。在我描写的这个世界里,你再也找不到比这三个宇更响亮的名字了。而且这个姓名的响亮,在于它只是轰鸣在几十万人的心里,而不是被人用嘴诉说。马明心这三宇因为受着极度的崇敬,所以被纯朴的民众避讳——没有人称呼这个名字。


他像一块被风雨漫漶已经失去了细节的巨大的岩石雕像。我只觉得他如一座岩石顶峰,屹立于我热爱的哲合忍耶刚强的岩石森林正中。他又如莽莽无边的黄土高原上的一座石碑,身上密密刻着风雨割据的痕迹。


信仰的黄土高原,因他而有了唯一的说明和解释。这片广袤数千里令人只有绝望的滚滚黄色波涛,因为他矗立起来,而获得了方向。


当然这都是后世对他的追认。


他是从童年启程的。


那时他九岁。


他是一个孤儿。


活在这片天地里,降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顿亚(人世间、信仰世界以外的社会世界)


对于他毫无指望。


马明心的童年,无疑只是受苦。哲合忍耶民众因为都一模一样地只有一种形式的童年,因此对导师的童年毫无记忆。淡漠痛苦是大西北的特点,淡漠流血是哲合忍耶的特点。他是一座岩石,这岩石的形象是模糊的;感赞万能的主,后来哲合忍耶中间出现了一位大作家,名叫阿布杜·尕底尔,人称关里爷(祖籍关里风翔、甘谷、伏羌一带)。关里爷用阿拉伯文和波斯文创造了一种中国文学的新形式——第一是秘密,不外传也不使用外人能读的汉文;第二是散文体兼以神秘主义。关里爷留下的这部伟大著作是我最崇拜的作品,书名叫《热什哈尔》,意为“渗出的露珠”。


我的弟弟杨万宝是一位哲合忍耶阿訇世家的青年;学经十年,经汉两通。他是我知道的中国回族中最优秀的满拉(经学生)。为着我写这部著作,也为着他自己对哲合忍耶的感情,他和自己的同学马学凯刚刚译完了秘密的《热什哈尔》。


关里爷的《热什哈尔》随着我的作品一块介绍给你们了,读者们。我盼你们珍惜;因为哲合忍耶一直不敢信任。这部书写成于一百多年以前,哲合忍耶原来是打算永远拒绝的。


《热什哈尔》中当然不称呼“马明心”三字。一般用他的传教道号“维尕叶·屯拉”,意为“主道的捍卫者”。行文多称为“卧里”、“沙赫”,意为“长者”、“圣徒”;有时称“毛拉”,意为“引路人”、“圣徒”。或者干脆称“太爷”。这一切,我希望我的非回族朋友一定要习惯。


大海潮动时渗泄的露珠——《热什哈尔》记载了马明心(为行文方便,本书使用这个称呼)的道路。这条道路是挣脱绝望的西北中国,到回民们传说的真理家乡——阿拉伯世界去。


杨万宝等译《热什哈尔》这样讲述了马明心九岁时跋山涉水远走异国的故事:维尕叶·屯拉(愿真主净化他的心灵)的儿子、我们称之大爷的穆罕默德·阿布杜拉讲道,他以前曾听过父亲这样说:“——我们原是阶州(今武都)的马姓。后来迁到了巩昌府(今陇西)。在那里,我们一些亲戚住在内官营,一部分在这里。随后又迁到了河州城,住在大西关。祖母归真后,人称呼为二爷的我爷爷的弟弟,他领着孤苦伶仃的九岁父亲去朝觐。抛下了他三弟和两个孩子。两个人,离乡背井。尝受着旅途艰险,朝荆棘之地、荒无人烟的云南路走去。他们进了不通言语的阿佤国,越过了九条汹涌的底格里斯河。一天,当他俩寻水找柴,想烧些饭吃时,狂风掀动了。尘砂在弥漫,漆黑降临眼前。太阳隐形,灾难驱逐了吉庆。维尕叶·屯拉看不见叔父,哭泣着,但哪里也不见叔父形影。他惊愕地独身一人,在那个清晨失去了方向。多么渴望能见到叔父啊,多么悲哀。


奢望的禾苗结不下果实。封斋的夜晚见不到月亮。但愿——这分离的诡异中藏着聪颖。


叔侄二人永别了。


就这样,一个名叫马明心的中国穷孩子,踏上了无法考查也无法想象的、连终点都不知道但只相信那里有出路和真理的茫茫长旅。这个人后来征服了一批最刚强最硬悍的中国人。


在他逝世之后第二百零三年,我突兀地撞在他的形象上——至今我还在回味着自己的心被他征服时的感受。


谁也不敢臆测当年的马明心。后来,民间的大作家关里爷终于鼓足了勇气描写这位开创的导师,我猜关里爷一定是觉得自己心灵***现了某种奇异感觉与他有了神交。


这种一丝脉息般的飘忽不定的相知感,也曾经在沙沟、后来又在松花江畔的船厂、在新疆焉耆的北大渠、在甘肃会宁的关川窑洞、在黄河灌区的洪乐府——几次轻轻地拂过我的心。我一直强烈地盼望见见他本人。我从每一位他的后裔的眉宇相貌之间,默默地猜测品味。我无法想象他的少年孩提——他统率着半个大西北,支使着西北中国的真正悍民。谁能想象九岁的他呢?谁能想象在中东、在阿拉伯沙漠中一步一陷地前行的那个孩子呢?


——哲合忍耶的圣徒故事,就此开始了。


他跟着叔父,想去西方寻求出路。他走过了“九条底格里斯河那样的大江”。他在沙漠中渴得晕倒,幻视了美丽的端水碗的女人。长途中他失散了叔父,只剩孤单一身。在大沙漠中他终于盼来了奇迹:一个老人给了他一串葡萄吃,并把他引领进了也门道堂。那里是一个伊斯兰苏菲派的传道所,他住下来,动辄坐静百天,一学就是十几年。他悄无声响地走近了他的契机关口。他放牧过的四十只黑山羊,他讲话时使用的阿拉伯语,他忍耐过的饥饿,他拾回的那些圆圆的石子,都已经无法钩寻了。


十五年后,他满二十五岁。受也门导师(不识字、不念地理书的百姓们称呼为“也门太爷”)指令回中国传教。


维尕叶·屯拉·马明心回到了甘肃,从那一年起他便再也没有离开这里。几年来我奔波于黄土高原,总觉得还能再找到他。我看见了一条异样新鲜的路,他的遥遥背影永远在我眼前摇曳。其实他的境界已经超越了中国回民,甚至超越了任何原教旨的宗教。但是陶醉使得回民们痴痴地想念着他;那种真挚使我流连忘返。我写诗了,因为我从哲合忍耶农民那里受到了太强烈的刺激——我也开始像农民们一样,无心去解释如此陶醉如此感动的原因。


——原因很快就会一一讲清。


乾隆十年之前,马明心回国。哲合忍耶,这种底层贱民也要争心灵自由的精神,突然进入了贫瘠的甘肃。


毫无指望地打发日月的西北回民,如同干柴遇上了火苗,猛烈地掀起了一场求道热——用农民的话来说,是“另找了君主,另找了终身,一切心血,都只在教门身上”。苏菲主义(即伊斯兰神秘主义)的浓烈、出世、真挚、简捷,不可思议地与大西北的风土人事丝丝入扣,几乎在第一个瞬间就被大西北改造成了一面底层民众的护心盾。


文化上的不平等和无形压迫,在一天里就被推翻了:如毛附皮的中国知识阶级不懂阿拉伯——波斯文;面对这种回民,秀才举人变成了文盲。褴褛的饥饿的底层受苦人有了思想武器,今天早晨的他们,已不是昨夜的他们了。


沙赫,毛拉,穆勒什德——这些词都可以译成导师,都可以译成引路人。那个人来了,他出世了。追求归宿的路通了,接近真主的桥架上了,没有指望的今世和花园般的来世都清楚了,天理和人道降临眼前了。阿米乃,请容许吧。都哇尔(祈求)应验了,那个搭救咱们的人来了。煎熬人的现世要崩垮了,大光阴要成立了,圣徒出世了。


乾隆八年到十年之间,当那个在遥远神秘的“也门道堂”里长大的人,两脚又踏上了甘肃坚硬的黄土山道时,在空旷苍凉的黄土高原上,性情硬悍而毫无出路的回民们,已经把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都准备好了。


第04章 穷人宗教


有一个名叫麻脸满拉的人,投在了刚刚回国不久的传教者马明心门下。他穷得四方出名。一天天忍着饥寒。麻脸满拉有一个表弟兄,是位穷阿訇。看着亲戚窘迫的日子,这人对麻脸满拉说:“主啊,我没有见过比你再穷的人!伏羌的多斯达尼多呢,跟我去伏羌走走吧。”


到了伏羌,当地的回民唏嘘着,施散给他衣服、鞋和钱。得到了施散,麻脸满拉高兴地回来了。他求见导师马明心时,被拒之门外。


麻脸满拉惊惶得苦苦央求,纠缠了好久后,马明心见了他。劈脸第一句,导师问道:“你的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麻脸满拉说:“是伏羌的多斯达尼散给的。”


马明心说:“你是用我们的教门索取财物。你远远跑一趟,心意只在财物!快去把东西都退给人家。”


麻脸满拉脱了衣服,打着赤膊,满面羞傀。


马明心说:“如果真主没有告诉人遮蔽羞体,我就叫你把裤子也脱掉。你走吧,不再进我们哲合忍耶的门。”


麻脸满拉哭了起来。门徒和百姓也都纷纷为他求情。众人都说,原谅他吧,这是我们大家都有的缺点。马明心最后才留下了他,并且对众人说:“从今以后,谁也不许为施散走坊!”


在这个入口,我猛地被牢牢吸引住了。穷人,这是个在中国永不绝灭的词。朦胧的贫寒记忆,放浪世界的满目疮痍,一户户一村村的褴褛——使我一直在寻找着。我偏执地坚持,中国的一切都应该记着穷人,记着穷苦的人民。对于我来说,如此的一些故事极其重要——有一户住在村角的农民,家里只有半块烂席铺炕。以前他是从来不上寺礼拜的,他躲着邻里亲戚,避着回民的一切节日。每逢到了自己父母忌日,他总是借口外出,离开村子。人们为悼念亲人、为履行信仰者的义务——都有各自的一些尔麦里(干办、集聚诵读《曼丹夜合》这部经)——而他是孤独一人,院里没有一只鸡,缸里没有一点细粮。赤贫的人不单念不起书,也信不起教。他呆滞地坐在高高的荒山坡上,熬过自己不敢正视的日子。


马明心来了,带来了哲合忍耶。


他半信半疑地听着。


村里每个角落都在议论——这位老人家,传的是穷人的教门!真的不要海地耶(施散),真的!


村庄里,每天都有人家的泥屋里传出悠扬美妙的《曼丹夜合》之声。干过尔麦里的人,脸上浮着满足喜悦的红润,上山受苦时精神十足。他的心跳了。


深夜里,辗转在烂席炕上,他鸣鸣哭了。


他想起自己被官府杀害的父亲,想起饿死在这个土炕上的母亲,独自哭得凄惨。


几天后,他鼓足勇气,请了那位年轻的神秘哈只(曾去麦加朝觐过的人)。马明心点点头,订下了日子。


来人围成一个圈子,肃穆地跪在那土炕上。人人洗过大净,个个是有名的阿訇。悠扬的诵词念起来了,带着听说是来自“也门”的奇妙音调。他痴痴听着。时间在行进。


信仰和孝道,被实践了。


枯干的心里渗进了湿润的安慰。


他站起来,走出半塌的黄泥小屋。院里拴着一只他朝邻居借来的鸡。他又用一只大粗碗借来两碗白面,准备给刚念完的人做饭。尔麦里之后的饭,是圣餐——这是起码要花费的。


马明心拦住了他。


院里有一棵枣树,马明心命令他摇下枣子来。几个枣子,在碟子里一一摆好。马明心说,哲合忍耶的圣餐就是这个果碟。穷人不必为了信仰宰鸡宰羊,只要摆放果碟时记住提念真主。尔麦里靠的不是经济力量,而是真诚的意念。


在半张褐黑的破席上,念经人们严肃地拾起枣子吃着,随后一片欢笑。


他哭了。


马明心带给中国的哲合忍耶,是一种穷人宗教。大西北没有预料到,它兴奋得不知说什么,于是又在兴奋中沉默。外人以前没有从这沉默中看到喜悦,今天也没有从这沉默中看见怀念。


任何一处尔麦里,任何一个省份,人们都在忙着摆果碟。我在半个北方数不清多少次看见这果碟。人们庄重地摆着——如今能摆进各种各样的干果和鲜果了;但是人们仍然那么不善诉说。“这果碟子,是咱们哲合忍耶最尊贵的东西”——他们说。这是穷人的圣餐,我心里补充说。


关于马明心为穷人办教的美好传说,多少年来一直在哲合忍耶内外流传。传说他为教民干尔麦里,教民奉赠的乜贴(宗教举意、费用),他一律转手散给穷人。甚至在斋月里人送来两块白面饼,他也随手散给乞丐。为人送葬,相传他只取几十个麻钱;人人皆知哲合忍耶不是为了布施。他住旧窑,住泥屋,家里没有一头毛驴——他的妻子以一生推杵磨面而闻名。他有一件妻子手织的毛衫,后来进监狱时,他就穿着这件衣裳上路,直至牺牲。


这是一件羊毛织的衣衫。起源于中西亚的伊斯兰神秘主义叫做苏菲主义。苏菲,意即羊毛衫。古代那些神秘的行吟诗人、修炼者、追求着爱主接近主的私人体验的隐士,都穿一件羊毛衫袍。


马明心有两位夫人。一位是不孕的撒拉族夫人,一位是通渭草芽沟的张夫人。不清楚是哪一位女人为他织了这件羊毛衫褂。官军后来血洗关川,抄马明心的家时,寒窑中一贫如洗,院里一盘磨、半窖水。撒拉族夫人为丈夫自杀在窑外。张夫人被五花大绑押走充军。官军刨地三尺,翻了又翻,一共发现了半串小麻钱。


从甘肃到宁夏,老人们着重指点我说:“那半串麻钱有个来历。不是铜元,是小麻钱。


家里穷得掀不开锅盖了,哪位夫人就包上了羊毛衫袍,走了郭城驿。有一家当铺开在郭城驿街上,夫人给掌柜的说:当件衣裳。郭城驿开当铺的掌柜接下一打开,只觉得,光芒闪闪;满屋香气。掌柜的心里暗暗知道了。他取来一串麻钱,两手恭敬托着:“这串钱,算是我给自家求饶恕。衣裳不敢留,您快快包起来!‘这就是那半串小麻钱的来历。花费了半串,剩下的半串子公家抄上走了。”


——老人们说完又沉默了。


他们能讲清马明心家里一文钱一粒米。


深邃的哲学进入了泥屋窑洞。心灵获得的平衡,使风景柔和了,使痛苦轻缓了。饥饿的穷人一天天在精神上富有起来,马明心这个名字迅速地传向全中国。


绝望者、念经人、大都市里的精神干渴的人、追求正道的青年、想献身追随圣徒的勇士,——都背上了一种木头背筴,踏上了奔向甘肃的道路,寻找马明心。


哲合忍耶在迅猛传播。


但官府和俗界并不知道。


那是一个追求的年代。背着背筴的人离开家乡,形影不离地追随着认定的导师。这是今天已经湮灭了的一种生活方式。追求者们陶醉于这种生活——他们要接近“主”,要封斋礼拜并且秘密地从事修炼。要在僻静山洞里坐静,要把灾年里仅有的食物散给乞丐。他们的女人要含辛茹苦,推磨扶犁。男人被捕就探监或被流放,丈夫若牺牲就献出儿子。


渐渐地,哲合忍耶的隐形世界被建立了起来,虽然外人并不知道。


半个甘肃、南北宁夏、一角青海和陕西,甚至山东、河北、江苏、云南,都有人奔向马明心求道。


——那是逝去的十八世纪。那时的中国确实曾出现过一场旋风般的理想追求运动。穷人回民是那次追求的主角,很多有知识的学者也在行列中。


追随着马明心的一些有志之士,形成了哲合忍耶的核心。他们不是一般满拉(经学生、内地称海里凡),他们是圣徒的门客。他们对家庭似舍似系,生活目的是追随导师。


导师叫“穆勒什德”,他们叫做“穆勒提”——这是一种今天罕见的、不问前途不论安危、随时准备赴汤蹈火的、以宗教圣徒为修身目标的追随者。


维尕叶·屯拉·马明心的弟子们不仅仅是些礼拜的阿訇。他们在荒野里、窑洞破屋里、劳苦的庄稼活计里、“脱勒盖提”(秘密修炼)里迎送岁月,认识真理。我在钞本中读到——“他们都去山里打柴,他们浑身褴褛。但富贵不能诱惑他们;他们在饥饿寒冷的考验中守着人道”。


由于贫穷的本色,哲合忍耶干脆以素为贵,他们没有雕梁画柱的清真寺,而且反对素色之外的彩画。直至今天,你看不见它有豪华大寺。


这里是真理的辩论场。见解和认识在尖锐地较量。


维尕叶·屯拉·马明心时时显露本色。单凭对穷苦农民的感情和关注,是不可能掌握穷苦农民集团的。信仰不是迷信。敢于在中国树立起一面旗子,就要有支撑它的能力。


大西北是回族密集之地。兰州、西安、西宁、河州,还有一些著名村镇,都是回族能人的潜伏之地。


关里爷记载了一个马明心早期的故事:相传:我们伟大的毛拉·沙赫·维尕叶·屯拉起初住在皋兰县。有一个人称“胎里会(念经)”的人,是五阿訇之子——请毛拉吃饭。“胎里会”心中不服。为了考验毛拉,他跟在毛拉背后,不带路,不指路。但是,不用指点,毛拉径直走到胎里会家。坐定在上房里以后,毛拉问:阿訇,知识的终点是什么?


胎里会无法回答。毛拉又问:伊斯兰的终点是什么?


胎里会忙向毛拉说色俩目,他对毛拉深深敬佩了。毛拉说:“知识的终点,是主的认知;伊斯兰的终点,那是无计无力!”


我坚信:一切哲学,都会被这句话震动。


还有——伊斯兰教每天有五次礼拜;每一次中数拜里有一些拜属于天命,另一些属于副功。几百年来,因《古兰经》中有一句话,提到了“正中的拜”——因此,诠释家和好道者就对这一句“正中之拜”众说纷纭。


关里爷的《热什哈尔》记道:相传:有一天,毛拉维尕叶·屯拉问阿訇们:“真主在古兰经中说:”你们应该坚持礼拜,坚持正中的拜功……‘这正中的拜功是什么呢?“阿訇无言可对。毛拉说——”正中之拜,就是川流不息的天命!“


天命的拜数、礼拜的次数——马明心都没有讲。他讲的只是:天命,这种人证明自己是有灵魂和信仰的最低形式,对人的生命过程如一道川流不息、迎面而来的长流水。这极其深刻。这种见识早超越了伊斯兰教,而与各大一神教的基点完全一致。中国回民除此再没有过更深刻的神学认识,这是一种关于人的重要观点。


在西北荒凉的人间,绝望的穷苦农民又有了希望。一个看不见的组织,一座无形的铁打城池,已经出现在他们之中。穷人的心都好像游离出了受苦的肉体,寄放在、被保护在那座铁打的城中。


人间依旧。黄土高原依然是千沟万壑灼人眼瞳的肃杀。日子还是糠菜半年饥饿半年天旱了便毫无办法。但是穷人的心有掩护了,底层民众有了哲合忍耶。


穷人的心,变得尊严了。


第05章 仪礼


最简单地说,哲合忍耶就是在晨礼之后用响亮的高声赞颂来念即克尔——念辞。


晨礼中哲合忍耶的即克尔中,有一处是激烈地否定和肯定。念时全体都随着节奏,否定时摇头向右,肯定时把头向左指向心灵。


否定时念“俩依俩罕”——万物非主。


肯定时念“印安拉乎”——只有真主。


念得激烈时,礼拜者在响亮的齐诵中如醉如痴。寺里灯已熄掉,正中只有香点燃的红亮。在这高声赞诵之中,黎明正庄严诞生。这一段时间确实庄严而神秘。人们聚在一起这样迎来生命的又一天,如同坚守着城池的战士。


这座坚城、这些高声赞颂的人,是有形象的——它就是“打依尔”。


打依尔,是即一个围坐的圈子。中间是矮桌,用专门的布单或毯子罩盖着。清晨这桌上燃着香;夜晚的虎夫坦拜后,念五页《穆罕麦斯》时这桌上摊开着《穆罕麦斯》。打依尔上的人隔桌围跪,两端各横跪一人。另外,在干办悼念、修养的功课(尔麦里)时,也有这种圈子。打依尔所用的物品是绝对神圣的;打依尔上的氛围不仅肃穆而且严峻。阿訇们若是为上打依尔而沐浴,洗罢直至跪上打依尔不再出声,——等仪式开始后他的初声是纯洁的经文。教众们若是在其它圣域范围里还存着一丝轻松随便,上了打依尔后他便如同铁铸判若再生。


这个每天都在半个中国忽聚忽散的、人数多少不等的圈子,是哲合忍耶领袖马明心赋予人们的一种神奇的形式。


与人的区别、高贵的自我、铁的组织、高声赞颂、孤独、强悍、神秘——哲合忍耶的一切,都尽在其中了。


如果人多,这个圈子可能很大:笔直的两排人相对跪齐;左右两端各打横跪一人,围成一个长方形圈子。人更多时,圈子后面一排排整齐地跪好,簇拥着圈子在前。


如果人少,几个人也分成前后两排,再有两人各守左右两端。即使只有两人一起礼晨拜,他们两人相对而跪,也组成一个打依尔。哲合忍耶对自己的“打依尔”感情很重;上打依尔,含有着某种加入、坚守、互相信赖的隐语;上打依尔,相当强烈地暗示着保卫信仰。


打依尔,是尔麦里的外貌。


哲合忍耶,就是成千上万人、有时是数万人簇拥着一个打依尔,举行各种各样的尔麦里。


在后来的战斗中、牺牲中、悼念的聚会中、集体的劳作中——人们看他们像一群杂乱无章的乡下农民,他们看自己像一个隐了外形的打依尔。


我偏僻地远在北京。


但我也真切地觉得自己在这打依尔上。


我在这尔麦里般的书写中,常常幻听着那动人的即克尔。原谅我往往写得激动或用力过度,因为我的耳边那声音响亮起来了。


在宁夏川、西海固,在陇东和陇南,在新疆和云南贵州,在大西北和星星点点散布半个中国的浩茫大陆上,哲合忍耶就像一个巨大无形的打依尔。


清晨,我听见——我的读者们,我希望你们也听见——在中国,有一种声音渐渐出现。


它变得清晰了,它愈来愈强。这是心灵的声音。它由悠扬古朴,逐渐变成一种痴情的激烈。


它反复地向着这难解的宇宙和人生质疑,又反复地相信和肯定。大约在晨曦出现时,大约在东方的鱼肚白色悄悄染上窗棂的时刻,那声音变成了响亮的宣誓。它震撼着时间的进程,斩钉截铁,威武悲怆。


除开即克尔外,马明心从也门带回的经典中,有五言的赞圣诗《穆罕麦斯》一种。每晚宵礼后,哲合忍耶以特定的四热(调子)念五段。这是一种强抒情的循环赞诗。《穆罕麦斯》给哲合忍耶带来一种特殊的神秘感情。原因有二:第一是此经的诵读永无止歇。哪怕遇上巨大灾难,如同治十年、一九五八年、文化大革命,如果念诵中断了,那么在恢复的那一晚,教众们要一晚晚、一年年推算,上溯到中止的那个晚上。然后再按照每晚五段的原则,推出今晚应念的段落,开始诵读。不必联络,不用任何组织手段——全国各地一切哲合忍耶教坊,在一天晚上所念的《穆罕麦斯》,都是相同的五段。决无差错。这又是简直不可思议。


第二个原因是《穆罕麦斯》的隐喻性。教内历史著作往往注明事件发生的当晚,念的《穆罕麦斯》是哪一段。往往有惊人的吻合——关于这个问题本书会有重要的举例。


这本赞诗极美。每晚念诵五节之后,懂得阿拉伯文的人便向群众讲解这些修饰外露的句子。情感——尤其是诗中的哀伤和想象滋润着人心。中国人不擅感情表露;但哲合忍耶却每晚都在用这种奇异的形式抒情。


清晨和夜晚——哲合忍耶的仪礼,基本上就是这样。这些仪礼是后来动人故事的框架。


神秘功修即“脱勒盖提”不易了解。从事这种功修的人,把它的内容视为自己——导师——真主之间的秘密,决不外传。


我作为一名晚来的、而且是从繁华向它倾倒的流浪汉,只能看到这种神秘主义宗教功课的一些表象。我只知道它是一些念辞,有严格的传授规定、念诵时间和遍数。我只知道从事“脱勒盖提”功干的人,都是具备完美的拜功及一般宗教实践的纯洁者。它的场所、它的典籍、它的用具包括用水,甚至不允许妻子儿女触碰。我只知道一些荒僻的山崖和洞穴,传说那里是从事这种功修的静室,也有一些静室是真的房间,但今天都被锁着,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却不许闯入。


但是,一般说来,感到自己内心需要进行脱勒盖提修磨、需要独自感悟和寻找和主相会的感受的人,一般都是在深夜或凌晨悄悄念一些特殊的词句。


我常常凝视着那些毫不透露他们功修内容的老人。他们的脸庞,常常使我抑制不住要描写这种脸庞和神情。那是一种铁一样的宁静,那是雷打不动的稳重。他们使我屏住呼吸,不敢放松分寸。但是那如谜如墨的铁色神情中,又藏着无限柔和和满足。他们不会透露,那是他们和造物的真主之间的秘密。他们独自享受了神秘瞬间的甜蜜,又回到了我们中间。似乎他们和人们毫无区别;只是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美,轻合着他们的言谈举止,闪亮在他们的眉宇眼光之中。


你能摆脱这美的诱惑吗?


我不能。


在正统的中国文化中,这一切都不能想象。


对于正统的中国,它是异端。


但是,异端即美——这是人的规律。


导师马明心在哲合忍耶的《尼斯白提》(道谱)上,豪迈地在七位也门圣徒的名字后面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接着,他向着黄土高原和半个中国的穷苦回民发出宣言:你们听啊,天空中有我的位置,大地上有我的国土。我有骑乘,我有学堂,我看见翠绿世界。一切圣徒都是我的教下,一切学者都听我呼唤——我的话语里没有谎言!


对于痛苦的心灵,这宣言有着不可遏止的力量。被压迫的人渴望着奔向这面大旗,冲出苦难的压迫。让心灵自由,让心灵痊愈,让心灵呼吸喘息,让心灵先去天国——舍了这受苦人的身子给这坑人的世道,让心沾一沾主的雨露吧。


这就是神秘主义。


这就是大西北的十八世纪。


中国对此一无所知。中国对心灵和心的灵性,从来是冷淡的。中国没有听见哲合忍耶在清晨的公开高诵。一个中国底层的新形式,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形式,形成了。


但是,中国不允许这种怪诞形式。苏菲神秘主义对于来世和造物主的挚爱和苦苦追求,实质上标志着对黑暗中国的控诉批判。这是一种最彻底的异端。让中国容忍着人民异端自由发展的假象,很快就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