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君特·格拉斯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7 02:16
|本章字节:31232字
11第十一个早班
布劳克塞尔的头发又长出来了。当他执笔写作或者管理矿山时,头发便重新长出来。当他进餐时,走路时,打瞌睡时,呼吸时,或者闭上嘴巴默不作声时,当早班下矿井,晚班出矿井,麻雀开始新的一天时,头发在生长。是啊,当理发师用冰冷的手指按照要求把布劳克塞尔的头发剪短时——因为这一年行将结束——它们在剪刀下面又长了出来。总有一天,布劳克塞尔会像魏宁格一样死去,可是他的头发、脚趾甲、手指甲会比他活得更久一些——恰似这本关于制造能发挥作用的稻草人的手册,尽管执笔人早已不在人世,但它仍然会为人们。
昨天谈到严厉的法律。不过在我们刚开始讲述这个故事时,法律还是宽容的,根本不惩罚阿姆泽尔的出身。娘家姓蒂德的洛特兴·阿姆泽尔对于可怕的糖尿病一无所知。阿尔布雷希特·阿姆泽尔“当然”不是犹太人。爱德华·阿姆泽尔同样是虔诚的新教徒,长着他母亲那种长得很快的沙色头发,胖乎乎的,身上全是斑点,在晾着的鱼网之间闲逛,喜欢透过鱼网观察这周遭世界。要是这个世界立即使他感到好像是一幅网状图案,而且还用支豆蔓的细杆伪装起来了,那一点也不奇怪。
稻草人!这里有人断言,小小年纪的爱德华·阿姆泽尔起初——在他大约五岁半,造出第一个值得一提的稻草人时——并不打算造稻草人。每当他站在靠近希温霍尔斯特浮码头旁边的堤坝上,让他的人物随风飘动时,村里人以及对这个河中小岛进行火灾保险与谷种试验考察、路过此地的代理人,从公证人那里归来的农民,所有在一旁观看他如何动作的人,都会往这个方向去想。克里韦对赫伯特·基纳斯特讲:“小宝贝,瞧一瞧,这个阿姆泽尔做了些什么东西啊——有血有肉的稻草人。”尽管在接受洗礼之后,以及在后来,爱德华·阿姆泽尔都对鸟儿没有什么反感,但是在维斯瓦河左右两岸,所有那些像鸟儿一样轻飘飘地随风飘动的东西,对于他的产品,即被称为稻草人的东西却有点不满。这些稻草人——他每天造一个——绝不相同。他昨天用条纹裤子、一件大方格纹的类似上衣的蹩脚衣服、一顶无檐帽以及借助一个不仅有裂缝而且已经腐朽的梯子和一只用新柳条花了三个钟头才做成的胳膊所造成的东西,他在第二天早上就拆掉。他用同样的道具造出一个另一种性别、另一种信仰的怪人——但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命令鸟儿们保持距离的形象。
虽说所有这些为时短暂的“建筑物”一再表现出建筑师幻想的勤奋和兴趣,然而,爱德华·阿姆泽尔对于形形色色的现实性却保持着清醒的意识,在他胖乎乎的面颊上仍然是好奇的目光。这种目光使他的产品具有经得起仔细观察的细节,让它们能发挥作用,把它们制造成吓走鸟儿的产品。它们同那些在四周的菜园里和田地里摇摇晃晃的普通稻草人有区别,这不仅表现在形式上,而且还表现在效果方面。当任何一种稻草人对于雀鸟世界只能起到微不足道的作用,就连一般性的作用都很难起到时,在他那些可以说是毫无目的和并不针对任何东西的创造物中,却包含着在鸟儿当中引起恐慌的可能性。
他的稻草人栩栩如生。要是有人长时间观察这些作品——如果它们被拆掉的话——它们基本上都是栩栩如生的。它们往堤坝上冲刺,对堤坝上的走禽挥手示意,威胁这些走禽,进攻这些走禽,敲打这些走禽。它们从这一岸问候另一岸。它们在随风飘动。它们同太阳对话,为河流及河里的鱼儿祝福。它们数着白杨树,超过乌云,拆除教堂尖塔的塔尖。它们要升上天空,要强行登上渡船,要跟踪渡船,要把渡船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它们从来都不是匿名的,而是唤作渔民约翰·利克费特,布莱希神父,一再唤作张着嘴、歪着头的摆渡工人克里韦,唤作布龙萨尔德船长、哈贝尔兰德督察,以及除此之外这块平地还能提供的姓氏。因此,骨骼高大的马约琳·封·安库姆——尽管她的小块贫瘠地在小曲因德尔,而且很少站在波尔特赖特的渡船旁——作为吓唬鸟儿和小孩的巨妇人,站在希温霍尔斯特堤坝上一直在那儿呆了三天。稍后不久,在爱德华·阿姆泽尔开始上学时,奥尔舍夫斯基先生是尼克尔斯瓦尔德乡村学校年轻的公办教师——因为希温霍尔斯特村没有学校——当他那满身斑点的学生把像他一样的稻草人轻而易举地插到河流入海口右岸巨大的沙丘上时,他也就只好静止不动。阿姆泽尔把教师的双影人放到沙丘顶上九棵被风吹弯的松树之间,把从维斯瓦河直到诺加特河1的那个水盆一样平的河中小岛放到双影人旁边,除此之外,还把延伸到但泽市那些尖塔、延伸到城市后面的山丘和森林的低洼地,以及从入海口直至地平线的河流,直至可以想像到赫拉半岛的无边无际的大海,其中也包括在停泊场抛锚的船只,都放到穿着帆布鞋的脚前——
1诺加特河,维斯瓦河东面入海口的支流,62公里长——
12第十二个早班
这一年过完了。这是一个特殊的除夕,因为由于柏林危机的缘故,除夕夜只能用灯光,而不能用爆竹来庆祝。再者,人们在这里,在下萨克森州,不久前刚把那个欣里希·科普夫——一个形象逼真的君主送进了坟墓。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半夜不让放爆竹。布劳克塞尔为了防备万一,同企业咨询委员会达成协议,让人既在矿工浴室、行政大楼,同样也在井口平台和井底车场贴上这样的告示:建议布劳克塞尔公司——进出口公司——员工以与这庄重的时刻相适应的方式安安静静地欢度除夕夜。就连这位执笔人在让人把“稻草人要按照人的形象来创造”这句话漂漂亮亮地印到大木桶上,向顾客和老主顾恭贺新年时,也不得不援引他自己的话。
第一个学年给爱德华·阿姆泽尔带来了各式各样的东西。就像他现在每天在两个村里人眼前露一次面那样,胖乎乎的,身上满是斑点,他分得了一个替罪羊的角色。不管年轻人那些游戏怎么叫法,他都得参加,确切地说,他都受到折磨。那群人把小阿姆泽尔拖到福尔歇尔特仓库后面的荨麻丛中,用腐烂的、发出焦油味的缆绳把他绑在一根木桩上,尽管并非富有创造性,却也把他折磨得疼痛难忍。这时他虽然哭了,但是,他那双由脂肪包着的灰绿色的小眼睛,却不想放弃透过眼泪——众所周知,这些眼泪会帮助他得到一个虽然模糊不清但却过分精密的镜头——进行观察、评价,不想放弃对于典型动作的实实在在的感觉。在这样殴打两三天之后——有可能发生这种事情:在十次殴打之间,除了别的骂人话和绰号之外,还有意无意地冒出“犹太鬼”这个词儿来——在海滨树林里,在沙丘之间或者紧靠海滨、受到海水冲刷的地方,同样的殴打场面又在独一无二的多臂稻草人身上重演。
瓦尔特·马特恩要结束这些殴打以及在事先发生的殴打之后接踵而来的效尤。他在较长一段时间参与殴打,甚至有意无意地用上了“犹太鬼”这个词儿。有一天,很可能是因为他在海滩上发现了一个虽然已经用坏但仍在怒气冲冲地晃来晃去的、同他毫无区别或更确切地说是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稻草人,于是便在殴打中放下了拳头,让两只拳头——如果允许这样讲的话——沉默五拳之久,接着再打。然而从此以后,当瓦尔特·马特恩的拳头又挥舞起来时,遭殃的就再也不是只好忍气吞声的小阿姆泽尔了。他强迫其他那些折磨阿姆泽尔的人改弦易辙,他做这种事非常投入,有规律地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尽管在福尔歇尔特的仓库后面,除了眯着眼睛的阿姆泽尔之外没有任何人,他还是在仓库后面长时间地向夏日的和风挥舞拳头。
我们大家从极其惊险的电影中知道,在殴打当中或者殴打之后结成的友谊,还必须时时刻刻接受极其惊险的考验。因此,对于阿姆泽尔的友谊而言,时间也会拖得很长,因为在这本书里,马特恩还要遇到很多问题。还在开始时,为了促进刚结成的友谊,对于瓦尔特·马特恩的拳头来说,就已经有好多事情可做了,因为那些粗野的渔民和农民不愿意去理解这个突然结成的友好同盟。他们按照习惯,把刚放学就心神不定的阿姆泽尔拖到福尔歇尔特的仓库后面。因为维斯瓦河在慢慢流淌,堤坝在慢慢变细,四季在慢慢交替,云彩在慢慢飘动,渡船在慢慢摆渡,乡间的人们在慢慢从用煤油灯过渡到用电灯,所以维斯瓦河左右两岸那些村庄里的村民都犹豫不决,不愿意理解:谁想找小阿姆泽尔谈话,就首先必须同瓦尔特·马特恩言语一声。这种友谊的秘密开始慢慢发挥奇特的效应。在乡村生活中的固定人物——农民、奴仆、神父、教师、邮政代办所主管人、兜售小贩、干酪坊主、牛奶合作社联合会的督察、林业学徒和乡村白痴——之间,由乡下新结成的友谊那许许多多绘声绘色的场面构成的景象,并没有拍成照片,却以其无与伦比的方式保持了若干年之久。阿姆泽尔在沙丘上的某个地方,背对海滨树林做他的捕鸟套索。各种式样的衣服摊开着,清清楚楚地摆在那里,没有时装。业已毁灭的普鲁士军队的军服和上次洪水留下的颜色很杂的、现已干得硬邦邦的战利品,在漂走时被挡住,如今正被小沙丘和漂木压着。长睡衣、男式小礼服、开裆裤、厨房用的脏围裙、短上衣、已经皱缩的制服、有窥视孔的窗帘、紧身胸衣、小围嘴儿、马车夫外套、腹带、胸敷布、咬烂的地毯、皮领村里、射击比赛的小旗子和一些作为嫁妆的台布发出臭味,招来不少苍蝇。毡帽、保暖罩、钢盔、便帽、睡帽、小帽、四角帽和草帽上的多肢毛虫在蠕动,想咬自己的尾巴。它伸直每一个肢节躺着,上面叮满了苍蝇,等着被它们享用。太阳光让所有钉在泥沙上面的栅栏木条、梯子碎片、支豆蔓的细杆、光滑和有节疤的散步用的手杖、粗糙的棍棒,就像海洋和河流使它们漂到岸边那样,投下它们参差不齐、飘忽不定、同时光一道移动的影子。此外,还有一大堆钢绳、扎花金属丝、差不多已经腐烂的缆绳、发脆的皮革制品、乱蓬蓬的纱巾、羊毛衬里和稻草束。这时,这些东西开始腐烂、变黑,从田间仓库已经崩落的房顶上滑下来。大肚瓶、没有桶底的牛奶桶、小便壶和汤盆东倒西歪,横七竖八。在所有这些储存物之间的是异常灵活的爱德华·阿姆泽尔。他汗流满面,光着脚,踩着海滩上的飞廉,但却什么也没觉察到。他呻吟着,嘟哝着,偶尔还咯咯地笑着。他在这里插上一根支豆蔓的细杆,在细杆上横着搭上一根椽子,在后面再搭上金属丝——他并不捆,而是把它们相互缠在一起,这样做很牢固——让一道用银丝交织而成的红棕色帘子绕着细杆和椽子缠三圈半,再把稻草束缠在上面,在田芥菜桶上面扎成一个脑袋,特别戴上一顶盘形圆帽。他用大学生便帽交换公谊会教徒戴的帽子。他不仅使帽子上的毛虫,也同样使海滩上形形色色的苍蝇晕头转向。他想让一顶睡帽在短短的时间内获得胜利,而终于让一个咖啡壶保暖罩——上次洪水赋予它一个更为挺括的外形——证明了它在头顶上的作用。他及时理解到这个整体还缺少一件背心,而且是一件背后闪闪发光的背心,就从证明乞丐身份的衣服和有霉味的衣服当中挑选,然后便把背心往肩上一套,也不好好瞧一瞧便套在咖啡壶保暖罩下的这个“人”身上。他已经在左边坚了一个快要散架的小梯子,在右边相互交叉地竖了两根一人高的棍棒,用一段三根栅栏木条那么宽的花园栅栏木条同它们相互交叉,捆在一起,构成一幅矫揉造作的阿拉伯风格图案。他稍微瞄准了一下,然后扔了出去,用僵硬的帆布击中了目标。他借助起连接作用的、嘎嘎作响的皮带,借助羊毛衬里,赋予这个人物——他那队人当中站在最前面的骑手以某些军事指挥权,并立即给它穿上衣服,系上皮带,缠上缆绳,戴了七次帽子,周围都是苍蝇,在前面、侧面、东南面和他那支逐渐被消灭的前沿部队——这支逐渐变成稻草人的部队——右侧,苍蝇在嗡嗡叫。从沙丘上,从喜沙草里,从海滨树林的松树丛中,飞出常见的和从鸟类学家的角度来看是罕见的鸟。这种事情的前因和后果就是:它们在爱德华·阿姆泽尔的工作场所上空聚集,成为黑压压的一片乌云。它们用雀鸟的文字越来越密密麻麻、越来越生硬呆板、越来越没有章法地胡乱书写它们的恐惧。这段文字隐藏着嘎嘎乱叫的根源,驱使着林中的鸽子在树枝上发出咕咕的叫声。它虽然停止发出砰砰声了——如果它停止了的话——但仍然有许多痛苦、许多叹息,有断断续续的哧哧声和大麻鳽公牛般的吼叫声在起发酵作用。没有任何一种由阿姆泽尔的产品引起的恐惧没有得到表现。可是,谁会越过流动着沙子的沙丘顶去巡查,谁会给这位朋友做稻草人的工作保持必要的宁静呢?
这对拳头属于瓦尔特·马特恩。他七岁,灰溜溜地望着大海,仿佛大海是属于他的。小母狗森塔对着波罗的海艰难起伏的波浪狂吠。佩尔昆已经不在人世。在多种狗病当中,有一种狗病夺去了它的性命。佩尔昆产下了森塔。来自佩尔昆家族的森塔会产下哈拉斯。来自佩尔昆家族的哈拉斯会产下亲王。来自佩尔昆、森塔、哈拉斯家族的亲王——刚开始时,是立陶宛的母娘在嚎叫——会创造历史……然而现在,森塔却在向着软弱无力的波罗的海狂吠。他光着脚,站在沙里。他可以通过单纯的意志,通过从膝盖到脚掌轻微的振动,越来越深地钻进沙丘里面。沙子很快就会埋到卷起的、被海水弄得僵硬的灯芯绒裤子上。这时,瓦尔特·马特恩立定一跳,使沙子随风刮起,然后离开沙丘。森塔离开微微起伏的波浪。他们俩很可能是觉察到了什么东西,都趴下身子。他穿着褐色灯芯绒裤和绿毛衣,它黑乎乎的,伸着四肢,趴到最近一个沙丘顶上,趴到喜沙草丛中,先后心不在焉地——在慢吞吞的海浪拍击六次海滩之后——又慢吞吞、懒洋洋地钻了出来。看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真是活见鬼,一场虚惊,甚至连一只家兔都没有。
可是在上空——在那里,有相当大一片乌云在可洗涤的蓝色女外衣面前,从滑稽可笑的一角飘往泻湖方向——鸟儿们不想停止它们那尖锐、沙哑的啼叫声,以便证实阿姆泽尔即将完成的稻草人就是已经完成的稻草人——
13第十三个早班
谢天谢地,在矿区除夕非常安静。学徒们在采矿工长韦尔尼克的监督下,从提升井架上向天空放了几枚焰火,这些焰火模仿我们公司的标志——那个著名的鸟的题材。可惜云层太低,魔法不能大显身手。
制造人物形象——在沙丘上、堤坝上部边缘或者海滨树林中一片欧洲越桔树丛空白处的这个游戏,获得了一种额外的意义。因为那时,也就是在一天晚上——渡船已经停止摆渡——摆渡工克里韦用车把希温霍尔斯特的村长和他身穿条纹衣服的小女儿送到了树林边上。在那里,爱德华·阿姆泽尔一直受到他的朋友瓦尔特·马特恩和母狗森塔的保护,他在开始变得陡峭的树林沙丘前把最近做成的六七个产品排成行,但没有把它们排成整齐的队列。
太阳让自己落到了希温霍尔斯特上空。朋友们都投下了长长的影子。然而,如果说阿姆泽尔的影子显得比较丰满的话,那么在这里,西沉的太阳却是想证明这个小家伙有多胖。后来,他变得还要胖。
当身子歪斜、胜似牛皮的克里韦以及身有残疾的农民劳牵着自己的小女儿,这三个影子到来时,他们俩一动也不动。森塔在等着,在急促地喘息。他们俩用毫无表情的目光——他们经常练习这种动作——从沙丘顶越过排列成行的稻草人,越过倾斜的草地——在草地上有鼹鼠出没——往马特恩家四翼风车的方向望去。四翼风车有一个尾巴,安装在四脚支架上,全部由一个圆圆的小丘抬到当风的高处,但并未转动。
可是,谁站在小山脚下,右边扛着一只压在肩上的口袋呢?那是身穿白衣的磨坊主马特恩,是他扛着口袋站在那儿。就连他,尽管是出于别的原因,却也像风车的叶片一样,像沙丘顶上的那两个人一样,像森塔一样发呆。
克里韦慢慢伸直黄褐色的、手指上长着许多结节的左臂。就连平时也身穿星期天盛装的黑德维希·劳正在用有鞋襻的黑色漆皮鞋在沙里钻。克里韦的食指指着阿姆泽尔的展览会说:“小宝贝,它们就在那儿,我说的就是这个地方。”他的手指细致周到地从一个稻草人指向另一个稻草人。农民劳那个近似八角形的脑袋一动一动地跟着黄褐色的手指转,直到介绍结束时才停下来——那是七个稻草人——还差两个。
“这个小家伙做这些稻草人宝贝疙瘩,你那儿不会没有小鸟了吧。”
因为有鞋村的漆皮鞋在钻着,所以动作也就转向衣服上的贴边和发辫上同样料子的蝴蝶结。农民劳在帽子下面搔了搔痒,现在已经是非常缓慢地倒过来,从尾到头,又笨手笨脚地摸了七个稻草人一次。阿姆泽尔和瓦尔特·马特恩蹲在沙丘顶上,让两腿没有规律地晃动,把目光盯在四翼风车那一动不动的叶片上。阿姆泽尔有松紧带的、长及膝盖的袜子在膝盖下面勒住粗壮的小腿肚,淡红色的肌肉鼓起了一团。身穿白衣的磨坊主呆呆地伫立在小山脚下。他的右肩让一担重的口袋给压弯了。人们可以看到磨坊主,不过他却是心不在焉的。“我认识,小宝贝,要是你愿意,问问这个小家伙,这些稻草人值多少钱,要是这些东西可以值钱的话。”没有任何人点起头来会比这个农民村长埃里希·劳做这种事的动作还要慢。他的小女儿老在过星期天。森塔歪着头模仿所有的动作,而且在多数情况下还走在这些动作的前面,因为这条母狗太幼小,用不着事先发出不慌不忙的暗示。当阿姆泽尔接受洗礼时,当鸟儿们作出最初的表示时,黑德维希·劳还怀在她母亲肚子里。海沙会损伤有鞋襻的漆皮鞋。克里韦穿着木鞋,朝沙丘顶的方向侧过身去,向侧面吐出一口褐色的粘液,这种粘液在沙里变成了小球。然后他说:“这儿就是宝贝疙瘩。这儿谁知道,园子里的这些稻草人值多少钱,要是它们可以值钱的话。”
远处身穿白衣、肩扛口袋的磨坊主没有放下口袋,黑德维希·劳没有把有鞋襻的漆皮鞋从沙里拔出来,可是当爱德华·阿姆泽尔从沙丘顶摔下去时,森塔却猛地一跳,扬起了沙尘。阿姆泽尔滚了两圈。紧接着,他滚完两圈后纵身一跳,便站在了两个身穿羊毛上衣的男人中间,站在了黑德维希·劳钻进沙里的有鞋襻的漆皮鞋跟前。
这时,远处身穿白衣的磨坊主开始一步一步地攀登风车所在的山丘。有鞋襻的漆皮鞋没有再钻,一阵像面包屑一样干巴巴的、咯咯的笑声开始触摸红白方格图案的衣服和发辫上红白方格图案的蝴蝶结。应该做一笔买卖。阿姆泽尔把拇指倒过来,指着有鞋襻的漆皮鞋。农民劳一个劲儿摇头,不卖这双鞋,或者说,把它们暂且排除在这笔交易之外。交换时提出的价格由当啷作响的金属货币来付清。当阿姆泽尔和克里韦——村长埃里希·劳很少参与——讨价还价,而且是扳着指头讨价还价时,瓦尔特·马特恩一直坐在沙丘顶上,用他咬牙齿时发出的响声来反对这笔他后来称之为“肮脏交易”的买卖。
克里韦和爱德华·阿姆泽尔在农民劳点头之前就已经达成了协议。女儿又在用鞋钻沙了。一个稻草人可以值五个芬尼。磨坊主已经离去。磨坊在磨面。森塔在脚边。阿姆泽尔提出三个稻草人要一个古尔登1。再说,他提出这样的要求也并非没有原因,因为这笔买卖应该扩大,每一个稻草人要三件破衣服,而且一旦黑德维希·劳那双有鞋襻的漆皮鞋可以被认为已经穿坏时,还要外加这双漆皮鞋——
1德国古代金、银币名。
哦!这真是一个又平凡又庄严的日子,这一天第一次做成了一笔买卖!第二天早上,村长就让人用渡船把这三个稻草人运过河,运到希温霍尔斯特去,插在铁路线后面他那块麦地里。既然劳像河中小岛上的许多农民一样,不是栽种埃普小麦就是栽种库雅维小麦,也就是两种没有麦芒的因而也是被鸟儿吞食的品种,所以稻草人就有充分的机会经受考验。这些稻草人凭着他们的咖啡壶保暖罩、草束钢盔和十字交叉的腰带,可以视为在托尔高战役后——正如施利芬1所说,那次战役非常残酷——近卫军第一团剩下的最后三个步兵。阿姆泽尔这么早就已经逐渐形成了他对于普鲁士精确性的偏爱。这三个家伙在任何情况下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在夏季完全成熟的麦田里,在以前鸟儿轻易即可光顾的、吵吵嚷嚷遭到抢劫的田地上空,变得死一般寂静——
1施利芬(1833~1913),德国军官,1891年曾任德军参谋总长。
这件事在周围流传开来。两岸的农民很快就从容克尔阿克尔和帕瑟瓦尔克,从埃拉格和施纳肯堡来到这里,远的来自河中小岛的中心地带,来自容费尔、沙尔堡和拉德科普。克里韦作介绍。不过,阿姆泽尔起先并不开价,只是在瓦尔特·马特恩把他责备了一番之后,他才接受每天两个然后是每天三个的订货。他对自己和所有的顾客讲,他不愿意粗制滥造,他只想每天生产一个,至多两个。他拒绝帮忙。只有瓦尔特·马特恩可以帮忙,他把原材料从河的两岸搬来,用两个拳头和一条黑狗继续保护这位艺术家及其作品。
布劳克塞尔也许还善于报道,阿姆泽尔很快就有了钱,用很低的租金租用福尔歇尔特那个虽然摇摇欲坠但毕竟还能锁上的仓库。在这个被认为不体面的木板棚屋里——因为某一个人曾经在某一个时候,出于某种原因,在棚屋的某一根房梁上上吊身亡——也就是说,在一个也许会赋予每一位艺术家以灵感的屋顶下,蕴藏着一切在阿姆泽尔手下作为稻草人会变得栩栩如生的东西。下雨天,这个仓库就变成了手工作坊。在棚屋里,事情在扎扎实实地进行,因为阿姆泽尔把他的现钱派上了用场。他在母亲的铺子里买了东西,也就是说按市价买了锤子、两个狐尾手锯、钻头、钳子、榫凿和那把小折刀。小折刀有三个刀刃、一个铺子、一个开塞钻和一把锯子。他把小折刀送给了瓦尔特·马特恩。而瓦尔特·马特恩在两年之后,当他在尼克尔斯瓦尔德堤坝上部边缘找不到石头子儿时,就用它代替石头子儿,扔到洪水泛滥的维斯瓦河中了。这些事,我们已经听到过了——
14第十四个早班
那些先生真该把阿姆泽尔的日记本作为榜样,像模像样地作记录。布劳克塞尔把工作过程给两位共同执笔的人描述过多少次?两次由公司负担费用的旅游使得我们济济一堂。在先生们什么也不缺乏的时刻,给我们提供了机会,去作笔记,去制订工作计划和一些格式。但是,人们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反问成堆:“什么时候必须完成打字稿?一页打字稿应该算三十行还是三十四行?您是真的同意书信形式,还是我应当优先考虑一种现代形式,比方说新的法国流派?如果我把施特里斯巴赫写成霍赫施特里斯和勒格施特里斯之间的涓涓细流,这样做符合要求吗?或者说,历史上的关系,譬如但泽市同奥利瓦西妥教团修道院1的边界冲突,要不要提到?譬如这个修道院的创办人——苏比斯拉夫一世的孙子斯万托波尔克公爵一二三五年的证明书,要不要提到?那里提到施特里斯巴赫同萨斯佩尔湖的关系:“萨斯佩尔湖直至小小溪流施特里斯……”或者说,要提到梅斯特文二世一二八三年的证明文书,在文书中,对边界小溪施特里斯巴赫作了如下描述:“小小溪流施特里斯巴赫先流进维斯瓦河……”或者说,要不要提到一二九一年奥利瓦和萨尔诺维茨修道院所有产业的证明文书?在那里,施特里斯巴赫再一次被写成“施特里斯”,而在另一处又写着:“……施特里斯先是在向两侧流去的情况下,流经科尔平河岸,并由此奔腾而下,流入维斯瓦河……”另外一位执笔人先生同样不惜笔墨反问,把想要得到预付款的愿望写到所有的信函中:“……也许我可以暗示一下,已经口头约定:每一个合作者在开始撰写打字稿时得到……”演员先生应当得到他的预付款。对于这些先生来说,当然也是对于阿姆泽尔的日记本来说,它如果不是作为原件,那也是作为照相复制品,可以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1奥利瓦,地名,位于但泽西北部,1173~1175年建立的西妥教团修道院在殖民地化和基督教化方面起着重要的作用。
航行日志会使他激动。在所有的船上,甚至在渡船上,都不得不运一样东西。克里韦——有一张皲裂、干瘦的牛皮脸,一双没有睫毛、长得比较端正、恰到好处的灰眼睛。他把渡船斜着摆渡过河,也就是说,恰到好处地从一个浮码头摆渡到另一个浮码头。摆渡工克里韦把马车、渔妇连同比目鱼筐、神父、学童、过路旅客、带着样品箱的推销商、河中小岛轻便铁轨上的客货车、要屠宰的牲畜和饲养的牲畜、参加婚礼的人群以及抬着棺材和花圈的送葬队伍渡过河去,并在航行日志上记下所有的事件。在浮码头和包上铁皮的渡船船头之间,连一个芬尼的硬币也塞不进去。克里韦能够密不透水、毫无响动地把船靠在浮码头上。另外,他在朋友瓦尔特·马特恩和爱德华·阿姆泽尔眼里,早就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商务代表了。在达成交易以后,他不收一分一厘的佣金,几乎连烟都不抽一口。渡船停止摆渡时,他把他们俩送到只有他克里韦认识的地方去。他向阿姆泽尔建议,去研究在草地上引起恐惧的东西。不过,克里韦和阿姆泽尔的艺术理论——这些理论后来都记在日记本中了——已经谈到了这一点:“原型首先应当取自大自然。”阿姆泽尔在若干年后署名为哈泽洛夫,他在同一本日记本中把这句话扩展了一下:“一切可以填塞的东西都属于自然,譬如木偶。”
可是,阿姆泽尔带朋友们去的那棵中空的柳树却在颤动,还没有填满。在背影上显得低矮的磨坊在磨面。转弯处最后一段轻便铁路上行驶的火车开得慢悠悠的,钟声比它走得还快。黄油已经融化。牛奶已经变酸。四只光脚,两只有鱼油味的靴子。先是草皮和荨麻,然后是三叶草。越过两个篱笆,以及三个敞开着的栅栏,另外还有一个篱笆。那些柳树向小溪的两侧跨进一小步,后退一小步,转过身,有臀部,有肚脐。有一棵柳树——因为甚至在柳树当中也还是有这一棵柳树——是空的、空的、空的,三天以后阿姆泽尔才把它填满。他友好地紧贴着两个脚后跟蹲着,研究一棵柳树的内部,因为克里韦曾经说过……他从他蹲在里面而且感到好奇的那棵柳树往外瞧,全神贯注地打量小溪左右两岸的柳树。阿姆泽尔特别把一棵有三个头的柳树——这棵柳树有一只脚在晒干,另一只脚在小溪里冲凉——视为模特儿,因为从前使用铅铸大棒的巨人米利格多踩到了柳树的脚上。尽管看起来这块草地好像要逃跑,尤其是现在,靠近地面的雾气——时间是这么早,在开学前一个世纪——从河里爬到草地上,把溪畔草地的躯干吃掉时,它却在静静地忍受着。很快就只会有模特儿的双人头在雾气中摇晃、对话了。
这时,阿姆泽尔离开他的房子,但又不想回家,不想回到在睡觉时还在反复考虑自己的账目而且把一切都再核算一遍的母亲那里。现在,他想成为克里韦谈到的喝牛奶时刻的见证人。瓦尔特·马特恩也想这样。森塔没在场,因为克里韦说:“小宝贝,千万别带狗,在那儿小狗会汪汪直叫,一开始就会走错路。”
那就不带狗吧。在两人之间有一个空隙,这个空隙有四条腿和一只尾巴。他们光着脚,蹑手蹑脚地走过灰色的草地。看着身后相互缠绕的雾气,真想吹吹口哨:过来!到脚边来!到脚边来!不过,大家都悄悄地呆着,因为克里韦说……纪念碑就在他们面前,那是雾里晃动着的母牛。他们就躺在母牛附近,正好是在拜斯特尔的亚麻和小溪两边的草地之间,躺在露水当中等着。从堤坝那边和海滨树林飘来的灰色,呈现出浓淡不同的层次。在雾气和通往帕瑟瓦尔克、施特根、施图特霍夫的大道两旁的白杨树上空,矗立着马特恩家四翼风车的叶片。这是一个用钢丝锯锯成的平庸之作。没有一家磨坊这么早就把小麦磨成面。还没有公鸡,不过很快就会有的。在巨大的沙丘上,有九棵有规律地顺着风的方向向西北弯向东南的海滩松树已经隐隐约约地移到面前。是蟾蜍——还是公牛——不是蟾蜍就是公牛在吼叫。身材比较苗条的青蛙在祷告。蚊子用一个音区在嗡嗡地叫。有某种东西——不过不是凤头麦鸡——在诱骗人,或者在啼叫。雾气中的母牛、岛屿在呼吸。阿姆泽尔的心正在飞上一个铁皮屋顶。瓦尔特·马特恩的心正在踹开一道门。一头母牛在哞哞直叫。别的母牛也在圈里哞哞乱叫。这是怎样一种雾中喧嚣的景象啊!他们的心飞向铁皮,撞击着门,什么东西在引诱着什么人,是九头母牛,是蟾蜍、公牛、蚊子……突然间——因为没有任何暗示——万籁俱寂。青蛙跑了,蟾蜍、公牛、蚊子跑了,没有任何东西在引诱、在倾听、在回答什么人。母牛卧倒了。而阿姆泽尔和朋友几乎停止了心脏跳动,他们把耳朵贴进露水中,贴进三叶草丛中仔细倾听。他们来了。湿抹布就是这样抽噎的,不过很有规律,而且没有升调,总是扑噜、扑噜、扑噜,扑噜、扑噜、扑噜。也许是心慌意乱的人?是无头修女?是加科斯·施拉特·巴尔施图肯?是谁在周围游荡?是巴尔德尔勒·阿什马蒂·本?是骑士佩格·佩戈德?是酿制烧酒的人博布罗夫斯基及其同伙——那个引起一切事端的马特尔纳?是屈恩斯图特那个名叫图拉的小女儿?——这时,它们都在闪闪发光:有充分的理由,满身污泥,十一条、十五条、十七条褐色鳗鱼想在露水中洗澡。现在是它们活动的时候,它们在移动,在溜走,在三叶草上蹿起,向着某一方向流去。三叶草灰心丧气地呆在又湿又滑的足迹下面。蟾蜍、公牛、蚊子的喉咙仍然呆着不动。身材苗条的青蛙在克制自己。既然没有任何东西在诱惑,自然也就没有任何东西在跟随。母牛懒洋洋地躺在黑白色的一边。母牛的***在炫耀:呈淡黄色,清晨胀得圆鼓鼓的。九头母牛,三十六个***,十八条鳗鲡。它们找到了去那儿的路,便牢牢地吸着,拉长有粉红色斑点的褐黑色***。它们如饥似渴地吮着,吧嗒吧嗒地吃着、吸着。开始时鳗鲡在抖动。谁对谁感兴趣呢?然后,这些母牛都挨个儿把过重的头垂向三叶草。奶在流淌。鳗鲡吃得胀鼓鼓的。蟾蜍又在吼叫。蚊子开始嗡嗡地叫。敏捷的青蛙也在合唱。可是仍然没有公鸡,但瓦尔特·马特恩有一个圆润的嗓子。他想到那儿去用手来抓,这种事很容易,易如反掌。可是阿姆泽尔不愿意,他另有打算,并且已成竹在胸。这时,鳗鲡又流回到小溪里。母牛在叹息。第一只公鸡在啼叫。风车在慢慢转动。轻便铁轨上的火车在转弯处发出当当声。阿姆泽尔决定做一个新的稻草人。
这个稻草人形象生动:因为利克费特一家子杀了猪,不用任何东西,一个猪尿泡就可以鼓起来,它胀鼓鼓地成了***。把熏过的鳗鲡皮制成标本,里面塞满草和弯曲的铁丝,把它缝好,放在猪尿泡上,再把假鳗鲡倒过来,使这些同浓密的头发相似的鳗鲡在空中爬行,倒立在***上。就这样,美杜莎1的头就由两根交叉的棍子支到了卡尔威泽的麦地上——
1美杜莎,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怪,被其目光触及者即化为石头。
同卡尔威泽买到这个稻草人时一样——后来稻草人有了一张满是窟窿的死母牛皮,像大衣一样支在两根交叉的棍子上——阿姆泽尔把这个新稻草人一会儿作为草图——没有大衣,但却令人难忘——一会儿作为成品,有可笑的牛皮的作品,记入日记本中——
15第十五个早班
演员先生在制造麻烦!当布劳克塞尔和那个年轻人每天每日都在写日记时——布劳克塞尔写的是阿姆泽尔的日记,而年轻人则是写他的表妹,而且也是写给他表妹的——那个人却在年初患了一场轻微的流感。他必须休息,他缺乏适当的护理,他在这个季节老是犯病,他再一次请求允许他提出过去许诺了的预付款。这是依赖,演员先生!您还是去隔离检疫吧,演员先生;隔离检疫对您的打字稿会有好处。哦,这是一种对于能够勤奋工作感到的理智的兴趣——有一个日记本,阿姆泽尔用异常美妙、刚刚学会的聚特林1字母,在其中记下了他为制造菜园和田地稻草人所付出的东西。猪尿泡不值一文。毫无用处的母牛皮是克里韦得了两条口嚼烟介绍给他的——
1聚特林(1865~1917),德国版画家。以他命名的手写体于1935~1945年间在德国中、小学广泛采用。
余额啊,你是一个美妙、圆满的词——有一本日记本,阿姆泽尔在里面用大腹便便、方方正正的数字记下了他出售各种不同的菜园和田地稻草人时得到的收入。***上的鳗鲡带来了一个硬邦邦、响当当的古尔登金币。
爱德华·阿姆泽尔记这本日记大约有两年之久,他画上垂直的和水平的线条,把聚特林字母画得尖尖的,弯儿很多。他给一些稻草人附上设计草图和色彩草图,使他卖出的所有稻草人事后都不会被人遗忘。他用红墨水给自己和自己的产品打分。后来,他作为文科中学的学生,把多次折叠的小练习本放进一块发脆的黑油布中。在多年之后,当他不得不从城里匆匆忙忙赶回维斯瓦河安葬他母亲时,他在一个当坐椅用的木箱里找到了它。这本日记放在他父亲的遗物之间,放在描写普鲁士的战役和英雄们的书籍之间,放在奥托·魏宁格那本厚厚的书下面。这本日记还有整整一打的空白页。后来,阿姆泽尔作为哈泽洛夫和黄金小嘴毫无规律地——其间沉默了多年——用好多警句把这些空白页填满了。
布劳克塞尔——有一个代理人和七个办事员给他作记录——今天拥有包在油布片里的这个激动人心的小本子。这并不意味着他要用这个容易损坏的原件来帮助记忆。它同种种契约合同、有价证券、许可证和有精确设计的企业秘密一起放在保险箱里,而这时,一份日记本的照相复印件却在塞得满满的烟灰缸和盛着温热的早晨咖啡的杯子之间充作工作素材。
这个本子的第一页看起来倒像是画的,而不是写的,上面有这样一句话:“爱德华·海团里希·阿姆泽尔制造并出售稻草人。”
在那下面好像是格言,画得更小一些,而且没有日期:“始于复活节,因为人们什么也不应忘记。克里韦不久前说过。”现在布劳克塞尔认为,转抄八岁学童爱德华·阿姆泽尔的这种初出茅庐的河中小岛文笔,没有多大意思。这种很快就会同逃亡者协会一起绝种的语言的魅力,充其量只能作为死的语言——就像拉丁文可以用于科学一样——在作笔记的过程中作为直接引语时使用。只有当阿姆泽尔、他的朋友瓦尔特、克里韦或者马特恩祖母用河中小岛的方言张嘴讲话时,布劳克塞尔才可能怀着一种新鲜感边听边记。可是在引用日记时,既然按照他的意见,这个本子的价值并不在于这位学生大胆的正字法,而在于早期为了研制稻草人作出的目标明确的努力,爱德华的乡村学生文体只不过是一种文体罢了,所以,也就允许进行半自然、半做作的复述。譬如,这样写道:“今天敲了一下竹杠,稻草人多得了一个古尔登,这时就用一条腿站着,而另一条腿歪着,威廉·勒德沃尔梅尔把它拿走了。再给一顶长枪骑兵的头盔和一块衬里,这村里过去曾经是山羊。”
布劳克塞尔试图使与此有关的梗概的描述更为真实可信,用了各式各样的颜色笔,有棕色、朱砂色、雪青色、暗绿色和普鲁士蓝色——可是,这些颜色从未用完美无缺的笔画显示出它们色彩的力量,而是必须一层盖一层地证实破衣服的毫无用处——那个稻草人“……用一条腿站着,而另一条腿歪着……”事后,但不是作为习作被记录下来了。除了彩色笔画之外,那个原来用寥寥数笔黑色笔画描上的、如今仍未退色的设计草图也使人感到惊异。“……用一条腿站着……”这个姿势通过一个稍微向前倾斜、缺了两根横木的梯子来暗示。“……另一条腿歪着……”这个姿势只能是那根棍子,那根棍子呈四十七度的角度,从梯子中间往左像跳舞似的叉出去,而这时梯子则往右倾,试图作出一种姿态。尤其是设计草图,还有后来的彩色笔画,为一个舞者画了一幅肖像。这个舞者把一套军装剩下的余辉贴在自己身上,而这种军服又是封·安哈尔德—德绍王子1的步兵团里用滑膛枪装备的步兵在利格尼茨战役时穿的。直截了当地说,在阿姆泽尔的日记本里挤满了身穿军衣的稻草人:近卫军第三营的一个士兵在抢占洛伊滕公墓;托根堡的那个可怜虫站在伊岑普利茨的步兵团里;一个贝林轻骑兵在马克森缴械投降;蓝、白色的纳茨梅尔长枪骑兵和朔尔梅尔尤骑兵在徒步格斗;福凯男爵团队的一个轻步兵被打得鼻青脸肿才幸免于难。简而言之,那些七年之久以及在这以前已经在波希米亚、萨克森、西里西亚和波莫瑙之间驰骋疆场,在莫尔维茨脱险,在天主教盛行的亨纳斯多夫丢失了烟丝袋,在皮尔纳宣誓效忠弗里茨,在科林投降和在罗斯巴赫一举成名的人,在阿姆泽尔手下都变得栩栩如生。不过,他们要驱逐的并非形形色色的帝国军队,而是维斯瓦河三角洲的鸟儿。当赛德利茨不得不把希尔德堡豪森——“……我的苦难已经结束……”——经过魏玛、埃尔富特、萨尔费尔德,一直赶到美因河边时,如果阿姆泽尔在日记本中记下的稻草人把维斯瓦河三角洲的鸟儿从埃普品种没有麦芒的麦地里轰走,把它们轰到栗子树林里、草地上以及桤木、白杨和海滨松树林里去,那么,利克费特、莫姆林、拜斯特尔、福尔歇尔特和卡尔威泽这些农民也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1安哈尔德,德国历史行政区,1863~1918年为公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