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者:徐皓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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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武侠·玄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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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7-08-31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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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3706字

形意拳发力超越人体习惯,需功、法兼备,没有功夫滋养,擅使发力法,会自伤骨节。李尊吾呵呵笑了,阴险如僧道:“没有十年功夫,用不起践步。”半晌,哀叹一声,“你是个伶俐孩子。”


留下邝恩貉吃午饭。席间,不避仇家姐妹,李尊吾挽起邝的裤脚,察看膝盖:“伤到哪儿,哪儿便是宝贝,知道抖膝是践步的要点了吧?可惜你不争气,七天便伤了,如果伤到大腿根,你就捡了大宝贝。”


邝恩貉立刻放下饭碗,扑地磕头:“谢师父赏艺!”


李尊吾站起,避开他磕头,一脸不高兴:“形意门没有嘴甜的人。看你也吃饱了,别待着啦!”


邝恩貉悻悻去了。仇大雪美美一笑:“你喜欢他?”李尊吾嚼完口中食,转眼看仇小寒,她闷闷吃着,有意回避他的目光。


从拜师礼那天,两人便不再说话。


李尊吾:“我待人太差,他是个好苗子,早晚给我弄残了。”


入晚卧床,右膝隐痛。心知不是伤痛,是一个念头,梦到了邝恩貉的腿……李尊吾醒了。


修习形意拳三年后,梦与醒之间的界限变得淡薄,梦中可以自知。形意拳入门,人体需要一千天变化。一千天,去除常人习惯,行住坐卧都不一样了……身下压的是一柄刀,或许,应该压一个女人。


李尊吾自里屋走出,见仇家姐妹睡姿美如海棠。


仇大雪睁眼时,床前已无李尊吾,里屋门帘透出烛光。


李尊吾披衣翻看《憨山老人梦游集》,是批注本,批者名“李得胜”。能批憨山之书的定是高人,但“李得胜”实在陌生。


憨山原文提到,密法在经上由佛直讲,在禅门是宗师秘传,因为禅宗是“直指人心,顿悟成佛”,为确立宗旨,对世人隐瞒历代禅师皆修密法。


李得胜的批注是“可怜一本《大日经疏》,作了禅门千年暗鬼”,评注小字红艳,如少年之血。


起了兴趣,正要一路读下去,后背肌肉骤然绷紧,转头见是仇大雪。她眼珠晶莹,颈白如藕,语带三分童音,说什么话都像在撒娇:“刚刚,偷看我姐姐干吗?”


她和姐姐躺在一起,略去自己,是还没把自己当做女人——或者,以为看的是她,却拿姐姐说事。


李尊吾正色:“我是拿油灯。”


她轻微“嗯”一声,径自坐在桌面上。李尊吾抬头,见她闷眼蹙眉,似有极重心事。半晌,她言:“我和姐姐就这么待下去了?”


李尊吾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继续说:“无事做,心慌。要不,我也跟你习武吧,小脚打拳碍事么?”


小脚要自六七岁裹起,成形后,每日仍要用长长的裹脚布勒紧。义和团认为女人不裹脚、不下床、不梳头,能令洋人枪炮失灵。义和团入京后,京城女子便不裹脚了。


她的脚垂着,李尊吾顺手抄起,见脚背高耸,末后两指窝在脚底——骨折后方能如此,想到她六七岁受的苦,不禁揉了一下,听得她鼻息一重,小腿猝然僵直。


李尊吾猛醒,长年的独身生活令他忘记一个常识——看女人的脚,等于看她的。缓缓放下她的脚,李尊吾抬头,她的眼光饱满有力,高手般直射而来。


青春的气血,令人生畏。她还是小孩撒娇的腔调,纯洁无杂:“碍事么?”李尊吾:“打拳是差了点……可以练内功。”


她是把自己当做孩子。李尊吾黯然神伤,为把看脚一事定性在“检验习武资质”上,便要教她形意了。


李尊吾:“打拳,女人比不过男人,因为男人腿力强。内功,女人比男人优越,男人练三年的水平,好女人一个月就达到了。”


她双眼闪出喜悦之光,李尊吾也很高兴,将椅子让给她,做手势要她两小腿交叉:“和尚道士练内功,总是双盘而坐,两脚掰到大腿根——这叫佛坐,益处无穷。但习武人不双盘,因为打拳震膝,再双盘,膝盖必伤。”


坐在椅子上,不能垂腿,因为血液直上直下,久坐腿僵。最好是白衣弥勒的叉腿坐姿,两腿有了斜度,便免去僵腿之害。


坐姿便是内功。想头骨由一根虚线提起,脖颈自然挺拔。常人头颈多萎靡,直顺后,似接通神秘能源,有力量灌下来。


李尊吾:“提顶,就是提神。”


继而教仇大雪放松两肩。松肩是打拳要点,亦是静坐关键。八卦门练松肩,要走“托天掌”,两臂横开,略低于肩——保持此姿势,一圈一圈地走,日久肩松,锁骨窝内凹,程华安的锁骨窝能安鸽子蛋。


松肩,方能开气。静坐时,双肩暗动,如海波起伏,一沉一浮。李尊吾教她:“沉肩,就是沉气。”


仇大雪玩味提沉,片刻来了精神,一笑睁眼:“不敢练了,会睡不着觉的。”李尊吾道:“反而睡得更好。世人见和尚道士入定,不知道是什么,其实入定就是睡觉。常人靠睡眠补精神,吃多少滋补品,也不如睡一觉。只不过睡眠轻浮,入定深沉。你静坐久些,会感到重重困倦,那就是好处来了。”


仇大雪好奇的眼神可爱之极,李尊吾忽起一念,竟是想抱抱她。


沉下脸,李尊吾道:“回去睡吧。”她打个哈欠,起身向外屋而去,掀帘时问:“女人比男人快三年的法子,你还没说。”


李尊吾:“大道至简,没别的了。”


她倦意已起,乖乖地“噢”了一声,放帘出去。


李尊吾剪灭油灯,室内如盲。女人比男人快三年,因为女人有。揉转,即是上乘内功。男人的气沉丹田,往往是自我幻觉,难有实效——但这话怎么对她说出口呢?


李尊吾卧床,身压刀上,劝自己睡去。


8正气


世上许多学问都是俗的。俗,似是而非。比如“气沉丹田”,人有上中下三处丹田,上丹田为鼻隆内,中丹田为胸窝内,下丹田为肚脐内。俗言,女人练胸,男人练腹,下丹田为男人成就处。


其实,功夫只出在中丹田,但男人生理没有女人明显,无法直接练胸,以练腹作过渡,本是无奈之举,如果不知上升,俗在下丹田里,一生便是瞎忙。


学拳,就是学女人、学小孩啊。


邝恩貉膝伤痊愈,来学拳了。李尊吾先教了下气桩、正气桩、上气桩,桩为静立。下气桩双手抱于腹前,正气桩两手抱于胸前,上气桩两手抱于眉前,一站要一个时辰。


邝恩貉苦不堪言,三日后,臂不能抬,回家养伤了。一歇便是七天,李尊吾进屋出屋,总见仇大雪懒猫般瘫在床上,时而手脚大张,时而蜷如蚕卵,睡得一塌糊涂。


仇小寒几乎不看他,同桌吃饭时,偶尔一瞥,是责怪的眼光。


第八日三点,邝恩貉来站桩了,李尊吾坐在窗下监督。天色将亮时,仇小寒隔窗轻语:“这么练,能练出来么?”李尊吾暗喜,低声回应:“女人能出来,男人出不来。”


等她追问,但她无声了。身后窗缝似透出一道热气,是她的体温?


李尊吾准备了答案,三个桩分别对应三个丹田,两臂是引发丹田的契机,但空有契机,不会起作用,因为男人无,所以两臂不贯气,对应三田,并无感应。


桩,本该女人站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抬着胳膊,可以梳妆打扮一两个时辰,男人站桩,胳膊抬一会儿便上刑般疼。可惜女人因骨盆结构,两腿吃重,不宜久站……这些话,怎么说出口?


仇小寒语音又起,细如蚊鸣:“无用功,还让人练,这不是折腾人么?”


李尊吾:“人活着,做的多是无用功。练不出来,但可以让我看出来他的心志性格。”她离开了窗?身后透来一线冷风。


李尊吾走向邝恩貉:“别练这个了。”


教他学小孩。小孩刚走路,要找到绝对的重心线,总是头部笔直,往往后仰摔倒。行走日熟后,随年龄增长,不会再求绝对,与世事一样,能混过去便混过去了。


低头猫腰,容易站稳,驼背的人照样走得快,这是个混法。人成年后,多是脖子前倾,探头探脑的样子。


李尊吾吩咐将重心向身后放,邝恩貉的头耸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慌张——那是无法克服的本能,对于人类,头部正直的恐惧,如站悬崖。


李尊吾:“仰仰。”


邝恩貉脖颈后展,进入未知世界的忧色。李尊吾:“走起来!”邝恩貉一惊,疾行数步,几欲摔倒,如两岁孩童。


此刻天色大亮,李尊吾盯着院墙上的一块暖红:“从头开始,再世为人,找你的重心线。”


邝恩貉忙着脚下,脑袋一仰一沉,如箱盖开合:“有什么用?”李尊吾看向他,没有被触怒的厌恶,反是同情:“找对了,便踏上高手之途……高手多灾,小心难活。”


一个月后,李尊吾见邝恩貉有了中年人的沉稳气质,问:“是不是觉得头顶上有一个亮点?”邝恩貉少女被勘破心事般羞涩,李尊吾:“我们凭它练功夫。”


亮点为幻象,是找到绝对重心线的表征。形意拳之劲,是调配重心线的整体力,而非抡臂抡腿的关节力。体认整体力,始自蹲身顶身。


两腿并拢,曲膝蹲身,然后一足着力,对着头顶亮点,将身体顶起来。李尊吾:“人爱偷懒,觉得歪头斜腰舒服,不知挺拔才能偷大懒。早年游泰山,看挑山工背石头,有一上千仞的耐力,奥妙在身姿笔直。”


邝恩貉眼中闪现聪慧之光:“负重点不在后背石头上,而在头顶,以脚顶头,等于重心线成了大扁担,将石头挑起来,挑当然比背省力。挑山工省力之法,便是形意拳劲。”


李尊吾翻脸:“拜师礼上是谁的牌位?我教的是八卦掌!”眼角余光扫向院墙东侧,那里有排水的方洞,大小可容下一个人头。


邝恩貉挨顿骂,给赶走了。午饭在院中摆桌,仇小寒依旧无语,仇大雪一笑,唇红齿白:“你一骂徒弟,我就知道他懂你东西了。”


村民送来的菜是木耳炖狗肉,香雾袭人,李尊吾将手里馒头捏扁:“聪明是聪明,可惜不刁钻。得是刁钻人,方能把拳玩绝了……也会把自己玩上绝路。”眼角余光扫向东墙方洞。


峡佑村务农,补贴生活靠打鼬。皇上用来取翰林的贡生的殿试上用的毛笔为兔毛,兔毛笔一等名贵,但在北方易变脆,不经用。北方名笔是狼毫,不是狼毛,而是鼬毛。


鼬,即是黄鼠狼,俗称“黄大仙”,据说活过八百岁可成仙,活过四十岁即有邪法,能迷惑独身男女。常人不敢抓捕,但峡佑村一到秋季便捉鼬,卖给笔厂。饭后遛弯,看各家门口晒的鼬皮,李尊吾感慨民风彪悍。


教邝恩貉甚是舒心,看他每日练仰头顶身,渐有形意拳韵味,心里则盼着另一件事。果然,不久后,不信邪的峡佑村有了第一个被黄鼠狼迷住的人。


是那个弃学而走的人——叶去魈。


他不识字,却能顷刻间张口作出三十多首诗,不符合格律,用词多是“江山美人”、“苍天银河”之类,气魄吓人。他忘了自己是叶去魈,自称明朝名将戚继光,不睡觉也不吃饭,脸色粉红,眼神贼亮,整日唠叨不停。


照此趋势,必将耗干精力而死,村长带一伙壮汉绑了他。乡下对付疯病的办法,就是喂牛粪,引得大吐一场,往往能好。


不料牛粪凑到嘴边,他突然蹦起,连做几个仰头蹲膝的古怪动作,身上绳子竟然崩裂。他飞奔而逃,跑姿甩头甩臀,如一只长尾黄鼠狼。


从此他夜宿山林,饿了便入村偷食,据说动作快如闪电,以村民之强悍,屡屡让他逃脱,还被抓伤咬伤。


一日清晨,邝恩貉练功后,被骂走。仇大雪仍睡着,仇小寒做了粥,李尊吾摆小桌,叫端到院中吃。


她依旧不语,李尊吾自说自话:“武功扛不过时辰,困一分,武功就弱一分,倒下一睡,再高的武功也没用了。一天十二个时辰,我们叫二六连环锁,把人给锁牢了。开锁要修中丹田,就是胸口,胸口里有什么?肺。”


东墙方洞里积水流通,似一声叹息。


李尊吾扫一眼,继续说:“形意拳谱开篇是金木水火土的五行道理,我以为祖师爷不自信,武人拿文人的说辞来充门面。后觉得这堆废话里有秘密,看五行相生——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是肺。五行对应五脏,相生道理,正与练拳效果一致,肾气先动,引发肝、心、脾,一块练肺气。”


方洞“呜”了一声,应有疾风穿过。


李尊吾:“肺是一把金钥匙,打开二六连环锁。两手抱在胸前的正气桩,便是开锁。形意门内,评一人修为,不说功夫大小,说肺强肺弱。在沉睡中,能警觉而起,也是肺的功能。”


不再说了,见仇小寒一脸惊讶,该是没料到自己会对她说如此多话。往日,她不理我,我不理她。凑近她,李尊吾低语:“知道怎么捉黄鼠狼么?”


她矜持地摇摇头。


“需要一个蛤蟆,喂它一颗盐,会叫个不停。用锤子把一根尖头木棍打到土里,拔出棍来,便造出一个窄而深的洞,将蛤蟆投进去。蛤蟆的叫声,能招来黄鼠狼,黄鼠狼有缩骨本领,钻鼠穴蛇窝惯了,会一直往里钻,直至身子卡得动弹不得。”


仇小寒破颜而笑:“你真有办法!”


是单酒窝的笑容,李尊吾:“我听村长说的。”转脸现出凶光,起身出院。


墙外,一人脑袋卡在排水方洞里,动弹不得。


叶去魈被捉后,仇小寒有怨言:“原来我是吃盐粒的蛤蟆。”


李尊吾:“一直说话的是我,蛤蟆是我,不要争功。”


这个清晨,第二次看到单酒窝的笑容。


9禅病悲魔


早知叶去魈偷学,李尊吾:“得我的东西,邝是伤筋损骨,叶是心神大乱。叶的资质在邝之上。”


这话是在仇小寒来院中煮水时说的,她拎壶的小臂闪着光泽。仇大雪还在屋里睡着,该是团蜷如蚕的样子……


叶去魈锁在柴房里,响着如雷的鼾声。虚脱是癫狂的转机,他的头卡在排水方洞里,突然力绝,昏死过去。刚抬入柴房时,气若游丝,半个时辰后,才有鼾声。


喜欢这个洁净的上午,院子如清水抹过的杨木桌面。李尊吾坐马扎,左手攥一册《憨山老人梦游集》,看仇小寒给小铁皮炉生火。北方民间烧火多用煤球,以黏土揉和煤渣子而成,价廉。


她半蹲,背对李尊吾,左侧肩胛骨形状清晰。


李尊吾:“怎么处理这疯子,送给村长喂牛粪么?”斜眼上望,一只孤雁定在天际。


她歪过身,讨要东西的口气,不是女孩撒娇,是妻子向丈夫要求,平淡得无法拒绝:“你要能治好,便救救他。”


握着一柄匕首,李尊吾缓步走近柴房。仇大雪醒了,坐在马扎上,和仇小寒一起盯着李尊吾背影。


背上衣褶左旋右转。


匕首扔入柴房,鼾声止住,响起枯草瑟瑟声。仇大雪感鼻骨一凉,见李尊吾闪入柴门。


可闻匕首的破空声,间有野兽般的嘶叫……仇小寒心知,那不是李尊吾所发,他无声无息。


嘶叫止于柴门的嘎吱一响。叶去魈推门而出,左眼黑紫,肿得失去眼形,右眼射着凶光,向姐妹俩走来,扬起匕首。


仇小寒保持坐姿,搂着仇大雪,鼻骨冷透。


叶去魈止步,以持匕首的手擦了擦鼻血,嘟囔:“给口水吧。”他的身后,是走出柴门的李尊吾,脸色灰暗,似老了十年。


何苦搞这份惊险?何苦?


习武后生理异变,往往热气上脑,越是聪慧人,越会灵感奔涌,刹那疯癫。此时,须挨师父打。此时,无道理可讲,一顿乱揍,方能歇下狂心。


和尚坐禅,也有此现象,称为“禅病”。禅宗棒喝,就是打,后世文人不懂,美化成富于诗意的玄妙事。看《憨山老人梦游集》,憨山大师明白棒喝真相,在五台山自修时,猛然亢奋,数日不睡,写下三百余首诗,自知禅病来临,感慨:“可惜禅宗已衰,当世找不到一个打我的人。”


只要打他,就好了。为何要给他匕首,为何要他先出柴房?


惭愧近死。我是当世高手,却向女人卖弄……叶去魈喝水后,神志清醒,李尊吾将他赶走了。


第二日凌晨三点,叶去魈带一捆大葱、一扇熏羊腿、两条鲶鱼,在邝恩貉陪同下,来学艺了。


李尊吾一点钟便搬马扎,等在院中。未亲教他,只是让邝恩貉帮他校正践步、顶身。邝一脸热情——那是沈方壶随师父入终南山时的脸,沈以为我失宠,他将尽得真传。


有所掩饰,便会热情。邝嫉妒了……李尊吾插袖眯眼,想着自己和沈方壶,有一丝残忍的快感。


晚餐是叶去魈送来的鲶鱼,仇小寒和上粉条豆腐炖了。鲶鱼弯在盘里,像一个女人。形意门戒律,不吃鲶鱼,原该阻止她。


鲶鱼无鳞,传说杀人者转生为鱼,无鳞的鱼还犯有淫欲重罪,乡间驱鬼请神,禁止参与者吃鲶鱼,否则会法术失灵。


形意门还有许多规矩,与练拳无关,近乎僧道戒律,但师父没教过法术。或许形意拳传自寺院道观,或许师父要我像出家人一样生活……


鲶鱼皮厚,吃野味,便是吃皮啊。入口,脖子暖洋洋痒起来,一节节颈骨拉开——这便是淫欲重罪的滋味吧?


她俩骨骼肌肉消失,唯余气血。端坐的她俩,流动着,如远观的瀑布。


窗外传来一声鸟鸣,忽然悲从中来,眼角滚烫,竟是要流下泪来。如抵挡敌人来拳,李尊吾持碗之手猛速上抬,衣袖遮住面颊。


三四秒,泪方滴下,似过千年。


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这是禅病里的悲魔,原以为二十二年前已经克服。学佛学道,自古有许多自杀的人,拳学近于佛道,越具天才,越易自杀。


低劣无聊,是人间常道。反抗低劣,天诛之。天道伐优,以保证人类的低劣。释迦牟尼初传道时,弟子也自杀多位,佛亦无奈。


此种毁身的冲动,只可称“悲从中来”,中是什么?没有缘故,无法指认。


有原因的悲伤,可以施治;无缘无故的悲伤,无可救药。


二十二年前,陪师父饭后散步,曾遇悲魔,路上看到一匹遭鞭打的老马,骤然失控,抱着马颈痛哭不止。之后,陷入婴儿初生的悲伤,整日落泪,迅速丧失各种生活能力,不敢吃饭,不敢出门上厕所,甚至说一句连贯的话,都变得艰难。


幸好有师父。


不吃不喝,会流许多汗,缩在墙角,湿得像一条蛇。经过五日,他有了一个思路:早一点杀死自己。已等不及绝食而亡,因为对自己厌恶到极点。


耗费半个时辰,才扎好一个上吊的绳套,扔上房梁,用尽了最后的武功。脖颈伸入绳套时,有一种幸福感……门开了,师父站在门口,眼冷如冰。


“你干什么?”


“……干点事。”


“呸!”


师父一声断喝,震落了他的悲伤。


师父任他折腾五日,才出手救治,是为了让他充分体会悲魔。痛苦的唯一好处,便是生出对痛苦的免疫力。


“你不会再犯了”——这是师父的话。


二十二年后,悲魔还是来了。


仇家姐妹的眼睛具水果之感,似乎可以像葡萄、樱桃般摘下,入嘴一舔,清香沁肺……抬起的胳膊不敢放下,以臂掩面,李尊吾持碗一步步退回里屋。


直睡到次日。


凌晨三点,是徒弟来练功的时间。凌晨两点,是李尊吾起床的时间,他总是鬼一般经过仇家姐妹,警告自己不要往床上看。


叶去魈骨架极品,脊椎、骨盆、肩胛是坐在马上的最合理比例,短促冲锋具爆发力,长途追击比常人抗疲劳,在古时,可当上将军……思考着他,锁住心念,平安走过仇家姐妹的床。


但,禁不住回望一眼……


叶去魈、邝恩貉来学拳时,被仇小寒堵在院门外,说隔些日子再来,便关了院门。门板木纹如老人脸上的皱褶,隐隐有怪音,听不真切,似陷阱中野兽的哀鸣。


10粘竿处


仇小寒惊醒时,见李尊吾抓着仇大雪的小脚,满面泪流。


李尊吾哽咽解释:“去我床头找《憨山老人梦游集》,感慨女人裹小脚之苦,尚是轻的;书中记载,悲重时见蚊虫飞过,像见到亲子离散,会把人哭死。”


仇大雪吓得乱蹬,李尊吾手腕一转,将她的脚叼回。


脚如初生猫崽,武功不可抑制。李尊吾垂头,不敢看仇小寒,他松不开手。为保护妹妹,她该勃然大怒,对自己撕咬劈打吧?


似一个游街示众的罪犯,他垂着头,做好受责骂的准备。却有什么钻入怀中,贴在心脏之上——桂花味的发丝,是她的头颅。


十来秒,仇小寒的脸颊离去。她正对李尊吾,坐姿端庄,有着高手的压迫感。


她伸出右手,搭在李尊吾肩上,一下一下地拍了起来。那是一种奇怪的韵律,地震海啸也可安顿。


状如开锁,李尊吾的手指松开了。


仇小寒五岁时,自己还是小孩,便喜欢小孩了。一尺多长的婴儿,对她有致命的吸引力,总是央求大人,给她抱抱。


婴儿往往疯子般哭嚎,她知道,按照心脏跳动的节奏拍拍,便会止泣。


以后的日子,李尊吾像个婴儿,躺在两女中间。即便是长年禁欲的男子,女人的气味也是他最熟悉的东西,那是出生时最先感知的东西。


悲伤丧失意志,只想任人摆布。躺在女人床上,初有自尊心的抵触,但还是躺了下去。不愿决定任何事,不愿动一动。


曾想去翻看《憨山老人梦游集》,或许书上有自救之法,但求生意志与求死意志相比,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他识字本不多,连蒙带猜的阅读太累,想想,便放弃了。


有过一丝邪念,想到那个保定府的窑姐,他唯一经历的女人。她黑如炭渣,似杀猪,但……她很好,好得想把她赎出窑子,整日干她,直至身死。


为何没有这么做?因为武功是更好的东西,他的命,是留在比武场上死的。如同斩断敌人兵器,他告诫自己,女人平平无奇。


睡了又醒,醒了又睡,那只拍肩膀的手都在。女人的身体,对他没有诱惑,只是需要那只手。


不知睡了多久,或许几日,或许数年。肩膀上的手停住,李尊吾睁开眼,见室内站满人。


是持锄头的村民,多眼角挂血,创口偏一分便瞎了。村长坐在地上,正在用手帕擦眼。手帕渗着血迹,红如六月樱桃。


第一反应,李尊吾想的是邝恩貉与叶去魈,他俩的眼睛不能有闪失……室内并无他俩,室外响起尖利喊话:“开门!”


门由村民顶住,喊话人音质似乎听过。贪睡日久,脑如钝刀,李尊吾想不起是谁,也无力从两女身间坐起。


利物破门声。顶门的五个村民均小腿受刺,蛤蟆般跳开。


门被猛烈撞开,闪入视野的是一根竹竿。它撞开的?应是两臂合抱的木桩,才能撞出那力道。


竹竿如女人手指般纤细,达四米半,用来支蚊帐嫌长,用来晒衣服嫌不结实,是夏天粘知了用的。竿尖上不是黏米面团,套着枪尖。


枪尖半尺,四棱,染血。众人的眼伤,是它所为。


院中站一片穿藏袍的人,均竖持竹竿。中央的人手里无竿,他身材高大,肩宽肚隆,有高官贵气,是遭贬的太监总管崔希贵。


李尊吾坐起,却两腿如棉,下不了床。


崔希贵掏出镏金链子的怀表,喊道:“我晃十圈,就进屋啦!”怀表慢悠悠摇起,闪着诡异弧光。


村民们退到床头,锄头层层举起,一致对外。


今日晌午饭后,村里便响起厮杀声,仇小寒没想到竟杀到床前,更没想到仇大雪会说话:“村长,是不是以前待拳师太刻薄,招来报复了?赶紧认错,这时候别小气,多拿银子赔人家。”


村长扭脸,愤怒之极:“他们是要他!”指向李尊吾,收手抹去眼角新渗出的血,往日油滑的腔调换作了高僧的威严,低诵:“南无怀夏辣,玛拿雅,梭哈。”


室内村民随之念诵,整齐肃穆,如训练有素的兵团。决战前夕,集体念诵咒语——这是唐朝军营的情况,至北宋,渐废止。


持诵的是毗沙门咒,毗沙门即托塔天王,是唐朝战神,军营会设一帐篷供其塑像。明朝名将戚继光是武将世家子弟,知此传统,传说抗倭期间,戚家军恢复了对毗沙门的供奉。


怀表转过十圈。


崔希贵走到门口:“遇事不低头,佩服!李尊吾,他们不懂,你该懂,我带来的是粘竿处的人。”


粘竿处?不是绝了么?


百多年前,雍正当朝,粘竿处等同地狱鬼卒。粘竿处原本是个皇宫王府的杂役编制,伺候皇族少年玩的,粘知了、钓鱼、斗蟋蟀。


雍正身为皇子阶段,为与兄弟竞争皇位,将本府粘竿处变为特务组织,方便隐秘行事。登上皇位后,粘竿处暗杀躲入寺院的反清文人、取缔民间团练。


剃发为僧,是持不同政见者的活命空间。县以下让民间自理,一乡一地有自保的私人武装。止步于寺门与执政下限为县——是两千年行政传统,官府权力与民间生计的制衡点,粘竿处一出,便破坏了。


粘竿处有个百姓熟知的别名——血滴子。百姓粘知了,竹竿头上用的是普通面团,粘竿处用的是御米——皇族特供的红色糯米,安在竿头,状如血滴。


乾隆当政后,更改了雍正许多政策,包括弃用粘竿处,将老特务们发配到距京百里的灵山做农户,世上再无血滴子。


崔希贵面色蜡黄,浮肿失形,上次见面,他是一张方正白脸。东山再起的思考,总会令人变丑。


崔希贵:“粘竿处在山里憋了百多年,后人手艺比不上祖辈人啦。”


李尊吾:“人间手艺,总是一代不如一代。”


崔希贵:“你在这村待了这么久,没看出这村人有何古怪?”


李尊吾:“北人南相,兵团后裔。”


崔希贵:“有眼力!他们是明朝戚家军后裔,戚继光在福建灭了倭寇,便来北京负责长城防御,嫌北方兵油滑懒惰,不堪大用,调了三千南方兵。这村人祖籍,浙江义乌。”


李尊吾应答两句后,再顶不住悲伤,周身骨节疼痛。


崔希贵:“嗯,总是一代不如一代。义乌兵过去两百多年,粘竿处过去一百多年,你说谁更差?”


滑下两行泪,李尊吾呆呆的,没有擦抹的意志。


崔希贵没察觉,沉浸在自己的气派里,似回到皇宫:“没什么可打的吧?村长,歇了吧。尊吾兄弟,跟我走,绝亏不了你!”


村长:“你这话亏心不亏心?你跟我说的是,要把他交给洋人。”


崔希贵黑脸,突显女音:“太后跟洋人议和,俄国人、法国人都要他的人头。尊吾兄弟,北京城破,你偷袭洋兵出了名——成名是坏事。”


两百年过去,沾染北方油滑的村长,骨子里仍有义乌兵的直烈。戚继光选兵第一条件是耿直,第二条件是不怕官僚。怕官,必不能勇敢,不管是造反者,还是执法者。


村长:“此人是义士,我要保他。”


崔希贵:“粘竿处的看家本事是两丈开外粘知了,这手艺用来戳眼睛,一戳一个准。刚才只是给你们眼角破破血,怎么就不明白呢?”


村长:“我们是戚大将军挑中的人,供奉的是毗沙门天王,不能服软的。”缓一口气,“就算这里成了瞎子村,又怎么样?下一代小孩生出来,眼睛照样光亮。”


崔希贵语近哭腔,听来说不出的恐怖:“珍妃娘娘是我扔到井里的——皇上的女人都敢杀,我这人心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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