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罪与罚》

作者:胡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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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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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8-09-10 2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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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890字

构思过程


《罪与罚》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最为著名的一部小说,几乎倾注了数十年的心血才写出了这一令世人惊叹的杰作。


还是在他作为苦役犯的时候,在那些被社会抛弃的人们中间,他对人的个性产生了新的理解。周围那些杀人犯完整的内心世界和坚韧不拔的顽强意志,使他深为吃惊。一个叫做奥尔洛夫的苦役犯,使他产生了这样的认识:“他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他藐视一切苦难和惩罚,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使他感到畏惧。在他身上,我们看到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力量。”于是,在作家的心中产生了一个深刻的伦理问题:一个极端的现代个人主义者和否认道德规范的英雄人物,可以问心无愧地去干任何事情。这个问题促使他产生了朦胧的艺术构思。“当我躺在统铺上,愁肠百结,发生思想裂变的时候,我就开始构思它了……这部忏悔终将确立我的名声”。


普希金的著名诗作《茨冈》也给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很大的启示。在普希金这部酷爱自由的长诗中,特别有力地响彻着诗人对当时国家的奴役制度的抗议。他笔下的主人公阿乐哥被“沉闷城市中的奴役生活”憋闷得喘不过气来,遂逃离城市,加入了被当代文明社会所摒弃的茨冈人的行列。然而,阿乐哥由于极端自我崇拜,完全崇信自己的个人意志,认为自己有权对别人进行最高审判从而杀了无辜的人。无限度地追求自由解放,不可遏止的反抗意向,导致阿乐哥在残酷报复和行凶杀人之后精神彻底崩溃。原来,他比他所追求的自由与正义的最高理想低得无可比拟。“阿乐哥杀了人……他意识到他本人配不上他自己的最高理想,那种理想折磨着他的心。这就是罪与罚”。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来,这就是犯罪与报应的悲剧实质。由此我们可以发现,阿乐哥的行凶杀人和被人抛弃,与《罪与罚》中拉斯柯尔尼科夫行凶杀人和孤独生活有极深的渊源关系。


为进一步捕捉素材,充实艺术构思,陀思妥耶夫斯基翻阅了大量的刑事案件的审判记录。其中法国的一桩拉赛内尔杀人案引起了他的关注。拉赛内尔是法国里昂市一个商贾的儿子,曾想埋头于研究法律。在一次决斗中,他因杀了人而入狱。被释放后,他先打算成为一个诗人,但文学活动不能使他满足,他又跟那些狱友来往,由于饥饿,由于对金钱和享乐怀有无法遏止的,他开始参与他们的盗窃活动,随后他又准备干更大的犯罪勾当;行凶杀人,抢劫财物。因而再度入狱。在狱中他出版了一本诗集,尽情地发挥他关于文学、道德、政治和宗教的思想。他那精僻的见解、清晰的记忆力和广博的知识,使很多人惊诧不已。这类喜欢发表抽象议论的罪犯或满口空洞理论的杀人凶手,以其心理上的各种矛盾引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极大兴趣。他写道:“在这一诉讼案中,讲的是一个罕见的、神秘的、令人可怕却又饶有兴味的个性。卑劣的天性和对贫困的畏惧,使他变成一个罪犯,而他本人也胆敢充当自己时代的牺牲品,这一切都是极度的虚荣心造成的……”于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脑海里早已形成的形象,又溶入了资产阶级社会中具有深重浪漫主义思想与行为的典型刑事犯的形象。


1864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经济上最为贫困的一年。借债、还债这些为谋生而进行的努力,使他在这一年中在创作上几乎一无所获。“整整一年中,我几乎连一个字也没有写!”作家感叹道。不过他却密切观察着和感受着他周围那个新环境,在那里,人们裸地、厚颜无耻地为金钱而斗争。在这一年中他所接触到的形形色色的当权者和投机商很快就成了他笔下的各色人物。


酗酒问题一直是俄国社会的痼疾,世世代代,永无疗治。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小就深受父亲酗酒恶习的危害,故去的妻子的前夫也是个酒鬼,这一切都使他对这一问题深为忧心。他早就想写一部有关酗酒问题的小说,最终它成了《罪与罚》中马尔美拉多夫一家的生活写照。


为了集中精力从事创作,躲避各种烦琐事务以及债主们与警察局的纠缠,陀思妥耶夫斯基决定到国外去旅行。一部伟大的小说,便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旅途上开始动笔的。与此同时他也遇到了更为强烈的饥饿与贫困的问题,“我已经3天没有吃午饭了,早上和晚上只能喝上几杯茶。说也奇怪,我一点也不想吃东西。可恶的是,老板总是对我施加压力,一连几个晚上拒绝供给蜡烛……”,然而,强烈的创作冲动逼迫他一定要写下去,顽强地写下去。


1865年9月,陀思妥耶夫斯基给《俄国导报》杂志的负责人卡特科夫写信,希望能刊登他正在写作的这部小说,他将小说的情节与立意向卡特科夫作了详尽的阐释。一向老成持重的卡特科夫深为小说的内容所打动,立即预支了300卢布,这给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提供了巨大的帮助。到11月份,他已经写了很大一部分,但是,随着写作的深入,小说中的人物牵动着他,使他对这部小说增加了更多新的认识。更新更大的写作计划很快取代了原有的构想,他把已写的手稿烧毁了,又开始重新写起。1866年一月号的《俄国导报》上开始登出了他的长篇小说的第一部分,他把这部小说定名为《罪与罚》。


人物形象


《罪与罚》这部长篇小说的书名已经概括了全书的基本情节。它的核心是描写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在犯罪前后的整个心理活动过程。所谓“罪”,是指主人公的犯罪背景与杀人动机,所谓“罚”,是指主人公在经历犯罪过程后所无法摆脱的与心灵上的惩罚。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开始就采用了戏剧艺术的手法,简明地介绍了时间、地点和人物。法学系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去见女高利贷主,他给了她一只表作抵押品,但他更关注的是房间中的一切,他用耳朵分辩着老太太的钱放在哪一个抽屉里。随后,他在一个酒馆里遇到了酒鬼马尔美拉多夫,这个九等文官向大学生讲了一通有关他家庭的醉话,随后,拉斯柯尔尼柯夫将他送回家去。于是,一个苦难的家庭生活情景被自然地展现在了我们面前。回到自己的住处,拉斯柯尔尼科夫发现母亲写来了信,信中讲述了妹妹杜尼娅在地主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家受尽***,为了哥哥与母亲她愿意嫁给一个她所不爱的有钱人卢仁。小说的主要人物很快被作者展开了。从小说一开始,我们就被一种浓重的氛围笼罩着,拉斯柯尔尼科夫似乎正在酝酿着一件什么事情,而这封信更给了他很大的刺激,他似乎更坚定了做这件事的勇气。他要做什么?他痛苦地斗争着,极力想避开这件事,然而他最终无力逃脱,当他做了一场令他浑身战栗的恶梦之后,他恐怖地喊出了“天哪!……难道我真的会拿起斧头砍她的脑袋、打碎她的脑壳……撬开锁、偷窃。”这时,我们终于明白,他原本是要杀死那个放利贷的老太婆。


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犯罪动机到底是什么呢?他为什么要去杀人?


拉斯柯尔尼科夫原本是一个聪明、正直、善良而又学识渊博的青年,他热爱自己的母亲和妹妹,同情别人的痛苦和不幸,对金钱和权势毫不重视,从少年时代起就立志要靠个人的勤奋学习取得社会上的地位。但同时,拉斯柯尔尼科夫又是一个孤僻骄傲、自命不凡、目空一切的人,在大学同学们中间“他高傲地把他们当作小孩儿,仿佛不论在发展前途上,在知识或者在信仰上,他都比他们强”。可是,现实生活却偏偏堵死了他的一切出路。穷困的生活使他不仅无法念完大学,就连维持最低生活水平都不可能。由于孤独,由于饥饿和病痛的不断折磨,也由于人格受尽了***他内心充满了愤怒、憎恨、痛苦和绝望的‘清绪。他想要向社会进行抗议和报复。母亲的信,马尔美拉多夫悲惨的身世,都在他心里掀起了更加狂暴的复仇与反抗的浪潮,他不能眼看着自己的母亲、妹妹和千百万无辜的穷人被某些势力,某些人毫无阻力地吃掉不能接受妹妹为了他的前途而去嫁给那个恶棍、大骗子卢仁。“我不要您的牺牲,杜涅奇卡,我不要,妈妈!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不许可那样做,不行不行!我不答应!”然而·他马上又意识到,他根本无力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因为连他自己还得仰赖母亲与妹妹那一点点可怜的收人维持生话,又怎能帮助他们解脱命运的摆布呢?作者这样描写着主人公的心理活动;“可是你能怎么办,让这件事不要发生?禁止吗?你又有什么权利呢?你在这方面能够允许她们一些什么,来取得这样的权利?等你读完大学,得到一个职位的时候,把你的整个命运,整个将来奉献给她们吗?我们常常听到这种说法可是这是将来尚难逆料的事现在可怎么办?现在一定得做点什么才行,你明白这一点吗?可是,你现在怎么办呢?你把她们抢光了呀……你用什么来保护她们未来的百万富翁,安排她们命运的万神之王宙斯?再等10年吗?再过10年,母亲将因为结围巾把眼睛弄瞎,也许哭瞎也说不定;一年到头吃不到荤腥,瘦得不像人样,还有妹妹呢?好好想一想,再过10年,或者就在这10年当中,妹妹会变成什么样子仆拉斯柯尔尼科夫极为苦恼,他心急如焚,快要发疯了。作者写道:“然而所有这些都不是什么新问题,而是旧的,由来已久的,迫切需要处理的问题。它们折磨他,撕袭他的心,已经有许多日子了。许久许久以前,在他身上就产生了现在这整个的苦恼,积聚起来,最近更是成熟起来,凝结起来,采取一种可怕的、奇异怪诞的问题的形式,烦扰他的心灵和理智,不可抗拒地要求着解决。现在母亲的来信突然像一个闷雷打在他头上。显然,现在必须不只是愁眉苦脸,光是议论问题得不到解决而消极地遭受痛苦,却一定得做点什么,立刻就动手做,越快越好。”他要做的,就是去杀人。在拉斯柯尔尼科夫看来,让妹妹去跳火坑,嫁给卢仁,是自己道德上、良心上的犯罪,是一种对母亲、妹妹的慢性杀害,他自己就是一个罪犯,与其如此,还不如去杀死那个令人讨厌的放高利贷的老太婆,那个“可恶的、有害的虱子”,然后用她的钱去挽救亲人和其它濒临绝境的人们。他在杀了人以后对杜尼娅说:“我想为大众造福,然后做成千百件好事来弥补这样一桩傻事”。在他看来,既然那些统治者们“杀人如麻,鲜血象像香槟酒一样流淌”,为什么他就不可以杀人呢?这是拉斯柯尔尼科夫的一个重要的杀人动机。然而,他的更重要的杀人动机出自于他的理念,在他杀人之后曾对索尼娅·马尔拉美拉多娃讲过:“如果我只是因为肚子饿才杀人……那我现在就幸福了”,“我杀人的时候我需要的主要不是金钱……而是别的东西。”这所谓“别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拉斯柯尔尼科夫受过高等教育,读过大量书籍,而且特别喜欢思索,他不会仅仅因为物质的需求而去杀人。长期以来,在他研读法律的时候,在他“分析一个罪犯的犯罪的全部过程中的心理状态”的时候,他得出了一个结论:人类是分为两部分的——平凡的人和不平凡的人。所谓平凡的人“是低级的人……是一种仅为繁殖同类的材料”;而不平凡的人是“具有天禀和才华的人”,这种人为数不多,是未来的主人”,他们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甚至有必要踏过尸体与血泊”。也就是说,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获得个人的成功,他们可以冲破一切社会道德的束缚,去做他们想做的一切事,即使是灭绝人性的屠杀、焚烧、抢掠,也在所不惜!正因为这些人敢于为所欲为,才使他们后来成为“人类的恩人”,就像历史上的拿破仑一样。拉斯柯尔尼科夫把自己划归到这类不平凡的人里面。可是,冷酷的现实根本不强调他的重要性,并且还把他放到生活的最底层去受***、嘲弄和折磨,使他的病态的狂妄自大的心理得不到施展和满足。为了向社会证明自己不是“虱子”,而是拿破仑式的伟人,他便通过变态的被扭曲了的心理所产生的形式——杀人,来把它发泄出来。


其实,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这两个杀人动机相互间存在着巨大的矛盾。一方面他想靠无政府主主义的反抗去向那些吸人血的“毒蜘蛛”、向那些奴役人的统治者进行报复,另一方面又想成为拿破仑式的统治者去统治人类;一方面他感觉到自己的命运与千百万受压迫者紧密联系在一起,另一方面他又想极力证明自已不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他是命定中的超人;一方面他切齿痛恨那些丧失人性的卢仁们,另一方面他自己却走上了违背人性的杀人道路,成为本质上与他们相同的人。拉斯柯尔尼科夫这种复杂矛盾的心理状况由其个人悲剧引申到更为深广的社会悲剧之中。


拉斯柯尔尼科夫终于去杀人了。然而,出于他的意料之外,在他杀了那个老太婆之后,在老太婆家深受苦难的温柔的丽查维塔回来了,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拉斯柯尔尼科夫情急之中将丽查维塔也杀死了。这是这部小说的一个重要情节。被杀死的放高利贷的老太婆是社会的刽子手,而丽查维塔则是社会的牺牲品。这个情节的震撼力在于,拉斯柯尔尼科夫在杀死自己的敌人的同时,也杀死了他自己。此后他所受到的与灵魂的惩罚便是必然的了。


杀了人以后,拉斯柯尔尼科夫面临着两种惩罚:一个是来自法律方面的,上的惩罚;一个是来自他内心的,道德上的惩罚。来自法律上的惩罚,拉斯科尔尼科夫本来是可以逃脱掉的。在做案的时候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而且分裂派教徒米柯尔卡由于宗教原因而甘愿受难,承认是他杀死了老太婆。但是,拉斯柯尔尼柯夫在道德方面所受到的惩罚却不断地折磨着他,他忽然感到一种无边的孤独和空虚,感到有种无形的障碍把他和别人分割开,他再也不能问心无愧地,平等地与人相处了。拉斯柯尔尼科夫这种害怕与人类脱离关系的心情在他的心灵中是逐渐增长的。他贪婪地抓住任何一根希望的草梗,以便在犯罪之后可以活下去,可以像一个人一样地活下去。在马尔美拉多夫死后,他负责照料他的家庭、照料孩子们。这时,在他心里“充满着忽然涌上来的充沛强大的生命的新的广阔无边的感觉。这种感觉可以和一个被判处死刑,忽然出乎意外地获得宽赦的人的感觉相似……”,“他像个抓住草梗的人似的,忽然觉得他可以活下去,面前还有生活,他的生命没有跟那个老太婆死掉”。然而,他的这个结论做得太快了,当他回到家里从彼得堡来看望他的母亲和妹妹令他大吃一惊,以至他“一阵昏迷,瘫倒在地上”。母亲与妹妹对他的抚爱令他痛苦不堪,每一句话对于他都是打击、创伤与刺痛。她们越爱他,他的内心就越痛苦。在他看来,既然自己做出了仇视人类的行为,玷污了人性,就无权再去爱别人了,更无权去接受别人的爱。这是针对自己,针对自己良心的斗争,这正是对他的犯罪行为的惩罚。


这种道德上的自我谴责,与他的“超人”思想是纠合在一起的。因而,他既痛恨自己的所作所为,又肯定自己的所作所为,这种无休止的内心矛盾、冲突,使他的精神处于一种崩溃的、患热病的狂癫状态,他不断地在绝望中挣扎着。


在无休止的绝望与挣扎中,拉斯柯尔尼科夫最终被索尼娅·马尔美拉多娃的崇高形象征服了。这是一个伟大的充满了自我牺牲精神的人类受难者的形象,她使拉斯柯尔尼柯夫看到了人的尊严被践踏到极点却仍保持了自己心灵的高尚和纯洁、保持了对人类真挚的爱情的人类美德。于是他跪在她的脚下,吻她的脚,并且说:“我不是向你膜拜,我是向人类一切痛苦膜拜。”当索尼娅给他读《福音书》的时候,他第一次激动了,觉得上帝既然能使死者复活,或许也能给他那犯罪的灵魂指出一条出路,于是他听从了索尼娅的劝告,去自首和服苦役。但这个时候,他还没有真的皈依上帝,在他内心深处试图成为统治者的情绪依旧不断升腾、呼号,使他成为苦役犯中最阴郁、孤傲冷漠的人,为此苦役犯们甚至想打死他。精神上的痛苦和绝望使他终于病倒了,在高烧和昏迷中他反复地做着同一个恶梦,似乎是人类得了可怕的传染病,他们疯狂地互相杀戮、互相仇视,整个世界就要毁灭了,只有少数“纯洁的特殊人物”可以幸免于难。拉斯柯尔尼科夫把这个梦,看作是上帝的启示,他终于承认:只有上帝才是永恒的真理和正义。陀思妥耶夫斯基最终让他的主人公信仰了上帝,用受苦来赎灵魂上的罪恶,让他在“不做奴隶就做统治者”的选择中放弃了成为统治者的,因为这与他所珍视的道德、人性的原则无法调和。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以批判的态度来对待他的主人公的。他试图通过对这个人物从犯罪动机到犯罪过程直至遭到灵魂与的双重惩罚的详细过程,找到促成其犯罪的社会根源,这个人物身上所具有的对社会的批判性是巨大的。作者写道:“通过这一形象,小说中要表达一种无比高傲,狂妄自大和蔑视整个社会的思想……他想跃居于统治地位,而且不惜采取一切手段。尽快地攫取权力,大发横财,行凶杀人的想法在他身上巳经成熟。”小说所具有的社会批判性是通过对这个人物形象的精雕细刻来完成的,作者的笔犹如一把解剖刀随时随地剖析着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内心状态,将他内心的痛苦与心灵的扭曲一丝不漏地昭然于世,从而使人物形象跃然纸上而作品本身也深邃而耐人寻味。


小说中还有着一系列生动的人物形象。马尔美拉多夫一家人的悲惨遭遇是小说中的一条重要线索,这一家人的遭遇在很大程度上加深了小说的悲剧色彩。索尼娅·马尔美拉多娃是作者所着力塑造的一个理想形象。她是一个妓女却有着天使般的灵魂,对人类无私的牺牲精神使她成为绝望的拉斯柯尔尼科夫黑暗天地里的一线光明,出污泥而不染是她灵魂的品格,当她把真正的爱献给拉斯柯尔尼科夫并向他指出他自己应该走的道路时,拉斯柯尔尼科夫那苦苦挣扎的心灵终于解脱了,他得救了,“爱,使他们复活了,一个人的心里装着滋润另一个心田取之不尽的生命源泉”。这个勇于自我牺牲的女子心灵中迸发出来的生机勃勃的热情正是现实生活中的上帝的显现,她使在罪与罚的深渊里挣扎的主人公获得了新生。


社会批判


在《罪与罚》中,作者为我们展现了一幅幅黑暗肮脏的画面,整个社会的现实都弥漫着一种无路可走的氛围。在一个肮脏的小酒馆里,落魄的九品文官马尔美拉多夫的醉话:“你明白不明白,当你无路可走的时候,那是怎么一种情况?……必须让每个人有条路可走呀……。”这是被损害与被侮辱者的哀号与渴望,也是对这个社会的控诉。马尔美拉多夫一家的悲惨遭遇,使拉斯柯尔尼科夫对这个社会的残暴不仁更为痛恨,他仿佛看到正是这个黑暗的社会在向他提出抛弃人性的要求,在鼓舞他走向杀人的境地。


在小说中,有许多场景的描写达到了使人窒息的程度。拉斯柯尔尼科夫在小酒馆里与马尔美拉多夫相识一节,为全篇小说定下了一个悲愤凄婉的调子。作为一个父亲,向一个陌生人高谈阔论他的女儿为什么不得不沦为妓女,这是一桩怎样令人痛心的事呀!“要做到这一步,非有痛苦而且复仇的,力求彻底暴露无可奈何心情的,渗透对人的隐痛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的才能不可”。批评家叶尔米洛夫写道:“世界文学中很少有人能对人生的哀痛、苦难、羞辱和悲惨作这样深刻的揭露。只有深深同情颠沛无靠的下层民众的哀痛的艺术家,才能够创造这样的形象和画面。”


这是一个人性受到践踏的社会。人的个性被贫困的生活扭曲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从法国第一次大革命开始,欧洲的文学艺术的内容发生了深刻变化,其中一个重要的主题就是如何使人的个性冲破世纪的束缚,得到充分、自由、完美的发展。但资产阶级革命的胜利并未能真正解决这一问题。巴尔扎克、司汤达、狄更斯、福楼拜等作家都用自己的作品表明:资本主义制度虽然能唤醒人的个性发展的要求,但并不能给予个性发展以充分的正确的发展天地,往往还是扼杀人类美好个性的根源。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与罚》中继承了西欧与俄国文学的这一优秀传统,并给予了进一步的深化。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来,资本主义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不仅没有使人的个性更崇高,反而使人在互相倾轧中变得更精明,更虚伪,在本质上更凶残,更厚颜无耻。


在作者的笔下,外表文质彬彬,礼貌周全的卢仁就是一个心地肮脏的大骗子,他有着一套诡辩术的技巧,堂而皇之地批评着人类相爱的道德标准:“如果直到现在大家对我说‘去爱人吧’,而我爱上了,那么结果自己怎么样呢?……结果是我把一件长褂撕成两半,跟亲人分而穿之,于是我们俩都变得衣不蔽体……科学却告诉我们:首先只爱你自己,因为世上一切都是以个人利益为根据的。只爱你自己一个,往往就万事顺当,你的长褂也保全了。经济方面的真理更补充说明,社会中越有更多的私人事务安排妥当,越有更多的所谓完整的长褂,社会的基础就越是巩固,其中的共同事业也就安排得越好。因此,当我专心致志地只顾到自己的时候,正是好象给大家都顾到了,结果是亲人得到了比一件扯破的长褂更多一些的东酉,并且这已经不是部分的,个别的慷慨之赐,而是一般繁荣的结果。”卢仁正是以这种诡辩术来掩盖其极端个人主义的思想与行为。作者对他的丑恶嘴脸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当他试图以最卑鄙的手段想置无辜的索尼娅于死地时,他的阴暗心地暴露无遗。卢仁的形象是作者所极力批判的资本主义社会里利欲熏心,丧失了人类道德的极端利己主义者的典型,在他身上凝结着令人类作呕的社会丑恶。


在《罪与罚》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憎恨、谴责、诅咒了那个歪曲、扼杀个性的畸型社会和极端的利己主义思想,从而捍卫了人的尊严与个性,客观上使人们从中得出必须根除这个破坏人类崇高个性的现实。小说对俄国社会现实的批判性是巨大的。


艺术特色


《罪与罚》牢固地确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独特的艺术风格。这是他的第一部以刑事案件为基础的哲理小说,同时又是一部典型的侧重心理描写的小说,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一部以描写变态心理为主的小说。


作者在选择叙述角度的问题上是颇具匠心的。如何找到一种既能把所有的故事情节都包罗进去,又能便于对主人公的心理活动作全方位的剖析,陀思妥耶夫斯基颇费过一番心机。最终他选择了第三人称叙述,但注意力只集中于主要人物身上的叙述方式。这样,故事内容完全由作者来叙述,他似乎是一个不见其人却又无处不在的人物,他时刻都离不开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小说的故事情节因此显得既集中统一,又紧凑凝练,从而使这部小说在艺术结构方面成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最为杰出的一部。


这部小说是一个重要特点是它的内容十分广泛,有一组生动的人物群像,但作品的情节与主题又十分集中,一切都围绕着统一的主题而进行。我们在小说的前几段就已经知道将有一场杀人悲剧出现,随后便是主人公被强烈的杀人动机所支配,并做着物质上的准备。行凶杀人后,拉斯柯尔尼科夫立即陷入复杂而紧张的心理斗争之中,一方面他在同自己的灵魂作斗争,另一方面他在与侦破这个案件的侦探们做斗争。周围的人们,那一组生动的人物群像也—一卷入了这场杀人悲剧。他们对于他的最终皈依上帝起了重要作用。小说中有着一些附属于中心情节的副线,马尔美拉多夫一家的遭遇,地主斯维里加洛夫的形象,这些次要情节都起着强化全篇小说悲剧色彩的作用,却不曾打断过中心情节的发展。


小说浓重的悲剧氛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擅长的艺术风格,在这部小说中犹其显著。马尔美拉多夫的葬后宴一节具有着强烈的悲剧震撼力,可谓小说悲剧氛围中的经典场面。


马尔美拉多夫的遗孀卡捷琳娜·伊札诺夫娜被一种“阵发性的高傲的虚荣心”所驱使,一心要办一次体面的酒宴,以便在那些有身份和可敬的人们面前显示一下自己也懂得礼数。然而,事不如愿,没有几个客人来,酒席气氛十分紧张。随后终于爆发了索尼娅与旁人的争吵,一阵阵嚎叫声,恫吓声和受惊的孩子们的啼哭声使酒席大乱。而后,场面安静了,卢仁指责索尼娅偷去了他100卢布的钞票。索尼娅痛苦到极点,不禁痛哭起来。在众人的喊叫声和呵斥声中,卡捷琳娜把索尼娅搂在怀里,她说着:“索尼娅,索尼娅,我不信!你瞧我不信……。”一场闹剧马上被悲剧氛围所取代。作家在这时写道:“这个可怜的、害肺病的、孤苦伶仃的长捷琳娜的痛哭,似乎在大家身上产生了强烈的效果。在这张由于痛苦而扭歪了的、枯瘦的、肺痨病患者的脸上,在那两片干枯的、带有血迹的嘴唇上,在这嘶哑的喊叫声中,在这种孩子啼哭般嚎啕恸哭中,在这一片轻信的、幼稚的、毫无希望的析求保护声中,充满了多少不幸,多少痛苦啊,这使得大家都可怜起这个不幸的女人来了。”随后是列别加尼科夫愤怒地拆穿了卢仁的骗局,拉斯柯尔尼科夫充满激情的辩护词使受诬陷的索尼娅获得了清白。悲剧气氛到这里形成一个。当酒宴结束后,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跑到大街上,她盼望能找到最后的公理。这个被折磨得精疲力尽的女人摔倒在马路上,大口大口地吐血。她虽然受尽了欺压与侮辱,却显得高大而庄严,因为她对这罪恶的世界充满了绝望与抗议,这是一个母亲的绝望,一个母亲的抗议。这是一个怎样惊心动魄的场面呀。悲剧在这里强化到极点。


小说的另一个特色是作者通过内心独白、梦境等心理剖析手段对人物所做的深刻的心理分析。内心独白可以直接披露人物的所思所想,令读者对其心理活动一览无余。梦境则使人物的内心活动更趋复杂,感染力也更大。小说中在几个重要的地方都是通过梦境来展示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心理活动的。当他准备杀人的时候,当他与自己的良心苦苦争斗的时候,当他在劳役场皈依上帝的时候,一个个梦境使他深陷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中,他的痛苦或梦境中得到暂时解脱,或在梦境中陷入深渊,他在现实中挣扎着,也在梦境中挣扎着。陀思妥耶夫斯基通过梦境展示人物心理的手法,在当时的作家中是一大特色。


《罪与罚》是一部卓越的现实主义作品,它使陀思妥耶夫斯基由此步入了世界级文学大师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