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0节

作者:水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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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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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7 1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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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016字

8


我面目全非地站在母亲身边的时候,她先是尖声叫了起来。


“啊!”她探过身来,“你怎么了?”


“我和同学打架了。”


“因为啥?”


“因为她们骂我。”


“骂你什么?”


“她们说我精神病!”


“——她们才是!”


她说完这句话,埋下头去理手中的活计去了。我以为她会跳起来,暴跳如雷,她没有,像是在打听一件与自己莫不相关的事一样,有一搭没一搭的,不再追问下去。她没有像以前教训我那样,捏着一杆从娘家带来的鸡毛掸子,抡圆了膀子抽打我的身体。


她没有。


我深表遗憾。


我用温水洗干了脸,坐在一旁理书包,就是那时,一包药滚出来,我怕母亲看见,慌忙掩饰。


“都有谁打你?”她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这么问了一句。


“……王小花、林敏、黄丽、张百红……”


念完了一串名字之后,我站起身走出房间。


她敷衍一般补充了一句:“以后少和她们在一起玩。”


“哦。”


我走出去,走到外面,我跳上墙头,是黄昏,太阳像个破碎的鹅蛋黄,无法收拾,我在墙头上站了很久很久,甚至流了一点泪,但我很快又坚强下来,我想了很多,想到了我的未雪的仇恨,想到了我外强中干的母亲,想到母亲,我未免太过丧气了,有这样一个母亲似乎是耻辱,真的,她是一个喋喋不休的母亲,常爱传播各种蜚短流长巷陌俚语,并且有时是它们的制造者,但她所有的本事不过是在家里,同父亲三天一小架五天一大架,做事看上去左右逢源实际却是没有主见,她不可能像前面镇里的林桂花一样拿着砖头子将试图她的许木匠赶跑,抱头鼠窜并且嗷嗷乱叫。


……


我不愿意想下去了。


我生活在如此粗鄙的地方,


一年四季分明,但爱与恨却一片模糊。冬天偏长,寒冷总是让我浑身长满冻疮,我发誓以后要离开这个小镇,要躲藏到南方去,再也不肯回来了。可是,可是,夏季的冗长的闷热又让我昏昏欲睡。这可真是太讨厌了。


想想就气不过。


我跳下墙头时,夕阳已经快被黑暗吞没了,还有一点光,残存。


刘小天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对我喊:“桑,我喜欢你。”


我说:“我喜欢你妈!”


刘小天说:“***!”


我说:“操你姥姥!”


刘小天说:“红骨朵,绿骨朵,你妈嗷嗷响!”


我跳下墙头之后,就再也看不见刘小天了,我折身进了房间之后,对我母亲喊了一声:“妈!”——可是后面的半句话,还是没有吐出来。


“干什么?”


“肚子饿了。”


“回头叫你爸吃饭,他又在赌。”


“哦。”


——我是想让母亲去找那个更年期的老女人,她凭什么不问青红皂白抡起教鞭就在我的脑袋上打,我伸手摸了摸,脑袋上还有好几个大包。我真的不想再去学校了,那里好像是地狱,真的好像是地狱。


黑色,汹涌,窒息。


晚上的时候,我躺在床上,心情烦躁,又去理书包,书包里的药是阵痛药,肯定不是母亲放进去的,那是谁呢?应该是在学校的时候,有人偷偷地放在我书包里的,那么这个人是谁呢?


我想,也想不明白。


我一个又一个猜过来猜过去,王鹏、刘小满、许纯……不是不是都不是。那能是谁呢?死去的万大双吗?只有这个死去的鬼会对我这么好的。想到那里,我吓了一跳,立即拉紧被子,去睡觉了。


第二天,我逃学了。


我早上装模做样地背着书包走出家门,大黄跟在我屁股后面摇摆着尾巴,平常都是走出家门我就要赶它回去——因为它最近正在做母亲,不想让它太辛苦。可那天,我一个人无聊,就带着大黄沿着通往镇外的道路走,一直走一直走,很久,在我的记忆里,似乎是春天都来了,风裹挟着雨水,噼里啪啦地落在我的脸上,还吹落了一地的桃花,我坐下来,一手搭在大黄毛茸茸的脊背上,我们一起眺望远方。


就这样,时间过去很久了。


顶喜欢这样的时刻,实际上,是秋天,天上的云一朵接着一朵,随意你把它想象成是什么,天空是蓝白相间的,像是一块好看的花布。我蜷起身体,坐在一棵老榆树的下面,风吹来时,漫天的叶子在飞舞,划出一道道金色的弧线。仰望。目光穿透叶子的缝隙,去看湛蓝的天,想象有一天,天空可以上演最华丽的乐章,即便是幻觉,焰火一朵接连一朵,升上高空,在苍凉与空旷中开放。然后消失。


终究是无疾而终。


还有。


远处的麦田。金澄澄,热烈得近乎绝望,我被迷住了。多年前,我就为色彩、光线、内心的颤动、疼痛与抚摸、拯救、细部所着迷,我在等待紫色暮蔼的同时为如何记录下眼前的一幕迷惑不解。


到现在,我仍然不能理解,为什么我选择了文字,而不是绘画。


我是一个懒散的人,对我来说,文字也许是一种最简单地切入内心的方式,它不像音乐绘画雕塑等等那样的繁琐。写作是一种自我就可以完成的活动,适宜于所有的自闭症患者。可是,我终究还是有许多未及并永不可抵达的梦想,它们虽如天马行空却又真如孤傲的焰火一样,寂寞的盛开,亦孤独的死去。


少年时,我把掩藏在心底的秘密说给大黄听。


大黄是我养过的最温驯的狗。它是母性的,因而就多了几分脆弱和敏感,我常常从它透彻的并且深渊模样的眼睛里看到天真,孩子般的。


大黄那时开始准备做母亲。


临产之前,我经常抚摸它渐渐隆起的肚子,希望可以带来慰藉和安慰,要它不要害怕,要它坚强,要它知道作为母亲的喜悦,即便是孩子依然不能够懂得母爱是什么,不懂在此之前它所经历的一切疼痛与坚硬。它依旧要坚持下去。


那些时日的大黄,情绪敏感,眼神中的哀伤和脆弱让我心生怜悯,它常常不动声色地伏在我的脚下,乞求怜爱。我从不吝啬给予——背着母亲,我偷偷把生鸡蛋拿来给它吃。很不幸,这一切成为大黄的劫难。


9


常年独自在外漂泊。生性懒散。不喜经营自己。所以常常是狼狈不堪,为一些人暗地所耻笑,并且习以为常。曾有过一段放纵的日子:每日都要喝酒、抽烟。在不同的场合,同自己喜欢的男子搭讪,跟他回家。天光大亮之前,整理好自己,各奔天涯。


就是那样的时刻,从陌生的房间里走出来,凌晨稀薄且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以及从大马路上渐近苏醒的城市触觉中,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空旷的悲戚与哀伤。


谁来拯救我?


10


大黄突然窜起来,冲着从远处走来的老人狂吠。


“大黄!”


我叫住它。


比那时更小的时候,经常在上学或者放学的道路上被各家凶狠的大狗所阻挡,它气势汹汹地站在那吠叫,没有一点道理可以讲,甚至是一些斗志高昂的公鸡也来啄人。一直以来,讨厌这些动物。在与它们的对峙中充满了荒谬。


我说:“大黄,回来。”


那个老人一身破烂,头发很长,长久未经梳洗,已经揉成一团,皱纹里充满了乡村小路上飘起来的泥土,他靠近你的时候,远远地你就可以闻到一种味道,和大地相近。


是我所熟悉的一种人。属于贫穷。


他的拐杖实际上就是一只拣来的棍子,还可以用来打拦截他去路的野狗。他站在路口处,迷惑不解。


“丫头,问个路?”


“你说?”


“去三叉镇的路怎么走呀?”


“我说你找谁?”


“我找我闺女。”


“我就是三叉镇,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来这里走亲戚?”


“我是第三次来呀?前两次我都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他似乎有长谈下去的意思,我无法忍受他身上的那种气味,一刻也容忍不了。我看见他的眼睛里的浑浊和肮脏。


于是我扬了扬手,指着前面三条道路中的一条:“你走中间的那一条吧。不到一个小时,你就会看见一个坟地,顺着坟地往右走一会,你就到了三叉镇了。”


他举起袖头使劲地蹭了蹭流出眼泪的眼睛,自言自语:“人老了,眼睛也花了,真是不中用了,所以要来投靠闺女了。”


他还哼唱着一首我闻所未闻的民谣,似乎和打仗有关,什么蒋介石什么八路军的,就这样,晃晃悠悠地消失在我的视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