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来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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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语言学也很可爱有趣。有趣之处在于,某些字与词还包含着字典词典释义之外的秘密。
比如这个字,这个作为一种植物名字的字:“桃”。
记得有本书上说,一种植物是不是本土植物,可以从名字的字数上看出来。一个字的,都是本土植物。比如梨,比如李,比如杏……等等,等等。如果一种植物的名字是两个字,那就说明是非本土的,远来的植物。比如苹果,比如葡萄……那是更多的等等。所以如此,道理很简单。上古之时,人们开始为万物命名时,汉字还是非常简洁的。只消看看《诗经》就知道。诗句基本四字一句,其中提到的植物,真的也多以单字命名。而到了屈原们的楚辞时代,就比较繁复地洋洋洒洒了,与之相应,其中香草鲜花的名字,差不多都是双声了。“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两句诗,三种植物都是双声。与《诗经》中“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已大异其趣了。
但我在写物候记的时候,很快就遇到了例外。
这个例外就是:桃。
桃。形声字。木形兆声。“兆”是大数量级的词,表示空间感时,其意为“远”。加上个“木”就是“远方移来的树种”。那就翻老一些的辞典,也许有答案。原来“兆”表示距离。那么,这远方有多远,是哪里?也就是说,这个字产生的时候,那个本土是在哪里?回答了这个问题,一切就明白了。我们当然知道,汉字最早的产生地,是在河南。那个出了甲骨又出青铜器的地方。那么,这个“兆”不是当今中国的远方,而是那时的河南的远方。从黄河中游往西北走1000公里左右的青海和甘肃的青藏高原东北部边缘,今天中国的西北地区。这棵又开花又结果的树来自这个“远方”,今天人并不以为是远方的地带。也就是说,古代在中原地区扎根的桃树,是上古时代从一千公里外的西北地区引进的。“黄河之水天上来”的那些地方。
直到今天,在中国的西部,还有漫山遍野的野桃。去年在雅鲁藏布江河谷,闻名遐尔的美丽雪山南迦巴瓦峰下,我就曾经为漫山满谷盛开的野桃花心醉目眩。
四川盆地,西部西北部边缘,就紧靠着青藏高原东部的横,可以想像,在中原地带移栽了桃树,写出了桃字的时候,这里也早种植了桃树,年年收获甜美的果实了。村前村后,“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不该只是中原地区那个卫国特有的景象。但也只是一个推想。推想也需要相当理由。成都这个地方,距今天中国西部的高山大野距离更近,人类尚未书史纪年,盆地里的人就与高地上的人时相往还。更何况,虽然那时的成都“不与秦塞通人烟”,却已发展出非常发达的文化了。三星堆和金沙考古发掘的辉煌发现就是明证。
因此之故,写成都物候,不写桃花简直就不合情理。更不要说今天的成都,春深时节,李花与梨花之后,东郊的龙泉驿区满山桃园,万株桃花同时盛开,已是一大盛景。
只是今天的人,居于一地而不囿于一地。去年外出,就错过了桃的花期。今年3月中旬,还城里城外四处打探桃花的消息。但这期间,北方冷空气一波波越秦岭南下。四川盆地持续低温,成都阴雨边绵。听说龙泉的桃花节也推迟了时间。这一回,在外地忙一部电影剧本,也一路看春花绽放。在以樱花闻名的北京玉渊潭公园看到非常漂亮的迎春,又在杭州看二月蓝盛开。回到成都,开车从机场进城,听广播里说,龙泉山上的桃花已到盛花期,赏花的时间只有四五天时间了。偏偏又遇到低温和阴雨,每天都打算出门上山,终于还是不能成行。
“船人近相报,但恐失桃花”。
杜甫这两句诗似乎就写出了自己眼下的心情。当年诗圣流寓成都,草堂初成,就曾向朋友乞要桃树若干,植于堂前。有《萧八明府实处觅桃栽》为证:
奉乞桃栽一百根,春前为送浣花村。
河阳县里虽无数,濯锦江边未满园。
明府是县令的美称,杜甫760年在成都筑成草堂,写诗向朋友们讨要花木树苗。这个名叫萧实的县令就是索要花木的对象之一。他还另有诗《诣徐卿觅果栽》,那就是直接上门讨要了。当然,过日子并不只是弄一片杂花生树,所以,作这两首诗的同时,他还有一首诗,是向朋友索要大邑出的瓷碗:“大邑烧瓷轻且坚,扣如哀玉锦城传。君家瓷碗胜霜雪,急送茅斋也可怜”。
桃树蓬勃生长,不几年,有桃树已经枝繁叶茂而妨碍屋主出入了。公元764年,有人建议杜甫伐掉门前几棵碍路的桃树。他还写《题桃树》一首委婉拒绝了:
小径升堂旧不斜,五株桃树亦从遮。
高秋总馈贫人实,来岁还舒满眼花。
理由是桃树不但结果回馈贫家,更因为明年春天还绽放满树花朵,让人心情舒朗。
桃苗栽下了,桃树开花了。用大邑白瓷吃饱了肚子,估计那时候成都人还不大聚集喝茶神聊,也不急着邀约麻将扑克,那就该要赏赏花了。怎么欣赏?移步换景。读古人诗,看花时,静中看是在树下花前,诗酒文章。动中看,或徐行,“杖立徐步立芳洲”。诗人们很喜欢坐船,看缓缓移动的河岸美景。还是有杜甫看桃花的诗《风雨看舟前落花绝句》:“江上人家桃树枝,春寒细雨出疏篱。影遭碧水潜勾引,风妒红花却倒吹。”
今天,要如此赏花已很困难。一来,水难看且难闻;二来,水上所见,多是挖沙之船。更要紧的是,城中所栽,已经不是春花秋实的品种,而是经人工培养而花朵非常繁复的碧桃。花瓣繁复到无以复加。只有紧紧挤在一起的皱巴巴的花瓣,难见雄蕊尽情伸张,子房躲在下方,等一阵风来,一只蝶来,摇落雄蕊顶端药囊上的花粉。植物学上,把花萼、花瓣、花蕊,几大件齐全的花叫完全花。桃所在的蔷薇科,我以为最漂亮的就是五只辅射状花瓣构成的基本形状,但那些复瓣多得过度的纯观赏性的碧桃,却把桃花最基本的美感都取消了。我私下以为园丁们以繁复为美,其实是服从一种贫困美学。从人类美学史着眼,以过度的繁复为美的时代,社会总体是贫困的——或者是物质的贫困,或者是精神的贫困。
一位美国人写过一本的趣的书叫《植物的欲望》。他在书中写道:“大约在一亿年前,植物就依赖于一种方式——事实上是几千种方式——让动物来把它们和它们的基因携带到这里和那里。这是一种与被子植物的出现相联系的进化上的分水岭,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新的植物类别,它能长出炫示的花朵,形成大大的种子,其它的物种会被吸引来散布它们。”
从这种意义上说,人也是被植物利用的动物之一。
植物用果实(种子)诱惑了人,让人类发展出农业文明。农业文明最终的目的,就是收获果实,并且为了收获更多果实而播撒种子。所以,《圣经》说,是果肉丰美的苹果诱惑了亚当夏娃。从纯科学的意义上说,苹果和桃之类的肥膄的果实中所含丰富的维生素正是帮助人类变得越来越健康聪明的直接原因。也许,园丁们培养那些花瓣繁复,而使花朵中的生殖器官萎缩不见算是人类对于植物诱惑的一种反抗?
个人观感,漂亮的桃花,还是开在那些会结果的桃树上。因为这些桃花的构成,符合植物学对于桃花的基本描述。辐射对称花。萼片5,离生。花瓣5,离生。雄蕊多而不定数。雌蕊一。完全,简洁,精巧。
终于,4月9号中午,久阴放晴,马上开车上龙泉山去看桃花。沿着事先设计的路线。从城东出城,上城渝高速,从隧道里过龙泉山,在龙泉湖和石经寺出口下高速,可以在龙泉湖稍作休息。这一天是3月9号,我在湖边看到桃花大多开始凋谢,便急着上山。往路牌上写着桃花故里的方向而去。路很好,平整而有着隐隐弹力的柏油路面。在这样的沿山盘旋的路上开车,可以真正享受驾驶乐趣。这段盘山道,其实就是老成渝公路。公路两边,不断出现一个个热闹的桃园。农家乐的伙计们在路上招徕过往车辆。随着山势的升高,凋谢的桃花渐少,而盛开的桃园越来越多。路边还有一丛丛亮眼的黄花。那是野生的迎春和家种的棣棠。
在一家农户门前停了车,因为他们家的桃园正开得漂亮。买一壶茶,放在桃树下的混凝土桌子上,以此获得了进入桃园的权力。虽然天气阴晴不定,空中厚厚的云层来来去,云层中难得漏下阳光。但桃花在树上的确看得热烈而隆重,一派来自山野大地的勃勃生机,全无古诗词中那些或者轻薄,或者红颜遭妒的意味。于是一面观花,一面按动相机快门。桃园的主人看有人如此爱他的桃花,自然也心中高兴,到果园里来向我夸赞自己的园子。而我对热爱自己生计的人总是怀有好感,便坐下来,一面看夕晖脉脉中盘山公路蜿蜒着越过龙泉山,看山谷的湖泊闪闪发光,一面与他闲话。
闲话收成,闲话桃树品种和嫁接方式,直到夕阳西下。
下山道上,回城的看花人拥塞于途,堵车了。就后悔,还不如在桃园中多坐一会儿,和主人说会儿闲话。刚才就忘了问他,路牌上大书四个字“桃花故里”,是不是经过考证,这里真就是家种桃树的发源地或发源地之一。
2011、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