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想念荃的喘息…

作者:蔡智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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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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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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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7926字

连续好几天,我只要一想到明菁的哭泣,会像按掉电源开关一样,脑中失去了所有光亮。


我好像看到自己的颜色了,那是黑色。


想起跟荃认识的第一天,她说过的话:


&quo;你会变成很深很深的紫色,看起来像是黑色,但本质却还是紫色。&quo;


&quo;到那时……那时你便不再需要压抑。因为你已经崩溃了。&quo;


现在的我,终于不再需要压抑了。


不知道在明菁走后第几天,突然想到以前明菁在顶楼阳台上说过的话:


&quo;当寄主植物枯萎时,檞寄生也会跟着枯萎。&quo;


&quo;檞寄生的果实能散发香味,吸引鸟类啄食,而檞寄生具黏性的种子,便黏在鸟喙上。随着鸟的迁徙,当鸟在别的树上把这些种子擦落时,檞寄生就会找到新的寄主植物。&quo;


命运的鸟啊,请尽情地啄食我吧。


我已离开所有的寄主植物,不久也即将干枯,所以你不必客气。


可是,你究竟要将我带到哪儿去呢?


命运的鸟儿拍动翅膀,由南向北飞。


我闭上眼睛,只听到耳畔的风声,呼呼作响。


突然间,一阵波动,我离开了鸟喙。


低头一看,台北到了。


荃总觉得,我会突然消失。


可是荃啊,我已经不再是寄生在树木上的檞寄生,


干枯的我,无法为你带来爱情。


明菁枯萎的样子,已经让我崩溃;


我无法再承受枯萎的你。


如果爱情真的像是沿着河流捡石头,现在的我,腰已折,失去弯腰捡石头的能力了。


柏森曾说过我不是自私的人,但爱情却是需要绝对自私的东西。


我想,在台北这座拥挤而疏离的城市,我应该可以学到自私吧。


我在台北随便租了一个房间,算是安顿。


除了衣服和书之外,我没多少东西。


这房间很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一张椅子。


我把明菁送我的檞寄生收到抽屉里,不再挂在台灯上。


因为对我而言,它已经不是带来幸运与爱情的金黄色枯枝。


而是射入明菁胸膛的,血淋淋的,红色的箭。


到台北的第一印象,就是安全帽是值钱的东西。


以前在台南,安全帽总是随手往机车上一放。


在台北时,这种习惯让我丢掉了两顶安全帽。


不愧是台湾最大的城市啊,人们懂得珍惜别人的东西。


我其实是高兴的,因为我会离自私愈来愈近。


我在台北没有朋友,也无处可去,常常半夜一个人骑机车出去乱晃。


偶尔没戴安全帽,碰到警察时,就得赔钱了事。


以前我和柏森及子尧兄曾骑机车三贴经过台南火车站,被警察拦下来。


那个警察说我们实在很了不起,可是他职责所在,得处罚我们。


于是我们三人在火车站前,各做了50下伏地挺身。


在台北,这种情况大概很难发生吧。


我又开始寄履历表,台北适合的工作比较多,应该很容易找到工作吧。


不过我还是找了快一个月,还没找到工作。


&quo;为什么你会辞掉上个工作?&quo;我常在应征时,碰到这种问题。


&quo;因为我被解雇了啊。&quo;我总是这么回答。


荃听到应该会很高兴吧,因为我讲话不再压抑,回答既直接又明了。


可是如果明菁知道的话,一定又会担心我。


大约在应征完第九个工作后,出了那家公司大门,天空下起大雨。


躲着躲着,就躲进一家新开的餐馆。


随便点个餐,竟又吃到一个不知是鱼还是鸡的肉块。


想起以前在台南六个人一起吃饭的情景,又想到明菁煮的东西,眼泪就这样一颗颗地掉下来,掉进碗里。


那次是我在台北,第一次感到右肩的疼痛。


于是我换左手拿筷子,却又想起明菁喂我吃饭的情景。


原来我虽然可以逃离台南,却逃不掉所有厚重的记忆。


&quo;先生,这道菜真的很难吃吗?&quo;年轻的餐馆女老板,走过来问我:


&quo;不然,你为什么哭呢?&quo;


&quo;姑姑,因为我被这道菜感动了。&quo;


&quo;啊?什么?&quo;女老板睁大了眼睛。


我匆忙结了账,离开这家餐馆,离去前,还依依不舍地看了餐馆一眼。


&quo;先生,以后可以常来呀,别这么舍不得。&quo;女老板笑着说。


傻瓜,我为什么要依依不舍呢?那是因为我以后一定不会再来了啊。


找工作期间,我常想起荃和明菁。


想起明菁时,我会有自责亏欠愧疚罪恶悲哀等等的感觉。


想起荃时,我会心痛。


这种心痛的感觉是抽象的,跟荃的心痛不一样,荃的心痛是具体的。


幸好我房间的窗户是朝北方,我不必往南方看。


而我也一直避免将视线,朝向南方。


应征第十三个工作时,我碰到以前教我们打橄榄球的学长。


&quo;啊?学弟,你什么时候来台北的?&quo;


&quo;来了一个多月了。&quo;


&quo;还打橄榄球吗?&quo;


&quo;新生杯后,就没打了。&quo;


&quo;真可惜。&quo;学长突然大笑,&quo;你这小子贼溜溜地,很难被拓克路。&quo;


&quo;学长……我今天是来应征的。&quo;


&quo;还应什么征!今天就是你上班的第一天。&quo;


&quo;学长……&quo;我有点激动,说不出话来。


&quo;学弟,&quo;学长拍拍我肩膀,&quo;我带你参观一下公司吧。&quo;


经过学长的办公桌时,学长从桌子底下拿出一颗橄榄球。


&quo;学弟,你记不记得我说过弧形的橄榄球跟人生一样?&quo;


&quo;嗯。&quo;我点点头。


学长将橄榄球拿在手上,然后松手,观察橄榄球的跳动方向。


重复了几次,每次橄榄球的跳动方向都不一样。


&quo;橄榄球的跳动方向并不规则,人生不也如此?&quo;


学长搭着我的肩:


&quo;当我们接到橄榄球时,要用力抱紧,向前冲刺。人生也是这样。&quo;


&quo;学长……&quo;


&quo;所以要好好练球。&quo;学长笑了笑,&quo;学弟,加油吧。&quo;


我开始进入规律的生活。


每天早上先搭公车到捷运站,再转搭捷运至公司。


台北市的公车身上,常写着一种标语,&quo;搭公车是值得骄傲的。&quo;


所以每次下了公车,我就会抬头挺胸,神情不可一世。不过没人理我。


我常自愿留在公司加班,没加班费也甘愿。


因为我很怕回去后,脑子一空,荃和明菁会住进来。


我不喝咖啡了,因为煮咖啡的器材没带上台北。


其实很多东西,我都留给那个木村拓哉学弟。


我也不抽烟了,因为抽烟的理由都已不见。


所以严格说起来,我不是&quo;戒烟&quo;,而是&quo;不再需要烟&quo;。


但是荃买给我的那只汤匙,我一直带在身边。


每天早上一进到公司,我会倒满白开水在茶杯,并放入那只汤匙。


直到有一天,同事告诉我:


&quo;小蔡,你倒的是白开水,还用汤匙搅拌干吗?&quo;


他们都叫我小蔡,菜虫这绰号没人知道,叫我过儿的人也离开我了。


我后来仔细观察我的动作,我才发现,我每天早上所做的动作是:


拿汤匙……放进茶杯……顺时针……搅五圈……停止……看漩涡抹平……拿出汤匙……


放在茶杯左侧……食指中指搁在杯口……其余三指握住杯身……凝视着汤匙……


端起杯子……放下……再顺时针……两圈……端起杯子……放到嘴边……碰触杯口……


然后我犹豫。


因为我不知道,该不该喝水?


现在的我,已经失去用文字和声音表达情感的能力。


所以我每天重复做的是,荃所谓的,


&quo;思念&quo;和&quo;悲伤&quo;的动作。


于是有好几次,我想跑回台南找荃。


但我又会同时想起明菁离去时的哭泣,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不管我思念荃的心情有多么炽热,


明菁的泪水总会将思念迅速地降温。


然后我甚至会觉得,思念荃是一种卑劣的行为。


毕竟一个关在监狱里的杀人犯,是该抱着对被害人家属的愧疚,


在牢里受到罪恶感的煎熬,才是对的。


到台北四个月后,我收到柏森寄来的Email。


信上是这样写的:


Dear菜虫,


现在是西雅图时间凌晨三点,该死的雨仍然下得跟死人头一样。


你正在做什么呢?


我终于在西雅图找到我的最爱,所以我结婚了,在这里。


她是意大利裔,名字写出来的话,会让你自卑你的英文程度。


你呢?一切好吗?


我很忙,为了学位和绿卡。


你大概也忙,有空的话捎个信来吧。


ps你摘到那朵悬崖绝壁边缘上的花了吗?


收到信后,我马上回信给柏森,祝福他。


柏森真是个干脆的人,喜欢了,就去爱。爱上了,就赶快。


即使知道孙樱喜欢他,也能处理得很好。


不勉强自己,也没伤害任何人。


不像我,因为不想伤害任何人,所以伤害到所有人。


2000年的耶诞夜,街上好热闹。


所有人几乎都出去狂欢跳舞吃大餐,


没人知道要守在檞寄生下面,祈求幸福。


我突然想起,我是檞寄生啊,我应该要带给人们爱情与幸运。


这是我生存的目的,也是我赎罪的理由。


于是我跑到忠孝东路的天桥上,倚在白色栏杆前,仰起头,高举双手,学着檞寄生特殊的叉状分枝。


保佑所有经过我身子下面的,车子里的人,能永远平安喜乐。


&quo;愿你最爱的人,也最爱你。&quo;


&quo;愿你确定爱着的人,也确定爱着你。&quo;


&quo;愿你珍惜爱你的人,也愿他们的爱,值得你珍惜。&quo;


&quo;愿每个人生命中最爱的人,会最早出现。&quo;


&quo;愿每个人生命中最早出现的人,会是最爱的人。&quo;


&quo;愿你的爱情,只有喜悦与幸福,没有悲伤与愧疚。&quo;


我在心里,不断重复地吶喊着。


那晚还下着小雨,所有经过我身旁的人,都以为我疯了。


我站了一晚,直到天亮。


回家后,病了两天,照常上班。


我心里还想着,明年该到哪条路的天桥上面呢?


2001年终于到了,报纸上说21世纪的第一天,太阳仍然从东边出来。


&quo;太阳从东边出来&quo;果然是不容挑战的真理。


有些事情是不会变的,就像我对明菁的亏欠。


以及我对荃的思念。


今年的农历春节来得特别早,1月23日就是除夕。


我没回家过年,还自愿在春节期间到公司值班。


&quo;小蔡,你真是奇怪的人。&quo;有同事这么说。


看来,我又回复被视为奇怪的人的日子。


无所谓,只要荃和明菁不认为我奇怪,就够了。


然后就在今天,也就是大年初二,我看到了荃写在烟上的字。


我才知道,我是多么地思念着荃。


于是我做了一件,我觉得是疯狂的事。


我从明菁的泪水所建造的牢笼中,逃狱了。


我原以为,我必须在这座监狱里,待上一辈子。


可是我只坐了半年多的牢。


明菁,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即使将自己放逐在台北,再刻意让自己处于受惩罚的状态,我还是对不起你。


可是,明菁,请你原谅我。


我爱荃。


因为喜欢可以有很多种,喜欢的程度也可以有高低。


你可以喜欢一个人,喜欢到像喜马拉雅山那样地高。


也可以喜欢到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地高。


但爱只有一个,也没有高低。


我爱荃。


荃是在什么样的心情下,在烟上写字呢?


这应该是一种激烈的思念动作,可是为什么字迹却如此清晰呢?


明菁的字,虽然漂亮,但对女孩子而言,略显阳刚。


如果让明菁在烟上写字,烟应该会散掉吧?


而荃的字,笔画中之点、挑、捺、撇、钩,总是尖锐,毫不圆滑。


像是雕刻。


也只有荃和缓的动作,才能在烟上,刻下这么多清晰的字句吧。


荃又是在什么时候,刻下这些字呢?


大概是在明菁走后没几天吧。


那时荃来找我,我只记得她握住手提袋的双手,突然松开。


手提袋掉在地上,没有发出声音。


荃的眼泪不断从眼角流出,然后她用右手食指,蘸着眼泪,在我眉间搓揉着。


她应该是试着弄淡我的颜色吧。


可惜我的颜色不像水彩,加了水后就会稀释变淡。


&quo;我的心……好痛……好痛啊!&quo;荃第二次用了惊叹号的语气。


荃,我的心也好痛,你知道吗?


我抬起头,打开车门,车外的景色好熟悉。


车内响起广播声,台南快到了。


我又看了一眼,第十根烟上的字。


&quo;无论多么艰难的现在,终是记忆和过去&quo;,这句话说得没错。


不管以前我做对或做错什么,都已经过去了。


现在的我,快回到台南了。


我想看到荃。


荃,你现在,在台南?高雄?还是回台中的家呢?


我从口袋里,掏出之前已读过的九根烟,连同第十根烟,


小心地捧在手中,一根根地,收入烟盒。


反转烟盒,在烟盒背面印着&quo;行政院卫生署警告:吸烟有害健康&quo;旁,荃竟然又写了几行字:


该说的,都说完了


说不完的,还是思念


如果要你戒烟,就像要我戒掉对你的思念


那么,你抽吧


亲爱的荃啊,我早就不抽烟了。


虽然你在第一根烟上写着,&quo;当这些字都成灰烬,我便在你胸口了。&quo;


可是这些字永远都不会变成灰烬,而你,也会永远在我胸口。


因为你不是刻在烟上,而是直接刻在我心中啊。


我想念荃的喘息。


我想念荃的细微动作。


我想念荃的茶褐色双眼。


我想念荃说话语气的旋律。


我想念荃红着鼻子的哭泣。


我想念荃嘴角扬起时的上弦月。


我想念荃在西子湾夕阳下的等待。


我只是不断地放肆地毫无理由地用力地想念着荃。


&quo;荃,我快到了。可以再多等我一会吗?&q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