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皓峰
|类型:武侠·玄幻
|更新时间:2017-08-31 20:07
|本章字节:25702字
崔希贵摆手打断他的话,指指墙角座钟,向王午言:“时候不多了。”王午逗小孩一样向李尊吾挤挤眼,低头深吸了口汤。
两个往日敬畏自己的人,现今待自己如此随便,李尊吾感到阵阵屈辱,似乎身体里在落泪,每寸肉都酸酸的。
16刀与星辰
王午碗中汤白如莲子羹,沉着淡青色肉块。他极快地吃尽,将碗递给崔希贵再盛,转向李尊吾,是心满意足的表情:“李大哥,你的刀是高人所授,我是养牛养羊出身,没有师父,少年时玩关刀,只是闲得无聊,跟人比力气。”
李尊吾稳住气息,想着十年前的自己:“牛羊吃草,纯啊,吃牛羊肉得来的力气大。”王午嘿嘿笑了,显然没想到李尊吾能搭上话来,接过崔希贵递来的碗,挥勺如挥刀:“形意门以剑法做刀法,你也不懂刀。”
他深灰色的瞳仁中闪出一道湖蓝之光,如荆棘丛中的月色,有催眠效能。李尊吾惭愧低头:“是这样。”
王午豪迈大笑:“想不到,四大刀里懂刀的,只我有一人,还是没有传承,自悟的。”没想到,他自说了刀法。
关刀不是刀,是刀形重物,相当于西方举重的杠铃。王午少年即玩关刀,从四十斤开始,二十六岁用到一百二十斤。关刀耍力气,总是全身紧张。那年感了风寒,大病初愈,忍不住想摸摸关刀,体虚耍不了花活儿,只能垂手横握刀杆,在腿前晃晃,不想在这晃晃悠悠中,悟出了刀法。
王午:“世人用刀,是人使刀,我是刀使人——顺着刀的重量来运刀。所以世人用刀是手快刀轻,刀越轻越好使。我是以手追刀,刀越重越好。”
李尊吾皱眉:“你是在平地上杀的沙、马——他俩本是骑兵,在马的冲力下,等于加重刀的分量,也是以手追刀。”
王午眼神空虚,如雾中之月,可引发猫狐陷入迷幻:“他俩暗合刀法,却不明其理,所以马上是高手,下地是庸才。”
以手追刀,为半失控状态。文人的水墨画,巧妙在泼洒,也是一半人为一半天成。全然操作而成的东西,往往是二流货色。沙、马轻易毙命,只因手握得太紧。
李尊吾:“你说的刀理,程华安跟我说过。老程懂刀,却没有刀名。”崔希贵打岔:“人间事,往往名不副实——这些话谈多了,就无聊了,还是喝汤吧。”又给王午盛了一碗。
王午却将碗推开,如刀的目光指向李尊吾:“一直以为,你高过我,是武功高,不是刀术高。原来你懂刀——知道我喝的是什么?”
看向碗中,李尊吾压着羡慕之色,摇摇头。王午:“鳖。鳖跟泥鳅一样,活在浅水里,不入水的鳖往往有毒,肚子上有山字形红线的、脖子上有龟甲形硬骨的往往有毒。这只鳖旱生、红线、硬甲三样齐了。”
起身向崔希贵作揖,“鳖是凉物,没有毒发的痛苦,死后五官不变形,还能得享美味——这可能是人间最棒的死法,大总管费心了。但我不想这么死了,有李大哥在,我可以死于刀下。”挥臂一扫,锅碗噼啪落地,转而向李尊吾深鞠一躬。
李尊吾惊起,室内满溢的汤味暗器般袭来。崔希贵叹气:“王午,何必如此,他已是废人。”王午抬头:“刀客该死于刀下。”眼中数道血丝,毒性即将发作。
李尊吾完全被食欲控制,盯着地上碎锅,孩子般眼神。崔希贵苦笑:“看看他,还能打么?”王午眼神转柔,笑笑,是慈父对逆子的无奈,弯下腰。
不能死于英雄手,是英雄的遗憾。只需再补一口汤,地上最大的一块砂锅残片状如小碗。王午去拾,却被一双脏乎乎的手抄走。
是李尊吾的手。
崔希贵大叫:“别跟孩子似的,抗不住嘴馋。这不是你喝的。”捧残片的李尊吾闭着眼,一字一顿地说:“我杀他。”一口喝尽。
饮毒之后,悲魔减轻,恢复三分往日刚强。李尊吾看向王午:“你为何寻死?”
崔希贵:“关系朝廷机密……”
李尊吾:“我已是必死之人。”
崔希贵悻悻说了。八国联军侵占北京后,和谈条款十分苛刻,第一条便要处死端郡王,因为冲击使馆的义和团,是端郡王的士兵所扮——这给了太后解除端郡王兵权的理由,闯宫杀帝事件后,才发现端郡王野心,无奈负责皇室安全的禁卫军归他管辖,甚至自己都命系他手。
于是命李鸿章和谈废除第一条,再劝端郡王接受发配边疆的惩罚,好歹对洋人有所交代,以保住祖宗社稷。
端郡王交出兵权,答应去新疆伊犁,但提出“要王午人头”——杀王午是泄愤,杀帝不成之愤——这是对太后挑衅,但太后答应了。
王午是江湖人物,官府捉拿,会隐遁江湖,再也找不着。崔希贵一贯以武人自居,交谊底层。太后想起了他。
“王午哥应了我。不是我口才好,是王午哥有侠气。京城被毁的惨相,让端郡王服软了,但逼急了他,会挟兵谋反,另立新帝。咱大清朝,刚遭外辱,经不起内乱。”崔希贵说完,王午咧嘴一笑:“好口才。”
崔希贵吓得脸变形,王午笑声如雨:“跟你开个玩笑。”
李尊吾叹道:“好笑话。”
一道白光擦过王午耳际。
王午怒喝,后蹿三尺,横起手中长柄刀。应敌之姿无懈可击,然而脖颈喷出一片血雾。李尊吾:“你已毒发,反应一慢,便领会不到我的刀法。”
放血,可加快体内的血液流速,人会敏感些。王午点头,眼闪蓝光,任血雾喷湿了半边衣袖。李尊吾手中是凤矩剑,八百年古物,早无剑光:“剑,也可以使刀法。”
王午箭步蹿上,前手悄然一松,后手急推——这是长柄刀的障眼法,刀长猛增,如枪刺出,曾用此招斩杀沙、马。
却未能瞒过李尊吾,剑划过王午小臂,自锁骨窝***心脏。
王午长柄刀一斜,拍上李尊吾大腿,人如蝙蝠后飞,以背贴墙,静立不倒。随着嘡啷的刀落声,瞳孔之蓝转为灰色。
李尊吾身生甜腻之感,自知毒发。
看了眼腿部,无伤。王午的最后一击,竟是用刀面。是他心存慈悲,还是自己太成功了,让他在调转刀锋前已力脱身死?
世事,总是三分悲怆七分滑稽。李尊吾呵呵笑了,受刀之腿一软,麻袋般倒在地上。
竟然可以醒来……李尊吾睁开眼的时候,不知过去多久,室内收拾整洁,点了檀香,洒溅的鳖汤气味尽被掩盖。
崔希贵窝在藤椅里,端着杯茶:“身不入水、肚生红线、脖有硬骨——聚集了三大毒相,却是无毒之鳖。世上的事,我再也看不准了。”
被置身在土炕上,李尊吾坐起身来,看向屋顶。大梁未涂漆,木质干透,白花花的,有两道如蛇的裂纹。
王午尸体已由皇宫侍卫送往端郡王府,是整身送去还是割头送去的?李尊吾不忍追问,只对崔希贵说:“你又得太后的宠了?”
崔希贵顺着李尊吾目光,看向惨白大梁,声带女音:“只是杀个人——这还不够。”片晌又言,“许多年前,我还杀过一人。那年八大胡同的堂子里传出谣言,一个客人自称曾被绑架进皇宫,与一个华贵妇人度了两夜,从室内摆设推断,是太后。”
一声哽咽,“我查出这人,杀了他。他姓陈。”
江湖警觉刹那复苏,李尊吾凝视崔希贵双眼:“为何跟我说这些,是让我把这事传出去么?”
崔希贵两眼无神,抿了口茶:“康、梁在英美报纸上,说太后***,编了很多事,早已回流上海广州,成了重臣富贾的私下谈资。男人不该说女人坏话,忘了吧。”
离开木材厂时,李尊吾怀揣一袋墨西哥银元,是崔希贵所赠,有四十枚。预感崔希贵会说出太后和陈姓男子的事,或许是对学八卦掌的青年,或许是对早点摊小贩——人对所爱之人,总有一份歹毒。
一个时辰后,李尊吾走到冰窖胡同,打听一所被烧毁的照相馆。照相馆已重建,主人姓杨。主人不在,夏东来也不在,有一位照相师父、两位伙计。
一个伙计领李尊吾去胡同深处的杨宅,李尊吾自称是两位夫人的家乡人,捎来她俩父亲的口信。
她俩端坐于东厢房待客小厅,穿宝石蓝大衫,长及膝盖。大衫所镶花边称为“滚”,其刺绣工艺的精致程度体现家境地位。滚占大衫面积的十分之四,是最为繁复的十八道镶滚,包括了牡丹带、金白鬼子栏杆等高难花饰。
李尊吾还是仆人装束,杨家仆人便没给座位。
他站着说话:“兴旺在天。天上的星星,如小树杈,一簇簇的。仰望中天,共有二十八簇星星,每七簇拼成一个形象,恰好东南西北四方。南方七簇像鸟、北方七簇像龟身上盘着一条蛇、东方七簇像龙、西方七簇像虎。
“夏三月,天南大鸟兴旺,人之心藏随之兴旺;冬三月,天北龟蛇兴旺,人之肾藏随之兴旺;春三月,天东之龙兴旺,肝藏兴旺;秋三月,天西之虎兴旺,肺藏兴旺;脾藏在每一季皆兴旺十八天,帮龟蛇龙虎鸟,助心肝肾肺。
“不说脏而说藏,因为每一脏器都藏着一方辽阔星团。天南大鸟进入人身,红若朱砂;天北龟蛇来临,水墨画一般黑雾淋淋;天东之龙,草木青青;天西之虎,白如露珠。”
为何讲这些?形意拳内炼五脏,这是他奉行半生的理论,即便疯癫也不会淡忘。别的话,难出口,这是他唯一能讲给她俩听的。
李尊吾说不下去了,仇小寒轻叹一声:“你把天和人身都说得好美啊。”仇大雪眼中闪出泪光,似李尊吾所言如露的白虎。
杨家仆人愕然,一个山村老农捎给女儿的话竟高深若此。李尊吾道:“兄弟,我带的话已讲完。”
仆人引李尊吾出屋,仇家姐妹端坐,如寺庙大殿上的佛菩萨泥塑,安静庄严。
17已破之国不可补已放之心不可收
京城鸡毛店,是乞丐去处。鸡毛店名义上是官府设置,实是城中富户出钱办的公益房,一间百平方米大屋,无床无炉,冬天悬挂起几个装满鸡毛的大笼子收摄热气,来的人越多,屋子越热。
李尊吾去了前门外的鸡毛店,过前门楼时,见美旗高悬。八国联军协议撤军后,美军占据着前门不撤,清政府亦无奈。
鸡毛店里不安宁,乞丐们设局赌钱,喧嚣不休。李尊吾躺在腐斑如墨的一张草席上,身边是酸臭的三人。勉强睡下,不知过去多久,迷迷糊糊中,觉得一只手在怀中摸索。
怀中有四十枚墨西哥银钱。
李尊吾测算出那只手的尺寸,翻身一卧,听得咔嚓声响,知其腕骨脱臼。奇怪,小偷没有喊疼。暗佩服是条硬汉,但困意袭来,顾不得许多,昏昏睡去。
半夜醒来,赌局未休。胸下竟是自己的手,脱臼后的手,如一条死去的章鱼。
李尊吾沉脸坐起,咔一声,让腕骨复位。这只手起码有两天不能灵便,如遭高手袭击,必难抵御……唉,已是乞丐境地,怎么还是武人思维?
十分厌恶自己,李尊吾倒身再睡。起码老老实实地度过这个晚上吧,堂子里当相帮的第一晚,也是辗转难安,但过几天便习惯了。
半月后,李尊吾还待在鸡毛店,没有沿街乞讨,他还有钱。才知鸡毛店中的赌局,不是乞丐们的自娱自乐,是职业赌徒设局。乞丐逢人开店、婚丧必去骚扰,日有所得。
李尊吾问:“那能有多少钱?”
赌徒:“乞丐都好赌,赚乞丐钱赚得长远。”咧嘴一笑。人占的便宜,也会被人占去,天下行当总是一行克一行,即便沦为乞丐,也不能例外。
前门外有商队入京的骡马道,路边有卖“一口吞”的食摊。一口吞是将豆腐干、豆芽菜包成个饼卷,一口下去能半饱,适合车把式边走边吃。赌徒白天待在鸡毛店里,到了饭点,派人出去买一口吞,一买一堆,用草帽捧回来。
李尊吾会给钱让代买一只。路上赶骡马大车的人,只有押镖车的镖师不吃一口吞,为防土匪化装成小贩摆摊下毒,镖师只吃自带的干粮。他有好几次热烈地想来那么一口,都是自抽一记耳光,强忍住了。
早年走镖的禁食,而今顿顿吃,真是世事变幻。数清兜中钱,以一天三只一口吞的消耗计算,可在鸡毛店里待上八年,崔希贵给的钱太多了。
既然要待这么久,应该对周边街面彻底勘查一下……唉,又是武人思维。李尊吾赖在草席上两个时辰,还是抗不住心底的念头,出屋勘查地形。
不到半个时辰后,方圆千米,已了若指掌。如有仇家寻来,自信带三十人可以抵御三百人进攻,或者独身从三百人围捕下逃脱……
站在鸡毛店前,正踌躇满志,一辆骡车停于近前。车夫不坐在车上,而是随着车跑——只有主人身份高,车夫方会如此。
车厢却是空的。大宅门的下人都彬彬有礼,车夫口气恭敬,令人顿生好感:“您是李尊吾李大爷吧?我家老爷请您喝黄酒,阜成门外虾米居。”递上一张请柬。
请柬落款是杨放心。隐约记得在冰窖胡同照相馆里见过,照相馆主人的名号。
“这就去么?”李尊吾自卑于一身鸡毛店里的臭气。
“就去,您抬脚。”车夫伺候上了车。坐在车厢里,听着车夫大脚丫子在土路上发出噼啪清响,知道他跑得俊相十足,李尊吾暗骂:“卖弄!”又感慨,“年轻,便有各种好啊!”
阜成门外虾米居,绍兴老酒多饮不醉,南方菜肴多食不腻。
两人等在单间,一坐一站,窗户扇形,遥见西山。站着的人是弃徒夏东来,坐着的人一脸文气、右眼闪着受过射击训练的一线狠光,应是杨放心。
看过他与仇家姐妹的结婚照,还是照片上更年轻,他保养住了年轻时八分清秀,望之仍有五十岁光景。岁月难遮。
与夏东来相见,李尊吾反有一丝怯意。杨放心起身作揖:“李大爷,咱俩是一辈人啊。”李尊吾作揖行礼,暗叹他是仇家姐妹所嫁之人。
酒色如琥珀,菜共十碟,四大碟、六小碟,以顺应“四喜、六顺、十全十美”之意。酒菜齐上,夏东来出屋,自外关上门。杨放心含笑:“咱老哥俩谈谈心里话。”
酒入口,似身内长起一蓬莲花。
杨放心自陈经历,说青年时在日本读采矿专业,后迷上了照相,放弃所学:“人很容易放弃所学,后来我也放弃了照相,日本有多部中国失传的佛经,迷住了我,但我也放弃了佛经整理,康、梁迷住了我。”
他是康难赫、梁辛躬一党,如此直言,李尊吾一脸惊诧。他笑笑,饱经世故、饱读诗书的谦退之笑:“你受朝廷通缉,康、梁也是。”
他受康难赫指派,入京刺杀慈禧。慈禧从皇宫去颐和园走的是水道,中途在万寿寺上岸歇脚。万寿寺门前有十棵桂花树,花开之时美如银饰,因其美,不忍砍伐,慈禧停船上岸,便在树间。
登岸处的水面上,裸露的树根如群蛇盘缠,望之眼晕,是隐藏炸弹的佳处。他夜潜水道,在桂树根间装上炸弹。心觉大功告成,但炸弹没有爆炸。
经检验,炸弹和导线均完好,防水的胶泥没有丝毫渗漏。去京城西郊山里引爆这枚炸弹,正常爆炸,炸塌一块丈二的山岩,威力范围在四丈内……慈禧没有不死的理由。
读采矿业时,便熟悉炸弹使用,接受康难赫指派后,秘请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炸弹专家培训,自信在炸弹技术方面,已达职业特务水准。
在科学上无法解释的事,只能解释为缘分。难道大清气数未尽?
他开始研究历史,惊觉清朝是千古特例。五胡曾乱华、蒙人曾建元朝,但这些北方民族入主中原后,皆短期内自行崩溃,退回草原。“乱不过六十年”几乎是历史定论,唯独满清在中原站稳了脚跟,一站二百余年。
满族汉化、汉制、用汉臣——在这些表层成功因素之下,是清皇室有家神。此家神是雅曼德迦,牛首人身形象,三十四臂、十六条腿。太阳一年的运行轨迹以三十四格划分,月亮一月的运行轨迹以十六格划分。
拜牛是史前人类的普遍信仰,因为牛是群体性动物,牛王超出同族雄性的体质和统治一群的威仪,为同是群居物种的人类所折服,早期人类仿效牛群,建立了王制。
王是裁决结果的宣判者和裁决执行的监督者,创意案和修正案是集体提出的,牛常围圆聚集,然后分开站队,显示对一个意见的拥护量。
新的文明兴起后,古老的牛崇拜被压抑诋毁,甚至成为邪恶化身。《圣经》、《古兰经》中皆有不许人拜牛的言辞,在中国民间,死神的形象是牛,视农耕之牛为罪人转世,以牛身劳作赎罪。
雅曼德迦的牛头形象是原始遗绪,为草原民族保留下来,终成为满清皇室的家神,为防止形象怪异、为汉文化不容,只在皇室内部供奉,两百年来不对汉人大臣公开,从未有过向汉人宣扬雅曼德迦的轻举妄动。
杨放心:“满清皇室的祖坟,在清军起兵前,已被明朝将领破坏,甚至祖坟所在的山脉也遭炮轰。祖坟惨相,子孙必难兴旺,清朝建立之初,连死三位皇帝,努尔哈赤、皇太极、顺治皆在政局关键时节暴毙,可惜明朝将领没料到,满清的气运不在祖坟,竟在家庙。”
佛经记载,文殊菩萨的道场在山西五台山。五台山是唐皇室祖辈的旧领地,所以唐朝弘扬文殊信仰,推举五台山为圣山,建立家庙,供奉持剑骑狮子的红色文殊像。
雅曼德迦牛头顶上有一颗文殊菩萨的小头,佛典解释,雅曼德迦是文殊菩萨为降服顽劣众生的凶相化身——这是清皇室让雅曼德迦上五台山的理由,家庙建起后,召数万蒙人藏人上山定居,作为雅曼德迦的信众,与五台山汉人原来的红文殊信仰秋毫无犯。
杨放心:“清皇室模拟唐皇室,变五台山为家庙——我认为,这是满清可站稳中原,至今危而不亡的原因。”
李尊吾闪过一念:“你的意思是,与其炸慈禧,不如去炸五台山的雅曼德迦?”
杨放心:“为防后世盗毁,古代帝王建坟有多处,家庙也有多处。五台山外,清皇室尚在北海御园、城东雍和宫、热河行宫建有家庙,力所能及,还是炸慈禧一人更为便当。”
慈禧水路中途歇脚的万寿寺也供奉雅曼德迦,杨放心将炸弹不爆的原因,归结为其神力显现。想与之抗衡,唯有自具神力。
杨放心受康难赫指派已逾两年,有辱使命。他以重金从仇鼋后人购得《参同契三注》的底稿,认为是修炼成仙的秘法。可惜仇鼋当年将此书献于清皇室后,康熙防备心过强而不敢修,雍正智慧不足而错炼身亡。
仇家姐妹是娶来修炼的。杨放心恳切道:“我非贪图女色,为国家大计。如采得二女真气,何惧雅曼德迦?”
以半仙之身,施炸弹科技——
李尊吾苦笑:“她俩从来是你的女人。我与她俩相处不觉已过两年,际遇所限,都是同居一室,但我是个老头了,视她俩如女儿——你是问我这个么?”
黄酒以杏仁调味,杨放心拣出来,在嘴里嚼了:“我也是个老头了,比年轻时更喜欢女人,许多事,都是老了才懂啊。”
李尊吾后背是发病热感,血流淤塞,斜身站起:“久听说康、梁一党,是哄闹乱国的小人,学问浮夸,行同市侩。我你今日,不如不见。”
门外是夏东来。李尊吾久弱之身,竟有一战而后快的兴奋。杨放心语调平缓:“这么大脾气,是真怒了还是心虚?即便你与她俩清白无犯,我也有一事不明。”
李尊吾转身,怔怔望着此人,这便是夏东来追随的人?忘了此刻荣辱,暗责对不起夏东来,为师多年,竟没教出他一点识人之智。
杨放心:“修炼,不在美色,在女人心志,全心向我,才可得其真气。娶她俩,是看上她俩是村姑,情智单纯,只要善待,会全心向我。失踪两年后归家,便觉她俩心不在我,圆房无益。十日前,你来我家一趟,更觉她俩心随你去。”
后背冷下来,曾折断的手腕颤如抖筛:“她俩……如何能证明我清白?我可以离京,永不再回。”
杨放心面有难色:“老哥哥,你真是不懂女人。你走得越远,她俩的心去得也越远,再难回到我身上了。”
两手相握,止住腕抖:“要我怎样?”
杨放心:“只有一法,你在我家当长住食客。惦记之情,让女人不安分,她俩见你近在眼前,衣食无忧,对我总有份感激吧,一念回机,心也就慢慢回到我这来了。”
李尊吾坐回桌前,点头:“我也提个要求。食客不当,当用人。”杨放心愕然:“这又何必?”
李尊吾:“没什么,我当用人习惯了。”
杨放心:“也好。你当门房,月薪七块墨西哥银元。”
李尊吾:“当到何时可走?”
杨放心保养有度的脸生出衰老愁容:“慈禧死日,或我的死日。”
18中与浑圆
杨家住宅,南房比北房高,与大多数人家相反。主人所居的正房不是北房三间,是南房三间。南房一年多阴暗,如此布局称为“倒座”,只有受皇室特殊恩惠的人家才会如此,皇上坐殿面向南方,倒座之房如一个向北叩头的臣子。
门房有书架、茶桌和可供小睡的竹躺椅——这是官宦人家的门房设置,因为访客多,往往要久候。
原有一位老门房,比李尊吾大三岁,整日无客,便是两人聊天。都是老门房在说,胡同邻居的趣闻,不说主人家的事。
一日,老门房拿一份访客名帖,让李尊吾递进去。
并没有客人。
杨放心在南房正室跟仇家姐妹说话,接过帖子,见名字似乎很反感,吩咐回话“主人生病,不便见客”,继续跟仇家姐妹说话。李尊吾一路低头,不敢想她俩看自己的眼神,点头哈腰出了屋,姿态之老练,似乎在杨宅已服侍半生。
递空帖的事之后还有五六次,都是杨放心和仇家姐妹在一起时。李尊吾明白,这是故意让她俩看到自己安居乐业,她俩的心将像大海回潮一样,千波逐万波地回归杨放心。
京城有专窃大户人家的飞贼,夏东来夜晚巡院,白天睡觉。一夜,巡到前院,正值李尊吾当班。
李尊吾和老门房有间卧室,在门房轮班,李尊吾总是守后半夜。后半夜,困倦难熬。
夏东来步入门房时,李尊吾正缩在供客人午睡的躺椅上打盹,燕子出巢般腾身而起。脚心尽湿,在徒弟面前展露武功,是如此羞愧,似赤身。
夏东来观察不到这么细微,沉浸在自己的计划中,入门后的言行经过反复斟酌:“没听到什么响动吧?”
这是一个护院向一个门房说的,响动指的是飞贼迹象。李尊吾:“没什么。”
夏东来:“警醒点,在门房值班,不要打盹。”
李尊吾:“教训得对。”
夏东来:“去,给我倒口茶。”摘下腰刀,大大咧咧坐在茶桌前。
刀重重地搁在桌面上。
李尊吾内心一亮,如少年见到一位绝色美女。低垂目光,沏好茶,端着茶盘走到桌前,摆放茶杯茶壶时,才又看那把刀。
噢,夏东来是为炫耀这把刀而来。
锷托、柄头为浮雕花饰,镏金手法极为细腻。鞘面竟是景泰蓝的宝相花,景泰蓝是铁线铜丝的工艺,多用来做花瓶,工艺昂贵,贵族巨贾方可享用。
柄穿明黄丝穗——皇室标志。
李尊吾沿用门房跟护院说话的口吻:“能否让我开开眼,亮亮刀?”夏东来嘴角跑出一钩不屑的笑纹,口气疲累无奈:“唉,守了大半夜,我都困得不行,就给你提提神吧。”抽出了刀。
刃长两尺六,刀尖占整个刃长的四分之一,弧度舒缓,如大雁之尾。刀面刻两道血槽,亮如银饰——上品钢质方能如此。
李尊吾叹道:“这是明朝哪一位皇帝的刀吧?”
得意之笑在夏东来脸上流出。唉,虽师徒反目,但多年习惯,他内心深处仍视我为唯一标准,得了好东西,还是企盼我的赞语。
李尊吾:“当今是大清之世,配前朝皇帝的刀,大逆不道。”
夏东来:“嘿嘿,是大清皇帝的刀,嘉庆爷打猎时的佩刀,赏给杨家祖上的。杨老爷前日赏给了我。”
李尊吾:“你一介小民,佩大清皇帝之刀,一样大逆不道。这刀该供在杨家祖堂。”
夏东来皱眉,闪过小孩的委屈神情,以护院对门房的威严喝道:“你懂什么!”一声龙吟清音,刀入鞘。
刀入鞘般迅捷,开门离去。
只要赞一语,或许便恢复了师徒情分。但既然翻脸,就不反复了。人生路长,就让他与我翻脸为仇地走下去吧……茶香袭人,杨家虽无客人,但像王府一样,门房里备的是招待四品以上官员来访的武夷茶。
此茶产于武夷山云雾峰顶,略贵于杭州龙井,上品茶炒的遍数多,此茶炒过二十一遍。
夏东来未饮一口。
不喝,可惜了。李尊吾坐下,饮尽杯中茶。
杨放心每日出门一两趟,眼见他气色日佳,雨后林木的清新。杨宅无客,前院门廊里晾晒着火腿——带胯的猪大腿。一扇火腿要揉进去四斤盐,风干变形后,近乎人腿。
望着前院悬挂的二十多扇火腿,李尊吾想到:她俩已做了他的女人。
并不哀伤。
令自己几成废人的禅病悲魔已经减轻,似乎不久,又可以是一流高手。
隔许多日子,才见到她俩一面,是杨放心带她俩去前门大栅栏银店买首饰。杨家是高官做派,但高官女眷不外出买货,讲究的是店家携货上门。带女眷逛商场,是低贱者特征……但她俩很高兴。
又见她俩,似换了脸,以前如坠枝的苹果,每一处都元气十足地撑开,而今眼角、唇腮有了微妙收敛。
只是出门时,晃了一眼。她俩回来得晚,轮到老门房当班,李尊吾没有见到。他在卧室,一圈圈走着八卦步。
那是他和老门房两人的房间,一个脸盆架、两个衣箱、两张床,床之间有半丈空地。
一脚直走,一脚内拐,人就走成了圈——这是程华安所传,这个老哥们啊,不觉已过世数年,他是典型的京城人,胜任世上一切事,做朋友、做邻居、做买卖都那么轻松,早早成家,妻贤子孝……
李尊吾一圈圈转着,忽然有了程华安所未言的领悟。
后半夜,老门房回去睡觉,李尊吾在门房里,给自己沏了壶武夷茶。
一口热茶,通灵周身毛孔,似乎武功的感觉。或许很快,又是一流高手了……李尊吾闭目感觉着室内的一切,墙壁的坚硬、躺椅的柔软,从门到茶桌是十五步,从茶桌到书架是五步……什么是武功?感受力。
还是一流高手时,他的感受力有三丈,对手在此范围的微小动态,皮肤上皆有感知,如一条水中鱼。患上禅病悲魔后,三丈内的水全干了。
院中有人来,不是感受,是听到了脚步。夏东来推开门,杨放心走入。关门,夏东来留在门外。
李尊吾本能地用衣袖遮住茶壶。门房偷喝待客的茶,太丢人了……唉,我习惯了当用人。衣袖撤开,挑眉斜视杨放心,如走镖路上观察一个有土匪嫌疑的路人,没有站起行礼。
杨放心年轻时的清秀尽显,面犹莹玉。他坐下,朋友口吻:“李大哥,分我杯茶吧。”李尊吾连忙“哎”一声,快步取茶杯了。
茶杯入手,才觉自己仍是个用人。
抿茶入口,杨放心缓缓言:“雅曼德迦的法力,我应该可以抵抗了。”李尊吾“噢”了一声,喝酒般干了杯茶。
杨放心:“她俩本是我太太。”李尊吾又“噢”了一声。
太太一词,寻常百姓不能用,只有官员妻子和外国传教士妻子方能称太太。杨放心:“又是为了国家大计。”
李尊吾不愿再应声,自倒自饮一杯茶,说出一句想了很久的话:“每个人的真气都是一点点,老天只给这么多。她俩的真气让你盗走,她俩会怎样?得病、变老、早死?”
这是他在杨宅当用人一个月后,才想到的问题。想到即大悔,曾以残存武功,避过巡院的夏东来,趁夜来到仇家姐妹窗下,想象庚子之乱时背她俩出城般,将她俩背出杨宅,却听得一声女性快慰的呻吟。
这一声抽干了他所有的气力,像个垂老之人,认命了,再也不想别的,只是一日日待在门房。
杨放心青春复现的脸,与一个真正青年的区别,只是略显浮肿。浮出笑容,成熟男人故作宽宏大量的笑,破坏了脸上青春:“别做俗想。天为阳,地为阴,天地互补,是矣天地久长。”
李尊吾喃喃道:“你的意思?”
杨放心:“仇鼋传下的口诀为——竹密不妨雨,山高岂碍云。”
李尊吾:“我是个练拳的,文人雅词,听不懂。”
杨放心:“风狂不倒树,树自有柔性……唉,她俩无损伤。”
柱上灯盒里的火苗跳了下,室内大亮,又迅速转暗。灯油将尽,李尊吾跑去柱前添油,光色起来后,转身一脸肃穆:“杨先生,您有文化,问您个简单的字——中,这字怎么解释?”
杨放心诧异:“中间,中央,还能怎么解释?”
李尊吾:“我再问您,浑圆是什么?”
杨放心:“跟中一样,是个形容。”
李尊吾:“您是说,中与浑圆都是世上没有的东西?”
杨放心:“不是实物啊。”
李尊吾:“杨先生,您错了,中与浑圆是两件实在东西,农民知道浑圆,道士知道中,只是在你们读书人里失传了。”
他清了下嗓子,“农民的小推车为何推柄只高到人腰?会干农活的人,抡锄头铁锹,不是以肩为轴,都是后手放在腰部,以腰为轴。案板上的鱼翻腾起来,一个壮汉也按不住,因为鱼甩头甩尾,动了腰劲。”
我这是怎么了?是想在一个字上压过杨放心的全部学识……还是要感谢他?
瞥见门开了一线。
“骨盆盛着腰腹臀——这个大圆球就是浑圆。人用浑圆,消耗小,可持久。一亩地,农家一个老太婆一个上午就犁完了,下午接着干活,不会累趴下。人最强的爆发力也是用浑圆,懂了浑圆,天下英雄打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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