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椴
|类型:古代·奇缘
|更新时间:2019-10-08 03:16
|本章字节:26768字
1、裴府
南昌城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如仅以地理而论,它“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左通湘鄂,右揽两江,南极闽粤,北拱朝纲。在当今天下的政治版图里,它可称得上是顶顶重要的一个重镇了。
如此重镇,当然要派当今朝中的头等能员前来镇抚。
这个督抚一方的能员姓裴。
“一门满床笏,父子三尚书”的那个“裴”。
裴督府可以说是南昌城里最气势整肃、构筑雍容的一处大宅了。
它占地足有一条街那么长。裴家街可以说是裴府的一条私街,黄沙铺地,粉墙高砌。椒墙琉瓦就那么隔断了外面所有的尘嚣辛劳,而里面的清穆雅静也确实颇符一代簪缨世族的风范。
裴府正堂的地面上,铺的是一色青莹莹、坚实实的地砖。这个正堂的开间极大,足有五间九柱那么深阔。柱顶的承尘离地也高,堂内陈设更是大方简净。那为紫檀庭柱撑挺拉伸出的宽阔空间,会让无意间走入这正堂的人说话时都不由生起一分畏怯之感。
这时正堂中正有一个黑衣人影轻轻提身一跃。那一跃跨距极大,足有三丈。只见那个黑衣人跃起后的姿式也与一般武林好手迥异,他两臂平伸,一对宽大的衣袖都被他双臂崩紧拉直,那袖子伸至腕口后猛地一缩,扣成箭袖,紧紧地箍着那人粗劲的腕。
他的姿式如此雄拨矫健,可他的身量却极为矮小——刚刚才过五尺,等闲身高的男子只怕都可高过他大半个头。他的身材也由此微微显得有些打横,一眼看去,只觉粗砺。
可他的双臂却长,一张开,和他矮小的身躯交互一衬,更见其张翼之阔。照说一个人平伸双臂后的长度该与他的身高相仿,可那人双臂平伸之后拉开的长度分明要较他的身高还要长出足近尺半。而袖子的轻软厚密也掩不住他衬于袖底的那双臂肱头间的一份结实精劲。他给人第一眼最突出的印象也就是他的臂,粗壮结实,似可勾掌叨啄、断砖碎木的臂。
那虚荡荡的袖子这时显出的不是飘忽柔弱、反而是激荡凌厉之意。
只见他一跃三丈,落足之际,一双黑底快靴在那青砖地上稍稍一点,短腿一蹬,便又重新跃起——‘燕子三抄水’,这本来极为平常的江湖提纵术施为在他手里却别有一种健翎矢矫、纵跃翱翔的气势。
他只两个提纵就已跃到裴府大堂外那条青砖甬道上。然后身影猛地一伸、两个起落后,一只苍鹰般的身影就已直落在正堂不远处那一面粉墙照壁上。
只见他在那照壁上仅停了一停,略做调息,双臂却不收拢,犹自张开,反刺背后,一身黑衣的身影让人远远望着,映着青蓝夜色,真恍如一只端肩缩颈、机敏老辣的鹰。
堂内已有人喝了一声:“好!”
那‘好’字一声犹未落地,只见那人影已如飞般从那照壁上头凭空搏起。他这一跃,却是向那堂中重又扑去!
大堂上这时正坐了两个人,堂内灯烛虽明,但因为空间过大,却给人一种昏暗之感。只见正位上坐的那个人神情凝定。他出身富贵,体态舒软,坐着的姿式不知觉间就给人一种舒服之感,虽然他座下的椅子那么坚硬端直。
——这样的椅子,虽然让人一见就生威严之感,但想来坐在上面的人一定不会怎么舒服吧?
可他在这把椅子上已坐了多年。从很小很小时,他大概就已预知,自己的一生几乎注定就是要在这样的椅子上端坐而度的了。
“劳心者冶人,劳力者冶于人”,这是他从小在严亲口中听到的最多的一句庭训。可那时他还不知道,‘劳心者’究竟是要怎么样的操劳其心。
他左手陪坐的是个年老之人。那人颔下微有须髯,几近纯白,看年纪已过六十,腰杆却挺得比坐于主位上的人还要直。刚才那叫好之声就是他喝出的。他不是别人,却是已致仁归隐的前国子监祭酒胡玉旨。
胡玉旨祖藉南昌,在这个城中,也足以称得上是一方之望了。他表字祭九,南昌城中,能让他侍坐于侧的,只怕也没有别人,只有裴琚了。
坐于主位上的人正是裴琚。
只见那昏黄黄的正堂中,裴琚的脸色若明若暗,连侍坐于他身侧的胡玉旨也猜不出他心中的所虑。
胡玉旨一直用眼角在默默地打度着裴琚,他在忖度,这个坐抚一地的一方诸候,这个令天下督抚、朝中大佬也不由不为之侧目的当朝巨擘,他此刻心里倒底在想些什么?
——江西一地政局清整、市井安定,可这个让外界小民不由不仰视的人、这个雄踞高座于江西督抚之位已垂七年的人……他会这么看吗?尢其此时此日,在九江陈去病一朝发威,突然捉得华溶,不顾鹰潭华家之忌直接解押至南昌督抚衙门后的此时此日。
——狂风起于萍末,这在外界小民们看来仅只是一桩奸杀案的小事,它所勾连而起的风波只怕就远不仅此了。
只有十多天时间,华溶的那个案子在按察司的衙门就必须了结的了。胡玉旨参预江西督府机密,心里情知满江西的人都正在看着裴琚。而裴琚一直能拒‘东密’于江西门户之外,实是因为:这其实是一场民心之争,他一向没有给‘东密’什么可乘之机。东密之势当今之所以能够风起云涌,胡玉旨知道,他们成势的原因说到根底的根底,实是因为,当今朝中,虽满朝金紫,但有多少权贵,就已构就了多少积怨。那怨气暗结郁勃,沉压地底,正是有这一股怨气,才能托起东密之势一朝而飞,满天地里振翅,到处都听闻得到他们的声响。可那些权贵们知不知道他们正在玩火?庶民不可欺,匹夫不可辱,可持续的发展才是真正可持续的剥削,竭泽而渔从来都是智者不取。就算胡玉旨也是出身一方士绅之族的显贵,可为了平时自己同侪之人的所作所为,有时他甚或都觉得:‘东密’这一场势力的暴发未尝不好,那是和他一样出身望族的权贵们极需遭受的一场惩戒。
可鹰潭华发、弋阳苍颜,这两户人家,如何能够开罪得起?又怎么能够开罪!
——万车乘窥视江西已历多年。如有开罪,必会留给他以可乘之机。
胡玉旨想起今早才接到的线报,脑子里又想起了一个词:清流社。
他当时接到线报时,说与裴琚知道,就见裴琚抬眼向西北望去——陈去病、就是他那个总角之交的陈去病,是他恰在这时猛烧了他一把邪火。华溶一人本无足道,可他抓得可真是时候,他本该知道陈去病谪居江西,不迁不调已历七年该不是什么好相与,可还是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在这时、在肖愈铮突然撒手、朝中再无人可与‘东密’之势力一较短长时,突然施放出这一把邪火。
他是为了什么?——是因为‘清流社’砥柱已倒,他才会适时出手,架桥拨火,把那一股邪火全部引向自己?
当朝之中,已无人敢与杜不禅与万车乘正面抗敌,所以他要逼出自己?
裴琚的心理忽生出一丝蔑视,对清流社的蔑视,也是对普天下人的蔑视:他肖御铮所独力创建‘清流一社’,虽于社成之日就远避社外,可清流一社名噪一时。他这个妹夫知不知道,在他身故后,清流社发出的第一号追杀钧令,居然就是要诛杀他的发妻?
裴琚冥思之中,忍不住要遥望长安:棂妹,棂妹现在她怎么样了呢?
他也不是很为之挂心。其实在他心里,人世就是这样的,争竞也就是这样的——你有那个匡清天下的愿望,就要有担承天下人以诛你为务的觉悟。
可棂妹,她是被牵连进来的。
他的心里忽有一种狂笑的声音:而他努力操持,所要护要保的这一场典章文物,连同纨绔者辈,不是也时时恨不得穷天下之力以奉自己一人?他们甚或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碍眼挡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在这一点上,自己又与肖愈铮的尴尬处境又有什么区别?
人生就是这样——居高视下,因为所处也高,往往反觉得会有一种颤微微的危势。所有的清严整肃、政通人和、万业清宁都只不过是种种势力矛盾在还可以调和时一场短暂的幻象……裴琚的眼圈是黑的,在忙过了整整一天的应酬公务、寂寞返宅后。可如今,幻象已破,这么多年来他努力勾兑,全力调和的一锅稀粥在这一刻终于君臣干犯、五味相忌、急火猛煎、鼎毁鼐崩地爆发出来。
不为别的,只为东密之势,已浸润江西。
那黑衣人影这一扑分明已不似刚才纵跃而出时那般举重若轻,而是倾尽全力。
只见他这一跃足有五丈,只两扑就已扑至堂前。到了堂前,他一点石阶后重又一纵而起。堂前有匾,匾名‘镜清若水’。那人在堂前匾下身子忽微微一顿,一手伸出,一把就在那大堂正匾后抽出了一把刀——长仅两尺、阔却近尺半的刀!
堂上那胡玉旨不由已经色变。
他见苍华忽然跃出,以为还象平时一样,只是于裴琚公务繁冗,寂闷难奈时小小一演身手,与裴琚小作暇憩。却万没想到他居然会在那匾后掣出一把刀来!更没有人会想到裴府正堂的大匾后居然还会藏有一把刀!而且那刀身阔得如此奇异,分明就是驰名江湖的‘阔沉刀’:
尽有黄沙驰骁骏,
长空雁落不成阵;
请君无定河边走,
水阔鱼沉无人问。
——那号称‘黄沙百战、长空雁落、一刀风起、鱼沉水阔’的‘阔沉刀’!
而且、拿着这把阔沉的刀是苍华——裴督府里的侍卫统领,总护院、苍华!
——鹰潭华发、弋阳苍颜两姓中,虽高手如云,但也仅有两人能以名括姓,‘雍容揖让华者苍、凌厉剽悍苍者华’二人中的苍华。
那黑衣人抽刀之后,身子平伸,双臂一张,竟如一只苍鹰般凭高滑翔而下,一扑就扑向了那大堂中的正座。侍座于侧的胡玉旨已再也坐不住了,大叫一声:“苍华,你想干什么!”
他一拍椅子扶手,人已腾地站起。那苍华来势端的凌厉,只见眨眼之间,他就已扑到堂前案头。他这一击当真目不容瞬,快得连一双老眼突然亮如狐狸的胡玉旨也全不及防备。
他此时已顾不得什么,再无心故示闲暇、自期淡定。一吸气,只见一抹淡青色的书卷之气就在他这一呼吸间已在他那本近于青白色的脸上升起。他吐声一喝,五指如钩,一爪就已向那苍华抓去。
苍华闷不出声,左腿反攻,一足就向胡玉旨胸前踏去。
胡玉旨低吭了一声,心头却已大惊,怎么这小子使出的竟然是搏命的招术——以一己之命搏以裴琚一命?鹰潭华家倒底给他下了什么死令?
那苍华手中的刀势略无松懈,分明是拚了受创也要将那裴琚制于一刀之下!
他前扑之力才及案头本来已尽,身子不由地就向下一坠,可这时他左手忽一伸,一掌就向那紫檀大案上按去,仅凭一只单掌就撑住了那紫檀大案,身子吊空而悬,右手挥刀一割,这一刀一出如风,瞬息间直奔至裴琚喉前不足一寸之距。
胡玉旨却忽喝了一声:“停!”
那一刀果然应声而止,苍华停住了——因为胡玉旨的一只右手已经扣住了苍华腰间的肝胆要害。胡玉旨一向凝定的脸上却不由细细地滇出一层冷汗:他虽拿捏住了苍华这小子的肝胆要害,但以苍华之能、在‘华发人家、苍颜世仆’中除华家老太太与苍九爷之外几允称第一青年好手之能,他可全无把握在这小子挥刀一击前废他于倾刻。
而裴琚——是不能死的。这世上,有一些人绝对不能死,他们的死必然会导至一场翻然局变。比如肖愈铮,比如裴琚。
场面一时仿佛凝固住,就是有一根发丝拂动的声音,只怕都会清晰可闻。那苍华一臂撑案,一臂前伸,人平平地横在那似与之同时于瞬间凝固的案头,好似凝固了千百年般,右手的刀逼在裴琚的喉前不足一寸。
——如果他发力,裴琚固然必鲜血飞溅,而他、只怕也要立时肝胆俱裂。
苍华的眼直直地盯着裴琚的眼睛,他没有看向胡玉旨,他看的是裴琚,只有裴琚。
胡玉旨身量极高,苍华不用看他,只要眼角扫着他那为灯烛映在案头的影子就可以知道他是否已要发力而动。他看着裴琚时,自己一张阔而粗陋的脸上,一双眼色却是深的。
他随侍裴琚已历七年,几乎从裴琚一到江西就已开始,这也是鹰潭华家送与裴琚的一份大礼。裴琚当局执政,得罪豪强势力处原多,他们要送与他一样防身利器。这利器就是苍华。
可七年下来,他依旧没有看清这个裴琚。
记得当时,华家老太要裴琚亲自在他们门中二代弟子内挑一个人时,绝对没有人想到他挑的会是苍华。
苍华自幼身量矮小,久遭嘲笑,心中存满的本尽是郁勃不平之气。直到今天,他还记得,那日裴琚在华府别墅做客,本来候选的并没有他。
——好长的一长排,足近十数个华、苍两家的年轻好手站在大堂上,等着裴琚挑选。裴琚对华老太拱手称谢,苍华却不在队内。他在院中的一颗大白花树下正扫着地。他不知那是什么树,他的心情不好,他恨那些大如白碗的花,恨所有大的、广阔的让他联想到自己身材的事物。
可裴琚——他万万没想到裴琚,那一天挑上的居然会是他!
对于几乎所有那些得意洋洋的、在身量比他高出尺许的人,他心中只有俯视之意。可只有裴琚,只有裴琚让他心头这一生第一次升起了一种除苍九爷外、唯一让他自觉渺小的仰视之意。
裴琚那天按住了他手里的扫帚,问道:“你愿意做我的侍卫统领吗?”
事后苍华也曾无数次想动问裴琚当初挑选他的原因,但一直都没有开口。有一些事,已不必问,只需要做,做得配得上裴琚这一份知遇。
——苍华的手定定地握着自己的‘阔沉刀’,仿佛胡玉旨那一只布满‘坑儒真气’的手不是扣在他自己的肝脾之间。他的一双眼还是盯着裴琚。
裴琚脸上的神情却静得连一根眉毛也没有动一下。他的面色是黄的,没有一丝表情的那么黄。只见他忽然伸手,在案上端起那一杯他饭后常饮来用来消食的普洱茶,轻轻啜了一口,然后才从容地对苍华道:“你想告诉我什么?”
苍华的脸上忽起知遇之意。
他那逼颈一刀的刀锋这时忽然泛起的不再是冷气,而是——一种坚定执着的温热气息。
所有的冷似乎都被他逼到声音里了,只听他冷冷道:“从正堂前的照壁扑起,如果有人要刺杀裴督都,真正的好手,据我测算,只要三呼吸。三呼吸之间,绝不拖延,杀手立至!胡祭酒果不出我所料,是修习过‘坑儒真气’深藏不露的一代高手。可就算有他侍卫于侧,如果真有高手泼胆来犯,且不惜命殒,只怕虽有胡祭酒在侧,裴大人也定难逃此劫。”
“裴府护卫防卫极密,这三年我也曾倾心谋虑过。但护卫们虽人人骁俊,毕竟距超卓好手还有一段差距,平常来袭倒也罢了,但如果真有绝世好手前来……”
“……这正堂前的粉壁一击就是咱们裴府防卫的一大漏洞。”
“我只是想提醒裴大人切勿掉以轻心。咱们的侍卫虽都算得上好样的,可、据我线报,这次‘清流社’真的请动了高人。就是不说他们,‘东密’也是虎视于侧。来人只要有人引开了护院侍卫们的注意力,只要登到了这照壁之上后,其后的一击就是令裴大人无法万安的一大疏露。”
裴琚静静地听着,听罢点头:“但还有你在我身侧。”
——即有你在我身侧,料来我可以确保无虞。
苍华脸上的神色却微微一黯。
裴琚马上感觉到了,他望向苍华的脸,目光中忽有一种了然之意。
“可是你苍九爷已在召你回去?”
苍华的脸上忽生忧愤。他黯然地垂下了头。
他是敬佩这裴督都的,虽然他一向并不了解他。但裴琚那养尊处优的身躯不管坐到哪里,都会给他有一种感觉,那感觉只有四字:坚如磐石。
苍华不了解裴琚——在试图了解这个当朝巨擎失败之后,他早已不再试图了解他了。但他看得出这个当政执守为一方安定所尽的力。他想告诉裴琚的只有一件事,这件事不是用说而是用做来告诉的:他苍华仰慕他,而且,情愿用生命为他泼出一腔热血。
可是,没错,就是在裴琚此刻身处乱局,命悬一发之际,苍九爷忽然召他回去!
士为知己者死,当日裴琚于华、苍二姓中,单单选中了身高才过五尺的自己。由此一事,已成知遇!可放在华苍二姓与裴琚之间的这一场纷争突起的棋局中,他根本无权拥有什么个人的情感,他只能成为一颗默然哑声的棋子。他生是苍家人,死是苍家鬼,他无力反抗苍九爷的决定。这是华、苍二姓给裴琚的第一个脸色,在这之前,他们已小小向陈去病发动了一场杀局。
用意只有一个:你、究竟放不放华溶?
苍华握刀的手忽然加力,仅仅府外,仅仅在这个貌似平静的裴府院墙之外,他就不知道新近来了多少裴督府一直潜藏的对头。而清流社这次邀来的两人,就是有他苍华在此相护,倾尽全力,也不见得敢确保能挡住那两大当世高手的联袂一击。
何况……
——这一次出刀,就是他的临去留言,他不放心——他是真的不放心这个难得的为官还算尽力、不全以一己私欲为务的当政执守,不放心就这么把他一个人丢弃于这风波激荡的浊世暗流里。
裴琚微微调了一下呼吸,一闭眼,眼睑一垂,就遮去了他眼中所有可能为外人察觉的神色。只听他静静道:“那好,你去吧。为人处世,族规家累,种种在身,岂能尽如已意?我不怪你,也不会拦你。”
他忽端起面前那黄杨木缕空雕就的一个大大的茶杯,长饮了一口,再一递就递到苍华唇边。
苍华看了他一眼,一仰头,单手支案,并不松刀,就着他手里喝了一大口——他知道这是裴督爷在相送自己。
这一口淡淡的普洱茶喝下,却有两脉死泉似就要在苍华眼底活泛起来——他万万不可再呆下去!再呆下去两眼中的软弱湿意会是他控制不住的。
好男儿,来时当跳荡,去时亦决绝。只见他右手忽然一拍案,那把‘阔沉刀’就被他拍在了案上。
他闭目仰头,抬首长吸,一口长气吸罢,便开声道:“裴大人,这柄刀就留给你做护身之用吧。它日如有凶徒来犯,叫他认清了我苍华的‘阔沉刀’再下杀手。否则,嘿嘿,您生时,为家规所限,我与您彼此只有宾主之谊,进退由不得我。但如您不测,那吊主复仇,专诸一剑,就是我苍华的私人之谊。纵是华家老祖宗与苍九爷,也再管不得我苍华的‘阔沉’之击!”
他一语未罢,左手一撑,人已翩飞而起。只见案后烛焰一缩,昏黄的光影中,苍华那矮小的身影已向堂外逸去。
裴琚耳中犹听他说道:“清流社这次不只出动了社中好手,据闻,还请来了两大高人。‘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嘿嘿,是什么号称什么《钟灵赋》中的人物,周翼轸与木衡庐!”
说到这里,他身影已逸出堂前的照壁之外。
他忽仰天而啸,这啸声分明是要给伺伏于暗的敌手听的,只听他矮短的身子发出的啸叫却如虎吼龙吟:
可怜无定河边骨,水阔鱼沉何人问;
可怜无定河边骨,水阔鱼沉谁人问!
2、孰为可托者
裴琚踱着方步从自己的书房走向那个小偏厅时,心中还在想:到底是什么人,不肯通名,却能逼着自己的长随一意约请,定要逼自己前来私底一会?
他走去的方向是裴府后园,这里地处隐秘,来的人想来走的也不是正门。那人一定是在自秘踪迹了?
裴琚要去的那个小偏厅匾为:凭风寄水,所以也叫‘寄水厅’。
时近申时,外面的花月清幽,寄水厅内却烛光微黯。
裴琚一走到寄水厅门口,就见一个女子娇俏俏的身影正自俏俏地凭窗而立。
裴琚稍稍加重了一点脚步,那女子已先闻声辨人,开口叫道:“三哥。”
裴琚的脸上划过一丝惊喜:“棂妹?你怎么会到了这里?”
裴红棂一旋身,裴琚已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含笑道:“呵呵,让琚哥看看,这些年你可变样了没有?”
说着,他一声轻笑:“我的意思是——变丑了一点没有?”
裴红棂的脸上嫣然一笑,那笑意映着灯花爆出的一点烛红,灿成一派娇艳。
裴琚看到她一笑,不由就想起童年的时光,没来由地就觉开心起来。只听他道:“你可还记得——小时那个阿病多少次总是那么傻呆呆地望着你,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最后有一次才道:‘你就不能变丑一次我给看吗?哪怕只丑上那么一小会儿?哪怕只丑上一次?’”
他提起旧事,裴红棂也忍不住大笑起来。裴琚更是十分高兴,用手指扯了扯裴红棂鬓边散出的一绺头发——但不会象小时那样欺负得她感到痛了,含笑道:“好了,现在阿病不在这儿,我欺负下你也没人为你出头了。——你怎么一个人来的?没有跟随吗?你这脸……你这脸怎么了?”
这时他才惊讶地发现裴红棂那明眸素齿间、左颊上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烫痕。刚才还是一派兄妹重逢、偶话当年、言笑融融的无忌——仿佛那一切都还仅只发生在昨天,只是不小心被时间这个小偷整整窃取了十年——可这一望之下,那烫痕如此真实地从那彼此完全隔绝、对对方全然无知的生活里凸现了出来,似乎诉出着所有时光的流转中、生活底里处的那一份艰险烦难。
裴红棂也静了下来,她轻轻掠了下鬓发,忍住那笑意底下不知觉就要浸出的红泪,微笑道:“没什么,只是我经历过的一场凶杀中的一点遗迹。”
寄水厅中猛然一寂。裴琚默然地搓着手,有倾才道:“东密之人这些天一意追杀、不肯放过的就是你?”
裴红棂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裴琚立直身,心头一惨:他久知近几月来东密‘灭绝王’法相手下屡有异动,但他们行事隐秘,裴琚虽有猜测,却也不敢确定他们要追杀诛连的竟真的不避孤寡!
——而小妹几乎可以说,手无缚鸡之力!
他完全想象不出这几个月小妹是怎么度过来的。有一种想再次象她小时那样把她拥抱入怀的冲动——象当年一样,在她一场噩梦初醒时那么把她搂之在怀。
可裴红棂的背脊似乎无声地挺了挺,无声地拒绝了他的慰抚之意。
裴琚定了定神,从兄妹之情中清醒过来。他思维缜密,含笑道:“愈铮死前,可是留给了你什么东西?”
裴红棂没有回答,但裴琚在她的静默中已读出了答案,只听他一怒道:“那个穷书生,娶了我的妹子,好好当他的闲官就罢了。生前他不能给你一刻安稳也就算了,连死了也搅得你不得清静!”
他很少动怒,这时一怒之下,只觉气血翻涌,一伸手,就向身侧案上猛地拍去。他这一下拍得极重,指上一只名贵的汉玉搬指已经拍得粉碎,这时他却听到小妹静静地开口道:
“三哥,你不要怪他。”
“是我自己:我——愿——意——”
裴红棂轻轻地一垂首,但这一垂首垂出的不是胆怯,反是一种刚烈。她不是那种惯于在人前表现自己坚决的女子,总觉得那份坚决、她如忍不住万一不小心露出的坚决,会不小心冒犯这个平静而疲沓的人世——她还有什么不满?愈铮是把他平生最看重的事业托付给了她,她还有什么不满?她别无它言可答,也只有三个字:我愿意!
——小妹已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小妹了。裴琚的心中猛然升起一缕无力感。那无力感伴同着岁月的沧桑,近来时时会在他的心头浮起。
半晌、他才哑声道:“那他交给你的是什么?”
裴红棂知道对这个一向才智卓著的兄长没必要隐瞒,但她还是静静地看了她三哥好久,才从领口慢慢地掏出一样东西。
只听她清锐锐地道:“谁想到这个东西竟会惹来东密如此震怒……”
“我只知道它叫——”
“《肝胆录》。”
“这就是愈铮留给我和小稚母子的唯一的东西。”
裴琚的手猛一拊额,这一拊拊得是如此的用力,以至他的脑门都被自己拍得有些发红:
“这世上果真还有这个东西?”
他的感喟似惊似叹。接着,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干哑:“小妹,你知道,当初你嫁给肖愈铮时,我是很有点瞧不起他的。这个出身寒微的穷丁,却凭白拽着一身不知哪里来的酸硬骨气,满世界里去硬碰。可是,这些年下来,我却是要佩服他了。当今朝中,人人萎缩,自老相国丁中书撒手而去后,还敢在朝中一逞风骨,傲然立世的却也只有你那个愈铮了。这些也还罢了……硬气代不乏有,我现在佩服他的却是:他原来真的掌握那个隐隐一直在一个小圈子里流传、说是存在于世的一样绝秘。嘿嘿,嘿嘿,东密势成已久,屡思变局,可为了你郎君一介书生,与他手中自构的一册仅在传闻中的《肝胆录》,居然潜忍多年,不敢轻发一试!这份胆略,嘿嘿,就算上你三哥我,并世之中,只怕也无人能及!”
说着他一低头,目如鹰隼地盯着裴红棂:“你到底知不知道,那《肝胆录》中所书,到底是些什么秘密?”
裴红棂静静地望着他,在三哥面前,再也没有必要隐瞒了。
她看了裴琚很有一刻,才道:“三哥,我知道,想来你也知道,万车乘也知道。”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
忽然她猛地一拍,‘啪’地一声就把那纸羊皮小卷扣在了案上。只见她双目直盯着裴琚:“它就在这里。”
“你是不是真的要看?”
“只要你给我一个承诺,这东西,现在你就拿去。天底下拿得动它的,只怕现在也只有三哥你。”
她看着裴琚,似要在三哥眼里榨出一丝胆色来。
——愈铮死前说,这《肝胆》一录,是当今关联至重的一个所在,不止干涉到他一个人的性命,而且关涉到很多很多人的性命,甚或天下苍生之命。她记得愈铮临终前对自己说:“这个小册,你可以交托的,当今世上,也许只有两个半人……”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渺茫,似乎也料不定裴红棂究竟找不找得到那两个半人。
——那两个半人中,排在第一的人不可说,不能说,肖愈铮也仅只告诉了她一句隐语;第二个人,裴红棂印象中记得极清,他叫丁夕林,水部郎中丁夕林。
至于那排在最后的半个人……
那就是她的兄长——裴琚!
裴琚脸上的神情瞬息数变,裴红棂看着自己一向宁定、外人常评为‘每逢大事有静气’的三哥,他的心里分明在剧烈地交战着。
她转过身,眼里忽然染上一点湿意。那不是为伤心,而是忽然感到苍凉——人生代谢原如此,就是亲如兄妹,经年不见,一霎开怀,最后不知不觉间就已缠绕纠葛上的还是这些人事。她知道,琚哥也不再是当年的那个琚哥了,而自己,也不再是当年的自己。
或许自己的此番前来,也不过是他本已纠缠烦乱的生中不得不面对的一局乱棋。
裴琚双手互搓,只听到一连串轻微的骨节响声在他双掌之间响起。裴红棂惊异地看着他——这声音不象是自己一向温润如玉的三哥所发出来的。那指节之声一声声在她耳里噼噼剥剥地响着,然后声音忽止,如暴雨初过,裴琚的鬓侧忽然微浸出了一层汗。汗一出,他手指间的声音就忽停了,似乎那汗已泄去了他浑身的精力。
只听他静静道:“你要我给你做出什么承诺?”
裴红棂手忽从怀里掣出了一个小小丝囊,有些自愧,却更多的是坚决地道:“附心蛊,就是这个附心蛊。只要你肯让我把这附心蛊种在身上,它日你一旦有违承诺,我有能力随时取你性命就可以。”
这《肝胆录》究竟是什么东西,竟让她不得不说出这样冷狠的一句。裴红棂口里说得很淡,但她自己也觉得这不象一场兄妹间的谈话,而象是……
裴琚的眉毛忽然一蹙,他第一次认识裴红棂似地看着眼前这个小妹——附心蛊,她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然后他忽然一笑:“这东西的诱惑确实很大。我知道里面究竟装有多大的权利。”
顿了顿,裴琚才道:“但如果是这样,你要的承诺是如此之重,那么,三哥不要,你也最好把它忘掉。我们是不是找一个合适的时机烧了它,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烧,即要烧得隐秘,却又可以让东密和清流社中人知悉。”
他脸上淡淡地含着笑,裴红棂却只觉一声长哭声在自己心头响起。就算当日遭‘长安悦’所弃,她心中也没有这一种‘天下何寄’的感恸——三哥不接?连三哥居然都不肯接?他还要自己烧了它!
但、能吗?她能吗?这一份重担,她原来还指望可以就此而卸!
——《肝胆》一录空垂世。
又怎奈,世事冰雪而已?
如果三哥不接,如果他要强逼自己把它烧了,如果自己就算保得下它来、却永远找不到那可接之人,那愈铮就是倾此一生,结得一录,不也仅成‘纸上苍生而已’?
——纵使呕血图匡助……
也不过、纸上苍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