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7 02:27
|本章字节:35828字
眼看春节将至,房产中介的小伙子们个个归心似箭,能回老家的都回老家了,不能回的,也都处于了怠工状态。我跟刘易阳念叨:“给不下三十家中介留了电话,怎么一个信儿也没有?”刘易阳还在工作:“等等吧,我估计怎么也得过完年了。”刘易阳又忙起来了,他们公司的那个新节目,也就是由孙小娆等人主持的那个新节目,本来计划在年后开机,可电视台台长一时兴起,说第一期就定在大年初一吧,这下好了,我估计这个年,刘易阳还不得和孙小娆一块儿团聚了?
不跟家好好过年的,除了刘易阳,还有另外一个人,那就是我的公公。
公公是在全家人一块儿吃晚饭时开的口:“今年春节,我要和几个老同事出去旅游。”奶奶对“旅游”一词并不敏感,所以一时没反应过来,还继续吃她的饭,而我,刘易阳,还有我婆婆,则都不约而同愣了一愣。“谁过年不是在家过啊?你怎么大过年的去旅游?”我婆婆最有反驳的立场。
“有个老同事的儿子在旅行社工作,春节能给我们优惠。”
“哪个老同事?”
“老张,你不认识。”
可不么,老张老李老王,冷不丁这么一说,谁认识谁?就算认识,也是认识一大把。
“行,去吧,孩子长大了,翅膀硬了,要搬走了,你也不在家过年了,行,都走吧。”婆婆毫无征兆就火了,把碗和筷子往桌子上一撂,当啷啷好几声,惊醒了正在房间里小憩的锦锦,锦锦哭了,婆婆也哭了,哭着回了房间,抱着锦锦一块儿哭。那祖孙二人抱头大哭的画面壮观极了,仿佛这家中遭遇了什么惨绝人寰的事一般。
公公也火了,他从来就不是吃硬的人。他也撂下了碗筷,离开了桌子。不过,他没有回房间,而是从衣架上摘下大衣,开门离开了家。那关门的声音震耳欲聋,震得连汤盆儿里的汤都仿佛不平静了。
“怎么了这是?”奶奶一头雾水。
“爸说过年要跟老同事出去玩儿。”刘易阳把话翻译得直白。
“他要去就让他去,”奶奶吃饱了,站直身:“这也吵,有什么好吵的。”说完,她慢悠悠回了房间。
在这个刘家大家长心中的天平上,一百个我婆婆,也抵不过一个我公公的分量,就像一百个我,也抵不过一个刘易阳一样。真不知道她过去受了多少歧视,多少不公平待遇,才会有了如今这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的观念。这在个家中,她一天说不到十句话,但几乎句句压迫着包括她自己在内的女性。公公是她唯一的骨肉,她又何尝不希望能和他共度佳节?可她是女人,她哪里有说话的份儿?
“你认识老张吗?”我问刘易阳。
“不认识,干吗?”刘易阳反问我。
“你不认为这事儿有蹊跷?”我忍不住多嘴,因为我忍不住为我那寂寞的婆婆不平。
“你想说什么?”刘易阳也一头雾水了。
“没什么。”我想到了那个女人,那个能把头发挂在我公公大衣上的女人。
再见到陈娇娇,是在大年三十儿。她在上午十点给我打来电话:“童佳倩,出来见最后一面吧。”我吓了一哆嗦:“娇娇,你干什么你?”“哈哈,我是说,出来见今年的最后一面吧。”陈娇娇爽朗的笑声几乎毁了我一直引以为傲的听力。
我没心思打探她“死而复生”的内幕,先面对现实:“我这上着班呢。”
“都到年根儿底下了,你还上班?你们公司可真没人性。”
“我们这叫制度规范。”其实说白了,就是占便宜没门儿。
“真邪门儿,你那儿规范,崔彬那儿也规范,合着就我们公司乱套,我们那儿人都走干净了。”陈娇娇的口气又跟从前一样,活似小鸟了:“那中午吧,我和崔彬找你去,他下午也歇了。”
等我纳过闷儿来,陈娇娇早就把电话挂了。崔彬?她这张口崔彬闭口崔彬的,是怎么个意思?还要和他一块儿过来?那人家那在读研究生怎么办?陈娇娇说的对,邪了门儿了,魏国宁和特蕾西好像藕断丝连,而她陈娇娇和崔彬难道也重归于好了?
中午,陈娇娇果然和崔彬一块儿现身了,而且,陈娇娇的手还插在崔彬的臂弯中,两人相依相偎,活似比翼鸟,只不过,陈娇娇像男人似的大大咧咧,崔彬反倒像小娘子似的羞羞答答。
“你们俩又搞到一块儿了?”跟他们认识得太久了,我实在无须注意措词。
反正他们也不在乎,至少,陈娇娇对我的这个“搞”字毫无异议:“我就像一个美丽的风筝,不过我那根线的尾巴,永远攥在崔彬的手里啊。”陈娇娇说得实在不要脸,把自己放在一个如此谦卑的位置上,简直和她以前判若两人。我不禁想到了新白娘子传奇中的胡媚娘,怀疑是不是有个容貌不佳但对崔彬一片痴心的女子,借了陈娇娇这光鲜的躯壳,站在这儿跟我对话。
崔彬的在场,让我纵然万分想问问陈娇娇有关那天黄有为的来电,以及她失控的事儿,却无从开口。我料定,崔彬还不知道黄有为的存在以及陈娇娇的,因为他眼中那自然的愉悦,是毫不做作,毫不勉强的。
“吃饭去,我们请。”陈娇娇用另一只手挽上我:“说好了啊,别找便宜地儿,别给我们省钱。”
“你们?你们?陈大小姐,你给我句准话儿,你是不是给崔彬名分了?他以后是不是能以你陈娇娇男朋友的身分自居了?”
“这话你得问他,在我和那研究生之间,他到底选谁啊?”
“你选谁啊?”我隔着陈娇娇,探头问崔彬。
“我和她没什么的,就见过两次面,后来就没联系了。”崔彬这话完全是对着陈娇娇说的:“我和她都太内向,面对面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哼,”陈娇娇一甩头:“我管你们呢。”
真不知道是不是已婚妇女因为把全身心都投入到了油盐酱醋茶,还有孩子的吃喝拉撒和严防小三儿上,就渐渐在男女感情的领域上变成了外行。我越来越不懂了,抛开魏国宁对特蕾西的感情不谈,就这连她屁股上有颗痣我都知道的陈娇娇,我也看不懂了。要说她因为崔彬的远去而头一次懂得了珍惜,因为吃了亏而头一次长大,这都是情理之中,人之常情,那眼下的她,完全像是经历了时光倒流似的,像是不曾栽在那黄有为的手里,也不曾长大,却幡然安于崔彬的怀抱,这太让我讶然了。
“换手机了?”吃饭时,我这么问陈娇娇。
“是啊,之前那个摔了。”陈娇娇又吃上素了,嘴里嚼着荷兰豆若无其事道。刚刚,崔彬给她往盘子里夹了一块儿牛肉,她一撇嘴,来了一句:“快拿走,你几时见过我吃肉了?”的确,上回她好不容易要了一盆猪肉炖粉条,结果也没来得及吃上一口。摔了,陈娇娇可真会轻描淡写,脸上毫无异样。
“你哪天联系上她的?”我又问崔彬。
“就今天早上,是她联系的我。”崔彬老实作答。
“哎呀,你怎么那么啰嗦?”陈娇娇堵住了我后面的问题:“来,干杯,庆祝我们重获三人行,不对,今天少了刘易阳,我们应该是四人行。那就让我们举杯辞旧迎新吧。”说完,陈娇娇一口气喝光了她杯子里的柠檬汁。那明明是柠檬汁,却好像酒似的,令陈娇娇无比亢奋。
也罢,眼看这一年就要成为历史,我和陈娇娇还是要好的姐妹,我和刘易阳还是恩爱的夫妻,而陈娇娇和崔彬也还有希望,这就足以值得庆幸了。别的,那些不愉快的,不如就让它们见鬼去吧。
下午,我提早下班,在回刘家之前,先回了娘家。
天还亮着,已有人陆陆续续放炮了。我妈在门上窗户上贴了福字,图个吉利。我一进家门,脱了鞋,连大衣都没脱,就把手里的两大包零食往我妈怀里一塞:“妈,我不待了。这些都是我个人认为最好吃的,春节晚会是越来越没劲了,边看边吃还凑合着。”
我妈腾出手来拽住我:“你着什么急啊?进来,怎么不得暖和暖和再走。”
“我这急着回去准备年夜饭呢。刘易阳今天还加班儿,我公公也不在,家里老弱妇孺,全指着我呢。”
“什么什么?大过年还加班?你公公上哪儿去了?”我的话令我妈应接不暇。
“哎呀不说了,初二我再过来。”
结果,我妈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把零食往旁边一撂,一把就搂住了我:“生闺女有什么好?过年还得上人家家过去,还得下厨房。你说说,你要是在家过,哪用得着你啊?”听我妈这么一说,我也快哭了。我用力拍拍她的背:“好了好了,大过年的,搞这么煽情干什么啊?”我妈还缓不过劲儿来:“等以后锦锦嫁了人,你就明白了。”
我爸从书房走了出来:“佳倩,来了。”
“什么来了,她这都要走了。”我妈真抹出一把眼泪来。
“你看你,这是干什么?”我爸捏了捏我妈的肩,以赐予她力量:“佳倩,房子的事,你和易阳决定了?”
“嗯,决定了。租房住也有好处,选择的面儿大,全京城任我们选啊。”我没提刘易阳的自尊,更没提房产中介跟我们说的“大海捞针”。
“您跟我妈看跃层去了吗?”
“看了,哎哟,可真气派。”我妈一说这个,可来劲了:“以前就在电视里见过,真没料到自己还能住上。”
“嘿嘿,妈,等您住上了,您跟我爸可就离千万富翁不远了。”我打趣她,好让她欢欢喜喜送我走,关上门。
刘家冷冷清清,除了锦锦身穿一身我买给她的大红小棉袄小棉裤,其余的跟平常日子没什么两样。奶奶和婆婆谁也没添置新衣,而我这个正值二十五岁的少妇竟然也没有。这几天我一直在劝慰自己:等减了肥再说吧,要不然买那么大号的,也穿不出什么彩儿来。等到给锦锦买新衣服时,我就完全释然了。那一刻,我充分体会到,只要她拥有了,就好似,甚至胜似我拥有了。
刘易阳打电话来:“我争取在十二点之前回家。”
为了迎合新年的欢乐气氛,我抛开每逢佳节倍思亲的那个“思”劲儿,强颜欢笑道:“十二点?你是灰姑娘吗?”
“我是灰太狼。”刘易阳也配合我开玩笑。
“灰太狼是什么玩意儿?”
“佳倩,你可真土。喜羊羊知道吗?你要是连这都不知道,以后怎么跟锦锦交流?好了,不说了,我早完事儿早回家,挂了。”
我蹑手蹑脚推开我婆婆房间的房门:“妈,您知道喜羊羊吗?”我婆婆指了指锦锦小床上的小枕头:“喏,这个羊就是喜羊羊。”我走过去仔细端详:“就它?”“是啊,我去买这个的时候,人家售货员跟我说,小孩儿都喜欢这个羊。这好像是个动画片里的人物。”这好像是头一次婆婆给我上课。
我退回厨房去,自我检讨:看来我这个提倡科学喂养,现代教育的妈妈,其实连最基本的功夫都没下到位。而我那看似只会抱着锦锦哦哦哦的婆婆,如今倒还认识了个喜羊羊。这要真到了锦锦沉迷于动画片的年岁,我和她的对话大概就基本等同于鸡同鸭讲了,那还谈什么教育?
奶奶房间里的电视播放着热热闹闹的春节节目,反而对比得刘家冷冷清清。我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切熟食,加工半成品,以求尽快端出四凉四热八道菜。纵然这会儿加上锦锦,我们一共才四张嘴,可这大年三十儿,实在不好太过凑合。
我都不知道奶奶是在何时挪到厨房门口的,我背对着门口,冷不丁就听见奶奶说:“一屋子的女人。”
我扭脸,手里还举着菜刀:“这太正常了,天仙配里不还唱呢吗,你耕田来我织布,这女人啊,往往是在家主内的。”
“这要是有个男娃娃,家里多欢喜。佳倩啊,你和易阳。”
“停停停,奶奶,我们真的不会再生了,至少近五年之内,绝对不会。”我挥舞着菜刀,大有不容人反驳的架势。
奶奶不再多言,只是郁郁寡欢地倚门而立。这是她的智慧,她知道,我童佳倩是吃软不吃硬的主儿,谁要是企图从我身上牟利,最好是采取慢慢渗透的法子。比如,她就是靠着那松弛的皮囊配合上这副凄凉而绝望的神情一次又一次地唤醒我心中尊老爱老的优秀品德,渐渐引领着我为她做牛做马的。
怀着锦锦那会儿,她早就从我的生理反应以及肚子的形状上看透了锦锦的性别,以至于到了我自己都看不见自己的脚面时,她还能心安理得让我五层楼楼上楼下给她买栗子拎苹果,最过分的是,她嫌洗衣机洗衣服不干净,非让我给她手洗,手洗还不行,还得用搓板儿搓。我当时就问她:“奶奶,你是惦记着让我用脖子顶着搓板吗?”
有关奶奶的状,我是没少跟刘易阳告。刘易阳一脸不相信:“是吗?”我抬腿就给他一脚:“是妈?我还是爸呢。你说,我有必要跟你面前诬蔑一个老太太吗?”刘易阳卑躬屈膝:“没有没有,我的老婆大人,您可别动了胎气。”“动了就动了,反正是个不讨喜的丫头。”“什么话?女儿是千金。”
刘易阳对我的爱,对我肚子里那不管是男是女的小生命的爱,是我在刘家的全部财富。他的那份爱,并不是一句两句“老婆大人”或“千金”,而是那在厕所里顶着搓板洗衣服的背影。后来有一天,奶奶终于发现,她那洗得并不太干净的衣服,竟是出自她那宝贝金孙的双手,又惊又悔险些背过气儿去。
锦锦的降生,令我对奶奶的眼力佩服得五体投地。当时在产房里,我没少对老天爷祈祷:请赐给我个儿子吧。这倒不是因为我不爱女儿,而是我憋足了气,想让奶奶惊掉了老花镜,悔掉了下巴,想让她因为怠慢了重孙而捶胸顿足,可惜,没成功。而更不凑巧的是,就在那天的早上,奶奶还在下楼时坐了个屁蹲儿,导致在我坐月子的期间,她也只能与床相伴。我看得出来,她看锦锦的眼神,简直就像看个扫帚星。
“奶奶,您去瞧瞧锦锦,她虽说是个女孩儿,可比男孩儿身体还壮,嗓门儿还洪亮,不信您瞧一眼去。”今天,我心血来潮,盼望一幕合家欢。
不知是我手上菜刀的作用,还是那窗外的鞭炮声也鼓舞了奶奶的心潮,反正她真的听从了我的话,扭身挪向了婆婆的房间。而我也不由自主跟在了她的身后,当然,我先撂下了菜刀。
锦锦正在和婆婆玩儿拨浪鼓,一人拿一个,摇得是无比兴奋,毫无乐感。见奶奶推门而入,婆婆竟一怔。想想也是,奶奶真是难得屈尊莅临。这会儿,锦锦正躺在公婆的大床上,笑得小脸儿如新衣一般红艳艳。锦锦一偏头,盯住了她的太奶奶,随后,她就咯咯咯笑成一团,小胳膊小腿儿也忙活得令人眼花缭乱。我心说,这孩子还真争气,如果喜兴到了这个份儿上,还讨不到太奶奶欢心的话,那从今以后,也省得我再给她们之间架设桥梁了。
奶奶笑了,笑得很浅,笑得很不情愿,可她终究是笑了。见了这一幕,我险些哭了。
“妈,您看她跟阳阳小时候简直一个样儿。”在孩子的问题上,我婆婆是我的同盟军。我们把锦锦当个宝,就巴不得四处献宝。
“这眼睛,这嘴,是像。”奶奶对锦锦越凑越近。
“女孩儿就是像爸爸,长大了也爱和爸爸亲。”我在一旁补充说明。
锦锦还在笑,嘴里咿咿呀呀的,贫气得要命。奶奶缓慢地从衣兜里掏出手,颤抖地伸向锦锦,终于,碰上了锦锦那手感堪比丝绸的肌肤。而这时,锦锦那粉嘟嘟的小嘴儿一噘,竟嘬出一个响来,好似亲了她那太奶奶一大口。
奶奶乐了,乐得嘎嘎嘎的,乐得皱纹更加深邃,双手颤抖得更加剧烈。这个孤独的老人,养育了一个儿子一个孙子,而他们都早已硬朗得不再会承欢她的膝下。而锦锦,她是个天使,她手上握着打开我们心门的钥匙,只要你不抗拒她的靠近,她就会把开阔和灿烂赐予你。
等我做熟了饭时,奶奶,婆婆还在一左一右逗弄着锦锦。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这小宝儿可真乖。不光是乖,还机灵呢。阳阳小时候也是,见人就笑。哎,一晃阳阳都这么大了。这不是又有小的了吗?可惜是个女娃娃啊。女孩儿有什么不好?妈,您一辈子都是带男孩儿,这换个样儿,多好。
夜色已黑漆漆了,窗外烟花不断,鞭炮声不绝于耳。我童佳倩平生第一次认为,过年的喧闹太肤浅,平和的温馨才最可贵。
八道菜剩下了六道半,我们这三个妇女同志的胃口,再大也大不到哪儿去。电视上没完没了的歌曲大联唱和聒噪的相声小品,实在是唤不回奶奶那已远去的青春,早早地,她就倦极睡去了。临睡前,她攥了攥锦锦胖乎乎的小手,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已实属难得。
锦锦吃了个饱肚儿,也知足地睡去了九霄云外,我和婆婆守在她的小床边,仿佛哼哈二将。有了窗外的喧嚣,我和我婆婆的谈话就俨然成了“轻谈”,并不足以影响她的睡眠。
“房子找得怎么样了?”这问题婆婆天天含在嘴里,却终于在今年的年根儿底下问出了口。
“差不多了。”我含糊且虚假地回答。要找房子搬是我童佳倩的提议,我自然不能说房市太冷酷,希望真渺茫之类的丧气话。说白了,我这就是外强中干。
“在这儿住得不好吗?”婆婆比我坦诚,挽留之意溢于言表。
“也不是不好,只不过我和易阳想独立独立,住在家里,永远长不大。”我说得冠冕堂皇。
“那白天你们上班,小宝儿怎么办?”
“我们打算找个保姆。”
“哦,哦。”婆婆第一个“哦”饱含讶异,第二个“哦”则深藏失意。她的自信心大概叫我那区区几个字摧残得支离破碎。保姆?原来我的全心全意尽心尽力还不如一个保姆。
我童佳倩也不懂了。活到了这把年纪,把人生大事几乎也都活过去了,可怎么却越活越糊涂,越活越没人性了?我想创造跟亲生女儿亲近的环境,有错吗?我想让亲生女儿远离溺爱,坚强成长,有错吗?可为什么我却非得不得已打破旁人的充实生活,蹂躏了旁人那颗肉做的心?这不是我的本意。
刘易阳及时回来了,他的开门声,成功控制住了我和我婆婆之间那敏感到紧绷的气氛。
刘易阳一见到我就把我抱住了,当着他妈的面儿,就在我脸上啵啵啵亲了三口:“佳倩,就让我们携手这么一年一年走下去吧。”我立马红了脸,推开他:“去你的。怎么又喝酒了?不是加班吗?”“大过年的,完工了老板还不赏杯酒喝?就一听儿啤的,没事儿。”说完,刘易阳又走过去抱了我婆婆:“妈,感谢您的养育之恩。”我婆婆脸也红了:“你这孩子。”刘易阳亲完大的,亲完老的,又冲着锦锦这个小的去了。我和我婆婆不约而同一出手,一左一右擒住了他的双臂:“你这一身酒气,离她远点儿。”刘易阳嘿嘿一乐:“你们真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哦,还有我奶奶,四个。她睡了吧?”
我哭笑不得。闹了半天,我和刘易阳这一无所有,对我而言是寄人篱下的婚姻,成全的是他的完美人生。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四个女人,虽说彼此间存在着难免的磕磕碰碰,可却东南西北滴水不漏地围绕着他。真是便宜了这厮了。
刘易阳打电话给他爸,原意是远距离地拜个年,顺便充作和事老,缓解缓解他和我婆婆之间的紧张关系,自打他说过年要去旅游,他和我婆婆就谁也没理过谁。在这件事儿上,我是站在我婆婆这边儿的,春节本来就是一家人团圆的日子,你出去逍遥自在了,在老伴儿面前怎么还不能服服软儿?
可结果,这电话一打,刘易阳的酒算是彻底醒了。他刚说了一句:“爸,过年好。”电话那边就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饺子熟了。
这电话,刘易阳采用的是免提方式,所以,不光是他,也不光是我,就连那故作矜持,尚远远站在一边的我婆婆,也清清楚楚听见了那悦耳的女声。
饺子?这才十一点,我们这儿的饺子才刚包完,等着新年钟声一响,开水下锅,可电话那边的却都已经熟了。真是个急性子的女人。
刘易阳醒了,我婆婆懵了,只有我童佳倩见过世面,三下五除二就明白了个大概。这八成是那个摇曳生姿的女人,而我公公那所谓的“旅游”,十成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爸,您在哪儿呢?”刘易阳问出这白痴话来。
“我这儿有事儿,明天再说吧。”我公公好似是对饺子迫不及待了。真是的,在家也没少吃我童佳倩包的饺子,三鲜的,猪肉的,羊肉的,茴香的,扁豆的,纯素的,花样百出,好吃得不得了。怎么到了外面,还急成这样。
我婆婆关上了房门,说困了,睡了,不吃饺子了。刘易阳愣头青似的伸手就想要拍门,我一把揪住他:“你想说什么啊?你能说什么啊?明天再说吧。”刘易阳像抓救命稻草似的抓住我的手:“佳倩,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就是,爸那几个老同事中有个女同事呗。”我做了缩头乌龟。
“那为什么那边那么安静,好像就爸和那女的俩人似的?”刘易阳对我不依不饶。
“我,我怎么知道?”我可没说瞎话,我本来就不知道。这种事儿,可不敢妄下定论的。
后来,我和刘易阳也没吃饺子。新年钟声敲响时,我们不但没把饺子下入开水锅,反而把它们冻入了冷冻室。就这样,这个大年三十儿在我们诸位忽而开心忽而不开心的情绪中成为了历史,这也是我童佳倩自打长牙以来,第一个没吃上饺子的大年三十儿。
“佳倩,嫁给我你后悔吗?”在床上,刘易阳往下缩缩,揪出我的胳膊枕在他脑袋底下,创造出一幅我胸襟开阔,而他小鸟依人的颠倒画面来。
“说什么呢你?”我还当真开阔了。
“委屈你了。我自己在你们家坐一会儿都坐不住,却让你在我们家一住住了一年。”
“你明白就好。”我心头暖呼呼的。想想我也真是容易知足,一两句体己话,就能让我无怨无悔个好一阵子。
“过完春节,咱们抓紧找房。对了,我估计,要是我们那新节目成功了,奖金怎么也奔两万了,我给你买个钻戒吧。”
“不用了,咱俩情比钻石坚。这么着吧,把咱俩的奖金加一块儿,分期付款买辆车吧,你那突突突,也该退休了。”
“千万别,到时又交房租,又还车贷,还不得累趴下了。别回来手头紧得连给锦锦买个芭比娃娃,还得买盗版。”
“瞧你这点儿志气,没压力哪来的动力?你想想,当初要不是我肚子大了,咱会早早结婚吗?要不是结婚了,咱能踏踏实实工作,本本分分做人吗?咱会省吃俭用,爬到今天这可以养个孩子自食其力的高度上吗?人的惰性是天生的,毫不夸张地说,跟牲口没什么区别,抽一鞭子颠两颠。你瞧瞧那些咬牙奋斗,功成名就的人,谁没压力,谁没动力?说白了,结婚也是一种压力,一种动力。租房,买车,也一样。开源节流,没有咱拿不下的山头儿。”
刘易阳抬眼看看我,一个打挺坐直身来,啪啪啪鼓开了掌:“佳倩,你真让我血脉奔腾啊。”
我一个媚笑抛过去,挺了挺胸脯:“想不想来点儿更刺激的?”
刘易阳夸张地吸溜了一口口水,向我扑来。然后,他一僵,抬脸问我:“你说,我爸到底怎么回事儿?”再然后,都没等我开口,他就自言自语道:“算了算了,明天再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再再然后,就无须多言了。
新的一年的新的一天,我在女儿的娇笑声中苏醒,身边酣睡着我的丈夫,心里充斥着漫溢的幸福。我伸了个懒腰,自认为这是今年的好兆头。
新年新气象,锦锦的笑声竟不出自我婆婆的怀抱,而是源于她太奶奶的逗弄。我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奶奶?妈呢?”
“一大早就出去了。”奶奶的嘴里发出类似于喂鸡的声音,亏得锦锦还真受用。
“上哪儿去了?”自打有了锦锦,婆婆难得出门,除非是有什么非买不可的,而身边又正好无人好使唤。
“不知道,说是一会儿就回来,让我看着小宝儿。”奶奶的眼光始终“看着”锦锦,真是尽职尽责。
可结果,婆婆口中的这“一会儿”竟十分漫长,漫长到非但我起了床,刘易阳也起了床,甚至中午已过,下午将完,夜色将至,她才姗姗而归。而就在这个下午,孙小娆还以她别具匠心的方式,给我拜了个年。
属于“绿野传媒”旗下,由孙小娆以及某贾姓男性大明星联袂主持,由我童佳倩的丈夫刘易阳担任后期制作的新节目《自娱自乐》在下午二时准时开演。“自娱自乐?这是谁的灵感?全中国这么些人干吗要自娱自乐?有病。”我对刘易阳的作品一向鲜有褒奖,这纯属我的个性使然。“我们头儿呗。如今这世道,没病的都是基层工作者,有病的才能突围。不对,人家那不叫有病,叫独到。”能做刘易阳的老板,实在是有福气。只要你不拖欠他的工资,他就会认为你待他不薄,替你说话。
《自娱自乐》简单来说,就是搜罗所有不利用电子设备,自己一个人还能玩儿得倍儿带劲的消遣方式,然后带到节目现场来比赛,最后由观众投票评出最好玩儿的一个。节目的开场动画热热闹闹,一个小人儿在屋里鼓捣鼓捣这儿,研究研究那儿,最后哈哈大笑,跟精神病似的。我撇着嘴伸着食指指着电视:“这就是你的杰作?你干这行时间也不短了,怎么也不见长进?”
“你可真外行。我们头儿,还有电视台台长,都对这赞不绝口,说这够台湾。”
“够台湾有什么好?”
“因为台湾的娱乐节目够娱乐。”
“听不明白。”我让刘易阳绕糊涂了。
“先模仿,模仿好了再超越,你的明白?”
还没等我明白,孙小娆就在屏幕上现身了。不可否认,她那小脸儿小身子骨儿真适合上镜,瀑布般的直发,纱制的蓬蓬裙,活似个洋娃娃。我斜楞着眼睛瞄刘易阳:“哟,哟,小心看眼里拔不出来了。”刘易阳伸手抓茶几上的瓜子,却一不小心打翻了瓜子碟:“有病。”
“唉?她本人是什么类型的?”
“这个,我也说不好,比较单纯吧。”
“瞎说吧你就,传那么些个绯闻了,还单纯?”
“那都是宣传手段,假的。”
“那和你的友谊是真的喽?”我故意强调了“友谊”二字,说得阴阳怪气。
“童佳倩,要不咱换个台吧。”刘易阳一把抓上了遥控器。
“别别别,这关乎于你的奖金和咱家的车,我就凑合看看吧。”
就在这会儿,门铃响了。我心说准是我婆婆回来了,于是问也没问就打开了门。结果,门外却站着那“单纯”的孙小娆。这是我第一次与她本人面对面,而且就在刚刚,我还正在观赏她的节目,就这么着,我张着嘴怔住了。“你是刘易阳的老婆吗?怎么了?见鬼了?”孙小娆趋身向前,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啊,真是见鬼了,以为你是贞子呢,从电视里爬出来了。”回过神来的童佳倩从来不会在言语上吃亏。
“拜托,姐姐,那是录播,不是直播。”孙小娆穿着件柠檬黄色的小棉服,斜挎着个草莓形状的小皮包,那一声“姐姐”叫得好不俏皮。
而我听得却好不牙痒痒:姐姐?这好像我是妻,她是妾似的。
刘易阳从房间里出来了,直结巴:“小娆,你,你怎么来了?”
“surprise,我来拜年啊。易阳哥,祝你新的一年步步高升,财源滚滚啊。”屋里电视中的声音是孙小娆的,耳边实实在在的声音也是孙小娆的,吵吵得我一个头两个大。
“你空手来拜年啊?”我抢在刘易阳前头开口。
“姐姐,难道你要我拎着两盒点心外加一个果篮儿来吗?好土啊。”
这孙小娆真不是省油的灯,亏得刘易阳竟把她当作没心没肺的小孩儿。我童佳倩偷鸡不成蚀把米,反遭抢白。的确,这会儿身穿宽大棉毛衫,且袖口还沾有油渍的我,真是土得没边儿了。
“要不要进来坐?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的?”刘易阳似乎颇为不自在。
“我从公司的通讯录上查的啊。不坐了,我还有事儿呢。易阳哥,有机会咱们再一醉方休啊。”说完,孙小娆蹦蹦跶跶下了楼。
刘易阳的脸色越来越红,红到最后都快紫了。我啪地甩上了门,声音之大,就算她孙小娆已蹿到了一楼也能吓一跳。“你给我过来。”我横眉冷对刘易阳。
而这时,锦锦挺身而出,当了刘易阳的救兵。她哇哇大哭,引得刘易阳倒反咬了我一口:“你看你,把孩子吓得。”刘易阳进屋去哄孩子了,我站在大门前深呼吸,据说,生气时不宜喂奶,奶中会产生毒素,危害孩子健康。等我皮笑肉不笑地也进了屋时,刘易阳正抱着锦锦举高高,玩儿得不亦乐乎了。
“一醉方休,啊?”我一屁股墩在沙发上,拖了拖鞋盘腿儿而坐。奶奶立在一边儿乐呵呵看着自己的后代们嬉戏,她的文化程度有限,所以但凡我咬文嚼字,她就只能一知半解。
“她,她不就那么一说吗?”刘易阳盯着锦锦说。
“你说说你,不爱喝酒,酒量又有限,到头来却给我交上这么个的酒友,你让我情何以堪?”
“什么酒友,不就那一次吗?你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啊?你偷偷摸摸跟她打电话,跟她甜言蜜语,气儿不顺了就找她喝酒,还喝到人事不省,这大年初一,她还找上门来,口口声声‘易阳哥’,你看看她穿的,她卖水果的啊?我告诉你刘易阳,之前我不过问是因为我有涵养,为了这个家我愿意原谅你,可你别欺人太甚。”终于,我说着说着就泪水泛滥了。这下,奶奶就算听不懂,也看得懂了。而锦锦也眨着滴溜溜的眼睛看着我,懵懂极了。
我下地穿鞋站直身,一把把锦锦从刘易阳的手里抢下来,抱着她直抽搭:“我们,我们好命苦啊。”
奶奶退出了房间,临了说了一句:“这女人啊,都越来越能闹腾了。”
“你这是干什么啊?说的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什么时候跟她甜言蜜语了?那次打电话,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她让前辈欺负了,找我诉诉苦。喏,就这个男主持,当着她的面儿让我们头儿换人,说不跟她这个层次的合作。至于喝酒那次,我,我不是道过歉了吗?是我不对,我不该找她,那天是我糊涂了,在你们家听了几句挖苦,好像就非得找个人对我崇拜崇拜,才挽得回面子。佳倩,我早就后悔了,非常非常后悔。”刘易阳端着两只手,给我摆道理。
“等等,你说什么?她崇拜你?”
“好像,好像是吧。”刘易阳结巴的频率是越来越高。
“她一个未来之星干吗崇拜你一个平民百姓?”
“喂,童佳倩,你跟我好了七年,连闺女都给我生了,你还不知道我有什么好处?我谦虚,诚实,社会上欺软怕硬,趋炎附势那一套,我全不会,为朋友两肋插刀,仗义执言。”刘易阳的语速是越来越快。
“等等,刘易阳,我怎么觉得,一提到孙小娆,你就这么反常呢?表情不自在,说话不自在,连动作也不自在。”
“佳倩,我觉得你是没事儿找事儿。”
电视上的男主持人贾某在一阵捧腹大笑后问孙小娆:“唉?小娆,你平时有什么自娱自乐的方式?”孙小娆故作思索状,而后娇滴滴作答:“我嘛,我比较淘气,我喜欢恶作剧。”贾某以前辈的姿态评价道:“哈哈,原来我们小娆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啊。”我听得直反胃:台下你嫌她没层次,台上你又视她为己出,你还真是天生的戏子。
“把电视关了。”我指挥刘易阳。
“干吗啊?换个台行不行?”
“不行,对孩子有辐射。”
“刚才你怎么不说有辐射啊?”
“少废话,让你关你就关。”我这一肚子气越胀越厉害,而锦锦那可怜巴巴的小嘴儿已越撇越歪了,这代表她的饥饿已濒临崩溃的边缘。于是我的理智不得不屈从了刘易阳,为了奶水的质量而劝慰着自己的冲动:童佳倩,捉奸捉双并不成,关键还得捉在床,她孙小娆自己送到你的大门口,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她是真的如刘易阳所言般没心没肺,要么,她就是成心让你堵心。而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性,你都该平心静气,以不变应万变。
“刘易阳,别的我也不说了,我是怎么对你,怎么对刘家的,你都知道。如果你要是对我不住,你说你还是人吗?”
“让你这么一说,好像我对你不好,对你爸妈不好似的。”
“喂,你别再惹我了,不然我的奶水会有毒的。”
刘易阳终于噤了声,随后一脸堆笑:“得,什么都是我错,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吧。”
锦锦开饭了,她时不时咧嘴一笑,以至于奶水顺着她的嘴角直往下淌。有那么一刹那,我竟觉得她并不是个只知道吃喝拉撒玩儿的小婴儿,而是个有计谋,有心思的鬼灵精,觉得是她暗中平复了我和她爸的这场争执,她该哭的时候哭,该饿的时候饿,所以眼下才一边吃奶,一边得意而笑。
我望着刘易阳望着锦锦的眼神,如此宠爱,如此胶着,早上的幸福感再度油然而生。婚姻是一道枷锁,也未尝不是一条保险绳,它锁着我们的人,我们的社会道德感,也防备着我们人类那与生俱来的善变。倘若没有婚姻的限制,也许刘易阳真会一个失足,让“优越感”牵着鼻子,与那“崇拜”他的小明星生出一腿来,又也许,我童佳倩的倔强和强硬会战胜我那份本来企盼着天长地久的深情,大踏步地弃他而去,然后嘴上叫嚣着天涯何处无芳草,夜里却黯然泪流,悔不当初。
至于婚姻之上的锦锦,则更是保险上的保险了。她俨然是我和刘易阳之间不可磨灭的相爱的证据,她的存在,令我童佳倩和他刘易阳永远成不了陌路。
“你还爱我吗?”我问刘易阳。
“爱,当然爱。”刘易阳的目光从锦锦的脸上移到我的脸上,依然胶着。
“只爱我吗?”
“只爱你。”
“孙小娆呢?”
“她,她是个小孩儿,以后,以后可以和锦锦做朋友。”刘易阳又结巴了,可是,他已经说他只爱我童佳倩了,那别的,似乎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千万别,近墨者黑。”
刘易阳笑了。他身子前倾向我,以唇吻住了我的唇。我闭上了眼睛。似乎很久很久没有认真亲吻了,当爱情减退,亲情膨胀,亲吻便再也不是表达感情的最佳方式了,至少,它并不比帮忙做家务,或者上报工资来得实在。不过,偶尔吻一次,那心跳的加速度也并不弱于情窦初开的年代。很好,很好。
锦锦在我们之间,又咧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