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不是面具,那叫谎言

作者:蔡智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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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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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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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4104字

三个礼拜后,我的循环竟然轻易地被荃打破。


那是一个凉爽的四月天,研究室外桑树上的桑椹,结实累累。


大约下午五点半时,我接到荃的电话。


&quo;我现在……在台南呢。&quo;


&quo;真的吗?那很好啊。台南是个好地方,我也在台南喔。&quo;


荃笑了起来。


我发觉我讲了一句废话,不好意思地陪着笑。


当我们的笑声停顿,荃接着说,


&quo;我……可以见你吗?&quo;


&quo;当然可以啊。你在哪?&quo;


&quo;我在小东公园外面。&quo;


&quo;好。请你在那里等着,我马上过去。&quo;


我骑上机车,到了小东公园,把车停好。


这才想起,小东公园是没有围墙的。


那么,所谓的&quo;小东公园外面&quo;是指哪里呢?


我只好绕着公园外面,一面跑,一面搜寻。


大约跑了半圈,才在30公尺外,看到了荃。


我放慢脚步,缓缓地走近。


荃穿著白色连身长裙,双手自然下垂于身前,提着一个黑色手提袋。


微仰起头,似乎正在注视着公园内的绿树。


她站在夕阳的方向,身体左侧对着我。


偶尔风会吹起她的发梢,她也不会用手去拨开,被风吹乱的发丝。


她只是站着,没有任何动作。


我朝着夕阳前进,走到离她三步的距离,停下脚步。


荃依然维持原来的站姿,完全不动。


视线也是。


虽然她静止,但这并没有让我联想到雕像。


因为雕像是死的,而她好像只是进入一种沉睡状态。


于是我也不动,怕惊醒她。


又是一个定格画面。


我很仔细地看着荃,努力地记清楚她的样子。


因为在这三个礼拜之中,我曾经做了个梦。


梦里荃的样子是模糊的,最先清晰浮现的,是她手部细微的动作。


然后是眼神,接下来是声音。


荃的脸孔,我始终无法完整地拼凑出来。


我只记得,荃是美丽的。


荃和明菁一样,都可以称为360度美女。


也就是说,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美丽的。


只不过明菁的美,是属于会发亮的那种。


而荃的美,却带点朦胧。


突然联想到明菁,让我的身体倏地颤动了一下。


而这细微的扰动,惊醒了荃。


&quo;你好。&quo;


荃转身面对我,欠了欠身,行个礼。


&quo;你好。&quo;我也点个头。


&quo;你来得好快。&quo;


&quo;学校离这里很近。&quo;


&quo;对不起。把你叫出来。&quo;


&quo;没关系的。&quo;


&quo;如果有所打扰,请你包涵。&quo;


&quo;你太客气了。&quo;


&quo;请问这阵子,你过得好吗?&quo;


&quo;我很好,谢谢。你呢?&quo;


&quo;我也很好。谢谢。&quo;


&quo;我们还要进行这种客套的对白吗?谢谢。&quo;


&quo;不用的。谢谢。&quo;


荃说完后,我们同时笑了起来。


&quo;你刚刚好厉害,一动也不动喔。&quo;


&quo;猜猜看,我刚才在做什么?&quo;


&quo;嗯……你在等待。&quo;


&quo;很接近了,不过不太对。因为你没看到我的眼神。&quo;


&quo;那答案是什么?&quo;


&quo;我在期待。&quo;


&quo;期待什么?&quo;


&quo;你的出现。&quo;


荃又笑了,似乎很开心。


&quo;你现在非常快乐吗?&quo;


&quo;嗯。我很快乐,因为你来了呢。你呢?&quo;


&quo;我应该也是快乐的。&quo;


&quo;快乐就是快乐,没有应不应该的。你又在压抑了。&quo;


&quo;我(手指着鼻子)真的(两手交叉胸前)快乐(左手拍右手掌背)。&quo;


&quo;你又在胡乱比了。上次你比&quo;真的&quo;时,不是这样呢。&quo;


&quo;是吗?那我是怎么比的?&quo;


&quo;你是这样比的……&quo;


荃先把袋子搁在地上,然后缓缓地把双手举高。


&quo;喔。我这套比法跟英文很像,上次用的是过去式,这次用现在式。&quo;


&quo;你又胡说八道了。&quo;荃笑着说。


&quo;没想到我上次做的动作,你还会记得。&quo;


&quo;嗯。你的动作,我记得很清楚。说过的话也是。&quo;


其实荃说过的话和细微的动作,我也记得很清楚。


而且我的确很快乐,因为我也期待着看到荃。


只不过我的期待动作,是……是激烈的。


于是还没问清楚荃的详细位置,便急着骑上机车,赶到公园。


然后又在公园外面,奔跑着找寻她。


而荃的期待动作,非常和缓。


激烈与和缓?


我用的形容词,愈来愈像荃了。


我们走进公园内,找了椅子,坐下。


荃走路很缓慢,落地的力道非常轻,有点像是用飘的。


&quo;你今天怎么会来台南?&quo;


&quo;我有个采访的伙伴在台南,我来找她讨论。&quo;荃拨了拨头发。


&quo;是孙樱吗?&quo;


&quo;不是的。孙樱只是朋友。&quo;


&quo;你常写稿?&quo;


&quo;嗯。写作是我的工作,也是兴趣。&quo;


&quo;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能拜读你的大作?&quo;


&quo;你看你,又在语言中包装文字了。&quo;


&quo;啊?&quo;


&quo;你用了&quo;荣幸&quo;和&quo;拜读&quo;这种字眼来包装呢。&quo;


&quo;那是客气啊。&quo;


&quo;才不呢。你心里一定想着:哼,这个弱女子能写出什么伟大的作品。&quo;


&quo;冤枉啊,我没有这样想。&quo;


我很紧张,拼命摇着双手。


&quo;呵呵……&quo;荃突然笑得很开心,边笑边说,&quo;我也吓到你了。&quo;


荃的笑声非常轻,不仔细听,是听不到的。


她表达&quo;笑&quo;时,通常只有脸部和手部的动作,很少有声音。


换言之,只有笑容和右手掩口的动作,很少有笑声。


不过说也奇怪,我却能很清楚地听到她的笑声。


那就好像有人轻声在我耳边说话,声音虽然压低,我却听得清楚。


&quo;你不是说你不会开玩笑?&quo;


&quo;我是不会,不是不能呢。&quo;荃吐了吐舌头,说:


&quo;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跟你开玩笑呢。&quo;


&quo;小姐,你的玩笑,很恐怖呢。&quo;


&quo;你怎么开始学我说话的语气呢?&quo;


&quo;我不知道呢。&quo;


&quo;你别用&quo;呢&quo;了,听起来很怪呢。&quo;


荃又笑了。&quo;是不是我说话的语气,很奇怪?&quo;荃问。


&quo;不是。你的声音很好听,语气又没有抑扬顿挫,所以听起来像是……&quo;


我想了一下,说:&quo;像是一种旋律很优美的音乐。&quo;


&quo;谢谢。&quo;


&quo;应该说谢谢的是我。因为听你说话真的很舒服。&quo;


&quo;嗯。&quo;荃似乎红了脸。


突然有一颗球,滚到我和荃的面前。


荃弯腰捡起,将球拿给迎面跑来的小男孩,小男孩说声谢谢。


荃微笑着摸摸他的头发,然后从袋子里,拿颗糖果给他。


&quo;你也要吗?&quo;小男孩走后,荃问我。


&quo;当然好啊。可是我两天没洗头了喔。&quo;


&quo;什么?&quo;荃似乎没听懂,也拿了颗糖果给我。


原来是指糖果喔。


&quo;我是真的想看你写的东西。&quo;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紧转移话题。


&quo;你看完后一定会笑的。&quo;


&quo;为什么?你写的是幽默吗?&quo;


&quo;不是的。我是怕写得不好,你会取笑我。&quo;


&quo;会吗?&quo;


&quo;嗯。我没什么自信的。&quo;


&quo;不可以丧失自信喔。&quo;


&quo;我没丧失呀。因为从来都没有的东西,要怎么失去呢?&quo;


我很讶异地看着荃,很难相信像荃这样的女孩,会没有自信。


&quo;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呢?&quo;


&quo;为什么这么说?&quo;


&quo;因为大家都说我奇怪呢。&quo;


&quo;不。你并不奇怪,只是特别。&quo;


&quo;真的吗?&quo;


&quo;嗯。&quo;


&quo;谢谢。你说的话,我会相信。&quo;


&quo;不过……&quo;我看着荃的眼睛,说:


&quo;如果美丽算是一种奇怪,那么你的眼睛确实很奇怪。&quo;


&quo;你又取笑我了。&quo;荃低下了头。


&quo;我是说真的喔。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应该要有自信。&quo;


&quo;嗯。谢谢你。&quo;


&quo;不客气。我只是告诉一块玉说,她是玉不是石头而已。&quo;


&quo;玉也是石头的一种,你这样形容不科学的。&quo;


&quo;真是尴尬啊,我本身还是学科学的人。&quo;


&quo;呵呵。&quo;


荃眼睛瞳孔的颜色,是很淡的茶褐色。


因为很淡,所以我几乎可以在荃的瞳孔里,看到自己。


荃跟我一样,没有自信,而且也被视为奇怪的人。


只是我已从明菁那里,得到自信。


也因为明菁,让我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奇怪的人。


现在我几乎又以同样的方式,鼓励荃。


荃会不会也因为我,不再觉得自己奇怪,而且有自信呢?


后来我常想,是否爱情这东西也像食物链一样?


于是存在着老虎吃兔子,兔子吃草的道理。


如果没有遇见荃,我可能永远不知道明菁对我的用心。


只是当我知道了以后,却会怀念不知道之前的轻松。


&quo;你在想什么?&quo;荃突然问我。


&quo;没什么。&quo;我笑一笑。


&quo;你又……&quo;


&quo;喔。真的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一个朋友而已。&quo;


在荃的面前,是不能隐瞒的。


&quo;嗯。&quo;


&quo;我下次看到你时,会让你看我写的东西。&quo;


&quo;好啊。&quo;


&quo;先说好,不可以笑我。&quo;


&quo;好。那如果你写得很好,我可以称赞吗?&quo;


&quo;呵呵。可以。&quo;


&quo;如果我被你的文章感动,然后一直拍手时,你也不可以笑喔。&quo;


&quo;好。&quo;荃又笑了。


&quo;为什么你会想看我写的东西?&quo;荃问。


&quo;我只是觉得你写的东西一定很好,所以想看。&quo;


&quo;你也写的很好,不必谦虚的。&quo;


&quo;真的吗?不过一定不如你。&quo;


&quo;不如?文字这东西,很难说谁不如谁的。&quo;


&quo;是吗?&quo;


&quo;就好像说……&quo;荃凝视着远处,陷入沉思。


&quo;就好像我们并不能说狮子不如老鹰,或是大象不如羚羊之类的话。&quo;


&quo;大象不如羚羊?&quo;


&quo;嗯。每种动物都有牠自己的特长,很难互相比较的。&quo;


&quo;怎么说?&quo;


&quo;羚羊跑得快,大象力气大。如果比的是速度,羚羊当然会占优势。


但是比力气的话,赢的可是大象呢。&quo;


&quo;嗯。&quo;


&quo;所以把我们的文字互相比较,并没有太大的意义。&quo;


&quo;你真的很喜欢用比喻。&quo;我笑了笑。


&quo;那是因为我不太习惯用文字,表达意思。&quo;


&quo;可是你的比喻很好,不像我,用的比喻都很奇怪。&quo;


&quo;会吗?&quo;


&quo;嗯。所以我以前的作文成绩,都很差。&quo;


&quo;那不一样的。你的文字可能像是一只豹子,却去参加举重比赛。&quo;


&quo;啊?&quo;


&quo;豹子擅长的是速度,可是去参加举重比赛的话,成绩当然会很差。&quo;


&quo;那你的文字像什么?&quo;


&quo;我的文字可能像……像一只鹦鹉。&quo;


&quo;为什么?&quo;


&quo;因为你虽然知道我在学人说话,却常常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呢。&quo;


荃突然笑得很开心,接着说,&quo;所以我是鹦鹉。&quo;


&quo;不会的。我一定听得懂。&quo;


&quo;嗯。我相信你会懂的。&quo;荃低下头说:


&quo;其实只要文字中没有面具,能表达真实的情感,就够了。&quo;


&quo;那你的文字,一定没有面具。&quo;


&quo;这可不一定呢。&quo;


&quo;是吗?&quo;


&quo;嗯。我自己想写的东西,不会有面具。但为了工作所写的稿子,多少还是会有面具的。&quo;


&quo;你帮政治人物写演讲稿吗?&quo;


&quo;不是的。为什么这么问?&quo;


&quo;因为我觉得政治人物演讲稿中的文字,面具最多。&quo;


&quo;那不是面具。那叫谎言。&quo;


&quo;哈哈哈……&quo;我笑了起来,&quo;你很幽默喔。&quo;


&quo;没。我不幽默的。你讲话才有趣呢。&quo;


&quo;会吗?&quo;


&quo;嗯。我平常很少笑的。可是见到你,就会忍不住发笑。&quo;


&quo;嗯。这表示我是个高手。&quo;


&quo;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高手。我只知道,你是我喜欢的人。&quo;


&quo;喜……喜欢?&quo;我吃了一惊,竟然开始结巴。


&quo;嗯。我是喜欢你的……&quo;荃看着我,突然疑惑地说:


&quo;咦?你现在的颜色好乱呢。怎么了?&quo;


&quo;因……因为你说……你……你喜欢我啊。&quo;


&quo;没错呀。我喜欢你,就像我喜欢写作,喜欢钢琴一样。&quo;


&quo;喔。原来如此。&quo;我松了一口气,&quo;害我吓了一跳。&quo;


&quo;我说错话了吗?&quo;


&quo;没有。是我自己想歪了。&quo;


&quo;嗯。&quo;


&quo;这样说的话,我也是喜欢你的。&quo;我笑着说。


&quo;你……你……&quo;


荃好像有一口气提不上来的感觉,右手按住左胸,不断轻轻喘气。


&quo;怎么了?没事吧?&quo;我有点紧张。


&quo;没。只是有种奇怪的感觉……&quo;荃突然低下了头。


&quo;你现在的颜色,也是好乱。&quo;我不放心地注视着荃。


&quo;胡说。&quo;荃终于又笑了,&quo;你才看不到颜色呢。&quo;


荃抬起头,接触到我的视线,似乎红了脸,于是又低下头。


不知不觉间,天早已黑了。


公园内的路灯虽然亮起,光线仍嫌昏暗。


&quo;你饿不饿?&quo;我问荃。


&quo;不饿。&quo;荃摇摇头,然后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似的,问:


&quo;已经到吃晚餐的时间了吗?&quo;


&quo;是啊。而且,现在吃晚餐可能还有点晚喔。&quo;


&quo;嗯。&quo;荃叹口气,&quo;时间过得好快。&quo;


&quo;你是不是还有事?&quo;


荃点点头。


&quo;那么走吧。&quo;我站起身。


&quo;嗯。&quo;荃也站起身。


荃准备走路时,身体微微往后仰。


&quo;那是闪避的动作。你在躲什么?&quo;


&quo;我怕蚊子。蚊子总喜欢叮我呢。&quo;


&quo;凤凰不落无宝之地,蚊子也是如此。&quo;


&quo;你总是这样的。&quo;荃笑着说。


我载荃到火车站,和上次一样,陪她在第二月台上等车。


这次不用再等半小时,火车十分钟后就到了。


在月台上,我们没多做交谈。


我看看夜空,南方,铁轨,南方,前面第一月台,南方,后面的建筑。


视线始终没有朝向北方。


然后转身看着荃,刚好接触到荃的视线。


&quo;你……你跟我一样,也觉得我现在就得走,很可惜吗?&quo;


&quo;你怎么知道?&quo;


&quo;我们的动作,是一样的。&quo;


&quo;真的吗?&quo;


&quo;嗯。火车从北方来,所以我们都不朝北方看。&quo;


&quo;嗯。我们都是会逃避现实的人。&quo;我笑了笑。


月台上的广播声响起,火车要进站了。


我和荃同时深深地吸了一口长长的气,然后呼出。


当我们又发觉彼此的动作一样时,不禁相视而笑。


荃上车前,转身朝我挥挥手。


我也挥挥手,然后点点头。


荃欠了欠身,行个礼,转身上了火车。


荃又挑了靠窗的位置,我也刻意走到她面前,隔着车窗。


火车还没起动前,我又胡乱比了些手势。


荃一直微笑着注视我。


但荃的视线和身体,就像我今天下午刚看到她的情形一样,都是静止的。


火车起动瞬间,又惊醒了荃。


荃的左手突然伸出,手掌贴住车窗玻璃。


几乎同时,我的右手也迅速伸出,右手掌隔着玻璃,贴着荃的左手掌。


随着火车行驶,我小跑了几步,最后松开右手。


我站在原地,紧盯着荃,视线慢慢地由右往左移动。


直到火车消失在黑暗的尽头。


荃也是紧盯着我,我知道的。


也许我这样说,会让人觉得我有神经病。


但我还是得冒着被视为神经病的危险,告诉你:


我贴住车窗玻璃的右手掌,能感受到荃传递过来的温度。


那是炽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