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哈里·宾汉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7 02:14
|本章字节:46994字
第七部分1939年夏天第93节寒冷的一天
这个话题最先被提出是早在1943年4月的时候。
突袭警报五分钟前就开始尖叫,艾伦匆匆穿过的白厅几乎已经空无一人。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军警喊道,“快点,先生。动作快点。”艾伦跑进一条小巷,走下一段很短的石阶,来到一堵沙袋墙和一扇铁门面前。门外站着一名哨兵。
“艾伦·蒙塔古,石油委员会,”艾伦说,“我是来——”
“是的,先生。请直接进去。”
这栋被称作“乔治街”的建筑看上去什么都不像。它什么都不是。之前这里曾经是维修员和看门人的仓库。但现在不是了。不再是了。
艾伦快步穿过一条烟雾迷漫的走廊。这栋地下建筑的空气中到处都迷漫着刺眼的烟雾。蓝灰色的烟雾在空中缭绕,走在其中就像是在水族馆里游泳。这让艾伦想起他曾经在佛兰德斯跟汤姆一起呆过的一个防空洞……
他的沉思被打断了。一位名叫詹姆斯·兰威克的美国上校嚼着口香糖站到他面前。
“你是蒙塔古?”
艾伦点头承认。
“艾伦·蒙塔古?有个哥哥在陆军部?”
“没错。盖伊。”
“对,他是个好人。我们很喜欢他。”兰威克点点头,像是要向自己确认这一点。“嘿,我得给基地回个电话。有电话吗……?是不是在这里?”
他推开一扇门。屋子里刷得很干净,但里面只有一部电话、一张桌子、一盏灯和一把木头扶手椅。如果说这看上去像是一个被改造过的储藏室那也毫不为奇。这就是一个被改造过的储藏室。“能用一下这电话吗?”
艾伦笑了,“如果你想接通你们的总统,可以。”
“罗斯福总统?”
“我相信他是叫这个名字。”
那美国人惊讶地看着这个闭塞的小屋子。他指着隔壁的办公室,“他……?我是说,这是……?”
艾伦点点头。那美国人张开嘴想说什么,但一位身着皇家海军女子服务队队服的秘书打断了他,“他在等着你们。”
艾伦和兰威克上校被带进另一间狭窄的小屋。屋里的一角放着一张单人床,另一角放着一张大桌子,一个麦克风,一个水瓶,一箱雪茄,一部电话。温斯顿·丘吉尔坐着一片烟雾之后。他衣着时髦,脸上写满疲倦、魅力和好斗,艾伦已经逐渐熟悉了他的这种神情。这是英国人民脸上的神情,是胜利的保证。
“蒙塔古!兰威克,”丘吉尔说,出于礼貌从座位上微微起身,但只是微微起身,因为他已经老了,而且他的精力还有别的更好的用处。“你们俩肯定都认识布鲁克吧。”皇家陆军总参谋长布鲁克将军也在屋里,全身军装,身边放了一小杯水。布鲁克和艾伦现在已经熟知对方了,布鲁克跟兰威克也同样熟悉,他们彼此寒喧了片刻。
“现在,蒙塔古,我们有一个意义极为深远的计划想请你考虑一下,希望你不会认为我们操之过急。”
丘吉尔开始讲话,在需要阐明细节的时候就把发言权交给布鲁克或是兰威克。艾伦震惊地听着。丘吉尔的要求是不可能满足的——但是,在战争时期,经常得做到不可能做到的事,而且还得尽快做到。更重要的是,这不是普通的任务,整个战争进程可能都会因它而改变。
“怎么样?你怎么说?我们能做到吗?”丘吉尔询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好像当场就得知道答案。艾伦从他身上又感觉到了从前经常感觉到的坚定的决心。这种感觉就像一阵能量,一股意志。
“我的天啊。老天。”
艾伦坐在那儿沉思着。当然,丘吉尔说的对。美国现在已经加入战争,这一问题已经变得极为重要。但是这个问题看上去几乎是无法解决的……
“怎么样?”布鲁克说。
“你需要考虑考虑再给我们答复吗?”兰威克问。
艾伦抬起头。他没有听到其他人说的话,他只听到了丘吉尔的话。
“做到?对,先生,我敢说我们能够做到。”
“太好了。你能告诉我们怎么做到吗?”
丘吉尔沉默着。军人们沉默着。艾伦觉得整个英国——整个自由世界——都在等着他的回答。他摇摇头。
“不能,先生,恐怕不能。我一点主意都没有。”
现在是1944年的年初,那一天已经是几个月前了。
自那以后,艾伦投入了大部分时间来回答丘吉尔的问题。另一部分时间则用来处理其它战争事宜,并从耗时耗力的工作中抢出几小时来跟家人相处。洛蒂跟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亲密。她是他的支撑点,是给予他力量的太阳。他的家庭成长得很快,艾伦错过了其中的太多过程。波莉已经长成了一个美人。21岁的伊莱扎继承了妈妈的事业,在洛蒂的医院里从事崇高的工作,医院里(让它的创立者极为痛恨地)又一次住满了刚从战争中返回的伤员。年轻的汤姆已经入伍成为一个坦克团里的中尉,艾伦时时刻刻都在为他的安全祈祷。
但生活中也有损失。
他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有天晚上他在睡眼中安详地死去。他对帕梅拉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现在我可以把灯关掉了吗,亲爱的?好了。晚安。”
还有盖伊。他真的说到做到。
他在陆军部的岗位上将全副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去。他仍然喝太多的酒。他的情绪经常悲观沮丧。但他活跃起来了。他和他的能力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时间和地点。那时他表现得很出色。
那时。
因为盖伊已经随他父亲一起进入天国。他当时正带着一大批急需物质从苏联返回英国。就在开罗附近,飞机的引擎出了故障,飞行员只能紧急迫降。飞机开始燃烧。当时,盖伊原本可以保住性命,跟着飞行员和副飞行员离开座舱。但他没有。相反,他挣扎着返回已经着火的机舱,找到伦敦急需的苏联文件,将它们扔出窗外,然后自己才跳出去。
他拯救了文件,丢失了性命。他被火速送往医院,但因严重烧伤,他刚进医院就死去了。
这个消息让艾伦悲伤不已——但同时,他又很奇怪地觉得高兴。盖伊已经不再从生活中得到太多乐趣。有时候,艾伦猜测他其实是自己想死。而用他的死亡,他终于成功地做到了他这么久以来一直想要做到的事。他做了一件绝对可以让自己感到骄傲的事。他死得很荣耀。
1944年3月14日。根据得克萨斯的标准,这是寒冷的一天。
汤姆难得地回了一趟家——只有在他去达拉斯公务出差时才有可能做到的事。他们在一起吃了一顿盛大的全家聚餐。丽贝卡想让汤姆坐下吃饭,但实际上他们真正想做的只是说话。20岁的米切尔已经大到可以开始学习石油业,他现在在休斯顿附近的一个诺加德油井上当非技术工。当然,这孩子曾经想要参军,并做出过斗争,但石油业就是战争业——而且汤姆并没有因为对战争的重新熟悉而减轻对它的厌恶,所以严禁儿子参军。
虽然米切尔提出过抗议,但他已经开始爱上石油世界。他的谈话全是石油方面的讨论、闲聊和问题,汤姆笑着尽力给予回答。最终,气氛慢慢平息。米切尔上床睡觉去了。佣人们做完了晚上的工作。汤姆和丽贝卡单独坐在宽敞的客厅里,他拿着一瓶白兰地,她拿着一大杯可可,木柴在壁炉里烧得很旺。
他们凝视着彼此。汤姆的长期在外使他们的相聚时间变得更加宝贵,更加热切。丽贝卡对丈夫的爱每年都在加深。
“你还好吗,亲爱的?”丽贝卡说,“说实话。说实话,你还好吗?”
汤姆点点头,“还行。超负荷工作。希望我再也不用回到华盛顿特区。”
“还有别的事,”她说,“你身上有一种悲伤。我从未见过的一种东西。”
他耸耸肩,“我想是因为战争,这不是什么有趣的事。”
她摇摇头。在她追寻情感真相时,她从不会满足于这种答案。“当你谈到跟德国的战争时,你变得很悲伤。很不平静。类似这样的东西。在你忙着处理日本形势的时候,你在说话时可能会变得愤怒、挫败,有时甚至是厌烦——但从来没有悲伤。”
汤姆把木柴扔到火上,虽然炉火并不需要添柴。因为得克萨斯的气候,木柴干燥易燃,火焰雄雄燃烧,放出热气和火花。
“罗斯福有可能会把我调到欧洲呆一阵子。我对这个想法没什么兴趣。如果他再提起这事儿,我会坚决拒绝。我不会去那儿,不管是谁请我去。”
丽贝卡笑了起来,探出身子抚摸着他的胳膊。这么久都没有触碰过他,所以她一摸上就不想放手。她用脚将椅子往前勾了勾,这样的话她坐着的时候就可以拉着他的手。“因为那样会让你跟英国处于同一战线,是吗?我猜你会和很多老朋友一起并肩作战。那些你从不提起的朋友。”
汤姆身子僵硬起来,他的手在她的触碰下毫无反应。
第七部分1939年夏天第94节为登陆欧洲提供燃料
“啊,不!”她喊道,“我完全搞错了!是相反的原因。你离开英国的原因。不管那是什么原因。如果你回去,你就得再次面对它。”她再次审视着他的脸部,她的眼光快速地从嘴巴扫到眼睛扫到身体然后再回到他的脸上。“我惟一一次见到你这样就是当你谈到黑水石油公司那件蠢事时——你们先前的争端……那家相关的英国公司叫什么名字来着?艾尔汤石油?艾兰莫石油?艾伦汤。对,艾伦汤。”
汤姆一语不发,但他可以感觉到往事的存在。丽贝卡在召唤它,而他在它面前哑口无言。丽贝卡的可可已经冷却,上面结了一层皮。她陷入深思,试着想要记起什么。
“那个名字。艾伦汤。我最近听说过。”她搜索着记忆,而汤姆则在她身边怔怔出神。“肯定是跟战争有关。是英国石油方面的。石油委员会。它的主席以前就是艾伦汤公司的老板,对吧?”
汤姆像个玩偶一样点点头。
“是他,对不对?”丽贝卡说。
自丽贝卡探出身子抚摸他的胳膊以来汤姆的姿势就没有变过。但他的脸上失去了血色。他坐在那儿,比一块木板还要僵硬。
“他?你什么意思,他?”
他的话在他自己听来似乎都很不确定。在跟艾伦的关系彻底破裂几乎三十年后,丽贝卡找出了他的隐密。他知道自己已经无处可逃。
“他叫什么名字?”她说。她的嗓音又变了。现在她已经无需追寻真相;真相就在她的面前。她的嗓音很柔和。她把温暖的手再次放在他的胳膊上。
“蒙塔古,”汤姆木然说,“艾伦·蒙塔古。”
“还有呢?你们俩认识?”
汤姆点点头。他的感觉全都麻木了。他说话的时候就像被打了麻药一样。
“你们俩很熟悉?你们曾经是朋友?从小的朋友?”
“不,不是朋友。从来都不是朋友。”
“不是?说实话,汤米克,说实话。”
“不,不,不是朋友,”汤姆决然摇了摇头,“我们远远不止是朋友。”
他咽了一口口水,然后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她。他们的童年,他们不时的争吵,战争,那个糟糕的时刻——他跟莉塞特正躺在床上,卧室的门突然被撞开,门口站着因为暴怒和愤慨而摇摇晃晃的艾伦。
“你跟他的女人上床了?”
汤姆点点头,“可这不是关键。我是说,这么做是很过份,可我们会忘掉这件事的——至少我认为我们会。只是我们从来没有走到那一步。”
汤姆把接下来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她。艾伦推荐他去执行的那次自杀性任务。他那出人意料的幸存。他在监狱里的岁月。逃跑然后被抓。没有得到回复的信件。他父亲的死。“英国没有值得我留下的东西。我只想离开,永远不再回去。”他耸耸肩,“就是这样。所有的一切。其余的你都知道。”
他的语气很平板。他的感情仍然远离着他。愤怒、爱、苦涩、自怜,所有这些全都盘旋在离他几码远的地方。丽贝卡点点头。炉火只剩下一堆余烬。她和汤姆都没想去添柴。
“那场争端,”她说,“你是想把黑水公司赶出你的后院。难怪你对这件事这么疯狂。”
“英国人——任何英国人——购买得克萨斯的土地,我都会觉得不舒服。而购买的人是他,这让我觉得更糟。”
“我能理解。”
汤姆耸耸肩,“我们从小就老打架。从不认输。从不。这次好像又是那样。只不过这是真正的较量。”
她点点头,“可怜的宝贝。”
“不过没关系,”汤姆说,“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让我回到那儿。”
“哦,汤米克!”
“什么?”
“实话,汤米克,实话。”
“什么?我全都跟你说了。我发誓我——”
“别发什么誓。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可还有另一个真相。你必须去找他。你必须去见他。”
“不,为什么?为什么我该去?我不会见他。就这么简单。”
“你会的。”
“我不会。他想害死我。他想搞跨我的公司。”
“你会这么做,因为他又出现了。你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在跟这件事做斗争。在锡格纳尔山之后的那些糟糕的年月里,我就知道你在跟什么做斗争。我从来不知道是什么。现在我知道了。”丽贝卡微微皱起眉,最初那几年困难的日子仍然让她心头隐隐作痛。
“那时我只是想挖出石油。”
“不,”丽贝卡摇摇头。在昏暗的灯光下很难看清她深邃的黑眼睛里是什么神情。“你在跟他做斗争。你在锡格纳尔山上跟他做斗争。你在得克萨斯那些愚蠢的废井上跟他做斗争。你在黑水石油公司的问题上跟他做斗争。你仍然在跟他做斗争。在你见到他之前你永远也不会平静。”
“他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想见的人。”
“没错,所以你必须见他。”
丘吉尔对艾伦的要求很简单。不是容易,而是简单。要求是这样的:
为登陆欧洲提供燃料。
在一年内做好准备。
排除失败的可能性。
据粗略估计,登陆部队将会配备大概十五万辆机动车。这些机动车需要的石油量是个天文数字——而且登陆行动越是快速,越是顺利,它对燃料的需求就越大。燃料得从英国和美国运到法国海滩。在这一过程中它将不停遭到攻击。
只有两种办法可以运输石油。要么用管道,要么用油轮。但两种路线都有问题。管道是很好,可它不能建在水下,也不能在几天之内就建好。油轮也很好,可很少有东西在过海时会比油轮更慢——也很少有东西比油轮更容易成为德国巡逻飞机发现并摧毁的目标。
这就是问题所在。毫无疑问,这绝对是军事后勤史上最艰巨的任务。
而自由世界的命运就取决于这一任务的圆满完成。
“嘿,伙计!”莱曼·巴德看到理论上仍是他老板的那人在被晒得白晃晃的田野上大步走过来,很是兴高采烈。“欢迎来到西奥西曼四号井。每天三百桶。如果能够想出办法提高压力,还会更多。”
“这是勘测井吗?”
“勘测井,朋友?”巴德很震惊。在以前,汤姆绝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油井的每个细节。“这是口续挖井,记得吗?一号井挖出了石油,二号、三号和四号全都是续挖井,目的是要测出油田的大小。”
“哦,对,没错,我记得。”
巴德看上去很焦虑,“你还记得我们拥有这块油田吗?租来的八千英亩。前三口井都是无油井,东奥西曼一号井到三号井。地质情况叫我们去见鬼,可那些搞勘测的小子们发誓他们闻到了石油味,所以我们又挖了一口证明给他们看。挖了西奥西曼一号井,我们的第一口产油井。”
“对,对,你正在跟我说。”
汤姆重重坐到地上的一根管子上。
时间不久。
“噢!见鬼!”汤姆就像一只屁股着火的猴子一样跳起来,用手拍打着屁股。
“天啊,朋友,如果你连蒸汽管都认不出来的话,那我真得把你从华盛顿拽回来了。那管子比烤架上的猪还热。”
“该死。”
汤姆踢着管子。他已经离开得太久了。虽然汤姆很胜任他在华盛顿的工作,但他憎恶它。跟他打交道的全是军人和政客,海军和官僚。作为人来说,他们都是好人,可他们不是干石油的。他们不知道挖一口新井是什么样的。他们对待石油就好像那只是战争的另一种弹药,跟坦克或子弹没有什么区别。他们不知道这东西是神圣的。汤姆第一次好好地看了看西奥西曼四号井。钻塔里塞满了钻杆,看上去很不自然。
第七部分1939年夏天第95节冥王星
“见鬼的你们想在里面垒什么窝呢?”汤姆说,“这看上去不像个钻塔,倒像个放内裤的抽屉。”
巴德大笑起来,“伙计,你实在是离开得太久了!我们在这儿钻的是一万多英尺的地下。你得有足够的钻杆才能下到一万英尺。”
“一万英尺!天啊!这得花多少钱?”
两人开始谈论石油。对汤姆来说,这就像一次热水澡,一杯威士忌。他一点都不想离开得克萨斯。他一点都不想离开油田。也许有一天,等到战争胜局已定但还没有结束的时候,他会辞去华盛顿的职务,回到诺加德。他可以挖点井,抽点油,赚点钱……两人闲聊了半个钟头;战争时期的快乐间歇。
过了片刻,汤姆叹口气。
“米奇在附近吗?”
“当然在。他是个好小伙儿,那孩子。”巴德顿了顿,本想告诉汤姆什么事情,却又生生忍住。
“什么?什么事?”
“没什么。”
“肯定有什么事。”
“没,别担心,我不会不说的。”
“莱曼,别再——”
“嘿,嘿,好吧,不过别告诉丽贝卡。如果被她知道,她会杀了我的,也会杀了你。”
汤姆点点头,巴德继续说下去。
“有一口井的油全都喷出来了,很糟糕。我们正努力想把它控制住,把井口盖上。你的米奇就像头狮子一样勇猛。简直是个铁人。不管怎么说,我们已经差不多把井盖上了,就在这时有个猪头把一捆套筒掉到了水泵房的地上,溅起了火花。天然气被点着了。砰!你儿子米奇当场就变成了一只火甲虫。头发着火了,衣服着火了。就在米奇往外跑的时候,那个叫鱼尾·肖特豪森的家伙——你还记得他吧?他的绰号叫鱼尾,因为——”
“莱曼,你打算把时间浪费在告诉我鱼尾·肖特豪森是怎么得来绰号的?我惟一的儿子头发都着火了。”
“呃,好吧,对不起。不管怎么说,鱼尾一把抓住他,然后带着他跳进我们放在附近的水缸。他们在水下大概呆了一分钟。米奇身上的火已经灭了,可他差点被淹死了。他拳打脚踢地挣开鱼尾,浮上水面。我们让他在水缸里泡了大半个晚上,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冷却下来。他的皮肤没什么事,只是头发都被烧了,脑袋光得跟个鸭蛋一样。只能把他派到佛罗里达的加油站视察了几个星期,不然我会被丽贝卡揍个半死的,如果她知道她儿子被我们给油炸了。”
“他现在没事了吧?”
“很好。头发跟我们俩一样多,不过眉毛好像没怎么长出来。我想,这只是时间问题。再说了,眉毛又有什么见鬼的具体用处呢?”
汤姆点点头。油田是危险的地方,但他从未想过庇护米奇——再说了,米奇也不会让他这么做。
“我得见见他,真的。”
巴德点点头,但他注意到汤姆的口气不太对劲。“你在这儿呆的时间太长了是不是,朋友?你在华盛顿呆得太久了,你已经开始想念那儿了。他们让驾车者减少汽油使用,你听说了吗?好像是从苏联传出来的,是吧?”
“现在正在打仗,你别忘了。”
“可这里是美国,你别忘了。”巴德啐了一口。在美国,你应该能够同时在亚洲和欧洲打一场世界战争,在两个地方都取得胜利,而且仍然能够做到驾车者想要多少廉价石油,就给他们提供多少。
“我要去欧洲了,”汤姆说。
这是实话。汤姆在太平洋战争中的角色越来越没有必要。石油战已经赢得彻底胜利,所以那儿不再有太多的工作需要一个石油商来做。从石油的角度来说,真正的行动正在向欧洲转移。汤姆在美国是石油方面的最高战略家,所以他很有必要前往欧洲,并跟英国石油委员会建立紧密联系。
可这不表示他想去。国务卿提出这个建议。汤姆拒绝了。罗斯福总统提出这个建议。汤姆拒绝了。然后罗斯福把汤姆叫进总统办公室,告诉汤姆他必须得去,如果他,罗斯福,命令他去的话。只有到了那时,极端不情愿却又不能再次拒绝的汤姆才答应了。
“你只是过去一趟,”,巴德说,“还是——”
“不是,有工作要做。很多工作。”
巴德紧紧盯着他老板。汤姆前往欧洲只有可能出于一个原因。美国人终于要对希特勒开战了,而汤姆将是握住油阀的那个人。
“见鬼,”巴德说,“你得把那边的工作辞掉,听我的没错。搞石油已经够费劲的了,更何况还有那些对你开枪的德国佬。”
汤姆点头表示同意。他没说什么,但巴德说的对。在战争史上从来没有过这么大规模的计划,而且是供给后勤工作中跟石油相关的最艰巨的部分。美国军需部门计算出每个盟军士兵将会需要重约七十磅的供给和装备。其中整整一半都跟石油有关。
这一时刻越来越近,但汤姆发现自己越来越难集中注意力。他将要去伦敦见到艾伦。他连想都不能想。这个念头就像一块赤热的金属。如果他让自己的意识接触到它,哪怕是一秒钟,他就会因为心理上的一阵剧痛而不得不马上把注意力转开。艾伦曾经想要害死他,曾经想要整垮他的公司,曾经用尽办法想要毁掉他的生活。汤姆愿意给出他的所有财产——甚至是他的油井——来避免再次见到他的双胞胎兄弟。
巴德关切地看着他老板,“你还好吧,朋友?”
汤姆强迫自己咧开嘴,“没事,我猜他们会让我忙得团团转。”
“那这就像是某种告别视察了?”
汤姆点点头,“对。”
“好吧,祝你好运,朋友。我想,能够为国效劳,你觉得很光荣,的确。”
汤姆点点头。
“我带你去找米奇。”
汤姆又点点头,“好。”他犹豫着。
巴德挑起眉,“需要帮忙吗?”
“对,听着,帮我个忙,行吗?”
“当然,尽管吩咐。”
“别告诉他我坐到了那该死的蒸汽管上,好吗?”
这一天是1944年5月18日。
管道或是坦克。
二者选一。一个选项无法建成。另一个选项不亚于对德国飞机发出“请来轰炸这儿”的邀请。那该怎么办?
艾伦做了他惟一能做的事。和他最优秀的工程师一起,他下令发明一种最新的技术,一种以前从未在世界任何地方使用过的技术。他们开了一次通宵会议,这次会议以茶和烟开始,在黎明降临伦敦树梢、空气里弥漫着烟雾和乐观的时候结束,他们在会议上敲定了设计理念。他们建好比例模型。数学家们进行计算,得出错误的答案,又重新进行计算。艾伦下令做出原型、进行模拟试验,直到他确认这件东西可以投入实际使用。但事实就是:真正重要的只有一次试验,而这次试验很快就会到来。
当然,这个项目是绝对机密——虽然汤姆·卡洛威也参与进来。但它需要一个代码,而艾伦就是为它命名的人。它的名字,一旦你想上片刻,就会变得显而易见。只有一个名字可以称呼它:“冥王星”。
自由世界的命运将依赖于一个叫做“冥王星”的东西。
第七部分1939年夏天第96节这是一个错误
波音水上飞机笨拙地浮在水面上下摆动,让人极不舒服。引擎开动,螺旋桨溅起灰色的水花。引擎的噪音逐渐变成大声轰隆,飞机倾斜了一下,然后飞了起来,在一阵微微的侧风中稍微有些偏转。他们上升到既定高度,飞行员开着飞机绕了一个长长的弧度,向东飞去。在他们下方,一阵肮脏的大西洋海浪在满是岩石的纽芬兰海岸周围泛着泡沫,然后这阵海浪也被抛在身后。只有到了离目的地还有几分钟路程的地方他们才会再次见到海岸线。
飞机里面没有加热哭,很快就变得冰冷。机舱的后面放着一堆美国军用毛毯,所以汤姆和其他四名乘客用起来也毫不客气。虽然从理论上说这是夜间飞行,但在每年的这个时候,在这么北的地方并没有太多黑暗。汤姆试着想要睡着,但没能成功。相反,在长达13个小时的航程中,他坐在一堆毛毯下面,被嗓音震得半聋,啜着他随身携带的保温瓶里的咖啡,透过窗户凝视着下方的蓝灰色世界。
他试着去想其它事情。他试着去想丽贝卡或是米奇或是莱曼·巴德或是诺加德石油公司。他试着将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他想着“冥王星”以及它即将面临的巨大考验。但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自他1919年在利物浦上船离开以后,这是他第一次回到他的出生国。回到英国。回到艾伦身边。他想把他的思绪转到别处,可是没能成功。他的心房紧紧锁住,无法进入。他的感觉一片麻木。他的感觉就像机翼下方掠过的海景:冰冷、灰暗、凄凉。
一艘带有芒硝烟囱、形状怪异的航船向他们缓缓驶近。海风与浪潮的方向相反,细小的浪花卷过水面。艾伦通过一只双筒望远镜长久而努力地注视着那艘船。她看上去什么都不像:一艘塌鼻子的海上货船,不适宜地出现在了拥挤的海军船只之间。不过,虽然看上去一点也不漂亮,她可是港内最重要的船只。
和艾伦——在他父亲和哥哥死后,他现在已经是艾伦·蒙塔古爵士——一起站在码头上的是一位来自美国参谋部的中校。他拥有一种西方人的充满阳光气息的举止,同时也拥有真正专业人士的温吞而睿智的双眼。他看了航船片刻,然后说,“怎么样?现在能去看它了吗?”
“你说什么?”
“去看它。‘冥王星’。”
虽然这些天来艾伦已经筋疲力尽,但他还是忍不住笑了。显然没有人告诉过这个美国人他会见到什么。艾伦指着海水那头,“那儿。‘冥王星’。”
“什么?你在开玩笑吧?”
“没有。“
“那般小……船?”
“哦,不是那艘船,是船上的东西。”
那美国人又看了一眼。那艘船已经经过了他们面前,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的货舱已经被改造过,用来装载一种特殊的货物,但里面空空如也。
“我不太明白,”那美国人说,“船上什么也没有。”
“正是。这正是它的美丽所在。”
可艾伦没有在想‘冥王星’。他在想汤姆。汤姆现在在英国。再过一天多一点,他们将会见面。他想把他的思绪转到别处,可是没能成功。他的心房紧紧锁住,无法进入。他的感觉一片麻木。他的感觉就像面前拥挤的海景:寒风凛冽、灰暗、凄凉。
客机轻巧地着陆在苏格兰斯特兰瑞尔的水面上,海上正刮着大风。飞机外面的刺骨寒风带着一股盐腥味。汤姆从飞机上走到岸上,有一半衣服已经湿透。一个美国大兵开着一辆车等着他们。
“欢迎来到英国,先生。这是你第一次来吗?”
汤姆甚至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汽车一路飞奔将他送到火车站,在那儿把他和他的行李放下。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维多利亚时代的铁路建筑风格。大大的站台钟。细心观察时可以看到的细微的彬彬有礼。侯车厅里传来一股热茶的气息。
这一切都是这么熟悉——但又这么陌生。有那么片刻汤姆无法理解,然后他明白了。这跟社会等级有关。并不是说一切都改变了,远远没有。但他回到的这个国家已经不再是他离开的那个国家。在整个国家都处于战争状态的时候,谁是绅士,谁是工人?在整个国家都被配给票和牺牲精神主宰的时候,谁是富人,谁是穷人?
汤姆在站台上等了片刻,新旧世界对他造成了同等的冲击。他等了片刻,然后觉得无法容忍。
他丢下行李,跑出车站。在他的对面必然就是车站旅馆。他跑进去。
“我得给美国打个电话。非常紧急。”
他把证件放到桌上,以显示他的级别。坐在桌边的女孩瞥了一眼证件,然后把汤姆带进一间可怕的小亭子,里面闷热而且不通风,只有一部电话和一小张纸。他请接线员帮他接通电话。他等了四十四分钟。在只剩下三分钟的时候,他放弃了。他已经起身准备离开,这时电话响了。他抓起电话。
“我已经帮您接通电话,”接线员说。
然后是响铃声。
在遥远的诺加德庄园,一名女仆接了电话。汤姆请她去叫丽贝卡,跑着去,尽可能快地把她找来。从电话里他可以听到那女孩去找女主人时跑在木头地板上的脚步声。汤姆看着表。两分钟。一分半钟。又是一阵脚步声,然后:“汤姆?”
“贝卡,天啊,我受不了这儿——”
“可你才刚刚到。为什么不——”
“你能过来吗?尽快过来?行程问题可以让我的办公室来安排。”
“没那么简单。我在这边很忙。等我七月份忙完基金会的事以后再说吧。”
“天啊,最好七月份我已经离开这儿了。你不能马上过来吗?”
片刻的停顿。电话线路很不稳定,但这次停顿跟线路没有关系。“是因为在英格兰吗?是因为要见到艾伦·蒙塔古吗?”
“我只是想见你。”
又一次停顿。这次时间更长。“不,亲爱的汤米克,你得靠你自己……到伦敦给我打电话。”
“求你,贝卡,我——”
“到伦敦给我打电话,汤米克。祝你好运。”
这一天是1944年6月4日。
第二天,6月5日,汤姆·卡洛威克瑞里将会在将近三十年的时间内第一次见到他从前的双胞胎兄弟——艾伦·蒙塔古。再过一天,6月6日的凌晨,一支登陆舰队将会在诺曼底登陆,这次登陆将会决定战争的走向。
汤姆坐在空旷的头等车厢里,看着乡间风景从窗前闪过。时间和距离正在缩短。在几个小时内,他和艾伦将会再次碰面。汤姆不知道自己会说什么,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感觉。
1944年6月5日,黄昏时分。
汽车向前行驶着。树木在寒风中哀号,汽车微弱的灯光将影子拉得又细又长。艾伦开着车,洛蒂坐在他身边的副驾座上。美国石油管理局的驻英办公室设在一个小乡村里,离温莎堡几英里远。他们正往那儿开去:去见汤姆。
“你有什么感觉?”洛蒂问。
艾伦摇摇头,“天啊!我一点都不知道。”
洛蒂微笑起来,“那你是更想杀了他还是更想拥抱他?”
艾伦又摇摇头,“不知道。虽然我不认为我会拥抱他……除非……”
洛蒂的音调提高了一两分,“除非他先道歉?你认为他会说出同样的故事?”
“说实话我不在乎。”
洛蒂没有回答,只是噘起嘴巴看着窗外。当然,她知道所有的事情。她知道丈夫跟汤姆之间的疯狂斗争。她提出过反对,然后放弃了。就像身在得克萨斯的丽贝卡一样,她曾力劝他们两人见面,但没能成功。
艾伦沉默地开着车。行程中的一次爆胎耽误了他们好几个小时,而在黄昏时分开车则缓慢而费劲。艾伦很紧张,开车开得太快。一列军用卡车从旁边隆隆驶过,向南开去。对于明天凌晨即将在诺曼底展开的重大行动来说,这是为数不多的迹象之一。
“路上有很多卡车,”洛蒂说。
“明天会发起一场大规模行动,”艾伦说,之前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话题。
“登陆?”
艾伦点点头。
“在法国,我猜?”
艾伦又点点头。洛蒂的问题并不愚蠢。从一开始盟军的计划就保持高度机密。在英国只有几个人知道这一秘密。艾伦是其中之一。洛蒂不是。
她深吸一口气,“它会……?我想它会……”
艾伦飞快地侧头看了一眼,然后又将视线转回路面上。“成功吗?对,大概吧。它可能会失败吗?对,有可能。不管哪样,我们早晚都会知道结果。”
他没有提到“冥王星”,但这个念头一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他们的谈话陷于沉默。洛蒂决定休息一下,于是盖着毛毯蜷在后座上。
就在战争爆发之前,艾伦给自己买了一辆酒红色的宾利车。这车开起来是一种享受,它的巨大发动机在机罩下发出平稳的轰鸣声。几英里过去了。但他发现自己很难集中注意力。有两次,他没转好弯。这两次,他抓住方向盘即时改正过来。每次,他都会通过后视镜看看有没有惊醒洛蒂。每次,他都发现她睁着大大的蓝眼睛看着他。他为自己的粗心大意咕哝了一声对不起,然后又让她沉入睡眠。
他们现在已经接近温莎堡。他看了一下方向,然后沿着一个陡峭的滑坡向下开去,开向下面的小山村。
然后事情就发生了。
“小心!”洛蒂在后座尖叫着。
车灯的灯光***现一个巨大的红灰色物体。艾伦踩着刹车,转了一下方向。那是一头鹿,它受惊地跑进灌木丛中。
“小心点,”洛蒂说,“小心点。”
焦虑不安的艾伦对她的大惊小怪感到很恼火。他踩着加速板,将这辆大车调回马路中央。一阵奇怪的声音传来,就像是金属的叹息。声音只持续了片刻,然后就寂静无声。
随后另外一样东西出现在灯光中。一只银黑色的轮胎沿着陡峭的山坡滚了下去。那是车子的轮胎。它滚下山去,有两次高高弹起,然后就不见了。
“亲爱的!”
洛蒂的声音尖锐而紧张。
艾伦本想去踩刹车,但是如果他这么做,这辆大车马上就会失去控制,一头栽到山下。他决定尽量控制好方向沿着山路往下开,让车速在地面上自然地减慢。
“抓紧了!”他说。
他把车灯全部打开,照亮路面。山坡陡峭危险。艾伦咬紧牙关,看着车前闪着微光的柏油路。他转了一个弯。又转了一个弯。车子向前冲得越来越快。他又踩上刹车。
这是一个错误。
车子完全脱离了他的控制,自由地冲了出去。一棵白晃晃的大树耸然出现在车灯耀眼的光芒之中。树和车迅速冲向彼此。
一声巨响。
第七部分1939年夏天第97节车祸是怎么发生的
汤姆在华盛顿同僚中素以沉着冷静而闻名,这足以让那些早年认识汤姆的人感到惊诧不已。但今晚的他却不是这样。
吹过树梢的每一阵风听上去都像是一辆车开来的声音。汤姆没有理会灯火管制的规定,把所有的大灯全都打开。他把电话线检查了五次。他踱来踱去。他极度紧张。
到了10点钟的时候,外面一片漆黑。汤姆让他的助手和屋里的英国职员全都回寄宿处睡觉去了,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这栋屋子以前是个教区长住宅,后来被改成了办公室。他愿意放弃他在世界上的一切东西来换取远离英国,远离艾伦。
他下楼走进厨房,想找点热东西喝。里面没有咖啡,只有茶。厨房里有一个旧式的火炉,一只黑色的水壶,一个要么不出水要么就喷水的水龙头。整个地方看上去就跟四十年前的惠特科姆庄园一模一样。就连烟囱的通风口都发出同样音调的风啸声。汤姆甚至觉得自己一转身,就会看到从前的厨娘怀特太太在厨房一角做着糕点。他把炭放进火炉,在壶里装满水,然后找到茶叶。火炉开始变热,水壶的温度慢慢升到室温之上。
汤姆不耐烦地等着水开。他的手指被火炉烫了一下。他渴望着能够回家。他想着丽贝卡这个时候正在做什么。他想着米奇在钻塔上干得怎么样了。水壶开始鸣叫。
汤姆伸手想将它从炉子上提下来,可是,就在他碰到水壶的时候,突然之间传来重重的敲门声,插销一阵摇晃,一股冷风迎面吹来。一个女子就像一阵风一样卷了进来。
“拜托……我丈夫……请你帮帮忙。他出了严重的车祸……他在那边的路上……我看到了你的灯光……谢天谢地你还没睡。”
**
洛蒂一点都不知道自己进了谁的屋子。
她当时在后座睡着了,根本不知道车祸是怎么发生的。可有一件事很清楚:她很幸运,她前来求助的是一个能够提供极大帮助的人。虽然洛蒂浑身颤抖、语无伦次,但这个强壮的美国人还是快速准确地问出了事故的经过。他马上打电话派人去找医生、切割装置、消防队员和救护车。
“谢谢,”洛蒂说,“谢谢,谢谢。”
他没有理会她的道谢。相反,他一把把她塞进停在外面的奥斯丁车里,迫使她想起事故发生的确切地点。奥斯丁车又旧又小,但那美国人开起它来就像开着赛车。车只开了一分钟左右,就到了转弯的地方。奥斯丁的车灯照亮了那棵树和那辆宾利车,还有地上的滑痕。
一眼就能看出车里的司机肯定已经死了。引擎被撞得陷进车内。周围到处都是破碎的玻璃和扭曲的金属片。洛蒂还是第一次看清现场,她抽了一口气。
“哦!”她喊道。与其说这是一个字倒不如说这是一声哀鸣。
就在这时,引擎里闪起一个火星。“引擎!”洛蒂喊道,“引擎着火了!把他弄出来!”
那美国人迟疑着。
任何人都会迟疑。车里的人可能已经死了。那车可能马上就会变成燃烧的地狱。迫切想要救出丈夫的洛蒂抛出了仅剩的最后一张牌。
“这非常重要!”她喊道,“车里的人是艾伦·蒙塔古,石油委员会的。你得——”
可就在她说话的同时,车子前部的火苗已经窜得更高,那美国人的脸被火苗印成红色,还不时闪过机罩油漆燃烧时的绿色和紫色。他的神情十分惊骇,洛蒂的话大大地惊倒了他。
她转头看车,打算再次求他帮忙,但她看到的情景让她闭上了嘴巴。火苗已经变成了大火。现在如果再爬进车里,那就是疯子所为了。洛蒂本能地退缩了。
她瞥了一眼那美国人,看看他在做什么。她看到他做了任何人都会做的事。他在奔跑。不是跑向那辆车,而是跑开。
她的惟一想法就是:这个人正任由我的丈夫死去。
**
汤姆奔跑着。
在知道车里的人是艾伦·蒙塔古之后,不是跑向那辆车,而是跑开。
他跑是因为艾伦在里面。
他跑向山下三十码处的一条小溪,扯掉外套和衬衫,把它们泡在水里。
然后他又开始奔跑——真正的奔跑——就像山风一样跑向那辆车。他拿起路边的一根树枝抽打着车罩的前部,直到它向上抬起,放出一阵火焰和热气。汤姆退后几步,等着火焰退回去,然后把他的湿衣服扔到引擎上。火焰发出嘶嘶声,但没有熄灭。
汤姆看到那个英国女人——艾伦的妻子!——像他一样,拿着外套跑向小溪。汤姆在奥斯丁的后座上找到两条毛毯。他从蒙塔古夫人手上拿过湿衣服,然后把毛毯递给她。他走近引擎,摆放着湿衣服。
火焰仍然很危险。油箱里有足够的汽油。汤姆知道,洛蒂也知道,他们正在跟一枚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玩着碰运气的游戏。汤姆快速地向洛蒂下着简短的指示,洛蒂马上照办。他们俩做了所有能做的事。
汤姆把湿透的衣服堆在引擎上。猩红色的小火花不时冒出,提醒着他们碰运气的游戏还没有结束。他们仍然不知道车里的人是死是活。
“过来,”洛蒂说。
汤姆摇摇头。他把手放在宾利车的挡泥板上,像是要在汽车爆炸的时候宣称自己拥有死亡豁免权。
“过来,”洛蒂又说一遍,可当汤姆再次摇了摇头后,她也走到他的身边,两人一起看着车。火焰闪烁,窜起,闪烁,然后熄灭。
“你知道我是谁吗?”他说。
她摇摇头,“不过不管你是谁——”
“我是汤姆,汤姆·卡洛威。我是——”
“啊!”洛蒂张大嘴,“那我就知道了。”
他们望着彼此,然后汤姆咧开嘴笑了。不知为什么,在这么疯狂的时刻,他的笑容看上去极为自然,就像是他们两个刚刚分享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们俩都全身湿透、只剩半身衣服,油迹斑斑,满身泥泞。洛蒂暗想——人的思维是多么怪异啊!——卡洛威看上去真是帅气:他那灿烂炫目的笑容,他那不顾一切的勇气。
**
然后汤姆又走到车边。他用身体撞着车子,扳开变形的车身,把碎玻璃弄到一边。
“艾伦!”他喊道,“听到了吗?艾伦!艾伦!”
洛蒂也加入进来:“艾伦?亲爱的?艾伦?听到了吗?”
没有回答。洛蒂开始哭泣。
“艾伦!艾伦!是我,是汤姆。”
寂静。只有浸透的引擎传来滴水声。
然后从车里传来一个声音,很微弱的声音。
“该死的美国人,总是大喊大叫。”
“艾伦!”
“汤姆!”
等到汤姆的眼睛适应了车内的环境之后,他可以看到一张苍白的脸被压在方向盘上。他一生中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时刻。所有的仇恨,所有的苦涩,所有的长期对立都散去无踪,变得毫无意义。现在惟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证艾伦的安全。
“别死在我面前,兄弟。”
“我没打算这么做。”
汤姆尝试着够到艾伦。艾伦的腿被引擎外壳给压住了。他身上的其它部位血迹斑斑,到处都是擦伤,不过都没有大碍。但他的双腿正在流血。
严重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