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活鬼，但是见过活鬼的人都会死。我说这话的意思你应该明白，就一条——保守秘密比生命还重要！”张醉加重语气说。

苏子童很恐惧，感到张醉就是他遇见的活鬼，这活鬼无时不在，无处不有，随时随地出现在他身边，让他无处可逃，令他魂飞魄散。他悲哀地预感到，张醉不把他送入地狱是绝不会放手的。

罗肃在外面躲了两天，可以说这两天他无时无刻不在牵挂被捕的蒋玉龙。蒋玉龙落在特务的手中，他的情况只有潜伏在宪兵团的“报春鸟”同志能够打听到。因此罗肃急于派小马出去取情报。

罗肃与报春鸟的接头地点在云霓绸庄。他们事前有过约定，一旦绸庄因不便接头而关了门，报春鸟就会把情报藏在绸庄墙上一块松动的红砖里。这块红砖的位置只有罗肃和小马知道。

小马戴上假胡子，扮成一个老头出了门，为的是提防万一绸庄被监视，他这番装扮也不会引起敌人的怀疑。

小马一早出门，不到一个小时就顺利地回来了。他带回来的情报令罗肃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绸庄没有被发现，难过的是党组织又失去了一位优秀的同志……

“蒋玉龙同志坚贞不屈，敌人没能从他身上得到任何情报，已将其杀害。报春鸟。”

罗肃把纸条烧毁，哽咽着说：“我就知道玉龙是个久经考验的好同志，他有足够的经验对付敌人的酷刑和利诱。”

“老罗，你别难过。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好好工作，这样才对得起蒋玉龙同志。”小马劝道。

罗肃点点头，将悲痛强压在心底，问小马道，“绸庄的情况怎么样？”

“我在那里呆的时间不长，但上门的顾客不少，我认为如果不尽快开门营业，会引起一些议论，万一传到特务耳朵里，会对我们不利。”

“好吧，我们马上回去。”罗肃松了口气说。

“蒋玉龙同志牺牲了，《春声报》的发行工作怎么办？”小马又问道。

“我正在想这个问题。如今是紧要关头，宣传工作比战场上的正面较量还重要。邮局这条渠道已经被敌人破坏，我们得重新想办法。”罗肃沉思一会儿说。

“我设想，如果能够在独立师内部找到发行员那就再好不过了。”小马提醒说。

“这个问题我早想过了，关键是发行员难找。”罗肃摇摇头。

“说的也是，”小马叹道，“出了个刘奇叶，今后我们更应该小心。”

“眼睁睁就这样经历一场空欢喜，一切又得从零开始。”张醉沮丧地叹了口气，对楚香雪说。

“一切有所失必有所得，不能叫一切从零开始。”楚香雪安慰道。

“得到了什么呢？得到了几场空欢喜。”

“不，除了几场空欢喜，还得到了经验。江南市的地下党如果很轻易就能破获，组织上就不会特意把你派来了。”楚香雪说。

“我来了也是无所作为。香雪，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接受这项任务吗？”张醉双眼望着楚香雪，“都是为了你。”

“什么，为了我？此前你也不知道我就在这里啊？”楚香雪内心暗暗冷笑，她明白男人为了讨女人欢心，什么样的弥天大谎都敢撒，她正要看张醉如何圆了这个谎言。

“在此之前，我确实不知道你在哪里，所以我才主动向上面提出——如果组织能够满足我一个条件，我可以把江南市的地下党一网打尽。组织上问我是什么条件，我说我要带一个人远走高飞。”

“上面答应你了？”楚香雪口里说着，内心却冷笑不已，究其原因是张醉拙劣的谎言令她失望。

“当然会答应。但我没有说要带走的人是谁。香雪，你是我的动力，没有你，这么难的案子，真不知道我能否坚持下去。”

“是吗？”楚香雪像自问，也像问别人。

“香雪，你说得对，有失必有得，我们虽然连遭失败，但我们破坏了《春声报》的发行渠道。《春声报》都投寄给独立师，共产党如此重视，看来我们也应把工作重点转移到独立师那边去！”张醉说这话时没有再看楚香雪。

“你是说共产党隐藏在独立师？”楚香雪问道。

“不排除这种可能。”张醉点头。

“我们也有人在独立师？”楚香雪说。

“是的，现在到该用他的时候了。”张醉点点头。

在通往师机关的林荫道上，姜方祥与苏子童不期而遇。苏子童冲着姜方祥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然后低着头就要走开。

“苏连长，”姜方祥叫住了苏子童，“你最近好像不去喝酒了？”

“是吗，我自己都没在意。”苏子童随口答道。

“你以前是很好酒的。”

“我戒掉了。”苏子童敷衍着，希望尽快结束谈话。

“戒掉干什么？一个人难得有点爱好，什么时候方便我请你喝酒。”姜方祥说。

“谢了。姜参谋你走好，我回警卫连去了。”苏子童转身走了。

姜方祥看着苏子童远去的背影，摇着头苦笑。正在这时，后面有人叫他。

“姜参谋好，吃过了吗？”

姜方祥回头发现是警卫连副连长白启明，就回答说，“吃过了，刚从机关食堂出来。”

“姜参谋刚才跟我们连长聊天？”白启明用随意的语气问道。

“是的，我在问他为何不喝酒了。”

“别提了，我们连长自从那次醉酒迷路后，不光戒了酒，整个人的性格都改变了。”

“是吗，怎么会这样呢？”

“他过去是个性格开朗、藏不住话的人，现在好像变得很深沉了。与人搭腔，他最多说三句话。”

“他不会是受到什么刺激了吧？”姜方祥问道。

“可能吧。他迷路后失踪了两天，回来时全身都是伤，他自己说是跌的，可人家说不像是跌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了多次他都不肯说。”

姜方祥正要与白启明深入下去，却发现同事仇雪海在不远处系鞋带，猛然记起苏子童路过的时候他也一直蹲在那里。于是匆匆离去。

老地方茶馆的“一家亲”包房里，茶香弥漫。

张醉悠然地品茗，他的对面仇雪海手里捧着一份名单正在认真地查看。仇雪海终于看完了，把名单放在茶几上。

“这些人都记住了吗？”张醉问道。

“都记住了。”仇雪海点点头。

“先说说，他们平时有什么不同表现？”

“暂时还看不出来。”仇雪海摇摇头。

“你今后一定要盯牢他们。”张醉嘱咐道。

“他们一共是25个人，而且分散在各团、各营，我确实无能为力。”

“盯不过来得想办法，包括发展新人。他们是《春声报》的忠实读者，共产党为什么偏偏要寄报纸给他们？这其中必有原因。”张醉严肃地说。

“我知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们即使不是坏蛋也变味了。”仇雪海说。

“如果是坏蛋就坚决清除，如果是变味的蛋就得想办法挽救。”

“怎么挽救？”仇雪海不解地望着张醉。

“当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共产党用报纸赤化他们，我们也要采取同样的办法给他们洗脑。江南市的官方报《党国之声》是受我们控制的，可以予以利用。”

“还是张组长有办法。”仇雪海深以为然地说。

“最近那个姓苏的有什么动静？”

“比以前老实多了，他好像很怕你，只要有人说到‘军统’两个字他都全身打颤。”

“我有那么可怕吗？”张醉脸上露出得意的冷笑，“找个时间你把他带出来，我要和他谈谈。”

罗肃在账房里拨弄着算盘，小马推门进入。

“回来了？”罗肃抬起头，“外面有风声吗？”

“有，都是自然风。”小马在罗肃的对面坐下，“新的《春声报》出来了，内容精彩。李宗仁为了负隅顽抗，四处拉拢军事力量，特意派出专机‘追云号’接程潜赴南京洽谈。记者在南京机场采访了程潜，他对记者称：和平为全国一致之要求，无论何时均当进行和谈，湘省一般情形极为安定良好。由此可见，湘省走和平解放道路的基调不会有变。”

“真是一条好消息，如果能够及时让独立师各级军官们知道，可以起到很好的作用。”罗肃停下手中的工作，问道，“独立师那边有消息吗？”

“已经物色了人选，是警卫连连长。”小马回答说。

“警卫连连长在独立师发行《春声报》，那是再好不过了，关键是人要可靠。”罗肃提醒说。

“他是我们《春声报》的忠实读者，基础不错，思想激进，缺点是好酒，酒后有点把不住自己那张嘴，所以发展他的工作一直进展缓慢，最近听说他已经戒酒了，人也成熟了不少。”

“听说前一段时间被张醉抓去拷打的也是一位什么连长。”

“正是他，他叫苏子童。”

“这事可以向‘报春鸟’打听一下，他应该知道苏子童被拷打的过程。”罗肃提醒说。

“好的，我马上通知钟化来与‘报春鸟’同志联系。”小马小声道。

仇雪海、苏子童一前一后行走在闹市。

“仇参谋，你叫我出来干啥，两个大男人逛什么街啊？”苏子童一路不停地问。

“我就是叫你出来散散心的，这段时间你一天到晚大门不出呆在营区，这样会憋出病来的。”仇雪海说，“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最近我是有点不太爱热闹，仇参谋，我们回去吧。”

“再陪我走走——呀，这店里好多人，可能在卖便宜货，我进去看一下，你在外面等等。”仇雪海一转身钻入了便利店。

苏子童站在店外等了很久，仍不见仇雪海出来，心里开始焦急起来，正在这时，有人在他的肩膀上拍了几下。

“苏连长逛街呀？”

当苏子童看清叫他的人是谁时，吓得全身哆嗦，说，“张……张组长……”

“苏连长还记得我啊，好久没聊了。走，今天我请客。”张醉不容分说，扯起苏子童的衣袖就走。

看着张醉把苏子童带走，躲在人堆里的仇雪海做了个鬼脸，走了。

张醉把苏子童带到老地方茶馆的“一家亲”包房，打发走茶博士，顺手把包房的门带上。

“苏连长，别来无恙啊？”张醉在苏子童的对面坐下。

“张组长，自从我离开宪兵团以后，没有乱动一下，也没有乱说半句话。”苏子童只感到张醉的目光像狼眼一样阴森恐怖。

“很不错，这一点我绝对不会怀疑，我请你来没有别的事，上次分手的时候我交代的事情是否还记得？”

“记得。组长要我注意独立师各级军官的言行……”

“记性很不错嘛，干得怎么样啊？”张醉和颜悦色的表情令苏子童感到恶心。

“报告张组长，你交代的事我一直记在心上，可是我确实没有发现他们的言行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苏子童急得额上冒出细汗。

“你不要激动嘛，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张醉的态度变得更和蔼起来。

“不知道。”苏子童回避着张醉的目光。

“我让你监视别人，就是把你当自己人啊！说得更明白些，就是要发展你成为我们的人。”

“不不不，张组长，我干不了。”苏子童急得红了脸。

“苏连长，”张醉又板起了面孔，“我们的组织是一个特殊机构，拥有至高无上的特权，只要是我们看上的人，他必须无条件服从！”

“我、我……不是不想干，是怕干不了这活。”苏子童嗫嚅道。

“好吧，我们也不会强人所难，你不愿干当然有你的理由，我只是提示一下，希望你能认真考虑。”张醉故作轻松地说。

“好的，我一定好好考虑。”苏子童感到心跳得厉害。

“另外，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张醉望着苏子童，不急着说下文。

“什么要求？请讲。”苏子童张着嘴等了一阵，终于沉不住气。

“今天我们在这里见面，说了什么话不要对任何人说。”

“请张组长放心，我绝对不会讲，包括上次……我也没对任何人透露只言片语。”苏子童垂下头。

“苏连长，”张醉突然把声调提高，“包括上次什么！”

“上次我喝醉了酒迷路到了郊外……”苏子童嗫嚅着。

“上次已经过去，就像一个人死了一样，他不能再出现在任何地方、任何场所，否则就不正常——你见过真正的活鬼吗？”张醉严厉问道。

“世界上没有活鬼。”苏子童怔怔地说。

“世界上有活鬼，但是见过活鬼的人都会死。我说这话的意思你应该明白，就一条——保守秘密比生命还重要！”张醉加重语气说。

苏子童很恐惧，感到张醉就是他遇见的活鬼，这活鬼无时不在，无处不有，随时随地出现在他身边，让他无处可逃，令他魂飞魄散。他悲哀地预感到，张醉不把他送入地狱是绝不会放手的。

包房里出现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苏子童希望尽快离开，可是他没有一丁点儿勇气开口。哪怕张醉要把这间包房当刑场凌迟他，他也不敢有任何反抗。

张醉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威慑力，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狞笑。

“苏连长，你今天出来干什么啊？”张醉又一次打破了沉默。

“出来逛街。”苏子童答道。

“跟谁一起出来的？”

“我一个人出来的，不不不，”苏子童想起张醉一直盯着他，改口说，“跟仇参谋一起出来的。”

张醉感到自己像在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他就是一只猫，捉到一只老鼠却不急着吃，反反复复玩个够。他轻轻地舒了口气，觉得已经玩够了，于是说，“今天就这样了，你走吧，我还会来找你的。记住，下次我们仍然在这地方见面。”

苏子童紧张地离开包房，害怕张醉半途又把他叫回去。他大气不敢出，更不敢回头，走出茶楼确认已经自由，他一路狂奔，到了一个僻静处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很久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想起仇雪海可能正在四处找他，苏子童急忙来到那家便利店，那里已经空空荡荡没有一个顾客，只有店主在收拾货物售罄的摊子。

“老板，你见过一位青年军人吗？”苏子童问道。

“我忙着卖货，没分清谁是军人谁不是军人。”店主不悦道。

苏子童很沮丧，准备离开这里，这时他听到有人在不远处叫他，循声望去，那人正是仇雪海。

“苏连长，你一个人去了哪里？害得我好找。”一见面仇雪海就以责备的口气对苏子童说。

“我以为你一下子不会走，就到那边去看了看。”苏子童随便指了一个方向，“怎么，没买东西？”

“没有合适的，懒得买。”仇雪海对苏子童随便找的借口一点儿也不计较。

两个人进入师部大门，随后就分了手。仇雪海去机关大楼，苏子童仍回警卫连。老远，白启明就叫住他，“连长，你到哪里去了？姜参谋来过好几次了。”

“我陪仇雪海上街买东西。他找我有什么事？”苏子童问。

“不知道，他没说。”白启明答道，“要不你自己去问他吧。”

“他不说肯定没啥事，有事告诉你也一样。”苏子童心事重重，想着张醉发展他为军统特务，不知是福还是祸。见白启明还在身边，问道：“你有事吗？”

“我没事，连长，我走了。”白启明转身离去。

苏子童感到白启明今天有点怪怪的，他也懒得去计较。

晚饭后，白启明邀苏子童打篮球，他没有心情，借口不舒服回了房。也就在这时，一个人紧跟着进了他的房间，他吃了一惊。

“姜参谋，有事吗？”

“没事，随意串门，不欢迎吗？”姜方祥反问。

“岂敢。听白副连长说你今天找我了？”

“没有啊，这一周又轮到我值班，长官们的生命安全都掌握在你们警卫连手里，我敢不来这里吗？”姜方祥说着，反手把门掩上。

“应该，应该。姜参谋请坐。”苏子童讪笑道。

“苏连长这一向很少出门，是否还有心情留意外面的风声？”姜方祥在苏子童的对面坐下。

“风声，什么风声？”

“当然是事关我们前途和命运的风声。”

“没听到。”苏子童警惕起来，“姜参谋听到什么了？”

“据我所知，苏连长一向是很激进的，最近怎么玩起深沉来了？”

“姜参谋别忘了，我是吃了酒才敢激进，最近我戒酒了。”苏子童提醒说。

“对对对，那叫酒后乱性，戒了酒好啊——要不今晚我也不会来到这里，有些话还真的不能传到外面去。”

“有话请直说。”苏子童已经猜出姜方祥的来意。

“我们江南独立师一向对党国尽忠尽职，可上面对我们从来就没有放心过，特别是到了现在，简直是当贼防。前不久还派了一个代号‘七月蜂’的军统特务来到江南市，他的任务就是监视我们，一旦发现有人通共——”

“姜参谋，当心隔墙有耳。”苏子童干咳一声说。

“好，你有这份谨慎，我就放心了。真人面前不说假，我现在问你，你想与真正的共产党接触吗？”姜方祥认真问道。

“你认识共产党？”苏子童心里一沉。

“我认识。”姜方祥点点头。

“姜参谋，你在说什么我都没听见。啊，我差点忘了，今晚上开连务会议，姜参谋要不要参加？”苏子童赶忙把话题岔开。

“我知道你会顾忌，这是好事，说明你警惕性很高。我凭什么让你相信呢？你放心，我会让你相信的。”姜方祥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